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華
對明娟來說,她先后經(jīng)歷的這幾個男人,都好像是一場夢,這些夢,有噩夢,也有好夢。
湖面已經(jīng)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了,冬天的風(fēng)硬得像刀片,不是一個,是無數(shù)個,宛如武俠電影中那些隱藏在大俠袖中的暗器,尖銳,冷酷,發(fā)亮。明娟倚著冰冷的石欄桿在想,那些水未上凍時候,一群一群好看的錦鯉呢?是在水底深處嗎?如果是,被冰封住,一定憋壞了,難道它們都不出來透一口氣嗎?湖這么大,魚那么多,結(jié)冰前撈上來的可能性好像也沒有,再說,就算是可以撈上來,又該把它們放到什么地方?。?/p>
天空是那種清爽得恰到好處的淺藍,這兒一塊,那兒幾朵的云彩,就像雪天過后地面未曾完全消融的雪。有的樹梢上還殘留著幾片干葉子,一只喜鵲在身后的枯草地上一心一意地在找著什么。能找到什么呢?這個季節(jié),蟲子早都藏起來了,吃什么呢?是那些各類花花草草的種子嗎?也說不定,反正蟲子可能找不到,不過有的樹上還掛著紅彤彤的小果子。明娟不認識那是什么樹,也不記得春季這些樹開的什么花,春天通過花基本能知道是什么樹。也許是海棠吧?也許是別的什么,她說不準。但她又想,喜鵲和烏鴉吃那些果子嗎?應(yīng)該是不吃吧?若吃,怎么枝頭上還留著那么多。仰頭看,襯著藍天的背景,這些果子真是好看得很,像一個個晶瑩的紅瑪瑙珠子,明艷絕倫。
空氣冰涼,是連口罩也擋不住的那種涼,冷風(fēng)一陣一陣,不斷吹動她的披肩卷發(fā),一定像一叢草了,那還是過年時燙過的。她一年只燙一次,過年前趕集一樣,和那些燙了頭才能過年的許多女人一起,涌入理發(fā)店,洗頭,軟化,上卷,涂藥水,加熱。她從前不燙,也就是這幾年才開始。奔五的年紀了,越發(fā)感覺到時間流逝的無情。網(wǎng)上看衣服也喜歡看帶色彩的了,怪不得人越老越愛穿得鮮艷。就像有一天從街頭看見一群穿旗袍的大媽,顏色分兩種,一種是奪目的寶藍色,一種是絢爛的玫紅色,旗袍上的花都無一例外綴著晃眼睛的亮片。那些為了上班而買得顯得莊重穩(wěn)當(dāng)?shù)暮诨也厮{衣服現(xiàn)在看著也不好看了??墒钦嬉x擇亮一點的,現(xiàn)在還能選什么色呢?有很多色都已經(jīng)不能穿了,比如粉紅、粉藍,比如明黃、翠綠。偶爾買了亮色,自己穿出去都覺得別扭,老覺得看見的人在心里默默罵她裝嫩。到頭來,還是覺得從前的那種暗色倒更有安全感和踏實感。
冷風(fēng)清冽,太陽躲在厚厚的云層里,那并不溫暖的光線被附近的樓群遮住了,明娟這才覺得自己穿得少了點,這件穿了快十年的黑色羊毛大衣此時似乎已經(jīng)無法抵御寒氣了。她慢慢挪動腳步??傆幸恍┎慌吕?、喜歡活動的人。幾個有了年紀的大媽正圍著一個唱歌的機子在亭子邊的一片空地上踮著小碎步跳舞,一個老頭在她們旁邊鋪磚的小道上倒退著一邊走一邊甩胳膊。遠處,有一兩個放風(fēng)箏的人,那是一只蝴蝶和一只老鷹。
有雪花輕輕地在眼前飄。一朵,兩朵,三朵,它們像小小的精靈從遙遠的天上飄落下來,棲息在她的胸襟前、胳膊上,明娟能清晰地看見每一朵盛開的樣子,六瓣,每一瓣上那枝枝丫丫的花紋都好像是精心設(shè)計過的。一下雪,她就會想起奶奶。在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是奶奶教她看雪花的。奶奶說,你看,每一朵都很俊呢,老天爺?shù)氖挚汕芍?,這花樣子,連最會鉸窗花的都鉸不出來。她說,奶奶,雪花又不是花。奶奶說,誰說的,這雪花也是花,可別看它小,那是老天爺開的花,多干凈哪。
