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越
老羅是什么時候來村里的?美銀姑和姑父問了牌桌上的所有人,沒有人能給出答案。美銀姑說是春播之前,要不老羅怎么能種下那七十八畝玉米地呢?姑父說還得往前推,老羅冬天就來了,要不怎么能一個人犁完那七十八畝地呢?
其實,老羅是跟著李家的送親隊伍來到桃源村的,正月十五看完燈、十七吃完餅,李家就忙開了。那天天氣真冷,人們呼出的熱氣化成白霧像把李家罩在了太虛幻境里,只能模模糊糊看見從大巴車上下來的新媳婦娘家人個個穿得花花綠綠,頂像從車上飛下來一群花蝴蝶。老羅帶著瓜皮帽、穿著看不清顏色的皮褂子、紅著臉從一群花蝴蝶中間鉆出來。別看老羅穿著破皮褂子,他說出來的話還頂像個知識分子,“勞駕,這是桃源村嗎?”老荊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先生,這里確是桃源村?!边€沒等老羅窘紅了臉,一個更紅的臉就出現(xiàn)了。李家媽媽被一群人哄著出來了,用對聯(lián)涂過的兩頰紅里透著黑?!斑希“坐P,你今天改叫紅鳳了?”老荊趕緊四下找找這是誰說的話,她自己怎么沒想到這么奚落李白鳳?“李白鳳,這倒不像你兒子娶媳婦,倒像是你要出嫁了!”一群人哄地笑了,好極了,講笑話誰也不如她老荊。
老荊心里盤算著等妮和龍結(jié)婚的時候還不得好好鬧一鬧花去,就算她脾性不好,大喜的日子也不敢鬧氣。妮討厭地看了一眼老荊,這個老小孩兒肯定又在想什么不入流的東西,這樣一想從遠處跑來的龍也不免讓她厭煩,談了三年對象還是一股幼稚氣,這樣大庭廣眾又來找自己,還不知道從老荊的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龍跑到半路倒是站住了,大老遠招呼妮過去,還沒站定,一把糖就塞到了妮的手里,嘰里咕嚕說什么都是從新娘子那兒撿的好糖,這會兒大家都吵著看新娘子、吵著開飯,吵得妮的耳朵聽一句堵一會兒,又聽見說什么下午和咱爸去買種子去,去你的,誰和你咱爸?妮想拿手里的東西扔一下龍,抬起手來才看見手里是大紅喜字包裝的糖,這才放下手。
龍的爸爸,妮見過了,龍的媽媽——花,妮也見過了,龍的姐姐妹妹,妮都見過了。那天晚上吃罷飯,龍把妮送回家,一路上只聽妮說你家真熱鬧,真好。龍記下了,隔天買了個小音箱給妮家送去了。妮的爸爸癱瘓在床上動不了,龍把音響放在床邊教他怎么語音操控。妮的爸爸說,請播放老戲。龍說,叔,這不對,哪有什么老戲,人家普通話叫京劇。妮的爸爸說,請播放京劇。一會兒這一老一小就聽上老戲了,“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他們沒聽到妮和媽媽在廚房說,虧是住在院子里,住在樓房這可了不得。就在蘇三離開洪洞縣的時候,龍湊近妮爸爸的耳朵說,叔,我要把妮娶回家,您老愿意不?妮的爸爸好嗓一亮,拿酒來!自生病以來,誰也沒再聽見過妮的爸爸亮嗓子,這一句倒是讓龍聽去了,等妮和媽媽進來時,這一老一小早就喝得迷糊了。
