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簡潔的漩渦

□文／阿乙

我不保證我能談得好。甚至可以說，這讓我非常忐忑和尷尬。但凡涉及理論、概念、邏輯，我就感到緊張。這和農(nóng)民害怕講農(nóng)業(yè)知識一樣。我認為，寫作和批評，看似親近，卻存在著一種類似生殖隔離的隔絕。能夠跨越這巨大溝壑，在兩個領(lǐng)域都建立成績的人，實屬罕見。二十年前，我只寫了幾篇書評，就永遠地終止了這一嘗試。以后，我并不害怕寫一篇萬字的小說，卻把寫不足千字的創(chuàng)作談視為畏途。這次之所以為文，是因無法對陳培浩教授說不。我們都知道，他在推動一件事哪怕是最小的事時總是拿出最為認真和最為熱忱的態(tài)度，并且著力于讓他的朋友和同道獲得踏實的進步。我盡最大力氣來說這個話題，但不保證它不走偏。文中不當(dāng)之處難免，還望批評指正。

自2006年始至2019年，在寫作中，我對一種原則——即它方便于讀者接收、理解、接受——有所遵循。前二者（接收、理解）尚可說我們在執(zhí)行一種職業(yè)紀律，白居易不就是這樣做的嗎？他務(wù)求使村嫗也能聽懂他的詩句。后一者（接受）卻暴露了我們拉攏、討好和遷就讀者的居心。稍后我還會闡述“接受”對作者的擺布。我先談自己是怎么走上“方便之道”的。在寫小說之前，我有過九年媒體經(jīng)歷。很長時間內(nèi)，我認為，在媒體寫稿、編稿，就其操作方式而言，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一回事。如果說它們有什么區(qū)別，就是媒體寫作者不能及時地被認為是作家。一些和我一樣從媒體人最后變?yōu)樽骷业娜?，想法和我差不多，覺得在媒體和在文壇，耕耘的東西差不多。因此，把在媒體工作時遵守的法則移用到文學(xué)寫作，是自然的。2005年，我從單位《新京報》領(lǐng)回梅爾文·門徹撰寫的教材《新聞報道與寫作》，徹夜閱讀，此后又數(shù)次溫習(xí)。目的是更好地編輯記者稿件特別是特寫這樣的長篇報道。當(dāng)時，我也嘗試寫點小說。我對寫小說是茫然的，迫切需要知道在這樣的寫作里，應(yīng)該做什么和不做什么。我就把《新聞報道與寫作》當(dāng)做指南，因為它每一頁都在教我們應(yīng)該寫什么、不寫什么。怎么寫會留住讀者，怎么寫又嚇跑讀者。

有這么一些準則刻在我的腦子里：

——在寫之前，用一句話概括你要寫什么，并使之統(tǒng)貫全文；

——盡量使用動詞；

——盡量使用更普通的詞；

——盡量使用短句；

——盡量用最少的話把事情說清；

——細節(jié)及故事性。

對當(dāng)時的我而言，這就意味著“什么是好的小說語言”?；蛘哒f是“合格的小說語言”。隨后我接觸到的一系列作家如亞歷山德羅·巴里科、海明威、加繆、芥川龍之介、卡佛、耶茨，可以說是這本教材不斷的回響。加繆、海明威、馬爾克斯干過記者，這份經(jīng)歷或許侵蝕了他們的寫作。巴里科簡直是用速寫的方式寫作，句子短又快，極為輕逸，有時不免讓人想到古龍。在最初的小說寫作里，我不使用副詞，比較少地使用形容詞和名詞，最大程度地減少文章的冗余部分（這種精簡，甚至體現(xiàn)為執(zhí)拗，比如“曾經(jīng)”一定要用“曾”，“但是”一定要用“但”，也絕不使用感嘆號、問號，而是把它們都簡化為句號）。受到鼓勵的是動詞（臺灣同行駱以軍稱我是“動詞占有者”）。示例：《楊村的一則咒語》：“打工的人慢慢歸來，在孩子們面前變化出會唱歌的紙、黃金手機以及不會燃燒但是也會吸得冒煙的香煙，這些東西修改了楊村”。這使得我的文章離開修飾、纏繞的羈絆，沒有門檻，沒有阻礙，讀者拿起它，像坐上一輛一次也不剎車的汽車，能較為輕松地抵達終點。良好的反饋使我常年堅持這種寫法。如果我們冒險一點，用一個詞來概括這種由讀寫雙方建立的方便條約，那就是“簡潔”。首先是行文上的簡潔，就像上面說的。其次是從性格、精神、思想和道德層面簡化人物。

