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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在一起不離分(中篇小說)

      2023-08-21 08:20:25王祥夫
      四川文學 2023年6期
      關鍵詞:小杜王大媽三寶

      □文/王祥夫

      三寶和父親抬著那棵老葡萄樹,從南邊的舊院終于“吭哧吭哧”來到了北邊的新家。搬家這天,鄰居依依不舍都來送行,雨還在下著,小雨,若有若無,地上卻是一片泥濘,人們站在一走一“咕吱”的泥里,一時又都找不到什么話來說,要說,也只是說:“以后要經(jīng)常回來,以后要經(jīng)常回來,可別把我們給忘了?!?/p>

      “可別把我們?nèi)医o忘了?!比龑毜母赣H也笑著大聲說。

      而三寶,此刻心里卻只惦著那兩只小黃貓,不知道它們現(xiàn)在都去了哪里?父親說了,搬家不能帶小貓,新家以后不養(yǎng)貓了,那邊的水泥地又沒老鼠。

      院子東邊,護城河里正在修可以并排通過兩輛汽車的大防空洞。三寶那天親眼看到家里的黃貓跑到洞里去了,這可真讓人擔心。三寶的兩個哥哥,一個在四川當鐵道兵,一個在太原化工廠工作,所以只好由他來和父親抬那棵年年都會結不少葡萄的葡萄樹。三寶這年才十二歲。父親的意思是,這棵葡萄要種在新家的南窗之下。三寶他們以前住的是平房大雜院,而新家卻是樓房,是市里給干部們蓋的住房,一共六棟,后來因為六棟不夠分配就又在院子北邊的空地上加蓋了兩棟。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因為是給市領導們蓋的院子,所以,在院子東邊的街邊特意加蓋了小百貨商店,還有菜鋪,還有一個糧店,糧店旁邊又是一個儲蓄所。商店、菜鋪、糧店和儲蓄所是連在一起的,外墻全部刷成了明艷的蛋黃色。這樣一來,這地方可真是跟別的地方不一樣了,為了方便這個院子里人們的生活,市里還在南邊緊靠醫(yī)院的地方修了一個“大眾澡堂”,這么一來,院子里家家戶戶每個月還可以領到幾張免費洗澡的“特供票”。人們都知道白市長、王市長、李市長還有不少局長都住在這個院子里。院子的南邊就是市第二人民醫(yī)院。如果這邊院子里有什么人得了病,一抬腿就可以跨進醫(yī)院去看醫(yī)生。醫(yī)院的北墻呢,和這個院子只隔著一條東西向的小街,沿著小街往西走先是可以看到一個醫(yī)院的小房子,里邊放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掛著一具教學用的人體骨架,再往西,就是醫(yī)院停死人的太平房,再往下走,就是那個果園了。果園和醫(yī)院之間有條臭水溝,那水可真黑,有太陽的時候,水面上會慢慢浮起一層紅,是魚蟲,每天都有人在水邊撈魚蟲,用那種口罩布縫的三角水抄子。這種抄子還可以逮蝴蝶和蜻蜓。那時候醫(yī)院的藥房還可以開口罩,誰感冒了,去醫(yī)院開點感冒藥連帶著開一個口罩。在這個小城,那時候,有病沒病,到了冬天人們都會戴個口罩,這樣一來臉就不那么冷了??谡植淮鞯臅r候會被掖在衣襟里,從脖子上掛下來的白白細細的口罩帶兒便像是一種裝飾,那時候人們還時興在上衣口袋里插一兩支鋼筆,英雄牌或大眾牌的鋼筆。

      三寶和父親把葡萄抬了過來,在南窗外種了下去,但這棵葡萄卻沒能活下來,南窗外地方不大,那個“暖氣包”就占了不少地方。冬天一過,天氣暖和起來的時候,工人來檢修暖氣管道來了,他們打開了那個“暖氣包”,把蓋在“暖氣包”上的水泥蓋子挪開,三寶也跟著鉆了進去,三寶想不到“暖氣包”里就像個四通八達的地道,從這邊下去,在下邊鉆來鉆去,上來的時候卻已經(jīng)到了后邊的那棟樓那里。他鉆出來的時候把正在那里擇菜的蔣姨嚇了一跳。

      父親對三寶說,葡萄的根子伸展不開,可惜這棵葡萄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第四年,三寶的大哥和二哥都回來了。三寶的大哥給三寶買了一頂硬殼子帽,帶帽檐的那種,上邊有顆紅色的五角星,但三寶不喜歡這頂帽子,戴了一兩次就不知去了哪里。三寶的二哥從太原回來的時候臉上的紅疙瘩都沒了,人變得白白凈凈,也顯得標致了。他給三寶買了一個球,是實心的那種瓷球,可以拍來拍去,雖然可以彈起老高,但它又不是空心的乒乓球,拍的時候會發(fā)出很亮的聲音,只要他一拍,母親就會在屋里說,“吵死了吵死了,小心把旁邊的王大媽給吵過來!”

