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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槿籬

      2023-08-21 09:02:45王旭英
      四川文學 2023年5期
      關鍵詞:母親

      □文/王旭英

      這個夏天很熱,很長,很無聊。我身邊那位五十多歲的男人,每天以躺平之態(tài)刷著視頻,告訴我這樣的事實:我們都知道今年是大旱之年啊,但我們都沒有去責怨老天爺,因為我們不種莊稼、不種菜園子,故而干旱對于我們來說沒有造成一點兒直接的影響傷害,甚至沒有留下什么遺憾的感覺。最多就是熱了些。說是六十年一遇的熱,讓我們碰上啦!你看你看,抖音里每天都有對酷熱的新刷新、新突破!暴熱的新聞常常爆冷??粗媸橇钊藷嵫序v啊,這么惡劣的天氣,我們都能好好地活著!然后他會洋洋得意地說,幸虧我們生活在城市,這里有很多科學的法子對付一切。

      我無語。這個夏天,我時常掛念我的父親。

      這一切對于我父親是一個考驗。他種了一畝菜園子,這對于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來說是一個大工程。要是天不下雨,這個工程定將遭遇困境難以維持而變成爛尾工程。我父親站在干渴得冒煙的菜地里,肯定咒罵過老天爺,只是沒人聽見過而已。我們都勸他放棄。我父親天生固執(zhí),只要是認準了的事情,就不隨風拐彎,不管你是老天爺還是誰。整個夏天,他都在挑水抗旱。

      時近白露,雖然依舊干旱,卻有了涼風,是涼爽的感覺,夜晚也可睡得安生。我們都相信,要不了多久天就要下雨了。自然父親更堅信,只要到了季節(jié),就不怕它不下雨。他把一部分地整理出來,專等著下來一場透雨,種下蘿卜籽、白菜籽,這兩樣都是要趕早的。慶幸,夏天已經被他扛過去了。

      就在這時候,一天傍晚,我接到弟媳曉霞的電話,那頭即刻換成了我母親說話。母親說,甜兒,你要是有空,就趕快回來看看,你父親肯定是吃了壞得太狠的東西,在吐黑水。今年天氣太熱了,老屋里又沒個空調,又沒個冰箱,煮熟的東西放一陣子就餿了,他那個吃煤炭的嘴,不識味,就是餿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不吐黑水喲。他還不要人說……

      母親說話愛邊敘邊議,愛抒發(fā)己見,話一長常跑題,別人幾乎聽不明白她的要點是什么。但我知道,這個吐黑水的事定是重點,而且把她嚇著了,不然她不會打電話??芍v到后來,變成了一件在她預料之中的小事情。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我腳下的兩兄弟都在遠方打工,她找我是對的。

      我到家時,父親坐在石門墩上,看見了我,想說什么來著,開口卻吐了口黑水出來,來不及吐痰盂,呸在地上,漆黑一團。父親很不好意思地捂著嘴,說,甜兒,你看我是不是吃壞了肚子?我看見那口黑水被水泥地迅速吸干,留下一個黑印子,心想你別想得太簡單了。

      我說,下午就送你去醫(yī)院看看。父親說,還勞煩你跑回來一趟。他的話疊在我的話上面了,父親可不管這么多。

      我湊近他大聲說,你還要跟我講客氣么?這時我聞到了父親身上有一股食物腐爛的腥臭味。

      到了兵馬鎮(zhèn)衛(wèi)生院,父親還是時不時地吐黑水,濃濃的墨汁一樣。父親手里抓著一把衛(wèi)生紙堵在嘴邊,紙都染黑了,泛著暗紅。我知道父親對吃的喝的生的冷的從來都不講究,腸胃一直不好,嘔吐與拉稀常有發(fā)生,我小時候還見過他的鼻孔里跑出一條一榨長的蛔蟲出來,把大家都嚇吐了。但父親跟我說吐黑水是第一次,即便當年挖煤被堵在礦下試著吃下煤果子也沒吐過這樣黑的水。

      我問醫(yī)生,我父親是不是食物中毒了?一問出來我心里暗自好笑,這句話同父親問我的那句意思一樣,問題落到自己頭上都想簡單了。

      果然,醫(yī)生用教訓的口吻說,你想得太簡單了。先住院觀察吧,等檢查結果出來了再說,搞不好……他把搞不好后面的話吞了回去。都說鎮(zhèn)上的醫(yī)生下診斷含糊不干脆,果真是的。但也有不含糊的地方,我們往外走時,醫(yī)生大聲說,到病房去叫你父親洗個澡,住院更要講衛(wèi)生。

      我不好意思地笑,連聲說好,心里卻不舒服,我聽出醫(yī)生的意思是說我父親不講衛(wèi)生。雖然我也時常責怪父親不講衛(wèi)生,但與他的一開口叫別人去洗澡的怪是不同的。我心想肚子里的味道怎么洗得去呢。先去拍了胸片,居然要等明天才能拿結果。難怪醫(yī)生說的是先住院再看結果,這可能是我們兵馬鎮(zhèn)的規(guī)矩。住就住吧,天氣這么熱,省得來回折騰,那么正好好洗個澡。

      去病房的時候,我挨近父親身邊,用力吸著鼻子又仔細地聞了聞,就聞到了父親身上果真有一股酸酸的汗臭味。我本來想問他有多久沒洗澡了,還想交代他現(xiàn)在可以在病房里洗。但我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來。父親的耳朵不靈光,跟他說話要靠喊,還不僅僅是聲音的問題,還有辨識的問題,如果他不接受這個提議的話,還有其他的問題。父親耳聾了好多年。我只怕喊得全醫(yī)院的人都聽見了,父親也不一定聽得清楚明白。還是算了。

      父親低頭走著,不緊不慢,微駝的寬厚肩背,依然顯得堅實而強硬。同時也透出那點一眼可以看穿的頑固不化。他一輩子都是這副樣子,挑著重擔走路也是這個樣子,初見時你會難受、會不忍、會提意見。但他很強硬,不會聽你的,要不了多久你就習慣了,就無所謂了,反正他結實,壓的是他,與你不相干,你會覺得他不這樣就不是他了。

      他好像瘦了好多,短發(fā)茬的頭皮上如同打了一層薄霜,給人一種蒼老悲愴之感。有兩次我伸手去想牽他走快點,他竟咧嘴咝咝了幾聲,碰痛了他的樣子,同時用力推開了我的手。我認為他是不習慣這種親熱的舉動。其實我也不習慣?;叵肫饋?,父親八十歲,我也有五十多了,除開小時候那些天真爛漫的親愛歡樂,依稀有點印象,記得起來的親近真是很少,不知不覺,我們分開了好多年,好像是突然一下子到了眼前這個時候。

      到了病房,父親捂著嘴窩在床頭上。我喊他去洗澡,他小聲說,我不洗澡。耳聾之后他的聲音就變小了許多,也不擔心別人聽不見。之后我怎么喊他都不吱聲,像沒聽見一樣,閉著眼睛摳摳搜搜地全身顫動著。同病房還有個五六十歲的男人,不知是什么病痛,脾氣不大好,聽得不耐煩了,直截了當?shù)刭|問我,你是他的兒媳吧?這么大聲吼什么?不洗澡怎么了?就臭了么?要臭也是臭他自己呀。我連忙說我是他女兒,不大聲他聽不見。男人說那也不對,他是個病人,你見過哪個病人還有勁愛洗澡的?

