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俊
走近瓢泉,那兩眼清泉宛如辛棄疾的眼眸,很憂郁地望著我們,望著早已被時間篡改的塵世。一片竹葉飛揚,落在泉水上,波紋顯現(xiàn),漸漸激蕩出一些莫名的心思。流波澹澹,人影踅入其中,某種氣息仿佛掙脫時間的枷鎖,在我們的周圍游弋。很快,就把我們緊緊地裹住了。
瓢泉位于上饒至分水關(guān)公路的右側(cè),原屬于瓜山下一戶周姓人家。辛棄疾再次被安上莫須有的“貪酷”罪名后,于淳熙九年(1182)之春,由福建回到了上饒帶湖。閑居期間,辛棄疾脫去戰(zhàn)袍,換上布衣芒鞋。每天除了和朋友飲酒賦詩,就是到處尋山問水。一日,他尋訪奇獅渡(后改名為期思渡),偶然闖入瓜山下,發(fā)現(xiàn)了瓢泉。
電影《一代宗師》里,有兩句臺詞印象深刻。一句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另一句是“世間所有的相逢,都是久別重逢?!比伺c人相逢講究因緣際會,人與一個地方的緣分,同樣如此。說白了就是看這個地方的氣息是不是與你匯合,一同穿過深邃的甬道,抵達某種難以言傳的秘境。李白與敬亭山相逢,流露了“相見兩不厭”的歡喜;蘇東坡一生跑遍大半個中國,獨獨對惠州的風景青睞有加,感嘆“不辭長作嶺南人?!?/p>
泉水指引辛棄疾停下腳步。四周不聞人語,人間安靜下來了。他抖落滿身風塵,坐臥水潭邊,癡呆呆地觀察泉水的變化。山色迷蒙,晚霞散去,泉水的表面是波瀾不驚的世界,底下卻隱隱發(fā)出細密的哀語之聲,儼然是大地冗長的交談。辛棄疾無可救藥地癡迷上這泓泉水。來處,去處,似乎全在這眼泉水中。念茲在茲,遂起意把所在的一大塊山地買下,并將泉水命名為“瓢泉”,以詩文記載當時的心境:“便此地,結(jié)吾廬,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洞仙歌·訪泉于奇獅村得周氏泉》)。
翻看辛棄疾的詞集,我們知道他和蘇東坡一樣對陶淵明推崇備至,為其吟誦追和的詞作,多達九十多處。辛棄疾是陶淵明的擁躉粉絲,曾嘲諷晉朝的王導、謝安等抵不上陶淵明故里柴桑路上的塵土。一個人表達對偶像的崇拜之情,往往會不知不覺地模仿其言行。眾所周知,陶淵明寫過一首詩叫《停云》,而辛棄疾在瓢泉的新居就有一個“停云堂”。停云,停云,跨越了數(shù)百年的時空,兩顆孤寂落寞的靈魂蓄養(yǎng)起的浩然之氣,將彼此緊密地膠著在一起。
彼時,辛棄疾步入四十六歲,遭受南宋朝廷的“雪藏”,長期落職閑居。一個壯歲旌旗,擒叛南歸的英雄,被迫閑退,心中的苦楚和悲痛可想而知。何況古人曰:五十知天命。古人認為一個人徘徊在五旬時,意味著生命逐漸走向暮年,是時候該啟動余生規(guī)劃的方案了。辛棄疾的年齡,恰好是已近“知天命”。瓢泉的出現(xiàn),激發(fā)他生命中最本質(zhì)的東西。他反省自己的人生——少年時立下志向試圖改寫歷史,卻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當一個人的心中塊壘紓解不了,便會選擇回歸自然,寄情山水,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辛棄疾暫時放下心結(jié),之后,堪輿風水,開始著手修建瓢泉的房舍。卜居,是選擇“隱居”之意吧。辛棄疾親自設計瓢泉的園子,建秋水堂、停云堂,鑿養(yǎng)生堂,辟花園壟,建筑群依著瓜山而建,迂回穿過整個橫畈村。關(guān)于辛棄疾的建筑群,當?shù)氐拇迕裰两窳鱾鬟@樣的說法:從橫畈頭走到橫畈尾,下雨天不用打傘。如今,最值得惋惜的是,這些建筑群業(yè)已消失。哪怕是頹圮的遺址和廢墟也不給世人留一點,全成了傳說。我曾驅(qū)車沿著瓢泉往石塘古鎮(zhèn)的方向行駛,試圖尋找到建筑群的蛛絲馬跡。一路上,所見盡是鱗次櫛比的樓房,哪里還尋到它們的影子。直到進石塘古鎮(zhèn)的入口處,才發(fā)現(xiàn)一個地名叫花園壟。站在公路上,遠遠望去,有一排圈起來的房屋,看樣子像是養(yǎng)豬場,一股惡臭味隨著風四處擴散。向當?shù)氐睦相l(xiāng)打聽,據(jù)說在20 世紀80 年代,花園壟還能在溝溝壑壑中拾撿一些把玩或是研究的拓片和瓦礫。到了90 年代末,一個養(yǎng)豬專業(yè)戶承包了這片土地,開來挖土機,將僅存的一點遺址都推翻到泥土的深處。
那么,辛棄疾為什么要給泉水取名瓢泉呢?寄托了怎樣的寓意呢?我們讀他的《水龍吟·題瓢泉》,答案自然浮出水面。
“稼軒何必長貧?放泉檐外瓊珠瀉。樂天知命,古來誰會,行藏用舍。人不堪憂,一瓢自樂,賢哉回也。料當年曾問:‘飯蔬飲水,何為是、棲棲者?’”