      王大媽是誰?王大媽就是劍平的媽,是個瘋子,說著一口晉南話,她的口音,有時候能讓人聽懂,有時候又讓人聽不懂。她翻來覆去總是說的一句話就是“小心踩上雞粑粑”。她的口音可真是侉。那時候的大院子里,雖然住的又是市長又是局長,但人們照樣可以養(yǎng)雞。初夏的時候,怎么說呢,賣小雞的河北人毛四戴著草帽又挑著一匾一匾的小雞來了,出那么一頭的汗。毛四是個英俊的河北小伙子,兩只眼睛又大又水靈。他每年都會來一回,來賣他的小雞。院子里的女人都出來看小雞了,順便也看看毛四。小雞總是好看的,毛茸茸的。王大媽也過來看,她跟誰都不說話,再說誰也不敢跟她說話。王大媽抓起一只小雞看了又看,這么看,那么看,那么看,這么看,小雞卻突然在她手里屙了一泡屎,王大媽就猛地把小雞往地上一摜,小雞當下就在地上蹬腿兒了,這可把賣小雞的毛四給氣壞了。

      毛四要跟王大媽理論理論,但馬上就被旁邊的周媽拉開了。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周媽小聲說。

      周媽是街道主任,剪發(fā)頭深眼窩,戴著紅胳膊箍。

      周媽告訴賣小雞的毛四,王大媽可是個瘋子。

      “你和瘋子鬧什么鬧?”

      周媽不但告訴毛四王大媽是個瘋子,還告訴他這個瘋子可不是一般的瘋子。

      毛四不說話了,把那只小雞放手里,輕輕握著。

      “瘋子殺了人都不償命。”周媽又小聲對毛四說。

      毛四朝那邊看看,不吭聲了。天可真是一天比一天熱了。

      “透他媽的!”

      毛四朝一邊吐了口唾沫,也不知是在罵誰。

      “透他媽的,我要去打仗!”毛四又說。

      “去哪兒打?”周媽還問。

      “去東北?!泵恼f。

      這都是春天的事。過不多久,那些小雞就都大了,長出了硬翅子,會在垃圾箱里用爪子認真地刨來刨去了,把垃圾刨得到處都是。有時候會刨出一兩個用過的避孕套,雞把這東西刨出來就不管了,擺在那里,好像專門要人們?nèi)⒂^,周媽經(jīng)常檢查院子里的衛(wèi)生,這是她的工作,她會把避孕套一腳踢回垃圾堆里去,好像還為此生了氣,左右看看,臉紅著。

      周媽忽然抬起一條胳膊,那條胳膊上戴著紅胳膊箍,箍上兩大字:“治安”。周媽大聲說,也不知是對誰說:

      “家家戶戶都聽著,誰家也不許亂倒垃圾!”

      周媽的聲音可真是夠尖銳的。

      再過不久,那些雞開始下蛋了,母雞下蛋好像是件天大的事,好像只有不停地“瓜瓜蛋,瓜瓜蛋”叫才行。那時候,誰家不養(yǎng)雞倒好像是一件怪事。但王大媽卻不養(yǎng),她不養(yǎng)雞別人也沒什么閑話,因為她是個瘋子。還有一家也不養(yǎng)雞,這家人也緊挨著三寶他們家,只不過是在東邊,這家的女人,三寶管她叫周姨,居然也姓周,竟然也是個神經(jīng)病。那時候,這個院子里住一層的人家都習慣從廚房那個門出入,王大媽家的廚房門朝南,周姨家的廚房門卻朝北,所以兩個神經(jīng)病總還碰不到一起。

      “她們要是碰到一起才熱鬧呢?!比龑殝屨f這話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三寶的父親不笑,他在喝悶酒,一個大搪瓷缸,里邊放著酒嗉子。

      三寶的父親皺著眉頭,喝一口,捏幾粒花生米,花生米又炒焦了。

      “你說她們要是碰在一起怎么辦?”三寶的媽又說。

      “管人家怎么辦,愛怎么辦怎么辦!”三寶的父親心情很不好。

      “那是不是就太好笑了?!比龑毜膵層终f,她想讓三寶的父親多說說話。

      “管人家好笑不好笑,愛怎么好笑就怎么好笑!”三寶的父親又說。

      三寶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笑,即使是王大媽和周姨碰在一起?她們會打起來嗎?三寶的媽不止一次對三寶爸說:“咱們得搬家,怎么一東一西兩家都是神經(jīng)病?”三寶的媽是擔心哪天王大媽和周姨一旦打起來可怎么辦?

