一
在杜勒斯機場,送父母回上海已經(jīng)是兩年前的事了。沒想到這一別,與父親竟是生離死別。黃秀芝后悔父母在時沒好好陪伴他們,一家三口難得在美國團聚,她卻忙著查資料寫論文,讓父母在家里寂寞得無事可做,干起開墾荒地種蔬菜的活兒。父母都念過碩士,也算知識分子,在美國卻變成一對老農(nóng)夫妻,父親鋤地整枝,母親播種灌水。兩塊菜地,一片蔥蘢。黃瓜、茄子、西紅柿、辣椒,紛紛開花結果,可還沒等到瓜熟蒂落,父母的簽證已到期,他們必須回上海了。
那天黃秀芝開車送父母去機場,父親沉默不語,用手機拍車窗外的風景;母親喋喋不休,關照秀芝別忘了采摘果實,吃不完可以分送老師同學。接著母親抱怨美國沒意思,簡直和鄉(xiāng)下農(nóng)村一樣,想買點東西非得開車出去,沒有車寸步難行,說以后再不來了。父親忍不住說:“都住半年了,有啥好抱怨的,入鄉(xiāng)隨俗才是重要的?!焙髞砀改改阋痪湮乙痪涞靥Ц?,秀芝有些不知所措。幸好機場只允許送到安檢口,他們這才停止爭論。母親對她說:“回去開車注意安全,冰箱里有我給你做的爽口泡菜?!备赣H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望著她,舉起右手與她揮別。黃秀芝想說些什么,但最終啥也沒說,只是與父母揮手。
父母回去不到半年,全球大流行的新冠病毒來了。因為疫情,大家停課停工,黃秀芝和萬里之外的父母,每周兩次聚在小小的視頻里,雖然沒有面對面的溫度,也聞不到父母身上的氣味,但剛開始感覺還是不錯的。只是時間一長,加上自己寫論文的難度增加,每周兩次的視頻讓她膩煩,當然也有父親很少說話和母親嘮叨沒完沒了的原因。
疫情期間,本來就孤獨郁悶,心情時好時壞,也不想每次聽母親千篇一律的話題,黃秀芝推說自己每天上網(wǎng)課,眼睛累得慌,視力越來越差,建議半月視頻一次。母親有些懊惱,心想自己苦口婆心的話,秀芝不愛聽還嫌煩。好吧,減少視頻時間也罷,她二話沒說就同意了,還關照秀芝要少上網(wǎng)。
一個人宅在家里上網(wǎng)課,尤其到了初春,黃秀芝發(fā)現(xiàn)自己嗜睡,煩躁,情緒低落,甚至到了不得不吃藥的程度。有同學推薦她吃些維生素D,還說多出去曬曬太陽就好了。這時正好“禁足令”已解除,人們紛紛出去旅游,黃秀芝也想出去散散心,但去哪里舉棋不定。某天午后,她去圖書館查資料,路上遇見李明,兩個人就聊起來。
李明是比她高兩屆的博士生,來自南京郊區(qū),因為都是江南人,有不少共同語言。前些日子,黃秀芝知道李明與韓國女朋友一拍兩散,她正為這事兒開心。于是她對李明說:“天氣真好啊,好久沒出去走走了?!?/p>
“一起出去走走?宅在家這么長時間,我也悶得慌?!?/p>
“真的,去哪里?”
“威廉斯堡?!崩蠲髅摽诙?。
“我沒去過那地方,太好了。”
在這之前,他們的關系有些曖昧,沒有直接表達出來。這下有了邀約,黃秀芝忽然眼睛一亮,覺得什么都是美好的,陽光格外燦爛。
第二天一早,他們帶著一些必須的生活用品出發(fā)了。李明開車,黃秀芝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兩個人一路天南海北地閑聊,路上看到的羊、牛、云朵都是聊天的話題,然而聊著聊著就說起小時候,說到刻在李明心里的悲傷———弟弟。
那是一個下雪的傍晚,爸爸還沒下班,媽媽在廚房做菜,他和弟弟在門口堆雪人。過了一會兒,他進屋拿胡蘿卜出來,準備做雪人的鼻子時,發(fā)現(xiàn)弟弟不見了。弟弟只有四歲,媽媽報了警,全家人滿世界尋找,找了很多年也沒有音信。弟弟失蹤了,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黃秀芝聽得一愣一愣的,沒想到這樣殘酷的事情竟然發(fā)生在李明家里。說不清是憐惜還是別的,原先嘻嘻哈哈的她一下子變得凝重。她轉過頭望向李明,發(fā)現(xiàn)他眼角有一顆晶瑩滾圓的淚。
“唉,都是過去的事,別多想了?!秉S秀芝勸慰道。
“嗯嗯,不說了?!?/p>
“咱們還是說些開心事,晚上請你吃火鍋吧?”