明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公園來了。實際上,她也無處可去。快退休的人了,才發(fā)現(xiàn),想和誰說說心里話的時候卻找不到可以推心置腹的。是自己太過封閉?還是那可憐又驕傲的自尊?想到這里,她心里不禁涌上了些微的苦澀。也不是沒有朋友,秀萍,她高中同學(xué),兩人關(guān)系一直不錯,可是,總覺得哪里不對,秀萍是那種典型的活得讓她羨慕的人,兒子在上大學(xué),老公在單位剛提拔。明娟給她吐苦水,她除了同情和一絲絲的優(yōu)越感,還能怎么樣呢?田敏,算是發(fā)小,又曾是鄰居,似乎也不能說,那是一個說話很不會拐彎的人,說不定哪一句話就傷著自己呢。
唉。她從心底深深嘆口氣,想著自己這一路不能提的人生,怎么會這樣呢?怪誰呢?拂耳而過的冷風(fēng),猶如一把刷子,促使她不得不回頭梳理一下走過的路。
付斌是她的高中同學(xué),又在一個鐵路家屬院住著,付斌人很聰明,如果好好用功,考大學(xué)是一點問題沒有的,剛上高一成績還排在前面,不像明娟,成績不咋好,其實她也想好好學(xué)來著,可能因為長得比別人要略好些,從初中開始,就老有人往座位里塞小紙條、在路上堵,弄得她老是把心放不到學(xué)習(xí)上。付斌呢,偏偏就是個閑不下來的人,偏偏就動了談戀愛的心思,隔幾天就給明娟寫信,說她的眼睛有多么多么漂亮,說她長得像自帶氣質(zhì)的林青霞。明明應(yīng)該是苦讀的年紀,卻總約著去小樹林,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拉手、擁抱。明娟不知道付斌竟然懂得那么多,在他面前,她就像個啥也不知道的小孩子。要說后悔,明娟就是后悔答應(yīng)了付斌,兩個人從高三開始好。明娟以為這樣,就沒有人來打擾她,她就可以安下心來,可是誰知道,戀愛,就好像一扇從未打開過的新大門,把她帶進了一個她根本無法脫身的境地。也不能怪付斌追得緊,在好幾個暗示好感的人里,她最喜歡的還是付斌。付斌高高大大,長得帥氣而干凈,籃球場上,三步上籃真是帥得不得了,學(xué)校籃球比賽,就數(shù)他最耀眼。
談了戀愛的明娟,心里本來平靜的湖水再也無法風(fēng)平浪靜,那偷偷摸摸的吻,那背人處緊張而青澀的摸索,讓她的腦子里都是付斌的身影。甚至有一次,付斌把她帶回了家。如果明娟知道后來發(fā)生的事,她無論如何都不會跟著他回家,就算跟著他回家,她也絕對要死守陣地。
那是個周末,初冬,風(fēng)很大。付斌家住在一樓,前面有棟十層的樓完美地擋住了陽光進入他家的角度,屋子有點昏暗,付斌的哥姐都已經(jīng)結(jié)婚搬出去了,付斌的父親還沒有退休,在沿線上班,母親回了老家。是那種老式的兩室一廳,陽臺很小,放著幾盆君子蘭、倒掛金鐘之類的花,剩下的地方被各種鞋盒子塞得只剩了一個晾曬衣物的逼仄通道。大臥室并不大,和明娟家的一樣,一張兩米的雙人床就幾乎占滿了整個屋子,他們在客廳坐了一會,付斌問她喝水不,她坐在沙發(fā)上搖頭。付斌打開電視,隨便調(diào)了個臺,演的是聊齋。明娟看過書,里面都是神神怪怪的事情,很有趣,也很好看,也沒覺得有什么害怕,可是自從拍成了電視劇,那些文字的東西用畫面呈現(xiàn)出來,讓人如臨其中,明娟就覺得害怕。明娟從小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奶奶是個凡事都要講講迷信的人。頭疼了,說今天去商店路過十字路口遇到啥了,要用黃表紙燎燎。身上不舒服了,說是讓哪個故去的人給“問”了,同樣,要用黃表紙燎燎。明娟明知道不靠譜,可是奶奶每次都很認真,而且無論是她自己給自己燎,還是給別人燎,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似乎都有效果。這搞得明娟老是覺得到處都有看不見的魂靈,尤其是晚上,她只要想起這些,就覺得有些害怕。