長期以來，人們認為，媒體和事實畫著等號。一些媒體人也這樣認為，并且是真誠地認為。鮮有媒體會說自己撒謊，或者在有選擇地報道事實。但是只要我們認清媒體存在的基礎(chǔ)，就知道，真實對它而言，有時是奢侈的理想。多數(shù)媒體的存在，仰賴于它能觸及的最廣大受眾?；蛘哒f，它的目的是占有最廣大受眾。如果我們把報紙辦成學(xué)報，那么它連一名校對都養(yǎng)不起。在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特別是自媒體、短視頻）出現(xiàn)后，媒體所僅存的一點試圖向人們輸出點什么的矜持徹底消失了。它淪喪為赤裸裸的迎合。還有什么比收視率、點擊率、關(guān)注數(shù)——它們統(tǒng)稱為流量——更為折磨一個新時代媒體人神經(jīng)的呢？那么，只有克制的人才會想到，要在真實和迎合之間形成某種平衡（這是多么難實現(xiàn)?。?。多數(shù)的，不過是打著真實的旗號，行迎合之實。我有一位同事，明明是不支持民粹主義的，但為了不讓自己的觀點和當(dāng)時所供職的報紙的讀者的想法形成沖突，而從支持民粹的角度去寫文章。那么，什么是最廣大的受眾。我想借用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的說法，就是它包含了學(xué)歷最低同時數(shù)目最多的人群。也就是說，一個廣告、一則報道、一篇小說、一部電視劇，只有讓我們的媽媽甚至是小腳的祖母看懂了，才能說抵達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才能說取得績效。顯著的例子是《藝術(shù)人生》，懂藝術(shù)的觀眾少之又少，但這個節(jié)目收視率高，原因是它不觸及藝術(shù)，而是著力搜刮訪談對象的感人事跡。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用“媚俗”一詞來定義這種取悅最大公約數(shù)的行為：“與出格無涉，它召喚的，是深深印在人們頭腦中的關(guān)鍵形象：薄情的女孩、遭遺棄的父親、草坪上奔跑的孩子、遭背叛的祖國、初戀的回憶等等。”

自2006年至2019年這十?dāng)?shù)年里，我在寫作上態(tài)度曖昧。我既寫過媚俗或共情的文字，也對其有過反省和抵制。應(yīng)該說，時間越靠后，媚俗的文章就寫得越少，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在接受訪談時不配合人家媚俗。早期我寫過一篇關(guān)于爺爺?shù)碾S筆：《子宮》。它幾乎是我受到反饋最多的一篇文章。有人甚至為此感激我。今天，我能清楚地感知到，之所以有這么多人給它投票，是因為它拒絕呈現(xiàn)一個老人的自私、昏庸、吝嗇、無能——把這些呈現(xiàn)出來對很多人來說屬于大逆不道——而只呈現(xiàn)了他的溫存，以及對我的愛?；蛘?，雖然呈現(xiàn)了一點他不好的一面，這種呈現(xiàn)也是為了更好地服務(wù)于對他身上的愛的塑造。另外，我寫過《狐仙》《火星》《詩人》這樣的小說或隨筆，大概也是這個思路。在寫的時候，我提前感受到讀者的支持，陷入某種激情中。但在稱贊如期而至?xí)r，我感到慚愧。因為我雖不能說為了取悅于人而出賣了所寫的對象，卻至少是簡化和窄化了他們。

