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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匿名信

      2023-08-22 04:17:38王永民
      娘子關(guān)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胡子隊長

      ◇王永民

      徐欣然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咚咚敲了兩下門。

      “誰???”一個穿吊帶裙,頭發(fā)披散著,十來歲的女孩子半拉開房門問。

      “趙隊長在嗎?我是他隊里的工人?!?/p>

      “媽,找我爸的!”女孩子扭頭朝房間里喊道。

      “讓他進來吧!”房間里一個女人回答道。

      徐欣然躊躇走進房間。一個長相挺富態(tài)的女人坐在沙發(fā)上,悠閑地嗑瓜子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一個抗日片,槍林彈雨,火光沖天,一個個日本鬼子倒在血泊中……

      “你們隊長去礦辦公樓開會去了?!迸艘娦煨廊贿M來,拽了拽裙角,欠了欠身子招呼說。

      “嫂子,我叫徐欣然,來看看隊長!”徐欣然滿臉堆笑,順手把提著的黑色塑料袋里的兩瓶汾酒和一條喜梅香煙放到茶幾上。

      “來就來吧,拿啥東西啊!”女人笑著把東西往徐欣然手里推。

      “嫂子,別,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毙煨廊挥X得臉有點兒燙。

      “那坐下喝點水,小雅,給叔叔倒杯水。”女人對女孩說。

      “不用了,隊長不在家,我先走了?!毙煨廊幻ν萃庾?,拉開房門一溜煙跑下樓去。

      “總算把東西送出去了,事情行不行就等著吧!即使不行,就像寶根師傅說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給隊長送點禮總不會吃虧的!”徐欣然想。

      下午四點鐘了,太陽還是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一抬眼,金色的陽光下,桃河對面獅腦山上矗立的“百團大戰(zhàn)”紀(jì)念碑隱約可見。徐欣然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在路邊的小賣鋪買了一根雪糕,咬了兩口,涼絲絲的,感覺就像在井下巷道里卸下肩膀上扛的一根單體柱一樣,輕松起來。

      徐欣然吃著雪糕,愜意地過了馬路,到了桃河的賽魚橋上,想吹吹風(fēng)。橋上站了不少人。昨天夜里的一場暴雨,讓平日忸忸怩怩的桃河咆哮起來,洪水以雷霆之勢向下游沖去,有點兒像電視里奔騰不息的黃河,人們饒有興趣地欣賞這壯觀景象。

      “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毙煨廊徽驹跇蛏虾鋈幌肫鹆吮逯盏脑姟稊嗾隆?。他第一次聽這首詩,是上高中時一個叫趙巧燕的女同學(xué)在班會上朗誦的,她是班里的優(yōu)等生,高一后半學(xué)期,跟隨父親戶口遷到了東山礦,轉(zhuǎn)學(xué)去了東山礦中學(xué),那所中學(xué)是省里的重點中學(xué)。

      徐欣然高考落榜后在家待了一年,去年冬天,在東山礦食堂當(dāng)管理員的舅舅托關(guān)系給他在礦上招了工,去了礦上的綜采五隊,雖說只是一個合同工,但總比老家地里刨食強得多。

      徐欣然上班的第一天,夜里剛剛下過一場小雪,街面濕漉漉的。他走進澡堂,昏暗的燈光下,暖氣片上鋪滿了窯衣,一些早來的礦工趁開班前會的一點兒時間在暖氣片上烘烘被汗水、煤塵浸透過的又臭又黏的窯衣。礦工趁暖氣片上的窯衣有點兒溫度了,趕緊捂在身上,但即使這樣,人穿在身上還是感到像鉆進冰窖里,得咬緊牙關(guān)用自己的體溫慢慢地把它捂暖、捂熱,直至難聞的氣味淡去。

      礦工換好窯衣,有的靠在更衣箱上,有的坐在安全帽殼上,有的就干脆坐在地上,他們一個個吧嗒、吧嗒地抽著煙,煙霧繚繞,空氣里有些發(fā)餿的氣味。

      班長是一個留著大胡子的中年人,胡子拉碴,長得有點兒像電視里的阿拉伯人。他拿著一張記工表,每念一個人的名字,礦工們哼哼呀呀、有氣無力地答應(yīng)著,大胡子就在記工表上劃一個對勾。

      大胡子念到徐欣然名字時,抬起頭,看了他兩眼,有些贊許地說,后生挺壯實。徐欣然得意地揚了揚胳膊,胳膊上的肌肉隆起,這得益于他在學(xué)校里經(jīng)常打籃球。

      新工人來礦下井都要簽一份師徒合同,三個月內(nèi),師傅負責(zé)徒弟的安全、培訓(xùn)等事宜,礦上適當(dāng)?shù)亟o師傅發(fā)點帶徒費。徐欣然的師傅叫寶根,四十多歲,膀大腰圓,敦敦實實,一看就是個好受苦的。

      井下巷道里黑漆漆的,刮著冷颼颼的陰風(fēng)。第一次下井,徐欣然心里有點兒發(fā)怵,寸步不離地跟著寶根。在巷道里上坡下坡,七彎八拐,差不多走了十里地才到了采煤面進風(fēng)巷工具箱跟前。

      徐欣然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寶根笑呵呵地遞給徐欣然一把鐵鍬說:“這就是我們的武器!”