電視里演的是《席方平》那一集。明娟讓付斌把電視關(guān)了,明娟害怕自己晚上睡覺會想起里面演的陰曹地府。付斌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然后兩個人開始親吻。像電影里演的那些人。付斌拉著她去他那間屋子。他說小臥室現(xiàn)在完全是他的了。里面是雙人床。原來是他和哥哥住,姐姐住客廳。
付斌的呼吸很重,他們在他的床上糾纏,明娟糾結(jié)了一下,又很好奇,試圖推開,又欲罷不能。小屋窗戶接出去一截,中間放了一盆葉子帶白道的吊蘭。風(fēng)很大,吹得吊蘭的葉子一遍遍往玻璃上貼,窗戶最頂上一角的小玻璃開著個縫,是用小鉤子固定的,風(fēng)吹來,吱嘎吱嘎地響。明娟家也是這樣,可以透透風(fēng),暖氣有時候燒得太熱。之后,是銳利的疼痛。明娟哭了,然后聽見外面的風(fēng)更大了,吊蘭擺動得幾乎要折了腰,窗戶吱嘎得像扯鋸,從那留著的縫隙中鉆進來的風(fēng)聲像一個人在低沉地嗚咽。
高考兩個人自然都落榜。當(dāng)然這不是最糟糕的,而是明娟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付斌也嚇壞了。兩個人的工作或者說前途還沒有著落,這件事情的確太可怕了。如果傳出去,這人就丟大了。別的不說,明娟覺得她媽會下手打死她。想來想去,最后付斌從家里騙來說要去補習(xí)的錢,兩個人找了個郊區(qū)的診所解決了難題。那一年,付斌當(dāng)了兵,明娟接父親的班到了車務(wù)段。再后來,付斌復(fù)員分配到工務(wù)段,兩人結(jié)婚。
付斌能干,人靈活,不知怎么被領(lǐng)導(dǎo)看上了,放在了機關(guān)財務(wù)。一切看上去順風(fēng)順水,偏偏缺個孩子,一檢查,才知道,是當(dāng)年那次流產(chǎn)切斷了明娟做母親的夢。明娟不吃不喝躺了三天,付斌說,不行就領(lǐng)養(yǎng)一個。明娟沒答應(yīng),說再等等,其實是她不死心,也在心里無法接受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
明娟記得,是他們結(jié)婚第四年,有一天,付斌回家,啥也沒說,就跪到了明娟跟前痛哭流涕,說單位一個女孩懷孕了,他們一起出差的事兒。
明娟沒有哭,少年時候的愛戀就像個笑話閃過她的心頭,這一幕,像她最討厭的肥皂劇中的橋斷。和付斌在一起,她從來沒有過別的心思,即使是在單位,曾經(jīng)某個手里有點權(quán)力的人借著酒意試圖對她有點想法的時候,她一心一意跟著付斌,她從沒有想過他們還會有這么爛俗劇情的一天,更沒有想到付斌竟然是這么一個涼薄的人。
認識崔宇時,是兩年前,她已經(jīng)四十六歲了。本來她已經(jīng)不想再邁出一步了。是田敏介紹的,崔宇是田敏老公的一個客戶。田敏是個熱心人,他們一起到草原去玩,宰羊,喝酒,跳舞,唱歌。崔宇老婆在一次意外中去世,留下了一個上高中的女兒。他表現(xiàn)出對明娟的明顯好感,跳舞的時候,有意無意來拉她,喝酒,也是舉起杯子給她絮絮叨叨個沒完。回來沒幾天,他就聯(lián)系明娟,散步,吃飯,他顯得彬彬有禮,周到,明娟感冒,他跑出去買藥,明娟上班,他巴巴地過來送自己做的紅燒肉。