      我著急又好笑,覺得那人說得也對,等明天好點了再洗不遲。父親的身體一直都很好,每天種菜賣菜,前些天還能往菜地里挑水抗旱呀。加上兩耳不聞凡間事,心寬體健的,從來不要別人把他當個需要照顧的老人對待。我想到自己幫女兒帶妞妞時常會感到腰酸背痛,跟父親的身體比起來真是差遠了。

      這時護士來給父親打上針,三瓶藥水,若是食物引起的腸胃問題,打下去可能很快就有好轉。第一瓶打了一半,父親輕聲說,天要黑了,你回去吧。我說晚上你一個人能不能行呀?他說能行。這是我第一次帶父親看病,還住院了,我不確定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里合不合適。正左右為難,那個男人主動說晚上他可以幫忙照看一下。我連連道謝,直覺得這人心腸比脾氣好。

      回家我告訴母親掛上針了,她當即放心下來。晚上我和母親睡在一起,聊了半夜。上一次回來是端午節(jié),一轉眼兩個多月過去了,母親有好多話要問:妞妞乖不乖好不好帶呀;女兒女婿好不好呀;小呂還好吧;退休金有多少,不要嫌少,有總比沒有強……都是關于我的不熨帖的現(xiàn)狀。我盡量往好里說,免得她擔心。

      最后自然還是要說到小呂頭上。小呂就是她的女婿我身邊的那個躺平男,這么多年她一直喊他小呂,也許在她心里小呂永遠還是那個小呂。我跟她說,小呂已經變成個仙人了,凡間的事他都不管。母親叫我別說怪話。又說你們要好好的,別鬧矛盾。我說好,就像你和我父親一樣好。她就不吱聲了。

      我們竟然沒有說到父親的病情上來,好像沒什么可擔心的。臨睡前母親喉嚨里發(fā)出夢囈般的聲音說,你父親今夜應該是舒服的,醫(yī)院里有空調。

      第二天我拿到片子結果去找醫(yī)生,醫(yī)生一看就自言自語說:果然是這樣。我記得他昨天說的是搞不好,心里就沒底,問果然咋樣了?醫(yī)生說,你看肺里有兩個腫瘤,搞不好是癌。我問怎么知道是癌呢?醫(yī)生說你沒看他吐的是什么?又反問我是否老早就發(fā)現(xiàn)病人拉黑大便了。我小聲說不知道。又問是否病人現(xiàn)在經常感到全身疼痛,從里到外火燒火燎的痛。我小聲說不知道。醫(yī)生的聲音大起來,說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兒女的呢?我垂下了眼瞼不敢正眼看他。醫(yī)生索性說,住院就沒必要了,我們這里肯定是治不了的。是不是癌我也不能百分百確定,你們可以到大醫(yī)院去看看,我估計百分之九十九也治不了。他總算干脆了一回。我索性問,還有多長的時間?醫(yī)生只說了兩個字,很快。

      站在門診大廳,我感到心慌意亂、六神無主,腦海里一個勁兒地翻騰“很快”兩個字。掏出手機來,想給誰打個電話商量一下怎么辦,這里還住不住下去。弟弟們在外打工做事,大白天沒有通電話的慣例;剩下母親和曉霞在家里,可能一時也問不出個主意來。后來“很快”逼迫我做了個不是決定的決定,先回家再說,反正這里也治不了了。

      父親勾著身子背對著門側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心里突然發(fā)酸,就在門外站了會兒。等我輕手輕腳走進去,那個男人看見我就大聲說,昨夜差點被你父親吵死了,叫了一夜啊喲,問他哪里痛,他說哪里都痛,我把護士叫來也沒辦法。

      我顧不上答話,趕緊走到父親面前。只見他臉上的皺紋以眉頭為中心,緊緊往攏蹙著,縱橫交錯,扭曲僵硬,像一塊長滿結疤而被雕刻成臉狀的老樹皮。嘴巴卻張開來,呼呼噴著熱氣。我大聲問,你痛嗎?他點頭。我想起了醫(yī)生的話,心里惱火起來,他居然要我父親洗澡,一個全身火燒一樣疼痛的人怎么能洗澡呢?我生氣地喊,你痛干嗎不說呢?父親睜開眼睛看著我,小聲說,說了還不是痛。我差點被他氣哭了。起身又去找醫(yī)生開了止痛針,打下去,等藥生效不痛了再走。

      中午我們回家了。父親在門邊的石墩上坐下來,小聲嘀咕道,剛才還蠻好的,見鬼,怎么回來就痛呢?

      我瞧著他,硬邦邦坐得筆直,生怕碰著了哪兒,兩只手僵硬地垂在身側,木菩薩一樣。我已經知道并看得出來他很痛??赡苷嫒玑t(yī)生所說,止痛藥基本無效。

      我在他耳邊大聲說,要是痛就喊出來啊。父親愣了一下,然后咧開嘴笑了一聲。他笑得很難看。

      我們三個人面對面坐在曉霞家的客廳里,沉默著。剛剛我說了父親的病情,她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諝庠飷?,陽光跨進門檻,一點一點往前,逼過來。說是秋老虎跟著來了。顯然現(xiàn)在我們的心里也來了一只老虎。曉霞把電扇調大一級,母親下意識地往門角躲閃,她歷來只能拿布帕子扇風,扇了電扇就要頭痛。

      后來我說,醫(yī)生說可以到大醫(yī)院去看看。我沒有說出那個百分之九十九的斷言,我覺得那個醫(yī)生的話不可信,同時也認為這個百分比沒有意義。世上的事情除非成為事實,否則百分之九十九也只能說明是可能。還有萬一呢。

      母親低聲自言自語,先前說全身骨頭隱隱痛,應該是挑水抗旱受了力,前幾天又當成感冒打了四天針。也就不到一個月的光景,怎么會長了個癌癥出來呢?她在竭力回憶著父親最近的一切跡象。

      我說,癌癥不是一時長出來的,每個人身上都隱藏著癌細胞,找到機會就跑出來了。關于這一點,我只能說這么多,我怕母親抓住這個繼續(xù)問下去,就說,現(xiàn)在要決定怎么辦。

      母親說,怎么辦?還能怎么辦?她看著自己的腳尖,仿佛問題就在那兒,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都這樣了,還能怎么辦?一轉眼她就清醒了,她說,我來做個主,不去醫(yī)院了,去醫(yī)院也是糟蹋錢?;畹竭@個年紀,壽元到了,去哪里都一樣。剩下的日子,要吃要喝都隨他的愿,沒人服侍我來服侍。

      我聽了有點吃驚,沒想到平日想前顧后優(yōu)柔寡斷的母親突然這般果斷起來。她有這樣的決定和態(tài)度倒是正常的,一生都是怕麻煩拖累了別人,怕花錢,怕許多不相干的事情,唯獨不怕自己難過。她這是做主把父親當成了她自己。他們什么時候變成一個人了呢?

      但最后一句聽起來卻像賭氣。母親坐在矮板凳上,胸口貼近膝蓋,兩只手合著枕在胸前,身子縮成一團,顯得干瘦而羸弱。自從前年摔一跤,她的腰就沒直起來過,上半身幾乎與地面平行,行動要靠拐杖幫忙支撐。她自己的生活才剛勉強能夠自理。另外他們兩個釘釘磕磕對敲了一輩子,老來愈發(fā)硬氣,吵起來互不相讓。母親摔傷后,干脆搬到小兒子家來,與曉霞同住,平常日子里他們都是各顧各的了。我覺得最后一句母親要是說的氣話,唯一的可能是在激將我和曉霞,接下來父親肯定需要人來服侍。

      我問曉霞,你的想法呢?曉霞垂下眼睛,說,我沒有想法。

      我說,怎么會沒有個想法呢,咱父親得癌癥了。

      曉霞站了起來,沒來由地走到門邊打個轉身回來,說,姐你最好通知我哥我嫂,要個說法是真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兩個老人的贍養(yǎng)和后事,早已做了分工,父親是歸老大負擔的。這一點曉霞做得沒話說,老早她就表示要把母親帶著一起生活。老大一家人一直在外打工,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打個照面,父親一個人住在老屋,他們基本沒管過,也因為父親一直身體健旺。

      我說,這不是事情太急了嗎?晚上是要給兄弟兩個打電話??墒蔷退阋麄冓s回來,也不是一時能回的。家里還有我們在,眼前要趕快商量個對策出來。

      母親說,不要叫他們回來,都要做事情,又不是在外面好玩。再說你父還好好地活著,都跑回來守著干什么?