      采煤面進風(fēng)巷道里,徐欣然看到了在礦廠房培訓(xùn)時見過的皮帶輸送機、溜子等設(shè)備,寶根邊走邊給徐欣然描述各種機器用途。

      支架下的工作面,礦燈閃閃爍爍,人聲嘈雜,老遠就聽見有人罵罵咧咧。采煤機前,一個臉上沾滿煤塵、汗?jié)n一道一道的胖子手里握著一個木棍,正沖一個年輕人吼道:“你小子,讓你換兩把機組刀用了多長時間,都像你這樣磨洋工,還出不出煤了!”胖子越說嗓門越高,越說越來氣,狠狠踢了年輕人一腳,年輕人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年輕人頭也不抬,像霜打蔫的莊稼。

      寶根低聲說:“這是‘土匪’隊長趙東文,那個年輕人是他小舅子?!毙煨廊辉诘V廣場的宣傳欄見過趙東文獲得礦務(wù)局勞動模范時戴著大紅花的彩色照片。

      “準(zhǔn)備開機割煤!”見出煤班進來了,趙東文吼叫道。一時間,采煤工作面礦燈晃動,人影交錯,礦工有的攉煤,有的支柱,大胡子指揮支架工拉架、管理機頭頂板,為拉機頭做準(zhǔn)備。

      溜子咣當(dāng)、咣當(dāng)運轉(zhuǎn)起來,采煤機張牙舞爪地揮動著兩個滾筒咔嚓、咔嚓割落億萬年的煤層,工作面空氣頓時渾濁起來,彌漫著嗆人的煤塵。采煤機割過煤后,支架工頂溜,支架間涌起浮煤。

      徐欣然跟著寶根清理浮煤,他戴著防塵口罩,感覺憋得不行,就像鄉(xiāng)下蒙著眼睛拉磨的驢,一會兒汗水順著額頭流淌下來。

      半班的時候,送飯工送下飯來。轟隆隆機器聲中,礦工們輪流去進風(fēng)巷吃飯,徐欣然到進風(fēng)巷時,趙東文咧著大嘴正在吃飯,嘴上油膩膩的。見溜子里的煤呼呼往外拉著,趙東文臉上掩飾不住的喜悅,完全沒有了剛才氣急敗壞的樣子。

      徐欣然猶豫著走過去,從送飯工手里接過飯盒,揭開蓋子,是大米飯。礦工們都是自己準(zhǔn)備的勺子,徐欣然沒有勺子,旁邊看溜子的師傅見狀,拿出卡絲鉗咔吧一聲,從一卷金屬網(wǎng)上折斷兩根鐵絲遞給他。徐欣然用襯衣袖口揩拭了幾遍,拿起兩根鐵絲在飯盒里扒拉開來。一邊的趙東文吃完飯,用手抹了抹嘴巴,從懷里襯衣口袋掏出一個小紙包,仰起脖子把小紙包里的藥片塞到嘴里,旁邊的送飯工給他飯盒里倒了些水,他咕嘟、咕嘟喝了兩口水咽了下去。

      忽然運轉(zhuǎn)的溜子停了下來?!八麐尩?,咋啦不開溜子?”趙東文吶喊道?!瓣犻L,機頭往下流矸石了,管理頂板了?!眲倧牟擅好娉鰜淼碾姽ふf。

      趙東文扔下飯盒往工作面跑去。徐欣然吃完飯,回到采煤面機頭,聽見趙東文扯著嘶啞的嗓子喊:“單體柱頂住支架的前梁,拉架的機靈點,小心大石頭滾落下來,其他人躲遠點,注意安全。”隨著一架架支架拉出,高壓乳化液管發(fā)出吱吱聲響。機頭頂板上的矸石不再往下流了,頂板總算控制住了。溜子又開始轉(zhuǎn)了起來。

      一個班下來,徐欣然覺得腰都折了,身上黏糊糊的,襯衣、襯褲濕淋淋的,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汗臭味。澡堂里,寶根從更衣箱里摸出一盒煙,抽出兩根來,遞給徐欣然一根。寶根點著煙,猛抽了兩口,忽然咳起來,一口黑乎乎的痰吐在地上。

      兩個人脫光衣服,抽著煙,跳到澡堂池子里。澡堂水冒著熱氣,礦工們邊搓澡、邊聊天,一池子水頓時像倒進了墨汁一樣黑黝黝的,還漂浮著一些煤面。

      “師傅,我聽說咱們隊工資挺高的?”徐欣然問。

      “掙得多,苦也大,沒有硬骨頭受不了這罪。礦上老百姓有夸咱們的,也有罵咱們是牲口隊的。有一次,隊里一個叫劉三小的工人到賽魚口買肉,前面圍了一圈人,劉三小說我是綜五隊的,讓開、讓開。前面的人自覺地給他讓開了條路,說掙大錢的來了。”

      “為啥管隊長趙東文叫‘土匪’呢?”

      “他原來當(dāng)班長的時候,到了采煤面,有的工人說他看見煤,就像電視里的土匪見了金銀財寶一樣兩眼放光。日子久了,就叫他‘土匪’了。他組織生產(chǎn)有一套,班里產(chǎn)量高,都快趕上兩個班的產(chǎn)量了,就是性子有點兒急,因為搶出煤,有一次出了皮帶機事故,開皮帶輸送機時絞死了一個人,礦上給了個處分,去年才取消了處分,提拔了隊長?!?/p>

      幾個月下來,徐欣然已經(jīng)逐漸適應(yīng)了這種陰陽顛倒,上了井吃完飯倒頭就睡、下了井握住鐵鍬就使勁攉煤的生活。井下煤倉滿了,設(shè)備一旦停止運轉(zhuǎn),礦工們就湊在一起閑聊,他們的話題基本離不開女人和吃。

      寶根說大胡子是餓死鬼轉(zhuǎn)生的。飯店剛推出涮羊肉自助餐時,有次下班后,大胡子和三個工友去賽魚街一家飯店涮羊肉。老板見生意來了,笑臉相迎,但吃到最后,老板臉都變成豬肝色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四個人要了二十盤羊肉,涮完羊肉,大胡子又連著喝了十來個生雞蛋,然后抹了抹油膩的嘴唇,訕笑說剛吃了個八九分飽,驚得老板目瞪口呆,逢人就說綜采五隊的工人就是一群狼,碰到他們來吃自助,別說賺錢了,還賠錢呢!