明娟告訴他,自己有過兩次婚姻。除了付斌,還有老方。
老方是個好人,老方比明娟大整整十歲。明娟和付斌離婚后,心如死灰,老方是秀萍的上司,當(dāng)然,是秀萍牽的線。老方老婆出軌,這是明娟嫁給老方后老方告訴她的。老方有一個剛上小學(xué)的兒子方雷,明娟自己沒有孩子,心里不知多么羨慕人家有孩子的人,路上見著那些背著抱著牽著孩子的母親,心里就麻辣辣地難受,就想掉淚。老方待她很好,什么都寵著她,別看他在單位大小也是個領(lǐng)導(dǎo),回家買菜做飯什么都在行,很少讓她動手。這是和付斌過日子的時候沒有過的。和付斌在一起,家務(wù)似乎永遠都是她的,即使那樣,那個時候的她也沒有抱怨過,她真的是一心一意地在努力認真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愛情。老方把工資卡獎金卡都交給她,還動不動領(lǐng)著她去王府井,指著那些天價的衣服讓她看。老方其實并不懂,都是聽秀萍她們那些愛穿的女人叨叨的。老方不想讓她受委屈,他看出明娟是真心實意對待方雷,比方雷他親媽對方雷還要好。
方雷他親媽一天到晚喜歡打扮,又愛交際,三天兩頭的酒場飯局多,方雷開始時姥姥帶,后來奶奶帶,親媽像個外人,幼兒園也沒有接過幾回。離婚后,在那邊又生了女兒,一年除了生日、節(jié)日,基本上沒怎么管過方雷。
明娟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方雷,親親熱熱把方雷領(lǐng)在手里,這種場景她無數(shù)次在腦海中想象過,沒有想到夢幻成真。自打決定和老方在一起,她就天天接送方雷上下學(xué),之前都是方雷自己脖子掛鑰匙自己坐公交車回家,有時候看著校門口那些接送孩子的家長,方雷心里還是很羨慕的。周末,明娟還讓老方給他報了鋼琴和乒乓球。方雷原來都靠老人帶,老方自己又老是加班,哪里想起來給孩子報興趣班,方雷開始可能對她有戒備心,可是后來慢慢地開始喜歡她,叫她娟姨。她喜歡這個稱呼。兩個人處得像親密的朋友,倒把老方給撂在了一邊。明娟通情達理,隔一段時間,還會提醒方雷給他親媽和姥姥打電話,方雷給姥姥打電話沒問題,就是不愿意給他親媽打。他對明娟說,媽媽有了妹妹不要他了。明娟說,天下哪有媽媽不要自己孩子的?方雷說,那你嫁給我爸,你是不是也不要自己的孩子了?明娟說,阿姨沒有孩子。方雷說,那你有自己的孩子了,肯定會對我不好了。明娟說,阿姨第一眼看見你,就很喜歡你,就不打算讓別人給我當(dāng)孩子了,就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給我當(dāng)孩子?。?/p>
明娟和老方過了十七年,方雷也沒有改口,是明娟不讓,說叫娟姨挺好。方雷大學(xué)畢業(yè)在廣州找到了工作,找了女朋友。老方說等他退休,他們找個離廣州近的、房價不高的地方買個房子,那樣離方雷近點??墒怯幸惶?,老方卻突然倒下了,沒有任何征兆,沒有留下一句話。明娟覺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老方后面的錢她都給了方雷。她不要。她又不是圖老方的這些,她圖的是老方的人。她自己有工資,夠花了。方雷剛上班,要結(jié)婚,要買房。
明娟對崔宇說,我已經(jīng)結(jié)過兩次婚了。
崔宇說,我知道。