      曉霞說,你們怎么定我都沒意見。轉頭來看著我,眉毛一揚,問,你是什么想法呢?她的意思不言而喻,我是這個家里唯一的女兒,父母給了鐵飯碗的女兒,看我表現(xiàn)的時候到了。

      以往她們妯娌兩個就公開談論過,我們家的三個孩子,好處都被女兒獨占了。母親為此辯解,說我們這樣的家庭,哪里有什么好處給她呀。曉霞就指出讀書的事情,說他們偏心,當年我是復讀了兩年才考上市財校跳出農門,輪到兩個兒子讀上來,父母提前商量好了放出話來,讀到哪里是哪里,堅決不準復讀。母親被抵得無話可說,當時的確是害怕兒子也要一直復讀下去。兒子讀書不行。行的都要多讀兩年,不行的不知要讀到猴年馬月。他們供不起。我聽了更是不以為然,他們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多讀幾年書,要多受多少苦?我當時也是犟上了??汲鋈チ擞衷鯓??分到商場當會計,沒風光幾年,商業(yè)不景氣,遭遇改制,下崗,我也只落下個城市戶口,僅僅名聲好聽。還要愛面子,還不如什么也沒有直接下個海打個工來得痛快。日子過得不葷不素,自然顧不上別人。再說父母也從沒有對我有過什么要求,總是叫我把自己過好就好了。這也不能怪我不管吧。

      現(xiàn)在我要管給她看看。我說,我想帶他去武漢看看,先要確診是什么病,才好打算怎么辦。總不能糊糊涂涂地就這么算了。恐怕不是癌呢?若是癌,也有治好的。若是癌……

      母親打斷我,著急得很,你別總癌癌癌的,哪里來那么多癌!你父親是壽元到了,總要找個由頭走的。我說了不去醫(yī)院,我來服侍,不要你們管。經過這一會兒冷靜下來,母親的態(tài)度竟然越來越明確果斷。

      我大聲說,我父很痛的呀!醫(yī)生說他全身應該是像火燒一樣地痛。最起碼要減輕他的痛。我?guī)?,你們不要管。我的眼睛濕潤了,心里充滿反感和失望。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一說到父親的痛,我就心酸,就愧疚不安,就像這痛是被我忽視而來的,與我有著分不開的關聯(lián)。

      母親定定看著我,好像不相信,又好像在心里體會那種痛滋味。后來她說,我沒聽見他說有那么痛,醫(yī)生是不是搞錯了?

      這時曉霞說,咱父親來了。你們在這里決定什么都沒用,主要還是要看他自己的想法。

      母親趕緊說,不要說癌癥的話。

      父親的影子慢慢漫進來,黑得透明。后來他在門邊站住了,不吱聲。曉霞起身推把椅子讓過來,他還站著,不坐。母親大聲說,你坐呀,站在那里干啥?把亮都攔著了。父親好像沒聽見,母親就伸手去拉他,終于輕輕地坐下了。

      父親四處看了看,沒頭沒腦地問,凡凡呢?凡凡是曉霞的小兒子,讀小學三年級,曉霞在家陪他讀書不能出門,守著一老一小,心煩了就愛抱怨。

      母親說,凡凡上學去了,你找凡凡有事呀?青天白日的……父親沒等她說完,又說還沒回來么?應該回來了呀。兩個人的話重疊在一起,母親沒好氣地說,這個聾子,只有你說的。

      我忍不住暗自好笑起來。如果是心情輕松愉快的時候,看他們兩個,包括他們的一生,就像個有趣的笑話。一個自主生硬,不由分說,伴隨在一個病態(tài)的掩護之下。另一個怎么說呢,她縱然有千般萬般的好,都是枉然,都無法顯現(xiàn)。他們就像一對矛盾,是天生對立的,又是天生不可分開的。常常要相對揮舞一通,得以不辜負這個天生的安排,表明既是對立,又是要以彼此為依據(jù)而存在著。從小我看到的就是這個樣子,大半個世紀過去了,依然如是,沒有一點點改變。老天爺為普天下的一眾夫妻設計的這個游戲版本,似乎永遠不可解。

      母親轉頭對我說,難怪喲,最近每天都要來看凡凡,原來……母親的聲音慢慢低下去,她仿佛看到了某種事實真相,幡然醒悟,繼而被降服,眼底飄忽起一絲傷感,卻有些分量,她失神地把整個半身壓在膝蓋上。

      我沒有理會她,清了清嗓子,對父親喊,明天帶你去武漢啊。

      父親露出驚詫的表情,緊聲問,去武漢干什么?

      我喊,看病呀。

      他頓時泄了口氣,輕慢地說,我還以為是什么好事??磦€病到武漢去,吃多了吧?我都不知道武漢在哪一方。不去。的確,他只知道大兒子一家都在武漢做服裝,他自己從沒去過武漢。

      我決定說服他,但那是相當費力的,無論是聲音還是思想。母親及時地阻止了我。母親說,凡事有命數(shù),你犟什么呢?要是我,我也不……

      這時候父親突然吐了兩口黑水在地上,他自己也沒防備,眼睜睜看著白亮的瓷磚地面上汪著一團糟心的黑。他神情失措,仿佛是被誰脅迫著,很無辜的樣子。

      曉霞立刻驚恐地跳起來,脫口而出,有毒吧,肯定有毒!母親趕忙起身去廚房抓來兩把爐灰,蓋在上面,快快地打掃起來。

      我忙找來一疊紙巾,塞到父親手上,父親卻一甩手,出門走了。

      我看著曉霞,冷冷地說,曉霞,你仔細想一想,要是你自己的父親這樣了,你會怎么對待。

      曉霞愣了一下,隨即說,我又做錯什么了?

      下午我開始打掃老房子。我把堆放在堂屋里的柴火都搬到外面去,打開所有的門窗,讓風吹進來。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老房子特有的味道,幽暗、潮濕、霉變,還有衰老。令人壓抑,呼吸不暢。我邊打掃邊尋找,很奇怪這些味道的來源。整個夏天沒有下過一場像樣的雨,陽光幾乎烤透了大地,不說是六十年一遇的火熱嗎?到底是哪里,是什么,是如何潮濕霉變了呢?

      我和母親一起,住到父親隔壁的后房。

      天氣依然悶熱,我提出要去買臺空調。母親堅決反對,說你這么點苦都不能吃,不如回去算了。我說是給父親的房間裝,讓母親和父親住到一起,方便招呼。她說那更用不著,她可不能吹空調。她又說你的心不靜,靜下來就不熱了。我說我靜著呢。

      晚上先給大弟春林通了電話,母親在一旁監(jiān)督著,只通報病情,不尋求任何意見。春林顯得著急又為難,著急的是父親害病了,聽樣子好像很嚴重,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為難的是又一波疫情來了,服裝廠被封,他們一時回不來。母親守在旁邊連忙寬慰他,說別急別著急,回來了也是空晃著沒用,家里有我和你姐,你放心吧。春林又說,等幾天就到中秋節(jié)了,肯定要解封放假的,只好等幾天看,父親就勞煩姐姐照應了。我只好說沒事沒事。末了順口補一句,我就怕你趕不上送終。這句像一條欲加在身的罪責,那頭半天沒吱聲,仿佛哽著了。

      小弟春景的電話打了幾次沒人接,母親反倒擔心起他來。春景長年在外打隧道,輾轉全國各地,沒有定處,電話不通就很讓人擔心。春景打了好多年的隧道,鉆石穿山,這一點倒像是得了父親的傳承。父親年輕時下井挖煤,一干幾十年,我們家原先還算寬裕的日子,就全靠這位煤礦工人撐起的。春景每次回來,父親的話就多一些,他們說大山里的石頭,說鐵錘子,說手電鉆,說到后來就說不通了,雖說同樣是開山掘石,相隔幾十年,一切都不一樣了。春景有時開玩笑說,認真說起來,雖說累點苦點,倒是一個不錯的職業(yè)。父親聽了不吱聲。

      我給春景發(fā)微信,母親說跟春景不能說多了,他性子急。我給他留言,父親生病,能回速回。像封電報。母親一定要等到春景的回話再睡,十點多鐘他回話了,說在加班,中秋節(jié)可以回來。也像電報。就這樣,他們都知道了并冷靜地接受了父親的病情,每個人依然在各自的位置上,沒有受到一點影響。當然父親生病是自然之中的正常事件,我肯定改變不了什么。我應該冷靜下來。

      刷了會兒手機,躺平男在微信里問什么時候回來呀?我就徹底冷靜了下來。后來不知不覺睡著了。

      夜半時分,我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了。像老鼠啃噬木柜,窸窣,窸窸窣窣,小心而吃力,是一種弱小與一種強大盡力的對抗。這是小時候的記憶。仔細聽,聲音是從前房傳來的。

      母親摸索著起床,電燈的開關在門邊,老房子的設計理由,深夜不需要開燈。稍一定神,可見房間里有乳白的月光,低調的柔和的亮,仲秋的夜晚,格外清爽。

      我輕聲問,是老鼠吧?