      “見了她們千萬要繞著走。”三寶的媽不止一次對三寶說。

      “為什么繞著走?”三寶說。

      “你傻呀,她們都是瘋子?!比龑毜膵層弥割^使勁戳了一下三寶的腦門兒。

      “到時候出了事你爸也管不了你?!?/p>

      三寶的媽對三寶說瘋子殺了人都不用償命,更別說打你一頓。

      三寶的父親管不了這些了,他連自己的事都管不了啦,那幾天,他幾乎天天喝悶酒,動不動就把自己喝醉,“喝醉才好呢,操他個祖宗的!”三寶的父親也不知道在罵誰。終于有一天,他從醫(yī)院很高的鍋爐房大煙囪上跳了下來。這件事,可真是轟動了半個城,可嚇死人了。遠遠近近的人都趕來看。從大煙囪上跳下來的三寶父親好像一下子就沒了骨頭,只是一堆不成形的衣服,有一只手從這邊伸出來,還有一只腳,從好像是不該有腳的地方伸出來,沒有血,人們也看不到他的臉,但那堆不成形的人體,或者可以說是一堆衣服吧,卻是那么刺激人。

      院子里的人都跑去看。周姨也去了,當下就被嚇得臉色煞白煞白。她跌跌撞撞、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走回去,人一回來就犯了病。站在門口大聲罵,不知道罵誰。人們離老遠看著她,周姨立在她們家的廚房門口,渾身不停地打哆嗦,她忽然把廚房里的一個小缸舉了起來用力摔在地上,小缸即刻四分五裂,人們看到里邊腌的是韭菜,碧綠的韭菜。

      周姨那天穿著黑色的列寧服,兩排扣,臉色白得嚇人。

      “死了,都死了?!敝芤掏蝗话验T一摔,進屋去了。

      周姨總是管三寶的父親叫老王,三寶的父親活著的時候周姨總是讓他幫著做這做那。

      “老王,過來,給我安一個燈泡?!敝芤陶驹陂T口,對三寶的父親說。

      “老王,過來,幫我修一下水龍頭。”隔著窗子,周姨用手指敲敲窗玻璃。

      三寶的父親就馬上過到周姨那邊了。周姨的男人據(jù)說在鄉(xiāng)下接受改造,很長時間沒回來了,一年了,兩年了,都快三年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李不回來,老李的兒子也不回來,四年的時間可不算短。

      周姨那邊的事好像特別多,她總是叫三寶的父親過去幫一下忙。有時候她會炒兩個菜,請三寶的父親喝酒。

      “這怎么好意思?鄰里鄰居的?!比龑毜母赣H說。

      “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看著你喝?!?/p>

      周姨說,她點一支煙,坐在一邊看三寶的父親喝。

      三寶的父親就坐在那里一個人喝,一邊吃菜,一邊和周姨說話。

      “老李快回來了吧?”三寶的父親說。

      “快了。”周姨說。

      “老李現(xiàn)在在哪呢?”三寶的父親又說。

      周姨不說話了,眼圈兒紅了起來。

      “看看我,看看我,我不該問……”三寶的父親不知該說什么了。

      “我陪你喝一盅?!敝芤膛闳龑毜母赣H喝了一盅。

      “快回來了,一切就都快過去了?!比龑毜母赣H說。

      周姨就又喝了一盅。

      也就是那天,周姨摔完腌韭菜的小缸進了屋,突然“嘩啦”又一聲脆響,又有什么從屋里飛了出來,是從玻璃窗直接飛出來的,玻璃窗上的玻璃馬上碎了一地,周姨又把什么從屋里扔了出來?是一個很大的銅花瓶。

      周姨那一陣子老是犯病,隔不久就會犯一回,不犯病的時候她會靜靜地坐在那里讀蘇聯(lián)小說,高爾基的《在人間》《我的大學》。周姨的男人在家的時候最反對周姨看書了,說她一看書就犯病,不看書還好。