明娟說,一次是離了,一次是人沒了。
崔宇說,我知道。
明娟住的是老方單位以前集資的房子,三室兩廳。她給方雷說,這房子以后還是你的,你放心。房子大,一個人住著空蕩蕩的,她叫父母,父母住了一陣子又走了,一年中總是這樣,住一陣子就走了。不來吧,她一個人,父母心里也不好受,來了吧,看著她天天一個人,還是難受。母親有時候會說,叫你當(dāng)時抱養(yǎng)一個,你不,你看,現(xiàn)在,你看,還是再找一個人吧,要不,老了可咋辦呢。母親說到這里就總是哭,就總會罵付斌不是東西,活活把明娟給耽擱了。明娟呢,也覺得刺痛,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命會這么不好。
崔宇很殷勤。崔宇其實是有單位的人,只是工資不高,才出來自己跑,說是當(dāng)過出租車司機,跑過小買賣,也倒騰過蟲草枸杞啥的。明娟一個人生活了幾年,知道日子很難熬,別的不說,有一次重感冒發(fā)燒全身痛得起不來床,跟前連個倒水端茶的人都沒有,就想起老方的好,老方待她是真好,仿佛她是他的另一個孩子。明娟發(fā)著燒,躺在床上看著放在床頭柜上兩人的結(jié)婚合影哭。老方穿著白西服,她穿著婚紗。兩個人結(jié)婚的時候,正兒八經(jīng)地像初婚的人一樣,去照了個婚紗照。
崔宇的出現(xiàn),讓明娟的生活忽然變得充實和忙碌起來了。她有時候也很想老方,但沒有那么痛地想了。崔宇的女兒小咪跟著奶奶,崔宇帶著小咪到家里來過兩次。小咪不是那種乖巧的女孩,是很皮的那種,也不怯生,剛來就把從前方雷玩過的遙控車給大卸八塊。明娟給小咪說讓她不要到方雷哥哥房間去,小咪偏去,來了就好往那里鉆,把方雷的書架和桌子弄得亂七八糟,書左拉一本,右拉一本,還亂翻抽屜,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最可氣的是,打開鋼琴蓋,亂拍一氣。完全像個沒有受過教育的野孩子。那可是幾萬塊錢的品牌鋼琴,平時擦灰,明娟都小心翼翼的。明娟看著很心疼,又不好板下面孔,十幾歲的女孩子,還是個高中生。后來一想,覺得她是故意的。崔宇也不說,不知道是有意寵著,還是家教就是如此。明娟心里很不快,對小咪的印象就不太好。好在那丫頭也不怎么來,眼不見心不煩,明娟也就忽略不計。
崔宇是在他們交往了三個多月后住進來的。那是他們有過親密關(guān)系不久之后。正趕上過年,明娟看望了老方的家人,老方的老母親已經(jīng)快九十了,和老方的哥哥住在一起?;貋砗竺骶暧秩チ烁改讣遥缓蟮匠跞呕刈约杭?。方雷之前說好回來,但后來又決定和對象去對象家里。外面鞭炮聲零零星星,電視里各種綜藝節(jié)目喜氣洋洋,明娟打開手機,朋友圈里也是各種曬,翻了翻,覺得沒意思。就泡了杯茶坐到陽臺上,看正在開放的那桃粉色的蟹爪蘭,一朵朵小喇叭一樣鼓著腮幫子,它們吹的一定是一首很好聽的歌。
外面天陰沉沉的,零零星星飄著雪花。她不禁又想起了奶奶說的,雪花也是花。她給老方說過這句話。那年過年,她和老方兩個人提著東西往明娟父母家去,天上下著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一片雪是好幾朵的雪花疊加著,落在身上,落在頭上,沒過多久,就下了一層。
她說,我奶奶說,雪花也是花,你看,多漂亮。
老方說,有意思。
她孩子一樣說,你看,你說漂亮不漂亮?六瓣。
他說,嗯,漂亮,漂亮,你說是花就是花,和你一樣漂亮。老方從不和她爭什么,干啥都讓著。
想到這,明娟忍不住就哭了出來。
雪花明明還在開,不斷地開,年年開,可是老方呢,老方呢?