      母親說,不是。

      她的身影搖搖晃晃飄了出去。隨后我聽見窸窣的聲音停止了,傳來母親的高聲,你怎么把衣服都脫了,還都丟到地上,你要干什么呀?父親難得地大聲應出兩個字,痛啊。喉嚨里似有氣泡,鼓滿了疼痛。

      我心里一緊,趕緊爬起來,站在堂屋里問,怎么啦?

      母親緊張地說,你不要進來,去睡你的。

      門縫里透出燈光,我聽見又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來,這次是輕微的衣物的窸窣。我在暗里站了好久,直到黑夜仿佛得到安撫,漸漸安靜下來。

      早上起來,母親在大鐵鍋灶燒柴火煮了米粥,屋子里洋溢著濃濃的米香,竟然蓋去了其他味道。父親坐在門墩上,看見我了說,菜園子里有菜。他在等著我起床。他的精神看起來比昨天要好了一點。

      我問,你感覺怎么樣了???痛不痛呀?

      他說,我好些了。你去菜園里給它們都澆點水。

      我說,你還操心這個呢。

      我就提上籃子去了菜園。從小我就喜歡菜園子,每次回家看不到母親,我就往菜園去找,母親總在那里。在一廂廂一壟壟的綠色中,母親的臉閃動著太陽的光芒,顯得溫柔而快樂。然后我們采摘一些新鮮的蔬菜,回家煮飯吃。那是最輕松歡欣幸福的時刻。菜園子給我一種貼近日常的安全感,有收獲的希望,有煙火的溫暖。要說這么多年有什么是從未改變的,那就是對菜園子的這種感覺。

      還是那個老菜園,母親帶上孫子后,就把菜園子交給了父親來種。父親種菜沒有母親細心內行,但他興趣很高。事實上輪到父親種菜的時候,家里幾個正經吃菜的勞力都出門打工去了,我?guī)еゆひ埠苌倩貋怼K牟丝窟@兩個老小根本吃不動,父親就把菜挑到鎮(zhèn)子上去賣,漸漸地興趣變成了樂趣。父親的菜越種越好,兵馬鎮(zhèn)街上的人幾乎都認識這個日日賣菜的聾子。

      父親也都認識他們,他常說現(xiàn)在的人很刁。人們都知道父親賣菜一言九鼎,就是一言堂。你要是想跟他找碴討價還價,喊破喉嚨他也聽不明白,就只好依了他。算賬一律遵循四舍五入,不掐頭去尾,不同意你就走,他也不拉你,可能他也覺得要想拉住你會很費力。常常父親挑去一擔,挑回半擔,然后滿灣子送給別人,反正也不會讓菜糟蹋了。他就是不服那個刁。

      菜園子在父親手上擴大了一倍,大約是與人打商量用其他田地換來的。擴大的部分原來是塊水田,地勢要低一點,父親把新加的邊圍壘齊膝蓋高的土坎,密密栽上一圈什么植物當籬笆,后來籬笆都活了,郁郁蔥蔥,綠墻頭一樣。遠遠看上去,是一個很闊氣的菜園子?!伴煔狻笔歉赣H用來表達一切美好的形容詞。

      走進園子里,立刻被前頭的那方新籬笆吸引,整整齊齊一排木槿,枝丫簇擁,綠葉蔥蘢,嬌嫩潔白的花朵點綴其間,競相綻放,花苞掛滿了枝頭?;腥缱哌M了一座花園。我沿著木槿走一遭,不由得心曠神怡。忍不住贊嘆,想不到父親的菜園子搞得這么“闊氣”。不知道他到哪兒去謀來這么些清一色的白木槿!

      菜卻沒有多少了,韭菜開出了一片小白花,辣椒樹枯死了一半,辣椒都干癟打了皺,只有幾垅紅薯葉長勢興旺。大部分地都空閑著,季節(jié)更替,父親還沒來得及種下秋冬的蔬菜,加上天道干旱,就這樣了。

      突然想起父親交代澆水的事,哪兒有水呢?最近的水源是一處快干枯的堰塘,隔著好幾百米遠。后來在那個幾根木棍搭起的簡陋小棚邊找到一口大缸,缸大半埋進了土里,上面蓋了塊木板,里面漚了半缸綠水。旁邊有桶有瓢,倒齊全。我放眼一看,半缸水怎么澆?不如只澆一樣,我就給木槿澆了。

      我掐了些薯尖和韭菜,臨走摘了朵木槿花在手上,路上碰見了人,就放進籃子里。洗菜時揀出來,母親接過去捏住花蒂端詳著,說菜園里的木槿開花啦!她把花放在飯桌上。屋子里到處煙熏火燎得黑漆漆,桌子也黑,花很白,花兒就像一個很刻意的“闊氣”。父親走進來,一直看著,后來他對我說,下次記得把花都摘回來。

      我莫名其妙,問摘回來干什么?

      母親說,木槿花是你父親特意謀來為凡凡栽的。那年凡凡摔破了鼻子,常常流鼻血,我們知道一個秘方,用白木槿花燉雄雞,吃了可以斷根。雄雞是現(xiàn)成的,木槿花一直謀不到,你父親一氣之下就栽了那么些。

      我問,凡凡吃好了嗎?這個方子我很早就知道,就是一個土方子,他們竟然還信奉著。以我對父親的了解,經心這么一件事卻是少見。

      母親說,吃了真要好些,只是還沒有斷根。你父親每年都把花摘回來曬干,備著隨時要用。用不了的,留到來年接上新花再扔掉。你要是有熟人需要,就拿些去吧。

      我心想,哪個熟人會信這個?突然想起小區(qū)里真有個小男孩經常流鼻血,那家的奶奶說治了好多地方,沒辦法,醫(yī)生說要等孩子長大了慢慢自己好。我想給他帶些回去,就算沒效果,吃了也沒壞處。萬一碰巧有效呢?

      父親喝粥發(fā)出很大的響聲,粥很燙,并沒有吃進去多少,聽起來有點虛張聲勢。韭菜花稈老了些,我吃著把嚼不爛的吐在桌子上,父親嚼著嚼著都吃了下去,他從不贊成浪費食物。逢到吃的,他就格外有了精神。

      夏天那次回來,我像領導視察民情一樣,轉到父親的老屋,看見桌上一瓦缽南瓜,煮得稀稀爛爛的,直冒瓜氣。我叫父親要吃好點。父親低頭盯著南瓜認真說,這是今年最早最嫩的瓜,油也有,鹽也有,還怕不好?母親在一旁取笑道,連你的話也撮了油鹽。她在氣他不識抬舉,鬧著要一個人開伙吃飯,圖自由自在,看他吃的啥豬食狗食,就來氣。

      我卻知道母親來氣的真正原因,應該是因為魔氣叔。

      這時母親說,吃得這么響,你看他哪里像個得了癌癥的喲?昨夜倒把我嚇著了,這個聾子,不曉得是不是故意的。

      我忍不住笑了,說粥太燙了。我知道母親說的“故意”,主要是針對父親的吃相。仔細想起來,父親確實是個愛做故意之事的人。年輕時他與母親吵架,把母親氣得不吃不喝躺倒在床上,他就趁機去翻箱倒柜把罐頭呀麻餅呀之類用來走親戚送禮的好東西找出來,拉攏幾個孩子,故意當著母親的面吃個精光。半夜里,又故意把鍋碗瓢盆碰得稀里嘩啦山響,故意把雞蛋用麻油煎得老香,吃起來故意用力吧嗒嘴巴,“嘖嘖嘖”“咕嚕咕嚕咕?!?,氣得母親爬起來與他對搶。年歲漸長,他的耳朵顯出不大靈敏的時候,大家都叫他聾子,他就索性故意裝聾,遇見扯皮拉筋的麻煩事情,他一概不理不睬,別人說上天去,他卻一直問:“你說啥呀?”再不就硬著脖子頭也不回地徑自走了。這么裝下去,當真越來越聾,剛剛五十歲,下礦挖煤的活兒就做不了了。重新做回農民,他倒輕松高興得很,好像是故意要弄成這樣的。人家問他耳朵是怎么聾了,他說是在礦井下不通氣閉聾的。母親就在一旁糾正說是小時候被他父親打破了耳膜而聾的,父親好像沒聽見,不吱聲。人們覺得后一條更可信,父親兄弟六個,按照天干順序取的名,他排行老四,取名王義丁,一個親也親不上、疼也疼不上的位置,挨揍是家常便飯。試想我的爺爺養(yǎng)著六個兒子,沒有一點雷霆手段,如何鎮(zhèn)壓得住。打破個耳膜算是輕的,包括長大了讓他去挖煤礦,都是王義丁這個人的命。幸而父親是個不管不顧也強硬的人,也是個曉得照顧和寬容自己的人。