      有時,徐欣然攉完煤靠在支架上打盹,腦子里胡思亂想,想礦山路上那些花草樹木,想礦山路菜市場里人來人往,喧鬧的叫賣場景。想著就想到了高中時的同學(xué)趙巧燕,上高中時班里許多男生都喜歡她,她兩只眼睛大大的,皮膚白白凈凈,學(xué)習(xí)成績也好,總仰著頭走路,高傲得像上午的向日葵。

      趙巧燕父親在東山礦下窯。她家戶口遷到了東山礦后,趙巧燕轉(zhuǎn)學(xué)了。接連幾天,家鄉(xiāng)的班主任老師為失去了一個好學(xué)生而感嘆,徐欣然也失落了好一陣子。

      來到東山礦,徐欣然有時候想去找趙巧燕,但偌大一個礦,職工家屬好幾萬人,沒有地址想找一個人很困難。趙巧燕學(xué)習(xí)那么好,應(yīng)該去大城市上大學(xué)去了,如果寒暑假她回礦上,徐欣然希望有一天能在礦上的街道邂逅,但他也清楚遇到的概率幾乎為零。

      徐欣然知道想念也沒有啥意義,但因為有了念想和寄托,井下勞動時精神和身體上也沒有那么苦楚了?;氐剿奚?,他有時間就給趙巧燕寫那種也許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情詩,寫了一首又一首……

      時間在黑夜白晝之間悄悄流淌著,工區(qū)調(diào)度站門前兩棵粗大的柳樹,冬去春來,年復(fù)一年,記錄著光陰的歲月。秋天泛黃的葉子隨風(fēng)而逝,來年春天,一片新綠冒了出來。

      一天下井前,寶根悄悄對徐欣然說:“你該活動活動了?!?/p>

      “活動啥???”

      寶根用大拇指和中指捏搓著數(shù)錢的動作:“你給隊長送點禮??!”

      “送禮干嗎???”

      “找個技術(shù)活,挎上改錐、鉗子,干個電工、煤溜工啥的,又體面又威風(fēng)又不受苦?!?/p>

      “我才不會送,干啥不是干,受罪就受罪吧!”

      “你有文化,難道你甘心像我一樣握一輩子鐵鍬把嗎?”

      那天井下,徐欣然一直想寶根說的話,覺得寶根說的話有道理,難道年紀(jì)輕輕的就一輩子握鐵鍬把?那天快下班時,他想不到是好心辦了壞事。

      徐欣然清理浮煤時,每一架浮煤清理得干干凈凈,就連相鄰兩架底座之間犄角旮旯內(nèi)的小塊炭也不放過。由于相鄰兩架底座空間小,不會影響到拉架,其實完全可以不清理。但徐欣然不這樣想,他用手揀那些小塊,覺得多往溜子里攉一鐵鍬煤,多撿起一塊炭,隊里的產(chǎn)量就會增加一點。每清理完一架煤,他就直直腰,采煤面閃閃爍爍的礦燈光束里,煤塵如同上學(xué)時老師手里的粉筆末一樣翻飛著,他用脖頸里裹得已經(jīng)分辨不清顏色的毛巾擦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再摘下嘴上戴的防塵口罩,狠狠呼吸一口夾雜著煤屑的渾濁空氣,只有這樣才覺得胸腔不咋憋悶了。然后撅起屁股接著清理下一架浮煤,有時遇到鐵鍬鏟不起的矸石,他就蹲下身子,用手一小塊、一小塊地摳,直至將矸石徹底清除。

      快下班時,采煤面頂板突然來壓,矸石嘩嘩流得支架間滿滿的,眼看下一個班就要進來了,還沒有拉過支架,拉不過支架就要耽誤生產(chǎn),當(dāng)班的工作量就要受影響。清理完支架間的矸石,徐欣然幫著支架工拉架,在他拉過一支架時,忽然“砰”的一聲,電纜槽冒起火花。一瞬間,運轉(zhuǎn)的溜子、采煤機都停了下來。徐欣然嚇了一跳。

      一會兒,電工跑了進來說,機組頂閘了,估計是電纜線爆了,最后找見原因是徐欣然拉支架把電纜線擠爆了。耽誤了半小時生產(chǎn),電工補好電纜線,采煤機才又轟隆隆運轉(zhuǎn)起來。

      班后,調(diào)度站通知分析事故。調(diào)度站會議室里,趙東文瞪著血紅的眼睛,像極了電視劇里的“土匪”,面目猙獰,厲聲呵斥:“誰耽誤了老子的生產(chǎn)?”大胡子把經(jīng)過講了一遍。徐欣然頭也不敢抬,灰溜溜地真想找個地縫鉆下去。

      “你看咋處理?”趙東文問值班長。

      “罰款五百元,寫出書面檢查,駐礦學(xué)習(xí)培訓(xùn)班一周?!敝蛋嚅L是個黑胖子,挺著大肚子說。

      徐欣然沮喪地走出調(diào)度站大門,心里想真夠倒霉的,好人不好當(dāng)啊!寶根追上他說:“你去隊長家送點兒禮,求隊長讓你干個技術(shù)工種,再讓隊長給值班長求個情看能不能少罰點款?!?/p>