“好吧!來美國后我還沒吃過火鍋呢?!?/p>
汽車在81號高速公路上奔馳,黃秀芝望著車窗外空曠的原野浮想聯(lián)翩,倘若她有一個弟弟會怎么樣?當然她是獨生子女,從小到大都是父母圍著她轉,是被稱為“小皇帝”的一代人。李明不一樣,他的父母超生,除了失蹤的弟弟,后來又生了一個妹妹,他媽媽被單位開除,但無怨無悔。黃秀芝覺得人丁興旺才是家庭之本,哪像她從小沒伙伴,孤零零一個人,連表兄妹都沒有。
到達威廉斯堡后,那里有一家中國人開的火鍋店,可以單點,也可以選套餐。黃秀芝覺得套餐省事,況且旁邊兩排餐柜里擺滿食材,任由自己選。只是拿什么,吃什么,什么是自己需要的,反倒成了選擇的難題。
二
琳瑯滿目的菜肴,讓黃秀芝想起十歲生日那天母親帶她第一次吃火鍋的情景。那時在上海吃火鍋自助餐,按套餐付錢,黃秀芝嫌羊肉有腥味,專選鵪鶉蛋。母親說早知你光吃鵪鶉蛋,又何必來吃火鍋?
奇怪的是,那么多年來,黃秀芝對鵪鶉蛋還是情有獨鐘。此時,她拿起鐵鉗子,微微一笑,夾起一枚又一枚。她想原本一枚蛋就是一個生命,但此刻卻只為滿足人的口腹。人就是這樣殘忍,她懷著一絲惆悵回到餐桌。
桌上的鍋開了,服務員拿來兩盤肉和兩盤魚,李明顧不上說話,在沸騰的鍋子里下了兩盤肉、一盤魚。蒸氣伴著葷腥味冉冉上升,看得出李明非常喜歡吃牛羊肉,兩盤肉沒幾分鐘被一掃而光。黃秀芝覺得喜歡吃牛羊肉的男人有草原男人的雄性力量,是可以依靠的男人。李明吃得開心愉快,就是黃秀芝最大的安慰。都說“愛上一個男人,女人就樂意付出”,這話不假。
威廉斯堡只有這一家火鍋店,盡管是疫情期間,餐廳里還是擠滿人,外面也排著長長的隊。幸虧他們來得早,這時李明已經(jīng)吃撐,黃秀芝雖然怕胖,但還是吃了最后一枚鵪鶉蛋,然后抹抹嘴巴對服務員說:“結賬。”
走出火鍋店,夜晚的春風里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感覺。他們來到湖畔,坐在長椅上聊天。這場景很像黃秀芝出國前與前男友到杭州游湖時坐在西湖邊長椅上的情形,只是當年的海誓山盟,一經(jīng)離別就化為烏有。男朋友轉身找了別的女人結婚,兩年后在一次車禍中喪生,而他的妻子,據(jù)說帶著孩子嫁到美國洛杉磯。黃秀芝去年聽到這個消息時,唏噓不已。這會兒,她把前男友的故事分享給李明,李明感慨地說:“人有很多的不確定性,珍惜當下才是珍惜永遠?!?/p>
這時手機里的視頻電話來了,是母親的,黃秀芝趕緊摁斷,然后撥去語音電話。母親在電話的那頭說:“你在干什么?為什么不開視頻?我和你爸都想看看你?!?/p>
“有什么好看的?我睡覺了!”黃秀芝撒謊說。
“好吧,你現(xiàn)在都不想讓我們看啦,翅膀硬了,不愛搭理我們啦?”
