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還在滑行,打開手機,2009年9月10號,正是小時候秋天入學的日子。那時候母親總說我出生的時候就是圓圓臉,又說我長大了像唐代壁畫上手持團扇的仕女。忽然想起剛到美國時,一個臺灣留學生愿意賣給我一部舊車,見面那天錢不夠,他問我來自大陸哪個城市,我說西安,他拍了拍腦門:“大唐美女哈,好,成交!”還有一次在餐館遇到一群日本京都的客人,他們聽說我來自長安,竟然起立,給了一大把小費。故鄉(xiāng)啊,每次你都讓我心跳眼熱。
從咸陽機場進城,心里還在想著“長安”那兩個字。一個“長”字,既是長治久安,又莊嚴悠遠,完全是歷史名城帝都的氣派。沿途看見姑娘們穿著彩色的吊帶裙裝,就感嘆一千多年前,我大唐的少女已是胸肩袒露,渾圓的臂上一抹云紗,那時候的歐洲人還披著中世紀的麻布呢!
下了機場大巴,綠蔭里的西大街車水馬龍,我迫不及待地跑去街邊小攤,叫了兩碗白里透紅的陜西涼皮,那碗邊沒洗凈,蘸著行人的塵土,我轉過身,急切地送入口中,老板在后面直說:“別急,慢慢吃,看把你餓的!”他沒看見我噼里啪啦掉在碗里的淚珠。
這次回“家”,與往年不同。從前回來只是看父親,這次回來卻是帶了八個國家的三十多位華文作家,一起來看夢里千回的“盛唐風采”。我們都帶了紙筆,要感受那壯闊的漢唐民族之魂,探索那宏大深遠的絲路文化為何能從這里揚帆啟航。
有句話說得好:“世界在還不知道中國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了長安?!边@些年在海外,從早年的“唐人街”到今日的“中國城”,人們的話題里總少不了“長安”。每次碰到外國友人,都說他們最想看的古城就是“長安”。想想大唐時期的國際都市,多么恢宏壯美,敞開胸襟對外開放,兼容并蓄為我所用,中華文明的種子不僅傳揚到西域更到全世界。
在我心里,“長安”就是母親,就是家,就是青春,就是愛。懷念從前成長的日子,春時踏進終南,翠華峰下,踩著王維詩中的清泉石流。夏日東臨驪山,華清溫泉,凝脂芬芳。秋天則向西,那里有老子煉丹講經(jīng)的樓觀臺,看竹林搖曳,望仙霧飄渺,人與自然,氣脈如此相合。冬季再往北,涉水過咸陽,踏上五陵原,登乾陵無字碑,長長的漢唐龍脈一直向遠方蜿蜒伸展……
天色轉暗,我的行李太大,小出租車裝不下。站在路邊繼續(xù)招手,腦子里又開始想象:當年的杜甫每次回長安,也是在這暮色里吧?月兒要升起來了,他老人家終于望見了長安的西門城墻,趁著夜的遮掩,趕緊用袖子抹去眼角的一行老淚。據(jù)說當年的李白就喜歡住在這附近的老回民酒家客棧,那一千多年前的才子佳人們,肯定是最愛長安的夜色。天黑了,他們才能放開情懷喝酒,才能看見可心的藝伎彈唱著紅顏知已的絲竹之曲。當年的大唐夜晚,曾是怎樣的鐘鼓齊鳴,樂舞飄香。
終于上了一部車,腦子里還在神游,恍惚間回到了開元九年,輝煌的大唐拉開了華麗的序幕,二十歲的王維中了進士,“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在他身后,一個七歲的男孩也在河南作詩,名字叫杜甫。再后來,青年李白在黃鶴樓為兄長孟浩然送行。進發(fā)長安的途中,孟浩然吟道:“洛川方罷雪,嵩嶂有殘云?!蹦鞘且粋€多么神奇的年代,大唐的詩情如滔滔江河,成就了一個偉大詩國的碧海。
車子在賓館的高臺上戛然停住,窗外是熟悉的歡聲笑語,濃濃的大唐之夜一時讓人恍惚,來自世界各地的文友們都到了,大家興奮地握手相擁,暈眩的我還以為是在與王維、杜甫、李白、孟浩然們忽然聚首在長安。
夢里驚魂疑是客,一夜踏盡長安花。翌日晨起,先帶著文友們?nèi)タ醋钤绲淖嫦劝肫氯?,他們?chuàng)造的尖頭陶罐,神奇精美的魚尾紋讓人驚嘆不已。再趕去灞水,看的不是折柳,卻是專門為鳥兒們修的生態(tài)愛情島。午后相約在清涼的古剎碑林,碑刻環(huán)繞,青石嘆息,幽謐中駭然一驚,原來我們面對的竟是大文豪蘇東坡豪邁奔放的手跡。