      徐欣然飯也沒吃就回宿舍了,躺在床上想徹底完了,趙東文那六親不認的家伙,以后可有難咽的果子吃了。舅舅聽說了他的事情,來到宿舍寬慰他說:“這沒啥!礦領(lǐng)導(dǎo)去食堂吃飯時,我給你說說?!迸R走時,舅舅把一個黑色塑料袋放到徐欣然床上,讓他把袋子里的煙酒給隊長送去。

      也不知道是送禮起到作用了,還是舅舅給礦領(lǐng)導(dǎo)求了情。徐欣然送完禮的第五天,正在礦上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的他,接到隊里電話,通知他回隊辦公室。

      徐欣然忐忑地朝隊里辦公室走去,辦公室的門半開著,趙東文坐在辦公桌前和辦事員老李說著什么。老李臉色有些難看,白頭發(fā)這幾天也見長,白花花一片,老李年底就要退休了。趙東文見徐欣然進來說:“這段時間老李去外地看病,你文化高,聽你舅舅說還在縣市級報刊發(fā)表過文章,就接替老李在辦公室先干一段時間?!闭f完,趙東文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徐欣然把趙東文的杯子端起,杯子上殘留著黃色的污垢,里面飄著幾片泛黃的劣質(zhì)鐵觀音,徐欣然從暖壺里給他續(xù)上水。

      “老李,你把工作交接一下,我下井了。”趙東文說完出了辦公室。

      老李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說:“隊長夸你檢查寫得不錯,字寫得端正?!?/p>

      “辦公室活也多也瑣碎,給每一班下工分,給職工辦理各類證件……”老李絮絮叨叨給徐欣然介紹日常各項工作。

      最后,老李指著桌子上的幾瓶藥說:“隊長有胃病,你別忘了提醒隊長上了井吃藥,生產(chǎn)忙時,隊長常常上了井在辦公室睡個囫圇覺就又下井了,有時候就忘了吃藥了。”

      “他這病有多長時間了?”

      “老毛病了,有時候疼得厲害了,拿胃藥當(dāng)飯吃,抓一把就吃下去了?!?/p>

      辦事員的工作相當(dāng)于隊里的管家,隊里一百多人的大事小情都要操心。徐欣然每天早早來到辦公室,邊干邊學(xué),忙里忙外。趙東文上井,有時吃住在辦公室,徐欣然就去礦山路的小飯館買碗拉面、抿曲、餛飩等熱飯給他。他在辦公室給趙東文準(zhǔn)備了方便面、火腿腸,這樣趙東文半夜上來可以泡方便面吃。

      一天下午,井下打上來電話說,大胡子受傷了。徐欣然趕到井口時,礦醫(yī)院的救護車已經(jīng)在井口等著了,車上兩個女護士和一個男醫(yī)生有說有笑,對這種事情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

      井下罐籠上來了,寶根攙扶著大胡子一瘸一拐出來,徐欣然上去幫忙,把大胡子平放到擔(dān)架上。大胡子笑著說,沒事。到了醫(yī)院,徐欣然幫著護士把他衣服脫光,醫(yī)生用剪刀把他腿上的雨鞋剪斷,拍完片,醫(yī)生拿著片子端詳了半天說:“還好,不需要手術(shù),腳掌上的骨頭只是裂開一個縫,打上石膏,輸點液,在醫(yī)院養(yǎng)著就行了。”

      “你這掛工傷嗎?”醫(yī)生問。

      “不用掛,開點藥回家養(yǎng)就行了!”大胡子回答。

      “該掛工傷就掛工傷,萬一留下后遺癥啥的!”徐欣然說。

      “我掛了工傷,就要扣隊里的安全獎,伙計們還不得背后罵我?。」べY都代發(fā)了,不要給隊里找麻煩了,再說也傷得不厲害?!贝蠛又钡卣f。見他這樣說,徐欣然也不好再說什么。

      洗了澡的寶根也來到醫(yī)院。打上石膏,輸完液,徐欣然和寶根打車把大胡子送回了家。大胡子家在半山上的一處自建房,用荊棘圍成個小院子。徐欣然和寶根攙扶著他進了房間,他老婆見被攙扶著進來,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忙問咋回事啊?“腳就是扭了一下,沒事,大驚小怪的。”大胡子故作輕松地對老婆說。

      房間有些昏暗,一張舊沙發(fā)、兩個大衣柜,一臺電視機,房間四周的墻皮有些剝落了,墻頂上糊得滿滿的報紙。床上躺著一個孩子嘴角歪斜,嘴邊留著涎水,啊啊叫著,眼神無助地瞅著屋頂。

      徐欣然和寶根兩個人從大胡子家出來,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

      “那孩子是咋回事啊?”