外面有人敲門。她擦了淚,隔著門問,才知道崔宇來了。
崔宇帶著一股寒氣和一大包菜肉進門。看她紅著眼睛,放下東西,也顧不得脫外套換鞋,就把她摟在懷里。那一刻,她的淚再次撲簌簌流了下來。
她推他。小聲說,門還沒關(guān)好。
他們一起包餃子,準備了幾個涼菜,又開了瓶紅酒,一起收拾碗筷、拖地。收拾完,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崔宇一把拉過她,匆忙、急切、直接,沒有什么過度,她好似裝樣子般拒絕了一下,也便隨他。經(jīng)歷過婚姻的人,在這方面似乎更為簡潔,欲望也罷,需要也好,總之,少了很多浪漫的枝枝節(jié)節(jié)。之前她以為他們至少還要慢慢地談一陣子,她也想起過付斌,那是多么美、多么令人動心的少年的愛情啊。她和老方生活了十幾年,感情好是好,卻從來沒有找到過那種感覺。也許那種感覺只屬于年輕時候。
崔宇說要開火鍋店。她有點心驚肉跳,說不行吧,得撐多大的攤子???幾十萬的鋪張,受得了嗎?崔宇說沒事,我們幾個人呢。她說,其實不如一個人,人多了不行,就像《水滸傳》,剛開始行,后面總會有分歧的。崔宇說,做事就不能前怕老虎后怕狼,你等著吧,等著做老板娘就行。她說,攤子不要鋪太大,慢慢來。崔宇說,你不懂,現(xiàn)在人吃飯講究環(huán)境和檔次。
火鍋店果真紅紅火火地開起來了,是地段不錯的兩層樓。當(dāng)然是加盟的連鎖店,具體的崔宇也不和她說,他們畢竟還沒有辦手續(xù),現(xiàn)在這種關(guān)系,又是牽扯錢的問題,明娟也不愿意多問。不過她按照自己了解的粗略算了一下,房租、人工、轉(zhuǎn)讓費、稅、店里的設(shè)施,這么大的門面恐怕也不是個小數(shù)字。人可能就是喜歡折騰,以她看來,其實崔宇沒必要這么折騰,安心上個正常班,他們兩個人生活的話,錢也夠了,最多也就是供小咪上大學(xué),那能花多少?這火鍋店要能掙,那也挺好,要是賠,可不是賠一點的事。不知為什么,明娟總想到這一點。說心里話,她挺擔(dān)心的。
半年過去了,崔宇才說有一個合伙人退出了,說那人啥也不管,每個月底只管來分紅。又過了幾個月,崔宇回來,唉聲嘆氣的,說合伙人不行。明娟才知道,幾個人心不齊,各打各的主意,火鍋店剛開始生意還不錯,后面就漸漸不行了。果然,沒過多久,他們就散攤了。至于賠了多少,崔宇沒說,明娟也沒有問。反正崔宇住在這里,家里的電費煤氣米面油肉菜都是明娟買。明娟也沒和他計較這些,她和他在一起,其實就是覺得他人還不錯。
有一天,崔宇說要和同學(xué)一起開個賣蟲草的鋪子,明娟說,算了吧,那個東西現(xiàn)在那么貴的,老百姓都吃不起。崔宇說,你不懂,誰沒事買著吃啊,那都是送禮用的。明娟說,你琢磨點別的吧,有多少人送禮呢。崔宇說,我們做過調(diào)查了,這個穩(wěn)賺。明娟沒再說什么,崔宇開口說,就是錢上有點吃緊,租門面,辦手續(xù),轉(zhuǎn)讓費,還有打貨,我們倆把家底都兜出來了,你看你能給我借點不,我們把第一批貨出去,就還你。明娟說,我沒有多少,也就存了四五萬。除了這個,明娟其實還另外有個折子,那是老方在世的時候以她的名義存了三十萬,后來老方出事,老方名下的二十多萬和單位清算的各種錢幾十萬她都給了方雷。都罵她傻,怎么不給自己多留點,以后動不了能指望上嗎?別說不是自己生的,就是親生的,也不能這樣啊,老了不能動的時候,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明娟沒有想這么多,就算老方在,方雷那邊要買房子,她也會拿自己名下的錢出來,對她來說,方雷就是她的孩子。這十幾年建立的感情,外人怎么能知道呢?