“媽,你說到哪里去了?就是睡覺了嘛!”
“好吧好吧,你睡吧!”母親說著擱下語音電話。黃秀芝喘一口氣,心想第一次與李明的二人世界不想受任何人干擾。但李明不領情地說:“為什么要對你媽媽撒謊?”
“不就是為了我們在一起,免得老媽嗦嘛!”
“你也真是的,那是你媽媽關心你,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p>
李明毫不客氣的話,有些刺痛了黃秀芝的自尊,但她又覺得他說得沒錯。的確,自己從來沒把父母放在首要位置。于是她抱歉地說:“好吧,下次不再犯錯啦!”李明聽黃秀芝這么說,自然身心愉悅。兩個人聊著聊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擁抱在一起。夜那么安靜,湖里的魚兒偶而發(fā)出叮咚聲,仿佛是悅耳動聽的音樂。
從湖邊回到賓館,他們洗漱后,靠在枕頭上繼續(xù)天南海北地閑聊。聊累了,熄了燈,各自睡各自的被窩,誰也沒有越過三八線。后來黃秀芝翻來覆去睡不著,李明見她動來動去折騰不休,仿佛是一種無言的邀約,索性鉆進她的被窩。黃秀芝半推半就地說:“都幾點了,睡覺吧!”但她的情欲在內心燃燒,根本抵擋不住性的誘惑,肌膚之親也許有催眠作用,不多久他們都進入夢鄉(xiāng)。
睡夢里,黃秀芝見到他們父母,好像還在美國,還是那次買鞋的場景。父親在手機上與市機關的老同事通視頻,聊美國房價、總統(tǒng)選舉、養(yǎng)老院和朋友圈里的圖片,最后父親說他回國也要和老伴住養(yǎng)老院。母親在一旁插嘴道:“我才不要住養(yǎng)老院,要住你一人去住?!备赣H朝母親瞪了一眼:“走開走開,別插嘴?!蹦赣H站到一旁對秀芝道:“今天是黑色星期五吧?我要去買打折的衣服和皮包,給姐妹們捎回去。”秀芝點點頭,母親就對父親說,“老頭子,我們要去買東西了,你也一起去吧?”父親最不愛逛商場,這次卻同意了。
品牌店里擠滿人,各種時髦的名牌包包,打完折一個才一兩百美元,母親買了三個,買完還拍照曬在微信群里,贏得一片叫好。一家人難得逛一次商場,母親買的幾乎都是女性用品。父親還穿著老土的松緊布鞋,秀芝給父親選了一雙黑色名牌皮鞋,打完折才98美元,但父親還是嫌貴,買回家就把鞋藏進他的旅行箱,說逢年過節(jié)時再穿。
父親的容貌,在黃秀芝的夢中清晰可見,那滿頭的白發(fā)、眼角的皺紋、臉上的老人斑以及沙啞的聲音。黃秀芝在夢里又一次聽見父親說“穿了啊……”時,她的身體忽然從床上彈起又落下,仿佛墜入深山谷底。
她醒了,想起父母回國后,每次視頻,自己都會問父親:“新皮鞋穿了沒?”父親總是說:“穿了啊,大家都說這雙皮鞋漂亮?!蹦赣H總是當場揭穿道:“瞎說,你哪里穿過?”她揉揉眼睛,看見身旁的李明還在睡夢中。她真想告訴父母她有男朋友了,畢竟父母為她找對象的事操碎了心,擔心她一個人在美國孤苦伶仃,沒有人照應。
三
兩天的旅游,仿佛像度小蜜月一樣,黃秀芝感受到了滿滿的幸福。但她也擔心自己把握不了李明,到時候落得和他韓國女友一樣的結局。如果這樣,豈不是浪費時間又耽誤青春?說真的,這樣的事情在校園里為數(shù)不少,兩個人好著好著就分了:有些是感情問題;有些純粹是畢業(yè)后無法在同一座城市找到教職,各奔東西后就離別了;更有的是為了拿綠卡,轉身嫁給美國公民或娶美國公民為妻。反正各人懷著不同的目的,真正的愛情已經(jīng)很難尋覓。黃秀芝不敢多想,覺得把握好每一天才是永遠。然而如何把握,她并不清楚。
自威廉斯堡旅游回來后,黃秀芝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緒不再低落,也不再嗜睡煩躁,便停吃維生素D。身邊有男朋友陪伴,日子過得飛快,轉眼他們的戀愛已過去大半年。近些日子,學校已不再上網(wǎng)課,黃秀芝心里滿滿的都是男朋友李明,每次母親來視頻,她就嫌煩,而且態(tài)度也不太好,有時一些芝麻綠豆的小事,說著說著就有了分歧。為此,她與父母通視頻成了她的心理負擔。
某天,她終于忍不住對母親說:“媽,我的畢業(yè)論文太難寫了,需要大把時間查資料,我們一個月通一次視頻吧?”母親開始想,隔著萬里之遠,又有時差,減少通視頻的次數(shù)也在情理之中,但又一想,好像不靠譜,難道連半個月通一個視頻的時間也沒有嗎?這不是嫌棄我們,是什么?于是母親生氣地說:“你那么不情愿與我們通視頻,以后就別回來?!?/p>
“媽,你又說到哪里了?”