以2019年為限，我開始采用一種與簡潔相對的寫法，也即繁復(fù)。也就是到這時，我才覺得自己面對讀者時，不是一個媒體或者一個媒體人，而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這里面有幾個契機。一是我沒有辦法做到把寫作和自己分裂。在一次座談會上，一位網(wǎng)絡(luò)作家分享他的經(jīng)歷，他說每當(dāng)寫過一段時間，就感覺自己文筆漸長，可當(dāng)他把漸長的文筆應(yīng)用進去，就會發(fā)現(xiàn)打賞額在顯著減少，因此他把文筆又調(diào)回去。這意味著他是一名值得尊重的職業(yè)作者。但我沒辦法做到讓作品和自己失去聯(lián)系，本質(zhì)上我是一個求知的人。一些進步——無論是閱讀上的、思維上的，還是寫作能力上的——好不容易得來，我不想背叛它。另外，鼓吹自己不支持的想法，這也讓我忸怩。一是在閱讀過福克納、陀思妥耶夫斯基、馬塞爾·普魯斯特、詹姆斯·喬伊斯的作品——在克洛德·西蒙眼里，它們代表小說真正開始了——之后，我意識到，方便或者說簡潔，對偉大構(gòu)成了妨礙。偉大和小說的密度、小說的體量應(yīng)當(dāng)成正比。把我們知道的，包括發(fā)生的、未發(fā)生的、歡迎的、厭惡的、主動的、被動的、表面的、隱藏的、語言上的、心理層面的乃至意志上的，盡量地呈現(xiàn)，其必要性要勝過對它們一頓刀砍斧削?；蛘哒f，在書寫時，尊重筆下人物，其意義大于尊重讀者。抑或，只有對筆下人物尊重才能說是對讀者尊重。（舉一個例子：從公路上望見一名農(nóng)夫在耕作，我們可能會很快想到田園風(fēng)光以及詩意地棲居之類的，但是寫作的任務(wù)更應(yīng)該是分析他對這種摧殘他一生的勞動的厭惡，以及心懷厭惡卻又絲毫不敢離開的無奈，甚至可以說是貪婪。他的這種時時被厄運襲擊的念頭，可能導(dǎo)致他對望過去的我們心懷敵意。正如那些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動物仇恨地看著游客。）一是僅僅從行文操作而言，簡潔也不見得總是給我們帶去某種質(zhì)感。把副詞視為陷阱，一味排斥是沒有意義的。在博爾赫斯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和格非小說《迷舟》的結(jié)尾，作者分別這樣寫：“我特別小心地扣下扳機。”“警衛(wèi)員站在離蕭只有三步遠的地方，非常認真地打完了六發(fā)子彈。”如果沒有副詞的加入，那么我們完全無法理解殺手必欲致對方死命的決心以及他擁有的這種素質(zhì)。還有比喻，如果我們一味制裁這種手段，那么我們就會失去把世界上兩件孤立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的機會。在普魯斯特那里，比喻甚至成為某種基礎(chǔ)手段。

2019年春天，我動筆寫長篇《未婚妻》。在敘事開始之前，我這樣對自己交代：

簡潔，容易被認為是好的、可取的、值得鼓勵的，但我們應(yīng)該注意到它給我們帶來的天然損失。有時，簡潔并非朝著一個善的目的而去（比如“省略每一次經(jīng)驗中的細節(jié)因素”，而留下它們的“一般性表征”），而就是為了扭曲或使壞（比如省略掉馬那淫蕩的陽具而保留它深情款款的雙眼，因為那樣便于抽取讀者的情感）。簡潔作為一種風(fēng)氣，正在給作者和讀者帶去一定的妨害。有時候，我們并不主動去扭曲或使壞，而只是對此默許。有時甚至不是默許，而只是未能察覺。我認為，在描述一件像是從A走到B這樣的事時，我們理應(yīng)打起十二分精神，甚至是強迫自己，去看自己是不是只在描述它的表象。為了得到真相，采用芝諾說過的兩分法（盡管它是一種悖論）是值得的，也就是說，為了從A走到B，我們要先走到這段路程的中間，而要走到這中間，又要先走到這中間的中間，以此類推，直到什么也沒有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