在濃濃的唐風漢韻里,一群漂泊多年的海外赤子穿梭在長安城的古街老巷,曲江芙蓉園的典雅莊嚴,灞會展中心的恢宏壯麗,陜西關中民俗村的庭院深深,唐苑皇家園林的美不勝收,尤其是那古樸高聳的城墻寺院,儼然就是我們心中的國色天香。
最難忘走在大雁塔前的噴泉廣場,五彩的水色里返照著千百年來不滅的光,眼前似乎出現(xiàn)玄奘從西域取經(jīng)歸來的場景,也仿佛看見日本的遣唐使團從東海乘風破浪而來。不禁懷想著當年的馬隊、駝隊,浩浩蕩蕩從長安城出發(fā)的情景,他們一路向西,大唐清脆的駝鈴伴隨著冰河上的鐵馬金戈,綿綿萬里的絲綢之路,橫貫歐亞大陸。經(jīng)濟的強大,帶來了文化的優(yōu)越,祖先的帝國,雄踞在世界的東方。
轉眼就是三天,與文友告別的時候長安城忽然下起了雨,氤氳的水氣變成了頭頂?shù)乃?,相聚恨短,有些不舍,有些傷感。在市中心的德發(fā)長餃子館吃完了最后的告別晚餐,大家頻頻揮手,殷殷相約。終于有時間去看城外的父親,叫了一輛擋雨的三輪車向西穿行,細雨輕塵,清風無言。驀然看見路口立著一座巨大的雕像,趕緊叫停三輪車夫,眾里尋他千百度,這雕像正是我思念中的“絲綢之路的起點”。
從細雨中望去,眼前是一隊跋涉于絲綢之路上的駱駝商旅,滿載著絲綢、瓷器、茶葉正要西出陽關,浩大的隊伍中有唐人,也有高鼻深目的波斯人,在十四匹駱駝中還夾雜著兩匹馬和三只狗,氣勢豪放如此生動,令人熱血沸騰。這其中有多少斑駁的記憶,有多少迷離的故事,我不禁又想起了兩千多年前的那位勇士張騫,就是從這里出使西域,被后世譽為“第一個睜眼看世界的中國人”。
雨悄悄地停了,心情卻陡然沉重起來。思緒到了唐宋之后,人類邁進大航海的探險時代,嘆我九州大地北有草原阻隔,西有山脈屏障,東南僅有的海岸線,還被昏聵的滿清政府實施遷界禁海,摧殘了沿海地區(qū)的資本經(jīng)濟,從此閉關鎖國,改變了中國的歷史走向。面對漫漫長夜的昏暗和沉寂,才有了龔自珍的鳴詩:“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p>
深夜與父親長談,告訴父親這些年海外中國人的形象變化有多快。老祖母記憶里的中國人還是只會做“雞炒飯”的大廚,可她大學里念書的孫子卻已經(jīng)娶回了博士畢業(yè)的中國媳婦;好萊塢的電影里到處都有東方人智慧的臉,華府西屋的小學人獎年年都是華夏的兒女。一位老同學描述他們在夏威夷開全球高層學術會,中國學子竟占了大半,大家的發(fā)言幾乎都可以用中文演講了。龔自珍當年的祈愿,也算成真了吧。
最歡喜一早父親帶我去小南門,那小小的門洞,混合著各種生命交響的市井聲浪,幾乎就是我在異國他鄉(xiāng)最深的盼望。趕快在街邊的小凳上坐下,來一碗我最愛的豆腐腦,再順著街走,油餅、油條、肉夾饃、水煎包,挨個嘗過去,走到最后,我的腳步還邁向老蘭家的胡辣湯,老爸攔住我:“小南門一口氣吃不完,下次再來!”
沿著城墻根繼續(xù)散步,母校西大的門前店鋪林立,科技樓群拔地而起。聽說從前的老孫家羊肉泡饃館竟然蓋起了七層高的大樓,解放路上數(shù)百種的餃子宴正在迎接著四海的賓客。好想走進豆花莊,再吃一頓蘑菇火鍋,執(zhí)一杯桂花稠酒,坐在大南門的塔樓上,看腳下的長安城車輪滾滾、氣象萬千。突然明白:中華文明的偉大就是能吐故納新,有容乃大。所謂的“盛唐精神”,就是向世界開放。從歐亞大陸的高速鐵軌,到海上的貿(mào)易商船,今天的中國已經(jīng)走進了“全球化”時代,這是歷史的呼應,也是未來的展望。
再喝一杯父親泡的熱茶,再看一眼漢唐的明月,黎明中的飛機再一次滑行。騰空的一刻,俯瞰腳下的城郭,心里默默說:我是你弓上的箭,但我更是你手中的風箏,多遠的飛去,都是為了有一天歸來。
【作者簡介】陳瑞琳,美國華文作家,評論家。曾任美國《新華人報》社長,國際新移民華文作家筆會會長,北美中文作家協(xié)會副會長,現(xiàn)任歐美影視協(xié)會會長,出版多部散文集及評論專著。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