姑父在李家喝醉了,回來和美銀姑吵架,牌桌上的老荊和花自顧自仍然摸牌,時不時還催著美銀姑和姑父下牌。這算什么大場面?美銀姑和姑父拌嘴的時候多了,這也算吵架,那去年那次,前年那次豈不是要叫“干仗”了?美銀姑下了個“北風”,嘴里喊了聲“走字”,又開始和姑父“拌嘴”,小姑娘剛滿二十嫁給個三十二歲的漢子,你倒說說憑什么來?姑父也扔了一張字,“跟著”,憑什么來?你去問問李白鳳,她那三十好幾的兒子憑什么娶人家小姑娘!美銀姑不滿意,皺著眉下了張“萬”,我問你呢,她李白鳳能跟我說實話?姑父看著老荊下了“六條”,嘴里急著辯駁,手又夠不到,嘴巴扇動著眼看花摸了牌又下了牌,“六條”胡了啊,“六條”!美銀老姑一摸一推,誰讓你不快點,輪到我胡了!牌桌哐啷啷、哐啷啷又響起來。老荊這才插上了嘴,李白鳳倒是高興了,這以后可真得叫李紅鳳了,這就叫小媳婦娶進來,婆婆樂歪了嘴。瞬時大家一起嚷,你這個老荊沒有一句正經(jīng)話!花彎了一下嘴就開口了,那可不見得,你們也不想想李白鳳她兒子為啥三十好幾不找對象,估計兩人都有點那啥,搭伙過日子唄!美銀姑啐了一口,就是問這“有點那啥”是啥?花一搖色子,“五自首”,還能是啥,肯定生不了小孩唄!
老荊覺得花這話好笑,就好像是李白鳳親口告訴她的一樣,這下她想起來妮和龍了,趕緊拉住話頭,你家那倆孩子啥時候結(jié)婚呀,這自由戀愛都自由好幾年了吧!花嘆了口氣,妮她爸情況不太好,怕是過了夏天過不了秋天,趕明兒置辦了種子化肥就去提親,頂好能在秋收之前把事辦了,她爸走也能高高興興地走了。
種子化肥是頂好置辦的,沒出三五天龍的爸爸就提著大兜小兜提親去了。這天妮回家,妮的媽媽拉住她就問,你要結(jié)婚啦?妮心里茫茫然,我要和誰結(jié)婚啦?妮的媽媽指著八仙桌上的大兜小兜,龍家提親來了!
這個龍讓妮好一頓兜頭大罵,怎么我結(jié)婚我都不知道,這種事情也不和我商量商量?龍還挺驕傲的,現(xiàn)在不是流行驚喜嗎,這就是驚喜,看著妮瞪圓了眼睛,他又急忙添上一句,商量就商量,咱們現(xiàn)在商量。妮可是桃源村有名的壞脾氣姑娘,呸,我要跟你結(jié)婚今年秋天玉米全不結(jié)棒子!這話讓還沒修院墻的老羅聽到了,急吼吼手里拿著一根染紅的木棍就出來了,一看就是正在給種子拌藥呢,可別這么說閨女,這秋天不結(jié)玉米棒子,咱吃啥呀,這紅土地可知道你說啥呢!妮也知道這玉米聽得懂人話,可還是生氣,老羅叔,那你作證,我要跟他結(jié)婚,他……他就頭上不長毛。這話說得三人都笑了,老羅臉上的溝壑顯出了黃土高原的形貌,如果他頭上不長毛了還有誰能嫁他,那不就更賴上你了嗎?
要說這村里誰賴上了誰,也不是沒有的事,大家都說美銀姑和姑父就是賴上了,這是上輩子的債,還不清的。春播的時候牌桌暫時解散了,莊稼人就該依著節(jié)令走。美銀姑在家門口的花椒樹下平了一塊小菜園,種上了黃瓜、西紅柿、茄子,這些小蔬菜就和美銀姑一樣,活得隨性。美銀姑五歲跟著媽媽搬到北京,十二歲自己一個人坐著大巴車回到黃土高原,沒什么原因,就是想那一抔抔的黃土了。美銀姑常常指著姑父說,原來是這兒還有債等著我去還呢!姑父是廚子出生,牌桌沒有了就搗鼓著一日三餐,美銀姑的小蔬菜們就這樣經(jīng)過姑父的煎炒炸煮上了餐桌。美銀姑覺得她的小蔬菜們還能更好吃,總是對姑父提一些意見,姑父也抱怨美銀姑,說她把菜園開在花椒樹下,肥料都被樹吸走了,小蔬菜們長不好。這樣一來,倆人就又開始吵架了,可是美銀姑不愿意整天蹲守在灶臺前,姑父也不愿意整天窩在小菜地里,沒有辦法的,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不愿意先低頭,只能吵下去。嘭嘭嘭,吵鬧被這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了,進來的是花,龍這大半夜還沒回家,不能是出什么事了吧?