南宋時期,朝野文恬武嬉,文人學士無不耽于聲色之中,對山河的破碎視而不見,直把杭州當作汴州,一味地沉溺。 辛棄疾以身許國,自是不屑于蠅營狗茍,轉(zhuǎn)身踏上求田問舍的道路。但凡偉人在重新定位人生價值之際,都會借名士而隱。 辛棄疾在詞作中抬出顏回,就是向那些內(nèi)心喧嘩騷動的世人昭告心志:我,辛棄疾,一身本事施展不出來,懶得陪你們玩?,F(xiàn)在,我要去享受“一瓢自樂”的生活了。
歸隱究竟是否徹底,似乎無關(guān)緊要,要緊的是讓眾人看到一個高唱凱歌的英雄樣子。瞧瞧,這般率性、純粹,卻永遠散發(fā)著雄偉氣魄的辛棄疾,后世有多少人能抵擋住他的人格魅力呢?讀辛棄疾的詞,我們都知道,它與其他宋人的詞不同,沒有過多的纏綿悱惻,而是衍生出一種悲憤的英雄情懷。詞到了辛棄疾這里,不但有卷土重來的金戈鐵馬,還有橫刀躍馬沖出重圍的自由。生活中遭遇挫折的人在辛棄疾的詞中,可以汲取一些動人心魄的勇氣和力量,重新審視自我審視世界,重新打了雞血似的沖向生活。
辛棄疾一生飽嘗國難家愁、世亂民憂的滋味,是瓢泉給了他安放身心的場所。瓢泉在辛棄疾心中的意義,不亞于杜甫的草堂,陶淵明的斜川。辛棄疾遇見瓢泉后創(chuàng)作的詞作,真實描述了生活和心境。他是有多么熱愛瓢泉啊,就連浙江的好朋友陳亮急巴巴地跑到上饒來找他玩,都是安排在瓢泉的新居接待。陳亮何許人也?他既不是達官貴胄,也不是家纏萬貫的富豪。但他絕非等閑之輩,而是一個不打折扣的落拓不羈的“憤青”。陳亮曾數(shù)次上書朝廷,極力主張北伐,對金宣戰(zhàn)。宋孝宗為了籠絡人心,遂替他安排一個官當。按理說,這是天大的喜事,理當感泣皇恩浩蕩,抓住機會使自己的仕途青云直上。清朝曹雪芹說,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讀書也罷,習武也罷,可不就是奔一個好前程去的嗎?令眾人始料不及的是,陳亮居然傲視權(quán)貴,拂袖離去。落拓不羈是文人的一種通病。但面對的是權(quán)貴,試問有幾人敢如此放肆?
辛棄疾和陳亮有著相同的志向,相同的思想苦悶,相似的脾性。兩人相識后,結(jié)下深厚的友情。陳亮的到來,使得 辛棄疾顧不上身體抱恙,在泉水邊設酒款待。從早晨喝到晚上,醉了就枕著酒杯抵足而眠,醒來接著喝,無須受時間限制,盡興就好。仿佛也只有喝酒作詞,才能放浪形骸,配得上那些肆意飛揚的日子。
生命注定是一場相遇和告別的旅程。陳亮在瓢泉盤桓十日,告別東歸。辛棄疾舍不得陳亮,追至鸕鶿林。天黑雪深,沒法前行,方罷休。是夜,辛棄疾借宿一村民家。窗外,雪花覆蓋房子和樹木,覆蓋了大地,卻掩藏不住思念故人的情愫。驀然,耳畔傳來幽幽笛聲。笛聲自古適合懷想,吹出來的每個音符婉轉(zhuǎn)著揮之不去的愁思。辛棄疾輾轉(zhuǎn)不能成眠,起床作就《賀新郎》:“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這首詞里,辛棄疾將整個自我沉溺于情感的海洋里。他對陳亮坦言,你既然看重我們之間的情誼,怎么能輕易離去呢。早知如此,你還不如不來得好,白白浪費了我的感情!