      我們的話父親聽不見,他突然站起來到房間里去了。碗里的粥還剩一半。母親跟著追進去,大聲說你的粥還沒吃完呀。

      父親說不吃了。又吩咐,給貓吃了吧。他躺在床上緊閉雙眼,卻不安心,不時睜開毫無目的地看一眼。不知要看什么。

      母親憂愁地問,你要吃什么呢?糯米飯吃不吃……南瓜綠豆面團子吃不吃……紅燒肉吃不吃……蓮藕煨排骨吃不吃……每問一條等半天。父親沒搭理她,也許沒聽見。

      我站在房門外,默默看著,母親報出的食譜,大約都是父親愛吃的,我從來不知道父親的這些口味愛好,我只知道他什么都吃,從不挑食。

      現(xiàn)在應該不是吃的問題,我知道他是又痛起來了。我聞到房間里滿是父親身上的味道,很濃的混合味,正在不斷地發(fā)酵。

      母親又說,那我燒水給你洗澡吧。

      這次父親聽見了,連連擺手說,不洗澡,誰要洗澡了?

      沒過多久,曉霞來了,騎在摩托車上,放下一提袋菜就走了。里面有排骨、五花肉、蓮藕,竟然正和著母親的菜譜。

      母親高興起來,說你看,曉霞還是蠻懂事的,心腸也軟,就是嘴巴硬點。

      我說,她一直不喜歡我父親,就不好。

      母親說,你父親這人,有幾個人喜歡得起喲,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擱誰時間長了都要鬧紅臉。

      他們原來是一起生活的,都是因為一些習慣問題,互相看不順眼,起了爭吵,又直截了當,毫不保留,嫌隙就越來越深。原來父親有一招厲害的撒手锏,每次爭執(zhí)不下的時候,他就去把曉霞的父母請來評理,還請些年長者來作陪。那對親家都是老實本分人,桌面上拉不下臉,不管女兒有沒有理,只是一味地訓斥,給足了父親面子。父親就認為每次都是自己有理。這樣搞了幾次,親家覺得不能老是女兒吃虧,再叫,就不肯來了。我聽說最后一次特別搞笑,起因是父親吃飯時把魚刺丟到新房的瓷磚地面上,給家里的老花貓吃。曉霞說他不該,她說的是不該丟在地板上,貓有貓碗。父親聾頭聾腦聽成她說的是不該把魚刺給貓吃。父親說吃你幾根魚刺也不行么,偏要。他索性把飯碗放到地上給貓吃。曉霞氣得把碗端到外面的樹底下去,說這個碗就不要了。這下輪到父親不依不饒了,又跑到親家去告狀,說曉霞丟了他的飯碗。他的親家有了豐富的經驗,搞清楚了不是那么回事,也不說穿,叫來一桌人陪他喝酒,然后每個人說一番道理出來,給他足足開導了一下午。父親不知受了何種刺激,回來就搬到老屋去單過了。

      我動手準備煨湯,好讓父親早一點喝上。母親坐在灶前等著燒火,我們不知不覺一致把父親當成一個特別的病人了,但我們又是如此從容不迫。

      我問,最后那次去曉霞家,他后來是怎么說的?他到底經歷了什么呢?

      母親說,說了什么?他還有什么好說的,本來就是惡人先告狀,心里有愧吧。后來一個人住著就好多了,我看他最適合一個人過,正好獨霸一方,上天下地沒人管。我也巴不得圖個自在。

      她放松下來,上半身習慣地撲在膝蓋上,目光掉進漆黑的灶膛里,露出一臉茫然失落。她又說,我沒管他,就落下了這個樣子。天氣這般臭熱,又要吃餿壞了的東西,怎么不得病喲。這下看到他的能耐了,一百歲還是要人管的吧……

      她的聲音慢慢低下去,頭也低下去,充滿懊悔。我想安慰她,卻不知從何處說起。我看他們就像是一曲憋腳的戲劇,矛盾,不合常理,而又古怪難懂。結局很直白,她還是想管他。

      我說,這不能怪你,是他不服你管,活該。

      母親抬頭吃驚地看著我,說,你怎么能這么說話?他是你父親,有些話我能說,你們不能說。你這么大個人了,再不能像小時候一樣沒大沒小的。

      我說,好好,我說錯了。燒火吧。

      屋子里安靜下來,聽得見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呼呼聲,不時蹦出噼啪一聲脆響。同樣的場景,久遠的時光里也有。我在那里,我年輕的父親母親也在那里,還有弟弟,我們歡喜地等待著鍋里的肉湯——父親煤礦里關餉了我們就會吃一次肉。父親的臉上除了歡喜還有自豪,他耳聰目明,聲音充滿磁性,他用不高不低的聲音溫和地說,等一等,等一等,就快好了,人人有份。當甜甜的肉香飄散出來,灶間變成了天堂。父親把他碗里的肉夾來一塊,父親說,甜兒,你多吃一點。大家都抬頭看他。母親問,甜兒為什么要多吃一點?父親說,甜兒是我們家的女兒種。大家都覺得這理由很充分。我心安理得地吃到滿足,嘴角閃動著滋潤的油光。

      這時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甜兒,煮了肉湯呀?我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父親站在我身后,大概是聞到香味而來的。

      母親欣喜地說,等一等,等一等,就快好了。我心頭猛地一熱,多么驚人的相似,是什么在讓時光倒流?抑或是什么從未離開!

      父親只喝了半碗湯,一塊排骨包在嘴里滾半頭,吐出了骨頭,肉在嘴里繼續(xù)滾,舍不得下咽的樣子,后來囫圇吞了。我看著都難受。

      老花貓一直安靜地守在他腳下,他給了它一塊,看著它吃。母親嘆了口氣,說,他的牙都快掉光了,可能是吃不動。中午把紅燒肉煮爛一點,不信他不吃。

      我把肉拿到曉霞家煤氣上用小火慢燉,后來凡凡放學了,我叫他們上來一起吃飯。父親看見凡凡很高興,伸長手夠著去摸他的頭,凡凡趁機放縱地大聲嚷著要吃肉。父親上桌看見紅燒肉,愣了下神,隨即不停地叫凡凡吃、叫我吃。后來又叫曉霞和母親吃,好像是他請客主辦的一桌席面,弄得曉霞反倒不好意思吃了。母親就說,我們又不是客,要你總勸干什么?我給母親夾了一筷子,意思叫她接受父親的好意。母親并不領情,她看出了父親的反常,心里不舒服,嘴上卻不留情。我們都感覺到父親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只有凡凡不講客氣,邊吃邊說,姑姑燒的肉真好吃。

      父親吃得很少,他說剛剛喝了湯的,不餓。等一會兒他從后門出去了,我們就聽見山墻下傳來嘔吐聲。我們依然默默吃飯。只有凡凡停住不動,瞪大眼睛,像一條警覺的小鹿,側耳聽著。他聽出來了,說,爺爺在吐。曉霞說,快吃吧。凡凡已站了起來,跑出去了。一會兒他又跑回來,表情驚恐地說,爺爺吐的黑水。父親隨后走進來,母親給他半碗湯,他接過去竟然一口氣喝了,就像是一次醉吐。

      母親又輕聲嘆了口氣。她拿鐵鏟鏟出一些爐灰,我接過來,送到父親嘔吐的地方。山墻朝南,斜著搭了半壁絲瓜架,幾縷藤蔓伸張著細絲般的觸角徑自往上攀到了屋檐。兩棵絲瓜定是享受了特殊的照料,藤壯葉肥,鮮嫩的瓜兒戴著明艷的黃色花朵。正午的陽光熱情洋溢,照臨著一切。父親把黑水都吐在瓜根上。

      下午有兩位叔伯相約著來探望,看情景就一目了然,安撫的話由母親代為答謝。父親沒有說話,但他面帶微笑,正襟危坐,顯得鄭重其事。我擔心他坐不住了,就把母親喊了出來,隨后他們就走了。當然沒人會跟一個聾子聊天的,又費力又說不明白。他們一走,父親當即趴倒在床上,并大聲地呻吟起來。他說,痛死了啊……

      我站在床邊,心情沉重。看樣子父親確實已經感覺到自己得了重病,這從大家的態(tài)度,從他變成關心的重點,從半日兩頓肉的伙食上,都是可以體會到的。他也察覺到大家都先于他知道了他的病情,所以他索性不裝了。

      我突然很想和他談一談,我想讓他知道在他身上將會發(fā)生什么,那是一件關于生死的大事,他有權利知道,他得有心理準備。這是對一個人最起碼的尊重,不管他生來是多么平凡,而死是平等的、莊重的。而他是我的父親!