      “那孩子腦癱……”寶根嘆了口氣說。

      徐欣然聽了心里酸酸的。

      回到隊里,趙東文剛上了井,問了問大胡子的傷情。趙東文抽著煙沉默了一會兒說:“他挺不容易的,還拖著一個傻孩子,給他記上井上工,你每天去他家擔(dān)兩桶水?!?/p>

      隊里給井下受傷、不掛工傷的職工適當(dāng)記上一段時間工,算是變相給點補助。有時,隊里還要從職工身上截留點工資,用作日常的開支,比如上級來檢查,吃個飯、買煙啥的,花銷都從這里面支出。

      每個月十號是礦上開支的日子,以往每月到了十號下午,不下井的礦工就會陸續(xù)到隊部開支。

      后半年,礦上下了文件說,受亞洲金融危機影響,煤炭不好賣,企業(yè)效益不好,開始代發(fā)工資,每月工資最多能開五百塊錢,多余部分的錢企業(yè)先欠著,等企業(yè)效益好轉(zhuǎn)了,連工資利息一并補發(fā)。即使這樣,礦上開支也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有時兩三個月開一次支。

      每個月十號,礦工們不約而同地來到隊部,但經(jīng)常是滿懷希望而來,懷揣失望而去。有時,有些礦工還罵罵咧咧的,失望之情寫滿了腦門。

      中秋節(jié)快到了,礦上通知中秋節(jié)前開一次支。開支那天,隊部辦公室門前擁滿了人,職工們興高采烈排隊開支。忽然,隊伍中亂了起來,一個叫孫東升的工人和一個剛開了支的叫楊三水的工人吵起來。孫東升拽住楊三水的衣角,不讓楊三水走,楊三水用力擺脫孫東升的拉扯,兩個人面紅耳赤,像兩只斗雞,互相推搡、叫罵著。

      “欠賬還錢天經(jīng)地義,多長時間了還不還我錢?”

      “我有急用,等下次開支還你吧!”

      “還下次,上次就說下次,幾個下次了?你就是個癩皮狗!”

      楊三水個頭高,力氣大,用力推了一把孫東升,孫東升拽衣角的手松開了,楊三水扭頭跑了。

      孫東升嗚嗚哭起來說:“我好心借給他五百元錢,半年多了也不還給我,今天好容易開了支,又跑了?!?/p>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去他家找他?!迸赃呌新毠崙嵅黄降卣f。

      “楊三水的兩個兒子上大學(xué),老婆是個智障,老母親是個病罐子,每個月買藥就花不少錢,也難??!”一個了解楊三水的工人說。

      第二天,徐欣然把這件事情給趙東文講了。趙東文想了一會兒說:“你把他們叫到辦公室,我今天給他們調(diào)解一下?!睂O東升和楊三水來到辦公室,趙東文問了事情的原委,嘆了口氣說:“伙計們都不容易,楊三水也不是賴人,也不是不想還錢,確實家里經(jīng)濟困難,我就做個保人,每開一次支還孫東升一百元錢,還完為止。”趙東文問兩人的意見,兩人都表示同意。楊三水拉住孫東升的手,面有愧色,說對不起他。兩人冰釋前嫌。兩人走后,趙東文安排徐欣然給楊三水寫個困難補助申請,交到工會。

      這件事對徐欣然觸動很大,于是寫了一篇《調(diào)解》的新聞稿送到《礦工報》報社,過了一周,稿子刊登在報紙的二版。徐欣然深受鼓舞,又寫了一篇《從里到外舊衣裳從身到腳都冰涼》的稿子,反映綜采五隊職工工裝不能及時更換,造成一線職工穿著潮濕衣服下井勞動的情況。幾天后,《礦工報》頭版刊登了這篇稿件,編輯還進行了點評,說一線員工是企業(yè)利潤最大創(chuàng)造者,必須關(guān)心關(guān)愛,讓職工感受到企業(yè)的溫暖……

      稿子見報后,在東山礦引起極大反響,礦領(lǐng)導(dǎo)高度重視,要求礦后勤部對綜采五隊職工工作服實行“公管”制,職工換下的工作服,由后勤部統(tǒng)一清洗、縫補、烘烤,做到至少三天更換一次,保證綜采五隊職工穿著干凈、干爽的衣服下井。

      一場秋雨一場涼,天氣一天天變冷。

      最近一個時期,趙東文心情不好,原因是工作面出現(xiàn)了無炭柱,構(gòu)造區(qū)域煤壁石頭硬,頂板壓力大,很容易發(fā)生頂板事故和機械事故,加強無炭柱區(qū)域頂板管理就成了生產(chǎn)的關(guān)鍵。班前會上,趙東文不止一次對職工說:“咱們有著局里最先進的機器設(shè)備,采煤機、溜子都是德國進口的,全礦全指望咱們綜采五隊多打‘糧食’呢!生產(chǎn)組織不上去,出不了煤,伙計們就掙不了錢!”

      為了抓好生產(chǎn),隨時能處理井下事故,趙東文吃住在辦公室,一個多月都沒回過家了。一天下午,趙東文遞給徐欣然一張煤泥票說:“你去選煤廠拉上煤泥,送到沙坪小區(qū)五號樓六號家?!?/p>

      徐欣然找了一個三輪車,在選煤廠裝了十袋煤泥,推著三輪車來到了沙坪小區(qū),在五號樓三層,敲開六號家門。開門的是一個面色憔悴的中年婦女。徐欣然覺得面前這個女人好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趙隊長讓我給你送煤泥來了?!?/p>

      “放到陽臺上吧!”中年婦女冷冷地說。

      這時從里屋出來一個穿著工裝的女孩,徐欣然一下怔住了,“趙巧燕!”他脫口而出,透著驚喜。

      趙巧燕瘦了,眼睛里有些憂郁。趙巧燕并沒有對徐欣然這個老同學(xué)表現(xiàn)出多少熱情,只是客氣地笑了笑,回頭對中年婦女說:“媽,這是在老家時的高中同學(xué)?!?/p>