      三寶知道周姨過去在圖書館工作,是圖書管理員。

      周姨有時候會聽聽唱片,老李,也就是周姨的男人,說她連唱片其實都不能聽,一聽就犯病。三寶知道周姨家里有個話匣子,人們那時候都把留聲機叫話匣子,是海盜牌話匣子。手搖的,搖一搖,就可以聽了。

      有時候,很晚了,三寶都睡醒了一覺,卻發(fā)現(xiàn)母親還沒睡。

      “您怎么還沒睡?”三寶說。

      “聽,你周姨聽話匣子呢?!蹦赣H小聲對三寶說。

      三寶聽聽,翻一下身,又睡著了。

      睡了不知道有多久,三寶又醒了。他去廁所,發(fā)現(xiàn)母親還沒睡,還在粘紙盒子,藥廠的那種青霉素紙盒子,粘一個給一分錢,桌上的紙盒子堆得老高,地上也都是紙盒子。

      “您怎么還沒睡?”

      “唉,你周姨還在聽?!蹦赣H長嘆一口氣。

      “您睡您的,您不會別聽?!比龑毭悦缘傻傻卣f。

      “我也睡不著?!蹦赣H說。

      “睡吧?!比龑氄f。

      三寶心里忽然很難過,母親和周姨,兩個女人,這邊一個,那邊一個,她們都睡不著。三寶去完廁所又上了床,話匣子的聲音從隔壁周姨家隱隱傳過來,雖然很微弱,但三寶還是能聽到。周姨總是翻來覆去地聽一首歌,三寶想不起這是首什么歌,但這首歌實在是太耳熟了。

      什么歌呢?三寶怎么也想不起來這是首什么歌。

      夜很靜,西邊很遠的地方有火車開過,鳴著笛,遠去了。

      天快亮了,遠遠近近的雞開始叫,街上灑水車“叮叮當當”過去了。

      “我差點去當了電影演員?!庇幸淮?,周姨對三寶說,還把身邊的一根棍子拿在手里裝老太太,說有一個什么導演說她能去當演員。周姨彎著腰,拄著棍學老太婆走了幾步,然后把棍子一扔笑了起來。周姨的笑聲很怪,笑聲像是從鼻子眼里發(fā)出。再有一次,周姨犯了病,是因為看了一本外國小說,看完就犯了病,鬧得很厲害,說要出家,說要去終南山。

      周姨家的人來了,是周姨的姐妹們,她們都來看望犯了病的周姨,每人提著兩包點心,還有水果罐頭。下著雨,雷聲從北邊不停地響過來。

      周姨犯病是有一陣沒一陣,犯過了就馬上好了,只是身體就更虛弱了。

      “我是不是嚇著你了?”

      這天三寶正在院子里玩兒,周姨在廚房門口朝他擺手要他過去。

      周姨讓三寶進了屋,屋里都是煙,周姨的親戚都坐在屋里說話,周姨把兩塊點心放在了三寶的手里。

      “去玩兒吧,去吧?!敝芤痰男β曈稚秤謫。瑢θ龑氄f。

      三寶手里拿著那兩塊小小的點心剛想要去,又被周姨叫了回去。

      “這孩子拉小提琴,拉得可好呢?!敝芤躺硢≈ぷ訉λ挠H戚們說。

      周姨的親戚都坐在床上,周姨的大姐在抽煙,戴著小小圓圓的金絲眼鏡,她穿著四個兜兒的女式中山裝。周姨的二姐皮膚真是白,周姨的二姐不怎么愛說話,也穿著四個兜兒的女式中山裝,也在抽煙。周姨的妹妹頭發(fā)很黃,就像個外國人一樣。她們都坐在靠書桌的椅子上,都看著三寶。

      窗外的雨已經(jīng)停了,那株丁香樹可真綠。

      三寶看到了那個銅花瓶,就擱在書架上邊,居然沒摔壞。

      三寶靠周姨很近,他覺得周姨是冷的,很冷,整個人散發(fā)著很冷的氣息。三寶又看到了那個男的,戴著深度眼鏡,是周姨的弟弟,笑瞇瞇的,他是個鄉(xiāng)村醫(yī)生,很喜歡說話,也很喜歡喝酒,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來了,坐在床那邊,那邊靠窗近,窗臺上有兩盆玻璃翠,可真好看,花和葉子都幾乎半透明。三寶知道那幾盆玻璃翠還是父親活著的時候幫著周姨種的,把折下來的玻璃翠枝子先在水里養(yǎng)出白白的小細根子,然后再種到盆子里邊。

      “這是老王給我栽的,可老王不在了。”周姨對他弟弟說。

      周姨的弟弟笑瞇瞇地看著三寶,他胡子可真多,半張臉都是黑的。

      “好好拉吧,當個音樂家也不錯,你父親在地下也高興?!敝芤逃謱θ龑氄f,忽然把手放在了三寶的脖子上,很涼,三寶把頭縮了一下。

      周姨就笑了起來,聲音極其沙啞。

      “貝多芬。”周姨的弟弟也笑了起來。

      周姨不笑了,問三寶:“這幾天怎么沒聽見你拉小提琴了?”