崔宇顯然不相信她只有這么點錢,但他也沒多說什么,只說,那你先把這借給我,我保證第一時間給你還。
卡遞到崔宇手里后,明娟就有些后悔,她不知道自己錢是不是會打水漂,這個男人和她是什么關(guān)系呢,她就這樣借錢給他??伤懿涣怂季嫉哪抗?,還有他與她親熱時候給她帶來的安全感。她總是融化在這樣的東西里。都這個年紀了,她忍不住罵自己是一個不要臉的、軟弱的女人,恨自己無法抵擋來自崔宇的誘惑。就是誘惑吧,現(xiàn)在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離不開他了,她的心里都是他。她害怕一個人,她再也不想一個人了。她受夠一個人的空落、寂寞、孤獨和發(fā)狂了。
后來不記得了,崔宇總是問她要錢,她工資不高,也就每個月四五千塊,她是那種不太講究穿的女人,吃又花不了多少。崔宇總是幾百幾百地要,她也沒有細算過。蟲草店的生意自然又不行。說是現(xiàn)在管得嚴,送禮的少多了,蟲草價格也掉下來了。他們進的貨連基本的工資和房租都賣不上,又碰上了疫情,隔一段時間就關(guān)了。
崔宇又琢磨著開個小百貨批發(fā)店。明娟說,錢呢。崔宇說,我哥們開這個特別賺,我借了點,前面我不是把我那套房子賣了嗎?那個火鍋店的債已經(jīng)還了。明娟驚道,你把房賣了,那你住哪兒。崔宇奇怪地看著她說,你這么大的房子,我要那個房子干啥?干啥能那么順利,你放心,這次保準行,我哥們兒在前頭給領(lǐng)路呢,你想辦法到誰那兒借點,我一定給你還上。明娟說,我沒借過誰的錢,我借不來。崔宇說,你問你爸媽借點,你哥你姐再給湊點,我就夠了。明娟說,那你呢,你手里呢?你到底現(xiàn)在有多少?崔宇說,你就不是真心對我,你真心對我,我這么難的時候你幫也不幫。明娟說,我爸退休早,一個月三千塊錢的退休金,我媽就是個家屬,那點錢吃藥都不夠。我哥我姐,我張得了口嗎?我哥才給兒子買了房子,我姐那邊這幾年也是七災(zāi)八難的,你咋不問你家人借啊?崔宇說,你這女人真是蠻不講理,你要真心和我過,能看著我這么為難嗎?過了一會兒,崔宇緩和了口氣,又說,你要真借不來,你把這房子先抵押一下,就是抵押一下,別的什么都不影響,我這難關(guān)渡過去,咱們什么都好了。明娟氣道,這房子是我的嗎?你一天想啥呢?老方去世后,房產(chǎn)證上還寫著老方的名字,她本來要直接過到方雷名下,又怕真像別人說的自己臨老了啥也沒落下,后來兩家人坐在一起商量,最終在上面寫了明娟和方雷兩個的名字??墒牵还軐懻l的名字,這房子和崔宇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崔宇翻臉說,你這女人簡直不可理喻。明娟道,這感情歸感情,錢歸錢,你算算,這兩年你從我這拿了多少?我是給你打工的嗎?崔宇說,那我是給你打工的嗎?明娟說,你給我打什么工了?崔宇說,你啥樣我不知道?打不打工,你自己想去,以前一直以為你條件好,以為你能幫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原來錢真的是個試金石,能看清一個人的真實嘴臉。原來什么都是假的,原來人家和她在一起就是有所圖的。
崔宇的話深深刺痛了明娟。明娟氣得發(fā)昏,失望和絕望交織成一張滿是羞恥的網(wǎng)罩住了她,她在家里哭了半天,才終于決定出來吹吹涼風(fēng),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公園。
她真沒有想到,崔宇是這樣的一個人,前前后后,零零碎碎,從她這里拿了快十萬了。她和他在一起,就是很簡單地在一起,純純粹粹,簡簡單單,可崔宇呢?這世上,有什么能相信呢?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不要臉的人呢?他怎么好意思來騙一個孤零零的女人的錢呢?而自己竟然這么傻,為了那一點點安全感,為了那一點點的溫存竟然什么也看不清。誰說生活里非得有一個男人才是生活?