“我說的是真的,沒有你,我們也過得蠻好?!?/p>
母親說話不饒人,黃秀芝一懊惱突口而出道:“不回就不回,誰想回去啦?”
“你這德性,書都讀到屁眼里去了?算我白生白養(yǎng)你吧!”
母親說著就擱斷視頻通話,黃秀芝心一酸,掉下眼淚。母女之間,已越來越難以溝通。黃秀芝明明想把有男朋友的事告訴母親,到頭來還沒張嘴就鬧崩了,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不說也罷,母親看不上郊區(qū)人,別說李明是南京郊區(qū)出身,就是在上海的郊區(qū)人,都被她視作鄉(xiāng)下人。此時,黃秀芝忽然想到一個詞:逃離。
圣誕節(jié)前,黃秀芝約李明去了華盛頓最古老、最大的私人博物館———科克倫美術館。那是一座19世紀的建筑,龐大、宏偉、古色古香,綠色的弧型屋頂渲染著藝術氣氛,而張貼在外墻上的幾幅大型宣傳廣告,頗具張力。他們一個個展廳看過去,那些當代美國知名的先鋒藝術家的繪畫作品既前衛(wèi)又奇特。
在某個展廳里,他們還看見一幅人物肖像畫,畫得逼真?zhèn)魃?,底板用了黑色和紫色,中山裝是灰紫色,胸前有許多荊棘叢生的雜草。李明說:“賞讀這幅畫,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秉S秀芝覺得它像一個源遠流長的故事,讓人浮想聯(lián)翩。兩個人邊看邊交流,和諧而愉快。由于李明晚上要回學校看橄欖球比賽,他們顧不上吃晚餐就直接回去了。分別時,李明微笑著對黃秀芝揮手道別:“晚上我看完橄欖球,一起出去吃夜宵。”
“好吧!親愛的,我在家等你!”
李明打了個響指,一溜兒跑了。黃秀芝因為晚上要與李明吃夜宵,沒吃晚飯。幾個月來,她的體重比原來重了五磅,她下定決心要減少飯量控制體重。她換上睡衣睡褲,坐到電腦前上網(wǎng),看了各種網(wǎng)站后,開始寫論文。她的博士論文進展緩慢,總是寫了又改,有時遇到寫不出的英語單詞,還要查詞典。不過今天她很順利,兩個多小時就寫了一千五百字,遠遠超過自己的預定目標。
自從上次與母親鬧崩后,母女已經(jīng)很久沒通視頻了。美國東部晚上八點多,也就是上海早上九點多,黃秀芝忽然想和母親微信視頻,但又怕她責備,正在忐忑中,撥了一下,立即摁斷。而此時,母親正在廚房水池里洗青菜,她擦干手,看手機,是秀芝打來的,心里嘀咕她還想著打來視頻,便隨即接通道:“你有什么事?”
“沒,沒什么事。爸爸呢?”
“你還想著你爸???他犯心臟病,已經(jīng)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我正準備燒點他喜歡吃的菜送去。”
“爸爸住院了?”
“我不是說了嗎,難道你沒耳朵?”