      三寶沒說話,那幾天,小提琴被拿到市文工團去了,三寶的母親說要把琴賣了,家里等錢用,要不下個月連買糧的錢都沒有了,家里已經(jīng)沒油了,三寶已經(jīng)有一個多星期沒吃到過一滴油了。三寶的父親從醫(yī)院的煙囪上跳下來,他既然采取了這種死法,單位就不能給他發(fā)撫恤金了,一分也沒有,上邊是這樣規(guī)定的。但三寶父親單位的人正在給三寶家想辦法,他們說,“怎么也不能讓王工程師的孩子餓死!”三寶的那把小提琴被人拿給了文工團,文工團那邊正在排芭蕾舞《白毛女》,那邊的人聽說三寶家有把很好的外國琴,團里也正想買一把好小提琴,但沒過幾天琴又被送了回來,因為這真是一把外國琴,音色真好。但文工團的王團長皺著眉頭說,“用這樣的琴拉《白毛女》是不是崇洋媚外?”

      “如果出了事呢?這可是誰也不敢擔當?shù)??!蓖鯃F長又說。

      王團長這么一說別人就都不敢再說什么了。

      “好好保存著,這可是把好琴。”圖書館的老丁嘆息著又把琴還給了三寶,這個老丁的女兒在文工團拉小提琴,是他聯(lián)系的三寶要看三寶的小提琴。老丁又對三寶說,也許以后自己有了錢會把這把琴買下來送給他的女兒。

      老丁把琴擦干凈了,還在上邊打了點胡桃油。

      “當小提琴演奏家怎么也得有把好琴?!?/p>

      老丁像是怕三寶不知道這把小提琴是把好琴,他讓三寶看小提琴的里邊,“你看里邊,你看里邊?!比龑毟揪筒挥每?,自己家的琴自己能不知道嗎?小提琴里邊的底板上有個外國人的頭像,三寶的父親很早就讓三寶看過了。

      小提琴里邊的外國人頭像不知怎么總是讓三寶想到加拿大的那個白求恩。

      圖書館的老丁幫著三寶用一小張紙把小提琴里邊的外國人頭像給糊住了。

      這就看不出來了,也就不會有事了。老丁說。

      看不出來什么呢?看不出這是把外國小提琴。出什么事呢?有人建議把這把琴給砸了,因為它是把外國琴。

      三寶給住在旁邊樓的李琴看過這把小提琴,讓她看里邊的那個頭像。

      “像不像白求恩?”三寶還問李琴。

      “大鼻子?!崩钋僬f外國人其實長得都差不多。

      那時候,幾乎人人都知道有個外國人叫白求恩,是加拿大那邊的人,那時候,人們還要學習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叫《紀念白求恩》。

      “白求恩姓白?外國人怎么會姓白?”

      那天,有人在院子里提出了這個問題,那天院子里的居民家屬在開會,她們沒事總是在開會,或者是念報學習。她們總是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楊樹下,每人搬一個小板凳,每人手里拿著本紅紅的小語錄本兒。

      有人問周媽了,白求恩怎么會姓白?他又不是咱們中國人?

      “人家就是姓白嘛?!敝軏屨f。

      街道主任周媽是很認真地說,還反問了一句,“要不讓他姓什么呢?”

      周媽眼窩很深,大剪發(fā)頭,她站在那里總是叉著腿,兩只腳就是一個八字,一根帶的黑布鞋,紅襪子,她那天正在講白求恩的事,兩手比畫著。

      “這么高,這么寬,藍眼睛,大鼻子?!?/p>

      院子里的人就都知道周媽見過白求恩,因為周媽是“靈丘”那地方的人,白求恩在那地方待過,在那地方救治了不少傷員。

      那一次,學校把同學們都集中到廣場上去聽報告,剛下過大雨,太陽猛地一出來,滿操場的地上都在冒白煙。三寶想不到做報告的又是周媽。周媽又在講白求恩的事,因為她見過白求恩,所以她現(xiàn)在真是很吃香,到處都請她去講。周媽不但見過白求恩,她還幫著白求恩洗過繃帶。