明娟哭了又哭,為自己的利令智昏,臉上戴的口罩都給哭濕了。幸而兜里還有兩個不知什么時候裝的備用口罩。她慢慢平靜下來,眼睛有些發(fā)澀和酸痛,往事如煙,可能命該如此吧,心里只覺得一片蒼涼,猶如這冬季的景象,到處是光禿的枝丫和枯黃的干草。
一個人,又是一個人了。
像一朵孤孤單單飄零的雪花,沒有人會注意那美麗的正在開放的花瓣,在一棵干草尖上,在一根漠然伸向天空的樹枝上,在重重疊疊了好多腳印的路面上,在眼睛所到之處的萬物上,停不了多久,就開敗了,消失了。誰會在意呢,這盛開的潔白的純凈的小花?它是誰的眼淚澆灌的嗎?或者,就是眼淚變的。
出了公園,往西,再往西,沿著大馬路走,人越來越少,車也越來越少,太陽離遠處的山越來越近,前面的前面是城市不斷擴張的觸角,那是些才開辟了的正在蓋樓的新小區(qū),路也才慢慢往那里修。再走,看見一座大橋,寬闊的路面,鋼鐵的護欄,似乎也是新修的。別看現(xiàn)在冷清,日后人住滿了,也應(yīng)該是很熱鬧的吧?
明娟走近大橋,大橋上空無一人,半天也不見一個車。忽然,她看見橋那端路燈桿上半吊著一個人,到膝蓋的黑色羽絨服上衣,藍色褲子,頭垂在胸前,燙過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亂飛,像荒原上一叢枯草,又像秋天最后一片掛在樹枝上的黃葉。明娟嚇得魂飛魄散。很顯然,那是個想不開的女人,有什么事情想不開呢?她是什么時候、不被人知地把自己掛在那兒的?她的身上此時是不是已經(jīng)落滿了這老天爺留下的眼淚——雪花?
明娟看著看著,不禁愣住,思緒停駐,呼吸變急,只覺一時間萬念俱灰,不知怎么,看著那個掛著的人明明就是自己。
不是自己是誰呢?一個人,以這種方式離開,很快,就會被忘記,像一朵正在飄著的雪花,在這凡塵人間,不留一絲痕跡。
她愣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靈魂已經(jīng)出竅,似乎時間已經(jīng)凝固。連后來從她身邊過去一輛小轎車,她也像個木偶人沒有動。那車在橋那邊停下,不久,又有車來,是警車。
忽然,明娟手機響了,是方雷。
方雷說,娟姨,你在哪兒,我和蘇蘇把房子訂好了,啥時候你來看看,蘇蘇說你退休了就過來吧……
明娟拿著電話,手有點發(fā)抖,有幾朵小小的雪花停在手臂上,她的眼淚又熱熱地涌上來,一句話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