等美銀姑和姑父趕到龍家,亮堂堂的屋子里已經(jīng)站了幾個本家,妮紅著眼但沒敢掉出眼淚,快要結(jié)婚的人不作興動不動就哭的。龍拖著疲憊的步子回來了,他把衣服胡亂一扔倒在床上就打起了呼嚕。妮可真恨,自己擔心了他一晚上,回來倒像是沒看見自己一樣就呼呼大睡了,可是再看看龍臂膊上的青筋,她又軟下心來,心想別到秋天結(jié)婚的時候他真變成個禿子。想著想著妮的手就摸了摸龍的頭發(fā),這一下,龍倒是醒了,妮,你不知道,我昨晚撿了個老頭兒。撿了個什么?老頭!凈瞎說!誒呀,是真的,昨晚我正往家里走,看見一個老頭兒蹲在地上,我以為地上有啥新奇東西呢,就去看,這才知道那大爺找不到家了。后來呢?后來我就把大爺送派出所了。那你還不回來?回來呀,可大爺急了不讓我走,說我是他兒子,警察叔叔也不好辦,等他親兒子來了這才放我走。這下龍可成了村里的名人了,縣電視臺來采訪,龍磕磕巴巴說不清話,妮在攝像頭后面捶了他一下,跟我說的時候不是挺好的嗎?龍急急地把妮推在前面,記者同志,你們問她,她都知道。最后這個采訪只以文字的形式發(fā)在好人好事一欄,名字用的是我縣某公民,妮弄不明白,挺能說話的一個人咋站在攝像機這個死物面前就說不出來了?
縣電視臺來采訪的不只龍一個人,老羅也被采訪了。老羅前些日子評上了高級農(nóng)民的證書,又是種糧大戶,自己一個人種了七十八畝的玉米地。老羅談得風生水起,臉上的溝壑又呈現(xiàn)出黃土高原的形貌。那天在玉米地里,老羅聽著小學校里的一群孩子背古詩,他聽不懂但心里喜歡,突然,老羅聽懂了一句: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他疑心是不是孩子們背錯了,莊稼人種地怎么能草盛豆苗稀呢?老羅一句一句傳授經(jīng)驗,咱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莊稼人就該靠這片紅土地,咱們這叫春天種玉米,秋天謝土地!
秋天還沒來,夏伏還在肆虐,牌桌在秋收前短暫的農(nóng)閑中又支起來了。老荊看著美銀姑家剛下的一窩小狗崽想抱回去一只,美銀姑不準,必須等小狗崽斷奶了才能抱。老荊眼睛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了李白鳳身上,唉,李白鳳,你家媳婦還沒懷呢?李白鳳倒不太在意,年輕人的事讓年輕人自己操心吧,再說姑娘還小,還有玩心呢!美銀姑覷了一眼小狗崽們,這有了孩子到底是把娘的心拴住了,我家那大黑狗以前天天在外面亂跑,拽都拽不回來,有了這小狗崽到底是不跑了,守著窩一動不動。李白鳳嗤的一聲笑了,這人也真是的,管完自己的事還得管別人的事,這還不夠,如今還管起這狗的事來了。老荊聽出來了,笑得直拍桌子,美銀姑也不在乎,只管擺弄著眼前的十三張牌。
牌桌沒支起幾天,人手就湊不夠了?;ㄒ呀?jīng)開始準備龍和妮結(jié)婚的事情,老荊居然也像消失了一樣。美銀姑實在閑不住了,和李白鳳一道去叫老荊打牌。一進老荊家的門,就被這森森的氛圍嚇住了,好像這院子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住人了。美銀姑預感不好嘭一聲推開房門,老荊像剛發(fā)好的面團一樣軟在床上。僅僅兩天,僅僅兩天老荊就走了?;ㄒ贿吙p妮和龍結(jié)婚用的紅被面,一邊滴滴答答灑著眼淚,就好像純色的被面上開出了幾朵妖冶的紅花,老荊她這輩子就是沒福氣鬧一鬧我花。老荊變成面團以后清醒了一次,她讓兒女喊美銀姑和李白鳳給她穿壽衣,花就別來了,白事千萬別沾了紅事的手。老荊的葬禮辦得很急促,要是她還有知覺又要嫌這嫌那,可是沒有辦法,誰讓她走得那么著急,又趕在秋收的時候呢?