      “繃帶很臟,上邊都是血。”李琴在下邊低聲對三寶說。

      “洗過還能用?”三寶也小聲說。

      “我很怕血,還是你們男的好?!崩钋僬f。

      三寶看了看李琴,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周媽坐在上邊講白求恩,怎么個胡子,怎么個藍眼睛,怎么個卷頭發(fā),周媽這么一說,三寶就走神了,又想到家里那把小提琴里邊的外國人頭像。那一陣子,周媽總是不停地到處去做報告,不停地講白求恩的事。因為那個時候人人都得把《紀念白求恩》這篇文章背會,這一篇再加上另外兩篇,人們叫它們“老三篇”。就這個周媽,她根本就背不會老三篇,但她能講白求恩的事,而且越講越精彩越講越多。所以到處都有人請她去講。還有,每個星期總有那么兩天,院子里的居民家屬要坐在一起開會,她也要講一講白求恩的事。人們也像是聽不厭煩,但也有人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頭歪著,歪著歪著就一下子靠在了旁邊人的身上,被旁邊的人推推,醒了,過不一會兒又睡著了,頭歪著,歪著歪著就又一下子靠在了旁邊的人身上。居民家屬在一起開會有時候還會唱歌,唱時下流行的革命歌曲。這些居民家屬當然都是些女人,她們都梳著剪發(fā)頭,一模一樣的剪發(fā)頭。那些梳圓頭的老婆婆們也把圓頭給剪了,也留起了剪發(fā)頭,怪怪的?!巴习杨^,媽的,像個啥?!比龑毟赣H那時候還活著,還說,“難看死了?!?/p>

      “要不,咱們念報吧?!背^歌,周媽拿出來一張報紙。

      三寶那天恰好在院子里出現(xiàn)了,三寶身上有點軟,一點勁都沒有。

      周媽一眼就看到三寶了,“三寶三寶?!?/p>

      三寶站住了,用手扶著墻,三寶的身子可真軟,他已經(jīng)有一個多星期沒有吃到一點油了,菜里連一點油都沒有,家里的油吃光了。

      “三寶過來念報?!敝軏屨f。

      三寶沒過去,三寶覺得自己的身子像是空了,像是要往起飄,沒人知道三寶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沒吃油了,家里一滴油都沒有。

      “三寶你怎么不過來?”周媽又說。

      三寶朝那邊搖了搖手,三寶看到了李琴在陽臺上坐著。

      “要不咱們唱歌吧。”周媽只好把報紙放下。

      三寶不想走了,他想聽她們唱歌,他原來是想去李琴家里的。李琴家住在他們家旁邊那個樓。李琴說有個事要問問三寶,問他那天在窗子下邊那是在干什么。

      “你那是干什么?你羞不羞?”李琴說。

      三寶想不起來自己在窗下干什么,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也不問你了,我要走了,我要插隊了?!崩钋賹θ龑氄f。

      李琴比三寶大兩歲,高兩年級。

      “早插隊早回來,人人都要有這么一回。”李琴說。

      三寶不走了,靠在那里聽院子里的那些家屬唱歌。那些居民家屬,那些拖把頭,她們雖然在同時唱一支歌,但實際上她們是各唱各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一句,“萬物生長靠太陽”。又一句,但誰唱的都跟誰不一樣。三寶想笑,又不敢笑,但三寶還是忍不住笑了。他看見了滿臉是麻子的蔣姨了,現(xiàn)在連她也是剪發(fā)頭,她也在唱。蔣姨是個小腳,但她偏說她年輕的時候滑過冰。三寶不知道像她這樣一個小腳老太太怎么穿得上冰鞋?又怎么滑?人們以前只知道她是體委劉主任家里的保姆,特別會炒過油肉,有的鄰居家請客還專門請她去炒。把肉切好放在一個大碗里,喂上作料,打一顆雞蛋在里邊?,F(xiàn)在人們才知道蔣姨并不那么簡單,她的父親居然是個傳教士,后來當了神父,再后來在貴州“石門坎兒”那里從馬上摔了下來變成了瘸子就不能再當神父了,人們還知道就這個蔣姨上過教會學校,會識字看報,還會抽煙喝酒,這可了不得了。街道的任務這下子總算是可以完成了,周媽就帶著人們把蔣姨拉出來批斗了幾回,批斗的時候蔣姨要求抽根煙,想抽就抽吧,周媽說,蔣姨就點了一支煙,一邊抽一邊在上邊接受批斗,人們在下邊問她為什么上教會學校?蔣姨回答了,說窮人沒錢就只能上教會學校。人們還問了些別的,問她上教會學校準備要做什么,“做牧師?!笔Y姨說,說她那會兒上教會學校就為了想做牧師。人們不知道牧師是做什么的,也不想知道,批斗會就算是開完了,就算是革命有了成果。但再斗蔣姨她也只是個保姆。只不過她現(xiàn)在被剪了頭發(fā),不再梳圓頭了,可她照樣還是喝酒,而且喝得更厲害,喝醉了被人從商店那邊背回來,據(jù)說那天她是一個人在商店里喝的酒,也不知道到底喝了有多少,也不知道她都就了些什么,據(jù)說是一把花生米和兩塊豆腐干兒,馬糞熏的豆腐干兒。