      “阿姨,你還認識我嗎?我去過你們家?!?/p>

      “有印象,都這么高了?!壁w巧燕的媽媽端詳了一下徐欣然,嘴角擠出了一絲笑容。

      徐欣然從三輪車上卸下煤泥,往樓上扛煤泥,十袋煤泥扛完,額頭上已滲出了汗珠。

      “冬天生爐子這就不愁了?!毙煨廊粚w巧燕說。

      趙巧燕打了一盆水讓徐欣然洗洗手。

      “燕,送送小徐。”徐欣然洗完手,趙巧燕的媽媽說。

      趙巧燕和徐欣然一同往樓下走去,誰也不說話。

      “我請你吃頓飯吧!”到了樓下,徐欣然忽然停下腳步,鼓足勇氣看著趙巧燕說。

      趙巧燕看著徐欣然心里忽然有些異樣,點了點頭。

      夜色已經(jīng)暗下來。礦山路賽魚街里,兩旁各種小攤一字排開,連綿不絕,熱氣騰騰的包子攤上白霧繚繞,涮鍋攤上一口口小鍋咕咕地冒著熱氣、誘惑著人的味蕾。橘黃的路燈下氤氳的氣息在空氣中蕩漾,不少背著書包的學(xué)生大快朵頤,地上散落著一些白色塑料垃圾。

      在一個塑料大棚支起的小飯攤上,兩個人坐下來,要了兩碗牛肉面。

      “你在哪上班?”徐欣然問。

      “我在礦機電工區(qū)配電室。”趙巧燕回答。

      “我還以為你上了大學(xué)呢?”

      “大學(xué)……”趙巧燕抬起頭,若有所思,眼圈泛紅,好久沒有說話。

      “你喝酒嗎?”過了一會兒,趙巧燕忽然問。

      “能喝點!”

      兩個人要了一瓶半斤裝白酒。趙巧燕給徐欣然斟滿一杯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趙巧燕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你少喝點。”

      “你不要小看我?!?/p>

      趙巧燕又喝了一口,臉色有些泛紅。

      徐欣然怕趙巧燕喝多了,趕緊大口喝了幾杯,把瓶子里剩余的白酒給自己斟滿。

      吃完飯,徐欣然送趙巧燕回家。路上,趙巧燕說:“你知道趙東文為啥每年都給我家送煤泥嗎?”

      徐欣然搖搖頭。

      “我接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個夏天,一天夜里,趙東文跑到我家說井下的皮帶機壞了,讓我爸跟著他下井修理,沒承想這一去就沒有回來,媽媽受不了失去爸爸的痛苦,每日以淚洗面,精神恍惚,為了照顧精神受了刺激的媽媽,我放棄了上大學(xué),我恨他,如果不是他,我家不會這么慘?!壁w巧燕哽咽著說完,蹲在地上嚶嚶抽泣。

      徐欣然一時不知所措,連忙安慰趙巧燕。

      哭了一會,趙巧燕擦了擦眼淚說:“你喜歡我嗎?”

      徐欣然說:“哪敢有非分之想,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你就像天上的月亮,我只能仰望、仰慕!”

      趙巧燕笑了。

      “你笑起來真好看。我暗戀你不是一天兩天了,上高中時,有一次上晚自習(xí),忽然停電了,教室里一片漆黑,同學(xué)們有些措手不及?;艁y中,我嘴碰到一個女同學(xué)臉,有著淡淡芳香氣息,好像電流擊中一般,我忍不住輕輕親了一下。這時候有的同學(xué)點著了蠟燭,我看見親的是你,心里又激動又害怕,但你只是平靜地看了我一眼。后來,我一直回憶那個晚上,恐怕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晚上。”徐欣然動情地說。

      “想不到你還是個多情的種子?。 壁w巧燕有些羞澀地說。

      那天夜里,徐欣然送趙巧燕回家后,回到宿舍一夜輾轉(zhuǎn)難眠。早上迷迷糊糊醒來,覺得像做了一場夢,趙巧燕那么優(yōu)秀,自己是個采煤合同工,配不上人家。

      可是想不到的是趙巧燕三天兩頭就過來找徐欣然玩,兩個人去了市里南山公園、獅腦山等風(fēng)景區(qū)游玩。有一次,兩個人在獅腦山山林深處游玩,誤打誤撞竟然去了一處破敗的寺廟,寺廟的名字叫禪巖寺,由于建在懸崖峭壁上,年久失修,人跡罕至,兩人覺得很是驚奇,于是在寺廟許下心愿,愿意一生一世相伴。青年人的愛情閘門一旦打開就像泄了閘的洪水,來勢洶涌。愛情也許來得太突然,徐欣然措手不及,一連多日,他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悅和興奮之中。

      一晃就過年了,過年期間,礦上下了文件,出臺安全保勤獎勵辦法,鼓勵職工過年期間多上班,徐欣然留在礦上過年。

      元宵節(jié)那天,徐欣然約上趙巧燕賞燈。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礦上會舉辦燈會。至于燈會起始于哪一年,徐欣然問過許多礦工,他們也說不出具體時間。但形成有一定規(guī)模的燈會,想必始于改革開放后大致是不會錯的。改革開放后,礦上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的同時,為了滿足職工群眾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元宵節(jié)燈會規(guī)模越來越大,影響力越來越大。于是乎元宵節(jié)就成了礦上的重大節(jié)日,其繁華、熱鬧程度遠勝于春節(jié),燈會舉辦期間,附近市縣區(qū)的人們慕名而來,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夜色朦朧,滿街燈火,家家結(jié)彩,爆竹聲不斷。徐欣然拉著趙巧燕走在街道上,心里忽然感到一種不可抑制的歡欣。燈展區(qū)設(shè)在礦任務(wù)樓門前,大喇叭里播放著動人的音樂,任務(wù)樓大門前兩側(cè)豎起的椰子樹燈,熠熠生輝,一派南國風(fēng)光,與大門東側(cè)懸掛的一排排大紅燈籠相得益彰、遙相呼應(yīng)。一串串燈珠,火樹銀花,流光溢彩,眼花繚亂,人頭攢動,歡聲笑語。那一組組彩燈白日拉上帷幕,順著帷幕的縫隙瞧去,里面靜止不動的人物、景致,有些呆頭呆腦,并沒有什么出彩處。但一到夜間,在各色燈光映襯下,彩燈中的人物、景致仿佛被神仙吹了一口仙氣,四肢百骸有了筋骨,變得生動起來,一顰一笑,舉手投足,活靈活現(xiàn)。