      我說的時候父親一直沒有出聲,他翹著屁股半跪在床中間,低頭閉眼。我不知道他聽明白了多少,我說他的病醫(yī)生說治不好了,我說他吐的不是什么黑水,而是血。這應該是很好明白的,如果他愿意明白的話。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因為我告訴他我可以帶他去武漢,去了武漢也許就不會那么痛了,我還說我會一直陪著他。

      父親沉默著,好久。我以為他睡著了,后來他坐起來,他的眼睛不停地眨巴著,像是剛剛滴了眼藥水,濕潤汪在干澀之上,他想努力把它潤進去。他低聲說,算了。他只說了這兩個字。

      我的喉嚨被一個什么硬塊堵塞著,幾乎不能呼吸。我張大嘴,面對著窗戶。那朵白木槿不知被誰擱在窗臺上,花瓣在微風中不停地抖動。

      這時候我魔氣叔回來了。

      魔氣叔是被派出所兩名協(xié)警押送回來的。他們把他拎進門,像拎著一麻袋麩糠。我魔氣叔軟成一團,往地上一放,卻又站立起來了。民警大聲喊,王義丁是誰。我忙把父親推出來。民警說,你家的人要加強管制,他不穿褲子在兵馬鎮(zhèn)大街上游來游去,這個流氓行為,影響極其惡劣。這已經是夏季以來的第三次了。屬于慣犯。再次警告,若有下次,要抓去關起來。

      我父親垂著兩只手,僵硬地點頭哈腰賠不是。他不用聽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可以說是不用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是要賠不是的。每次魔氣叔惹了禍,他都會主動坦白叫別人來找他哥王義丁,父親總是先賠禮再賠償。何況現(xiàn)在來的是公安干部。接著父親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父親說,好、好、好,我來跟他說,你莫見怪啊。

      民警一走,父親走到魔氣叔面前,用指頭指著他,壓著嗓子說,己吔,你真有魔氣么……說不下去了,雖說沒賠償,卻丟臉丟人,還不如賠償呢。

      這時我母親從躲著的角落里跑出來,幫父親指著魔氣叔,說你沒事跑到大街上去脫褲子干什么?那是不要臉你曉得不?

      魔氣叔一直有點怕我母親,他收起搞怪的笑臉,很無辜地眨巴著小眼睛,說,我熱。

      母親說,你熱你脫掉褂子呀,干嗎要脫褲子?

      魔氣叔說,脫褂子冷。

      我嗤的一聲笑出來,這樣的天氣,在街頭游蕩,他的這個感受是準確的。一轉頭看見我了,喜滋滋笑起來,說甜兒回來了,怎么沒人跟我說呢?你回來了,我要去買斤肉回來。他扭頭就要走。我父親一把抓住他的胸前衣襟,拉到面前來,不知是痛還是氣得直喘。

      魔氣叔一反剛剛被警察提拉著的服帖態(tài)度,用力扭動身體掙扎著,就像一個在寵溺他的大人面前不服管教放肆的小孩。父親扭不過他,無奈地松開了手,隨手把他揪起的衣襟拉伸下來。魔氣叔找到了機會索性把一肚子氣撒出來,他沒好氣地大聲喊,別搞。

      這就是我魔氣叔,想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只要是他認為有理的事。我們家的人都堅信他不傻,也不是瘋也不是癲。小時候大家覺得他是調皮淘氣搗蛋,長大后覺得是叛逆是個性,年老后才不得不承認他身上是有一股魔氣。讓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驗證一個魔氣需要這么多年?還不知你我是不是。

      說起來我爺爺有六個兒子,現(xiàn)在活著的只剩下父親和魔氣叔了。甲乙丙伯活到老年自然亡故,戊叔幾歲時得病夭折。父親比魔氣叔大了整十歲。他們有時像兄弟,有時像父子。魔氣叔六十歲那年進了鎮(zhèn)養(yǎng)老院,但那里關不住這位大俠,他想上街就上街,想回來了就回來。他惹的禍也特別,不知何時起,他迷戀上了收集硬紙盒,瞄見了就要想方設法拿走,里面的東西他也不要,一路扔。別人發(fā)現(xiàn)了追著來,他就往我家跑。一回來就找我父親,不是他找就是別人找,準沒好事。母親不要父親管他,說有養(yǎng)老院管。父親不聽她的。母親就對魔氣叔沒好氣,這也是她生氣父親搬到老屋單過的原因,母親認為父親來這里就是為了能自由自在上天下地地和魔氣鐵成一堆。常常他們在大街上碰見了,父親總要買些葷菜,帶魔氣叔回家來改善伙食。魔氣叔一來,父親就要給他洗衣做飯,本來就不會弄,天又熱,幾焦心喲!現(xiàn)在母親看著魔氣叔,突然就想起來,父親的病都是他給引起的。

      母親越想越生氣,她壓著嗓子,眼睛不看他倆,卻叫應魔氣叔的名字說,己呀,你知道么?你哥就要死了。你能不能好生地待在養(yǎng)老院里,不要再回來煩他了呀。

      父親自然不知道母親在說這個,母親眼盯著地上呢。魔氣叔聽見了,轉頭看母親,思考著真假。他也是有腦筋的,只是不愿意用在某些地方。

      母親盯他一眼,繼續(xù)說,你還不信么?你看看你哥的樣子,看見他變了相嗎?你哥就要死了。

      魔氣叔就轉頭去仔細地看他哥,看了幾秒,立即放聲大哭起來,哭得眼淚嘩嘩直滾。父親嚇了一跳,以為剛才抓痛了他,眼里露出歉意,小聲說,你還嬌氣摸不得了。

      魔氣叔哭著一下子趴到父親的肩頭,父親痛得站起來,架起他的手想往外推,卻又抓著不放手。魔氣叔依然要往他哥身上撲,那架勢就像一場近身肉搏。

      母親趁機喊,我去叫人來把他送回去吧。

      父親說,等一等,等他哭完,我還要跟他說不能在外面脫褲子的事。

      等了一會兒,魔氣叔還是哭,傷心得很。父親一直看著他,疑惑起來,說,怎么哭個不止?是不是在街上有人打了他?不然怎么這么傷心呢。哎…哎…我問你喲……

      母親喊,還問個啥?趕緊送走吧!送走……

      父親突然大聲喊,別吵。黑水脫口而出,噴了一地。

      魔氣叔嚇得噤了聲,看著父親,眼淚還在流,他是真?zhèn)牧?。魔氣叔也有感情呀!他只是不說而已。

      轉眼他也吼起來,問,你要死了嗎?

      父親一愣,問誰說的?誰說我要死了?

      魔氣叔只管抓住自己的心思,眼下這件事情可太重要了,一定要問清楚。幾乎是責問,你要死了嗎?

      父親氣得一屁股坐到床上,說,我是要死了,你要干什么?要跟我一起死么?

      魔氣叔驚恐地后退兩步,蹲了下去,雙手抱住雙腿,盯著面前的地面,硬著脖子說,我不死……我不死……你也不死……我不準你死。他定是記得所有不見了的親人,都是死了,都埋在祖墳山上的土堆里,他怕得不敢正眼看,走路都是繞著走。

      這些父親都是知道的。他看著這個老小孩,笑起來。他的聲音變得溫軟,他說,己吔,不要聽人瞎說啊……繼而,他停住了話頭,定是想到了一個即將形成的事實,這個事實,是他無法處理完善的。他不知如何跟他說了。有那么一瞬間,父親的眼底閃過一絲無奈、憂傷和悲涼的陰影,不知是為魔氣叔還是為自己。也許都有。他說不出任何道理來寬慰安撫他,但他又想讓他安心。他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面對著,露出和顏悅色的一臉笑,這就是最大的道理。

      魔氣叔立即平靜下來,還不忘看母親一眼。他把父親扶到床上去坐下,這時他確信他的哥哥只是生病了。

      母親呆愣在那里,完全忘記了先前的想法。我突然很難過,拉著母親去了灶間。我動手東一把西一把漫無目的地收拾著,想以此沖淡內心的哀傷。

      沉默了一陣,母親說,甜兒,我不是要咒你父親……我是要嚇走那個魔氣,他今天怎么不怕了呢?