黃秀芝沉默不語,母親很快掛斷視頻。她忽然意識到母親的責備不無道理,自從與李明談了戀愛,別的什么似乎都不在她的視野里,更何況自己寫博士論文,有時候還要找李明討論。有次他們在學校圖書館,從早上一直討論到下午。李明的觀點總能說服她,她獲益匪淺。說真的,她確實把萬里之外的父母忘到九霄云外了。
想到這里,黃秀芝忽然有些焦慮,隨手給父親的手機撥去微信視頻,但父親遲遲沒接。她有些緊張,又給母親撥去,母親說:“我正要去醫(yī)院,你爸再住幾天就出院了?!?/p>
“噢,媽,你路上注意安全噢!”
“好的好的,你在忙什么?快把博士論文完成吧!只有通過答辯,拿到學位,才有資格找教職,有了教職才有飯碗,明白嗎?”
“我不就忙著寫論文嗎?”
“這就好,這就好?!?/p>
母親的口氣溫和了些,黃秀芝得知父親即將出院,松口氣,也放心了。接下來,她給李明發(fā)微信:“你看完橄欖球賽了嗎?”李明沒有回信,大概他正專注于球場,沒看手機吧。這時黃秀芝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她抓了幾塊餅干充饑。已過22點,估計球賽也該結束了,她奇怪怎么李明還不回短信呢?
黃秀芝匆匆開車去學校球場,那里已經(jīng)鎖了,進不去。好像出了什么事,她一陣緊張,掉頭回轉,開到路口看見幾個交頭接耳的學生,哆哆嗦嗦地打開車窗,探出頭問:“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槍擊案。聽說三死二傷。兇手是本校學生,在逃?!?/p>
“啊,槍擊案!”
黃秀芝的雙腿和雙手不住地顫抖。無數(shù)次撥李明的手機號,都沒有回應,她猜測李明中槍了。第二天上午,證實李明是三名遇難者之一,她暈了過去。醒來后,她不知道今夕是何年,只覺得生命仿佛被時間凝固。
過去很久,黃秀芝才從失去李明的悲痛中慢慢走出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好久沒與母親通視頻,很久很久沒在視頻里與父親說說話,也很久沒寫博士論文,這段時間都花在發(fā)呆和胡思亂想上,蹉跎了太多的歲月。
四
母親也很久沒有主動聯(lián)系她,從前母女雖然有磨擦和口角,但從沒有幾個月不聯(lián)系的。這次黃秀芝在痛失李明的悲傷中不能自撥,可母親在干什么呢?母女之間的距離似乎越來越遠,莫非是隔著太平洋的緣故,莫非是疫情所致?無論怎么樣,黃秀芝最想知道的是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父親的病好些了嗎?為什么父親的手機一直關機?
黃秀芝忽然有一種按奈不住的焦慮情緒。雖然此時是上海子夜時分,但她不管那么多了,給母親撥去微信視頻。母親沒接,她一遍遍地撥。
大約二十分鐘后,母親終于接通了。母親在被窩里,蓬亂著頭發(fā)說:“你半夜三更打什么視頻?”黃秀芝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好像蒼老了許多,頭發(fā)也白了不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家里都好吧?爸爸的病怎么樣?”黃秀芝怯怯地問。
“你還會想家?你多少日子沒給家里打電話了?”
“爸爸呢,他在哪里?”
“我還要繼續(xù)睡覺呢!”
“爸爸怎么不在家?”
“半夜三更的,大家都睡覺了。”
母親“啪”地擱了視頻。黃秀芝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母親原來不是這樣的,肯定有什么隱瞞著她。她想打電話問問小姨,盡管她與小姨多年沒聯(lián)系,也沒有小姨的微信,但打個電話或者發(fā)條手機短信,還是可以試試的。于是,她在手機短信里給小姨寫信:“小姨好!我是秀芝,好久沒聯(lián)系了,時在惦念中。我在美國一切都好,已進入寫博士論文階段。我想問問小姨,家里最近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老媽不給我打視頻電話,老爸的手機總是關機?我有些疑惑,希望小姨能告訴我。謝謝,秀芝敬上?!?/p>
短信發(fā)出,黃秀芝在等待小姨的回信時,用李明在威廉斯堡給她買的黑色杯子沖了一杯咖啡。這杯子如今成了遺物,睹物思人,不禁又讓黃秀芝淚流滿面。她想為什么罪犯的子彈偏偏射中他?為什么自己那天沒陪他一起看橄欖球賽?難道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嗎?