      一些大型機械燈都是前些年的舊燈,想必是礦上經(jīng)濟效益不好,才沒有制作新的機械燈。一組《大觀園》燈組前擁塞得厲害。徐欣然拉著趙巧燕費了好大力氣才擠到燈組前,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人家,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等一個個人物,精雕細琢。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林妹妹讓人憐惜;雍容華貴的王熙鳳丹鳳眼一瞪讓人不寒而栗。一組《牛郎織女》燈組,王母娘娘金簪一揮,一條銀河橫跨中間,牛郎織女隔河相望,倏忽一群喜鵲翩然而至,搭成一座鵲橋,牛郎織女上前相會,遂了眾人心愿。

      花燈“九曲黃河陣”布置在礦廣場,傳說是古代兵家布下的一種易守難攻的陣式,其陣像九曲十八彎的黃河而得名。從遠處看上百盞各式各樣的小燈簇擁著九盞紅彤彤的大紅燈籠,全部固定在一排排竹架上,一字排開、縱橫交錯,一條條彩帶宛如長龍盤旋將小燈和大紅燈籠串接起來,小燈和大紅燈籠忽明忽暗。一輪明月下,人行走在中間,如人在燈中游,燈在人上飄,宛如到了瓊瑤仙境。徐欣然拉著趙巧燕陶醉其中,步移景換,恍惚間,亦分不清天上人間,仿佛被仙人拂塵一揮,忽如一夜春風(fēng),穿越唐宋明清,亦是夢里亦是仙境。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夜里十二點鐘,徐欣然送趙巧燕回家。一路上,兩個人多數(shù)時間是沉默的,只是互相牽著手,彼此滿腹心事。天上一輪明月,月光如水,一地清涼,到了趙巧燕家門口,徐欣然止住腳步,趙巧燕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眼睛亮晶晶的。

      我給你念一首詩吧!徐欣然說。

      凌晨的礦山路上無行人

      兩只麻雀樹梢上竊竊私語

      他們幸福的樣子讓人妒忌

      追逐著你的影子

      選擇來礦山生活

      只是為了靠近你一點點

      在同一片藍天下開始新的一天

      不知道你在礦山的哪間房里

      但,早上你推開窗時

      空氣里肯定留有你溫暖的氣息

      我駐足貪婪地嗅著每一滴空氣

      徐欣然念完自己的詩,眼角有些濕潤。

      “想不到還有你這么癡情的人!”趙巧燕泛著淚花說。

      趙巧燕看著徐欣然,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落,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趙巧燕忽然摟住他,徐欣然感到呼吸有點兒急促,聽到心怦怦跳。趙巧燕突然對他說:“我爸出事,趙東文有很大的責(zé)任,我只是想要個說法,但礦上只給了他一個處分。現(xiàn)在,趙東文風(fēng)光得很,每年派人給我家送點兒煤泥,就想讓我和我媽不恨他,我做不到?!?/p>

      “你想娶我嗎?”

      “我做夢都想!”

      “那你就幫幫我,給我出口氣,我就嫁給你!”趙巧燕咬牙切齒地說。

      “為了你,我什么也愿意做?!毙煨廊缓鋈挥X得血往上涌。

      趙巧燕回家了,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徐欣然腦子里亂哄哄的。如何給趙巧燕出口氣?。口w東文對自己不錯,替趙巧燕出氣不是恩將仇報嗎!徐欣然點著一根煙,猛抽了兩口,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幾天后,徐欣然找到趙巧燕說:“我已經(jīng)寫了一封信,準(zhǔn)備向局紀(jì)委反映趙東文違紀(jì)情況?!彼褜懞玫男胚f給趙巧燕,信上列舉了趙東文的兩項“罪名”:第一,記“黑工”,給班長大胡子記工兩個月;第二,給職工加工分,截留職工工資。

      “我這樣做,不地道,畢竟截留職工工資,給大胡子記工也是無奈之舉,但這樣做畢竟是違反了企業(yè)規(guī)章制度?!毙煨廊徽f。

      “這封信,我落款沒有寫名字,紀(jì)委一般不會把匿名信當(dāng)回事,這樣的信要想讓紀(jì)委重視……”徐欣然說道這里忽然停住了,看了一眼趙巧燕,忽然一口咬破右手食指,鮮血順著手指尖流淌下來,滴落到信紙上。

      “你干啥?”趙巧燕一把拉住徐欣然的手。

      “這樣做,是為了讓局紀(jì)委重視?。 毙煨廊恍χf,趙巧燕撲在徐欣然懷里,淚水簌簌落下來。

      徐欣然把信寄給了局紀(jì)委。信寄出去一個月了,沒有一點兒動靜。徐欣然每天惴惴不安,就在他和趙巧燕覺得這件事情沒有希望時。一天,局紀(jì)委下來組織綜采五隊干部職工從德能勤績廉等幾個方面對趙東文進行民主評議。

      幾天后,關(guān)于趙東文被處分、停職的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一樣在東山礦傳得沸沸揚揚。

      趙巧燕高興地找徐欣然慶祝。徐欣然說:“正式文件還沒有下來,趙東文受到處分,我這個臨時辦事員也干到頭了,因為辦事員作為經(jīng)手人肯定有責(zé)任的。”

      趙巧燕眼里含著淚花說:“我沒想到會牽連你,耽誤了你的前程了!”