      我看見母親焦慮得沒了頭緒的樣子,不忍說她什么。我說,就讓他在這里待幾天吧。

      母親坐下來暗自神傷,她看起來憂傷而虛弱。我就對她說什么都不要她操心,一切有我。她露出微笑,連連點頭。我知道她還是要操心的,我的母親就是愛操心。

      果然,坐了一會兒,她吩咐說,把那個小木床搬出來抹一抹,放在堂屋里給你魔氣叔睡吧。

      晚飯父親沒有吃。魔氣叔把碗端到房間里去,看見父親仰躺著張開了嘴巴,他就塞了一口飯進去。父親迷迷糊糊中嚇了一跳,睜眼一看是他的弟弟在給他喂飯,一邊無可奈何地吃了,一邊低聲吼他,己吔,搞什么……不能吃了啊……你自己好生吃吧……

      晚上大家都沒怎么睡。夜晚太靜了,父親喉嚨里壓抑的氣流聲、幾顆牙齒的對磕聲、走步聲、木盆的挪地聲、嘔吐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天透出蒙蒙亮時我起來了,他們似乎又都睡著了,魔氣叔抱著頭睡得很香。我怕吵醒他們,沒有洗漱就輕輕出了門,反正有口罩捂住臉。走到兵馬鎮(zhèn),租了輛車去山那邊的鋼市中心醫(yī)院。我掛了內科專家號,然后拿出父親的病歷和拍片,我只有一個要求,開止痛藥。醫(yī)生是位老者,頭發(fā)都白了,我對他生出百分之百的信任和真誠。他好像很同情我,他說吃的藥可能沒什么效果了,病人就快解脫了,這是最痛苦的時候,用點直接涂在身體上的去痛藥試試,可解一點皮肉之痛。我說都開上,都試試。他說不能多開,也許可能……他也吞話。不過我知道是什么意思。臨走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問,我父親是不是癌癥。他很驚奇,說哪個醫(yī)生說不是癌癥?這么明顯的肺癌還有爭議嗎?你說他吐黑水,說明整個胸腔都感染了。唉,現(xiàn)在說什么都太晚了。

      是啊,說什么都晚了。

      我把藥給父親的時候,他看著我說,我以為你回去了。

      母親在一旁說,我說不會吧,但她的神情暴露出她也在這樣擔心。

      病魔真厲害呀,三天時間,父親一下子瘦脫了原型。也不是瘦,是一種突然的崩塌,觸目驚心的毀滅感。而他還在強打精神,手里拿著藥,站在那里笑。他的笑又像是發(fā)自內心的,似乎是病痛使他變得軟弱了,他愿意向它們低頭。他是想以柔軟之態(tài)為他的一生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嗎?這時我卻想到了死亡的僵硬,任誰也圓滿不了。這又是一個無解的難題。除非你知道無解就是解,才能輕松一點。我不敢細看他,叫他自己涂藥,哪里痛就涂哪里,藥我買了好多。

      我沒有說出癌癥的事,它變成了一件特別令人厭惡的事情。

      等一會兒父親出來了,欣喜地告訴我,這個藥真效(有效),涂上就不痛了。他的雙手分別拍著兩邊的手腕和臂膀,很輕松的樣子。魔氣叔也高興得手舞足蹈,可能認為他哥不痛就是好了,不用死了。

      我趁機問,洗個澡吧?

      他點了頭。卻不同意去曉霞家的熱水器里洗,他說洗不慣。他提出在井臺上洗溜水澡,也只能這樣了。整個夏天他都是這么洗澡的,也可以說是許多個夏天都是這么洗的。井水很涼,有時正熱洗得就很痛快,有時涼一點就囫圇沾濕抹幾下了事。若是有人盯著了說你這叫洗澡,比老花貓洗臉還潦草,他說每天都洗哪有幾多齷齪。

      母親趕緊去燒水,我跟到灶間來,猶豫地問,魔氣叔會不會洗呢?

      母親看出我為難,說,我來給他洗。指望你魔氣叔還不如不洗。

      我看著母親,連續(xù)兩夜沒好好睡了,面色和精神都顯出了虛脫狀態(tài)。心里頭還要操心其他事,昨夜我聽見她吩咐曉霞今天去鎮(zhèn)上買紅毛毯,不知用來干什么。

      我說,還是我來吧。你去找一條大褲衩來。

      出來一看,魔氣叔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他是不能高興的,一高興就迫切地要去找紙盒子。

      母親找來一條紅藍相間的格子休閑短褲,說是春景給父親的,父親嫌花哨,一次都沒穿過。我把短褲拿進去給父親,叫他換下長褲,我好給他洗澡。父親接過去,遲疑了一下,說好。

      我站在門外等了好一會兒,他才出來,見了我就咕嚕說,這么條小褲子,叫我怎么穿,你看,緊得不能走路了。

      我一看,他把兩條腿穿進了一邊褲筒里,怎么不緊?他的樣子,滑稽而可憐,木木呆呆的,恍惚得很。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也顧不了那么多,給他脫下來重新穿好。

      陽光和煦溫暖,現(xiàn)在我愿意用這個美好的詞語來形容它。我摸了摸井臺上的水泥地,是溫熱的。沒有風。母親很高興,說了幾次真好。

      我讓父親赤腳站到水池里,脫下他的褂子,我有點手忙腳亂,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也許都有。這又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體驗。我記得我從未有意識地接觸過父親的身體,簡單的雙手相握都沒有過。似乎是一種天生的抗拒。多么荒唐!父親行將就木,而我還不知道我所抗拒的是什么。

      父親開始時很不好意思,堅持要自己洗。也許在他的記憶里,從未有過這種待遇,他的父母也未必這樣照顧過他一次。他一直在微微發(fā)抖。也許是冷。我把他的一只手放在半身高的搖機頭上,穩(wěn)住他,淋過兩遍熱水,慢慢才不抖了。但他一直在不好意思。我可憐的父親,他的眼神不能集中,看來看去,沒話找話,他輕聲說,你看這里又裂了,要維修一下啦。

      我抽空瞄了一眼,井沿上是有道裂縫??吹贸雠赃吰渌胤接卸嗵幱盟嘌a過的痕跡,補得很牢固,只是堆起蠻厚的疤,不好看。這口井是父親當年親手打的,有些年辰了。那時村里人都吃公共水井里的水,挑一擔水來去要半個小時,為此身材瘦弱的母親特別害怕挑水,平常她帶著我們三個兒女在家,用水就像用油一樣細氣。父親開始說要親自為母親打一口井,母親還說他吹牛。后來井真的打起來了,這件事被母親由衷地夸贊了半輩子,我們幾個不知事的孩子也感到莫名高興。每每說起這個,父親就很自豪,這口井不僅給家人帶來了幸福感,還是他做礦工的職業(yè)生涯一個能力和光榮的見證。弟弟們小時候都是在這井臺上洗澡,有時他還幫他們洗,把一桶水從頭淋到腳,就像倒出的是他內心滿滿的喜悅。后來村子里安裝自來水,他是堅決反對的。那幾天他反背著手在村里轉來轉去,沿家說都不知道這水從哪個旮旯里來的,能喝嗎?別人笑他沒見識。他就說,有見識就能隨便喝水么?

      母親不時在里面催促洗快點,我主要是怕洗重了,有點慢??傆X得他還是痛吧,哪有那么靈驗的藥。后來母親出來了,母親大聲說,甜兒,應該洗好了吧?不燒水了吧?