傍晚時分,黃秀芝在廚房做糖醋排骨。這手藝是母親親自教她的,母親回國時還說,在美國燒一鍋糖醋排骨,能吃上好幾天,既保證營養(yǎng)又十分方便。這時手機“嘟嘟”響起,秀芝一看是小姨的短信,有些緊張,雙手顫抖地打開手機短信:
秀芝,你爸爸因心臟病去世快兩個月了。你媽媽為了不讓你太難過,又覺得疫情期間你根本不可能回來,因此暫時沒有告訴你,那都是因為媽媽愛你。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盡量少出門,不要感染新冠病毒。小姨。
小姨的回信,仿佛晴天霹靂,黃秀芝不敢相信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人間。她關掉爐子,全身顫抖,心里很難過,也很自責。許久她才撥通母親的視頻,母親剛起床,正準備做早餐,母親說:“是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媽,小姨都告訴我了。”
母親沒作聲。
沉默中,兩個人仿佛變得陌生了。半晌,黃秀芝輕輕叫了一聲“媽媽”,哭泣起來,并且越哭越悲傷。這哭聲很快感染了視頻那頭的母親,母親心一酸,也哭泣起來。母女倆在小小的視頻里,相隔萬里之遠,卻哭成一團。
哭著哭著,不知什么時候,秀芝發(fā)現(xiàn)視頻自動斷了,再給母親撥過去,母親沒接。她回到廚房,已經(jīng)沒心思繼續(xù)燒糖醋排骨。她的眼前不停地閃現(xiàn)那天在機場的場景:父親默默地望著她,舉起右手不停地與她揮別。此刻太平洋的這邊和那邊都流淌著悲傷。
一天,母親忽然打來視頻電話說:“秀芝,你年紀也不小了,學校里有合適的男同學嗎?媽媽老了,希望你有一個自己的家?!?/p>
黃秀芝一時無言以對,因為她不想告訴母親曾經(jīng)擁有過李明,更不想讓母親悲傷。隔著太平洋,許多事情與母親說不清楚,只能三言兩語后,逃離母親的追問。擱下母親的視頻通話,她忍不住放聲大哭,隱忍克制和雙重的悲傷在哭聲中暫時得到釋放。
事實上,黃秀芝既不能回去陪伴母親,與母親一起去父親的墓地祭奠,也不能去南京郊區(qū)李明墓地祭奠。她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一個可以說說真心話的人。身為獨生子女的她,孤獨、寂寞、悲痛和自責纏繞著她,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十分抑郁。
某日,黃秀芝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想離開這座小城,到別處。她想也許在新的環(huán)境里才能真正從失去李明的悲痛中走出來,才能不用每天看見父母曾經(jīng)耕種過的那片菜園,睹物思人。她開始把東西分批打包,寄放到一個美國同學家里。
一天清晨,山霧在陽光中漸漸變薄,黃秀芝來到碼頭,坐上一艘陳舊的大船。船上旅客不多,她坐在最后一排。當船在發(fā)動機的轟鳴中平穩(wěn)地駛出碼頭時,她眼前熟悉的風景離她越來越遠。那些往事和碎片,仿佛也會像山霧一樣慢慢稀薄,消失得不留痕跡,而希望就像初升的太陽,讓她相信生命中的靈魂伴侶,正在遠處悄悄地向她走來,相信父親在另一個世界,正朝她微笑著揮手致意。
【作者簡介】顧艷,一級作家,文學教授,博士。199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已出版著作30部,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鐘山》《花城》《大家》《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獲過多種文學獎。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詩歌選刊》等刊物選載。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杭州女人》《夜上?!贰鹅`魂的舞蹈》《辛亥風云》;傳記《譯界奇人--林紓傳》,《陳思和評傳》;詩集《火的雕像》《顧艷短詩選》;散文集《歲月繁花》《一個人的歲月》等,現(xiàn)居美國華盛頓特區(qū)。
責任編輯: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