      人們都知道蔣姨喝醉了,被小賣鋪那個姓岳的小伙兒背著往家里送。

      “看看這,看看這?!毙≡酪贿叡持Y姨走一邊說。

      “我沒喝,我就是沒喝!”蔣姨大聲叫著。

      “你沒喝你怎么不下來走讓人家背著?”院子里的人說。

      “看什么看?我怎么啦?”蔣姨在小岳的背上大聲說。

      “你喝成這樣還不讓人看?”小岳笑著說。

      蔣姨伏在小岳的背上,忽然對著那些看笑話的人大喊一聲:“我透你個媽!”

      院子里的人這下子可都樂開了花,蔣姨居然在大聲喊“我透你個媽”。

      “她有嗎?她不想想她有那家伙嗎?”

      三寶的父親那個笑啊,笑得前仰后合,三寶的父親那時候還活著,還沒事,他認識蔣姨,也認識商店的小岳。三寶的父親那時候抽帶錫紙的恒大煙。他抽完了煙,會把錫紙取出來在桌上抹抹平,給三寶做一個亮閃閃的大蜘蛛。那時候,那個河北賣小雞的毛四,還經(jīng)常會給三寶的父親送毛蛋。煮毛蛋的時候,家里的味道可不怎么好聞。

      三寶靠在那里笑了起來,三寶想起蔣姨喝醉酒這件事來了。他看見蔣姨也在跟著那些人唱,嘴一張一張像條魚似的。三寶想她肯定要比那些人唱得好,因為她上過教會學校,教會學校是有音樂課的,有腳踏風琴還有左右不停來回擺的打拍器,同學們一起“道來米道來米”地唱。

      三寶想笑,雖然身上軟到一點點勁兒都沒了,但三寶還是忍不住大笑。

      但三寶突然不笑了,他一眼看到了周姨。

      周姨怎么出現(xiàn)了?周姨一般很少在院子里走動,一年四季她好像就沒出過門??伤蝗怀霈F(xiàn)了,周姨穿著她的黑色雙排扣列寧服,臉煞白。周姨真是瘦,好像風一吹就要飄起來了。周姨這幾天又病了,在家里自己跟自己大聲說話,聲音要多沙啞有多沙啞。“在哪呢,在哪呢,老李你在哪呢?”她大聲說。

      “老李,李本田——”

      三寶有時候在大半夜的時候聽到周姨在大聲喊。

      周姨出現(xiàn)了。三寶看著周姨跌跌撞撞朝那邊走過去,朝那一片拖把頭居民家屬跌跌撞撞走過去。她一走過去,那邊的歌聲也就馬上停了下來,那些拖把頭,她們都看著周姨,不知道這個瘋子過來要做什么。但她肯定不是過來參加她們的會,周姨是有工作單位的人,她不是居民家屬,所以她從來都不會參加街道的事,但她朝這邊走了過來,有人還以為她是要從這里過到四棟樓那邊去,不少人知道周姨和后邊四棟樓的計委主任金貴的女人是同學,她們沒事的時候總會在一起說說話,或在一起用鉤針勾兩指寬的白領套,四只手不停地動,小拇指挑得很高。手上不停動著,嘴上也不停,說她們女中的事,說她們年輕時候的事。她們還說朱老師的事。朱老師是誰?朱老師就是周姨的母親。

      “咱們朱老師?!苯鹳F的女人說。

      “咱們朱老師?!敝芤桃策@么說。

      “朱老師的語文課講得可真好?!苯鹳F女人說。

      “朱老師的毛筆小楷寫得才叫好?!?/p>

      周姨說,她這么說,就好像朱老師不是她母親似的。

      周姨的母親有時候會來周姨家小住那么幾天,背有點駝了,頭發(fā)全白了,走路很慢,她會搬個小板凳坐在太陽地里看看報紙,或者是出去買一塊豆腐,用手托著,慢慢地去,慢慢地回。人們誰也想不到她當年會是女中的教員。