以前,總覺得男子和女子之間才應有含情脈脈的繾綣,黯然銷魂。卻原來,情是相通的。在知己的世界里,情到深處,竟是如此的濃郁和熱烈。陳亮去世后,辛棄疾湊巧外調(diào)到福建,想到再也不能和他瓢泉對酌,談論共同的抱負,悲從中來,不能自拔。夫復何求!人生得辛棄疾一知己足矣。我想,九泉下的陳亮也該無憾了。
1196 年,辛棄疾在上饒的帶湖家居突然著火,三進院落全部燒毀。他遣散了家中的仆人,借車載僅存的少量家具,舉家投往瓢泉。辛棄疾在上饒閑居時期,斥貲財構(gòu)筑別墅,稱得上挺得起腰桿的富豪。然而建造瓢泉莊園,他耗盡所有的積蓄,且失去豐厚的薪水,物質(zhì)生活遠不能與在上饒的優(yōu)渥相比。沒有經(jīng)濟來源,一大家子的吃喝成了問題。早在1193 年,辛棄疾意欲辭官,他的兒子知悉后,急忙勸道:老爹呀,你不能因圖一時的爽,把我們坑害了。氣得辛棄疾寫詞大罵兒子:富貴是危機。詞作看似是老子教訓兒子,實則證實了辛棄疾的潔身自好。據(jù)專家考證分析,辛棄疾自1187 年后,經(jīng)常來瓢泉居住,實際就是設館授徒賺錢養(yǎng)家。饒是如此,辛棄疾卜居瓢泉,避開世事的喧擾,心態(tài)還算曠達。他一邊讀書,一邊耕作。閑來無事,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和附近的村民打成一片。村民們生活經(jīng)驗豐富,辛棄疾就向他們請教什么時候撒谷種,什么鳥諳知節(jié)氣的嬗變。村民們走進辛棄疾家的大門,把地里的莊稼和收成的情況以及家里雞毛蒜皮的瑣事全嘮叨給他聽。在瓢泉,辛棄疾雖然失去在位時的風光,卻意外收獲到尋常百姓的煙火溫情。
辛棄疾常以主人自居,徜徉在瓢泉的佳景中,想象著自己是個將帥,統(tǒng)率山水。這讓我想起諸葛亮,可能是他們的身上都有一種孤傲的狂放吧。諸葛亮當年蟄居隆中躬耕隴田,寫了一篇《論諸子》,統(tǒng)領(lǐng)老子、商鞅、蘇秦、張儀等十位圣人在文字里排兵布陣?!翱穹拧笔禽腿「鱾€方面的優(yōu)秀因子,將獨立思辨的能力立起來,自我超越,自我完善,并非盲目自大。辛棄疾的“狂放至極”還體現(xiàn)在讀書方面。他博覽群書,但絕不是亦步亦趨地掉書袋子。其中一首《讀書》寫道:“是非得失兩茫茫,閑把遺書細較量。掩卷古人堪笑處,起來摩腹步長廊?!泵看巫x這首詩,想到辛棄疾質(zhì)疑古書的淘氣場景,我就想哈哈大笑。哪里還是個大英雄,明明就是課堂上的一個頑童,作弄老夫子后的天真爛漫狀。笑歸笑,但暗地里卻是真心佩服他治學的態(tài)度。
人一旦與大自然相望、相守、相生,邊界消失了,物境與心境渾然一體。身心吸納自然的清風,吞吐出來的是明朗、清澈。我們讀辛棄疾這個時期的作品,雖然文字猶自透露著白發(fā)歸耕的隱痛和失意,但羈鳥歸林般的愉悅摻雜著山水的氣息迎面撲來。
“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啼鳥有時能勸客,小桃無賴已撩人?!?/p>
“老鶴高飛,一枝投宿,長笑蝸牛載屋行?!?/p>
當英雄太辛苦了!辛棄疾把肉身躲進瓢泉,任由精神在花草樹木和飛鳥流云中茂盛地滋長。從一個英雄的身份換成瓢泉的哲學家,辛棄疾的詞作跳出了空間和時間的維度,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大放異彩,被王國維譽為“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人間詞話》)。
瓜山下的瓢泉,交織著一個廣大深遠的世界。它和辛棄疾的詞作一樣,是文學,更是人文,與光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