      我和父親同時看向她,母親手里拿著火鉗,臉頰泛著火烤出的紅潮,額上有汗光,頭發(fā)蓬亂。她在微笑著等我回話。我說,好了,不要燒水了。

      與此同時,父親看著母親就笑了。母親呆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你有福呀,還有人給你洗澡。我抬頭看見父親還在笑,笑得溫暖而璀璨,就像一道陽光停留在那里。

      洗了澡,父親看起來神清氣爽。他自己進房間換下了短褲,他提著濕漉漉的短褲出來對我說,我只穿了這一次,還是叫春景自己拿去穿啊。接著又突然想起來似的問,春林春景回來了嗎?我慌張地應,在路上了。他說哦,那我去睡一會兒。

      他就去睡下了。

      我們都輕松下來。母親還沉浸在父親的那個笑容里,她甚至在耿耿于懷!我至少聽見她說出過三種想法:第一種,父親肯定是感到有福而笑的,這可能是他記事以來平生第一次有人給他洗澡;第二種,父親在她面前覺得不好意思而笑的,畢竟是一個硬邦邦了一輩子的人,突然被看到了他的弱,不好意思;第三種,父親在給她留下最后的念想,相似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之類的一笑。說來說去,后來母親的想法停留在最后一種上,慢慢地,她就變得怪異起來。

      我想如果父親真的是那個意思,那他的目的達到了。我看到母親完全走進了那個笑里去,她幾乎忘記了過去的所有不滿意,眼前的笑容變成了最重要的事情。

      她一個人說,笑得那么好,要死了才笑得那么好,有什么用?活著時咋不笑好點呢?

      又說,這么笑是什么意思?想我記得你是個好人么?你是個好人嗎?我看這不是啥好兆頭……

      我真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了,我只能當成這是她的特權。隨便怎么想都有理的特權。我擔心她一直執(zhí)迷不悟,把身體徹底搞垮了。我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問,今天你叫曉霞去買紅毛毯干什么?

      她愣了一下,后來說,給你父親蓋。

      我說,這天氣,一時蓋不住吧,還叫她特意跑去買。

      她沉吟著,欲言又止。我一直等著她說,還是說了,蓋冰棺的,然后包骨灰用。

      我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我想起來了,我是見過這紅毛毯的,在一些喪葬場合。正如母親所說,紅毛毯蓋在冰棺上,紅毛毯包著骨灰回家。紅毛毯一直是我的困惑,我看見紅毛毯正好嚴嚴實實地蓋住了冰棺,沒有一點多余也沒有一點短缺。就像定制的。我特別好奇紅毛毯是主家準備的還是冰棺自帶的;不明白為什么是紅色而不是其他的顏色。我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問清楚這兩個問題,我怕問出來輕薄了這件莊嚴的事情。

      現(xiàn)在我知道紅毛毯是主家準備的。我就問,為什么是紅毛毯?白的黑的不是更合適嗎?

      母親說,老父老母過世了,是白喜事。既是喜,當然要用紅色的,喜慶呀!還有一條最要緊,可以護佑后人啊。

      無法形容我此時的心情,雜七雜八地糾結在一起,只覺很難受。想來想去,求得心安唯一的法子,就是為他們多做點什么。又一想,多做點什么不是作為兒女應該的嗎?腦子里一片混亂。

      晚上都早早睡了。魔氣叔沒有回來。我上床刷著微信,見女兒發(fā)了條朋友圈,只有幾個字“先救自己吧”,字面上的意思看起來帶有極大的無盡的懸念。我知道這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情緒發(fā)泄而已,也許是銀行卡里沒錢了,也許打游戲沒有通關,也許……都是小問題。我沒有心情多想。正如她所言,先救自己吧!我與我的父親就要永別了!

      后來我看見父親站在我的床前,看著我。我等著他先說話,我沒有力氣喊了。他一直不說話。后來他笑了,他說你回去吧,我好了,不痛了。他認真地拍打著雙臂。突然他撲倒在我的身上,慌張地叫我,甜兒,甜兒……

      我一驚醒來,是母親在拍打喊叫。母親說,甜兒,快來呀,你父親不行了。

      這次父親吐了好多,血!還是黑色的。床上地上都灑滿了,加上衣服被單,一遍狼藉。父親靠在床頭,大口喘氣,看見我,他把手指著胸口,說不出話來。我知道他的意思,這次不是外面痛,是里面。

      我趕緊收拾著,母親坐在床邊沒有動彈。等一會兒,父親好像恢復了一點力氣,他開始在床上爬來爬去,他的手指伸張開來,顯得有些張牙舞爪。這樣爬一陣子,歇一會兒,又爬起來。

      母親說,甜兒,趕快叫他們兩個回來。

      事情真來了,她慌了。

      天亮之后,父親安靜下來。那些病痛似乎在夜間更加肆意猖狂,乘虛而入。

      我讓他睡會兒,他搖頭。他抓住我的手,有話要說的樣子。我等著。他說,春景……回來……菜園子……水……我一個勁地點頭,沒有疑問。我知道這是遺言,這是世上最簡單最樸素的遺言。而留遺言的人幾乎不知道遺言是何用意,他只是想和他的女兒交代幾句話。但這對他女兒來說卻意義非凡。

      我相信我都聽懂了。我會用這幾個詞匯寫出一百種答案,然后告訴我的兄弟們,這就是父親的遺愿。他們可以任選其一,我們的父親都會答應的。

      父親平靜后,母親一有機會就問他想吃什么,不厭其煩。還真被問出了一個,父親說了一個字,菜。

      母親恍然醒悟,說她想起來了,父親還愛吃韭菜餅子。

      我有點不相信,父親已經兩天沒吃什么東西了,這個樣子,怎么會吃得下韭菜餅子呢?我又想起剛剛他說了菜園子,我還是去了。

      我割了些韭菜,順手抽出粗硬的花稈扔掉。一邊看著那道木槿籬笆,上一次的肥水沒白澆,兩天時間,又涌出來不少新花蕾。潔白的花朵,競相綻放,花團錦簇,在清晨毛茸茸的陽光照耀下,如有朵朵白云宿留其中,顯得格外甜美和溫馨。

      木槿花還帶著露水的濕潤,握在手里,感覺絲絲清涼,柔滑如脂。我看著這一片嬌美的花朵,它們本是籬笆,亦如父親不起眼的一生,卻開出了如此圣潔的花朵!我想起了窗臺上的那朵木槿花,父親也不時地看向那里。我不知他是在看花,還是在看外面的天空,還是在想著孫子的病痛。我不知他強硬的內心世界面對這些花時,是否柔軟,是否眷戀,是否溫暖。

      我把木槿花都摘了回來,裝了滿滿一籃子。當我進門的時候,看見曉霞坐在堂屋里,她立馬站了起來,接過我手上的籃子。她說,咱父親走了。

      我心里立刻閃過一道黑影,像暮靄中老花貓受驚奔跑的背影,黑色的長長的尾巴一閃而過。這才多大一會兒,這才幾天,這才多久?怎么會這么快?為什么這么快呢?!

      母親再次述說了那個過程:她說我走后沒一會兒,他倆疲憊地靠在床頭,父親突然抬起右手挽住她的脖子,這個親昵的舉動讓她心里一驚。接著父親把頭擱在她的肩上,頭頂挨著她的臉頰。她沒吱聲,她聽見他喉嚨里咕嚕了一句什么,頭一歪就沒聲氣了。她說就像電視劇里一場演得很假的戲一樣。她不相信他這么快就走了,她打算著父親最起碼要磨她一個月,一個月還是她自己想的,還不知道父親會不會答應……

      她就這么喋喋不休,說些沒有意義的話。我也聽不出她的重點是什么了。后來她的精力明顯不夠了,她的想法就糾結到一點上來——父親挽住她脖子的那個親昵舉動。就像挽住了她的魂,讓她只記得他的好,過去一切的不滿意都不值一提。她還說父親只讓她一個人送了終。她的心變成了一塊軟得流水的豆腐。

      魔氣叔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的,縮在屋角里,捂著臉,發(fā)出嗚嗚嗚的哭聲,像老牛一樣。

      父親平躺在床上,嘴巴張開了一點。我進來時看見是閉得好好的,怎么又張開了?我走過去用手掌給他合攏。我說,還想吃什么呢?!

      我又走了出來,好像沒什么事情可做了。這時曉霞把籃子里的木槿花拿一朵出來,戴在了馬尾辮上。她的頭發(fā)很黑,花顯得特別白。鄉(xiāng)下戴花也有講究,戴白花表明家里有老人走了,代表孝。父親的白木槿正好派上用場。

      曉霞也給了我一朵。我沒辮子,就別在胸前的扣眼上。低頭一看,那花那么白,白得刺眼,把我的眼淚都刺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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