      徐欣然心里一熱,摟住趙巧燕說:“為了你,我什么也愿意,你就是我的前程!”

      兩天后,趙東文被停職處理的文件正式下發(fā)了,徐欣然從礦辦公室取回文件,趙東文此時卻還在井下?lián)屝廾毫锸鹿省?/p>

      徐欣然坐在辦公室看著文件,心里百味雜陳。這時送飯工宋滿玉推開門進來說:“我肚子疼得厲害,一直拉肚子,估計下不成井了,你給找個人送飯吧!”

      徐欣然木然地說:“那你去醫(yī)院看看,我替你送飯。”

      徐欣然從班中餐食堂領(lǐng)了飯,背著飯包到了采煤面,巷道里職工們忙碌著,有的拖著大鏈,有的拿著鐵鍬清溜子里的煤。巷道里低洼的地方還有些積水,趙東文趴在地下,指揮幾個職工正在接溜子底下的鏈條。

      徐欣然招呼大家吃飯?!瓣犻L你喝水?!毙煨廊话褢牙锎е谋乇f給趙東文。趙東文接過水杯,從襯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藥,倒了一把放在嘴里,喝了幾口水。

      趙東文問:“我的停職文件下來了嗎?”徐欣然“嗯”了一聲。

      “這我就放心了,處理完事故就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覺了?!?/p>

      趙東文沒有了平日的頤指氣使,滿臉煤塵,眼窩深陷、兩只眼睛紅紅的,一身憔悴的樣子,徐欣然忽然覺得有點兒心酸。為了多出煤,趙東文經(jīng)常是八點班、四點班連軸轉(zhuǎn),在井下一待就是十多個小時。

      煤溜修好了,溜子呼啦、呼啦轉(zhuǎn)了起來,采煤機開始嘶叫轟鳴起來。

      趙東文停職后,徐欣然作為隊里的辦事員被紀(jì)委叫去談過幾次話,徐欣然一五一十把情況報告了紀(jì)委。徐欣然也被停止了工作,回原崗位。

      生活像圓圈兜了一圈又回到原點。寶根和幾個工友替徐欣然惋惜,失去了一個好崗位,也覺得趙東文挺冤枉。

      不管別人說什么,徐欣然都是一笑了之,在井下每天拼命干活,因為只有沉重的勞動才能使他心里好受一點。

      一天,區(qū)里的李書記通知徐欣然到他的辦公室。“是不是匿名信的事??!”他胡思亂想著敲開了李書記的門。

      李書記是研究生畢業(yè)分配來礦的,年輕有為。李書記熱情招呼徐欣然坐下,遞給徐欣然一份文件說:“這是礦上剛下的一個文件,公開招聘秘書,我在《礦工報》上看到過你寫的文章,非常好,因此推薦了你,好好準(zhǔn)備考試?!?/p>

      “你也抽空去醫(yī)院看望一下你們隊長!趙隊長在市里住院了,胃癌晚期?!崩顣浲锵У亟又f。

      徐欣然一時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恍恍惚惚走出了李書記的辦公室,在調(diào)度站樓下的大柳樹下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不由自主地折斷了一根柳枝,拿在手里,心里百感交集。

      幾天后,徐欣然去礦勞資科報名?!拔覀冋衅傅姆秶窃趰徆芾砣藛T,你是工人身份,不能報名?!眲谫Y科科長滿面紅光,頭發(fā)油光可鑒,抽著煙說。

      徐欣然沮喪地走出勞資科的大門,忽然想到應(yīng)該去趟醫(yī)院。

      徐欣然買了奶粉、雞蛋、水果去了醫(yī)院。病房里,趙東文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人瘦了一圈。他老婆和女兒小雅愁云滿面在病床前陪著。

      “隊里的生產(chǎn)咋樣?”趙東文笑著問徐欣然,笑容里有些苦澀。

      “隊長,你就安心養(yǎng)病吧!隊里的產(chǎn)量好著呢!”

      “聽說礦上招聘秘書,你報名了嗎?”

      “他們要管理人員在冊,我是工人身份不能報名?!?/p>

      “沒關(guān)系,別灰心,以后還有機會!”

      “隊長,我對不起你?!?/p>

      “傻孩子,是我連累了你才對!”

      “那寫匿名信的人……”徐欣然欲言又止。

      “我要感謝寫匿名信的人,要不是把我停職了,我還能安心在醫(yī)院養(yǎng)病,讓我多活了幾天,主要是舉報我有點兒遲了,再早三個月舉報我,我也不至于胃癌發(fā)展到晚期啊!”趙東文說完劇烈地咳嗽起來。

      徐欣然突然鼻子感到發(fā)酸,背過身,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幾天后,李書記通知徐欣然準(zhǔn)備參加礦秘書招聘。“你們隊長真是個好人,都病成那樣了,礦領(lǐng)導(dǎo)去看他,還不忘把你的情況給礦領(lǐng)導(dǎo)反映,礦領(lǐng)導(dǎo)研究后破格讓你參加招聘?!崩顣浻行﹦尤?。

      天空飄著碎屑一般的雪花,冬天來了。

      徐欣然參加完招聘秘書考試,自信滿滿走出考場,趙巧燕在考場門前等他。

      趙巧燕說:“我錯了?!?/p>

      “也許,我們都錯了。”徐欣然抱住趙巧燕。

      兩個人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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