秋收的拉鋸戰(zhàn)就在老荊葬禮辦完的第二天正式打響了,龍和妮的好日子只能推到了秋收以后。老羅笑嘻嘻地沿著地壟走到龍家的地頭,看看龍是不是變成了禿子,人家問老羅咋不忙著收秋,那可是七十八畝地呢!老羅胸有成竹,還能長呢,還能長呢!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入秋的第一場雨下下來了,淅淅瀝瀝滋潤著土地。人們都說這場雨下得好,玉米至少又長粗了一圈,就在大家都夸贊老羅未卜先知的時候,老羅卻好幾天沒有出現(xiàn)在地頭了。又過了幾天,老羅的地里開進了一輛收割機,這大物日夜不休地轉(zhuǎn)了三四天,老羅的玉米就被它吃光了。
秋收拉鋸戰(zhàn)打得很成功,只是從那時開始就再也沒見過老羅了。不管誰不在,自己的日子還是得繼續(xù)過著。秋收結(jié)束的時候,妮和龍終于結(jié)婚了,妮的爸爸身體似乎是更加康健了,吊嗓子的氣一次比一次足,音一次比一次高。龍也沒有變成禿子,他疑心是不是證人沒在,所以沒禿,他真想再看見老羅,但又害怕見到老羅之后自己真成了個禿子。
這下子,美銀姑和姑父又開心起來了,因為牌桌又能支一整個冬天了,他們當然還在吵,只是吵完也就吵完了,打牌缺一個人那是不行的,美銀姑和姑父都舍不得因為生氣下牌桌。李白鳳最近打牌來得特別早,每天穿得都像一只報曉的花公雞,倒是開始打那滿院子瘋跑的小狗崽們的主意。美銀姑把一只脖子帶點白星的小狗崽掂在手里,本來要把這只送給老荊的,就這只最好看了!李白鳳看了一圈果然這只最好看了,人家都說小孩子應該和貓貓狗狗一起長大,那樣的孩子性格好。美銀姑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花叫著,啊呀,你家媳婦懷了?懷了,李家媳婦懷了個明年夏天的娃娃。花也不覺什么,只盤算著這剛縫過喜被的手,再給李家的娃娃縫一身小衣服吧。李白鳳卻嘆了口氣,老羅木工做得好,本想讓老羅做一個小車,才不想老羅死了。老羅死了?老羅死了!入秋第一場雨以后老羅死在了家里——那個還沒來得及修院墻的家,那七十八畝的玉米地倒是便宜了他的浪蕩兒子。
老羅是什么時候來村里的?美銀姑和姑父問了牌桌上的所有人,沒有人能給出答案。要是老荊還在,她總會說老羅是跟著李家的送親隊伍來到桃源村的,那天天氣真冷,從大巴車上下來的新媳婦娘家人個個穿得花花綠綠,頂像從車上飛下來一群花蝴蝶,別看老羅穿著破皮褂子,他說出來的話還頂像個知識分子,“勞駕,這是桃源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