      周姨走過來了,她走得很輕,像在飄,飄過去,站住了,站在那一片剪發(fā)頭居民家屬的視線里。

      那棵樹,那片樹蔭,樹蔭下那片剪發(fā)頭,一時都很靜。

      這幾天預報有雨,天上起了云,可真黑,看樣真要下雨了。

      誰也不再說話,周姨也不說話,人們都愣著,不知道接下來該發(fā)生什么事?不知道這個瘋子過來要做什么?周姨的歌聲就是在這時候突然響了起來,她什么也沒說,開口就唱了起來,這真是讓人有點防不住,太突然了,她怎么會想起來唱歌呢?怎么回事呢?

      周姨的聲音有些沙啞,三寶覺得這歌聲好熟悉:

      天涯啊海角

      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愛呀愛愛呀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家山呀北望

      淚呀淚沾巾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愛呀愛愛呀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人生呀

      誰不惜青春

      小妹妹似線郎似針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愛呀愛愛呀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三寶愣住了,三寶忽然想起來了,就是這首歌,夜里經(jīng)常聽到的就是這首歌,周姨經(jīng)常在話匣子里放的就是這首歌。周姨在那邊聽,母親在這邊聽。那樣的晚上,那么安靜,那么讓人難受,這首歌真是讓人刻骨銘心。

      這時候天上的云過來了,半個院子是黑的。

      樹在搖,樹葉“噼噼啪啪”像是在拍巴掌。

      周姨是唱了一遍,又唱了一遍,唱了一遍,又唱一遍。

      三寶注意到蔣姨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好像想說什么,但又坐下來了。

      周媽卻坐在那里沒動,一動不動,半張著嘴,看著周姨。

      沒人看到,周姨唱歌的時候有一個人出現(xiàn)了,是商店賣貨的那個小杜,人們都叫她小杜,其實她也不小了,小杜是個大個子女人,大臉盤,下巴那地方特別寬,她一開口說話,你就肯定會覺得晃眼,她嘴里兩邊各有一顆銀牙,小杜的一只眼睛有點斜視,她想事的時候就更斜了,她說說笑笑的時候就又不斜了,這可真是怪事。沒人看到她站在那里,也就是從商店進到院子里的地方,也就是二棟樓和三棟樓之間,但三寶看到了。小杜是愛唱歌的人,她是被周姨的歌聲吸引了過來。但她在商店怎么能夠聽到周姨的歌聲?三寶明白了,小杜八成又是到她的表姐家,小杜的表姐也在這個院子里。小杜的表姐不用上班,她男人是市里最好的外科大夫,從英國回來的,在英國上的醫(yī)科大學,河南那邊的人,說話很侉,而小杜的表姐卻是北京人,小杜的表姐每天要喝一斤奶,還要吃讓人從北京捎來的稻香村點心,她是糖炒栗子下來吃糖炒栗子,流心李子下來吃流心李子,她的生活和別人不一樣。她沒孩子,她不會生孩子,她對孩子也沒什么興趣,但她喜歡收集糖果紙,花花綠綠的糖果紙,她把它們一張一張鋪平夾在書里。她沒事還會用那些糖紙做紙花,一朵一朵的還挺好看。然后,她再把那些糖紙做的假花一朵一朵綁在她們家門前的那棵樹的樹枝上。小杜是她的表妹,沒事的時候總愛到她家串門。

      小杜的表姐嘴里也左右各鑲了兩顆牙,但是是金牙,她有錢。

      小杜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直把周姨的歌聽完。

      周姨唱完歌了,和來的時候一樣,她突然轉(zhuǎn)了一個身,還是跟誰都不說話,再一轉(zhuǎn)身,回去了。往回走的時候,周姨的步子有點踉蹌,她踉蹌著回去了,坐在那里開會的居民家屬都在她背后看著她,誰都沒說話,都看著她。都想不到她會跑出來唱歌,更想不到她會唱得這么好。

      “她哭了?!庇腥苏f。

      “沒哭吧?”有人說。

      “哭了?!庇腥藞猿终f周姨唱的時候哭了。

      “沒哭。”而有的人說人家根本就沒哭。

      “神經(jīng)病哪會哭?!敝軏屨f。

      “她是有時候神經(jīng)有時候不神經(jīng)。”蔣姨說。

      這時候,三寶又看到了站在旁邊樓陽臺上的李琴,她在朝他招手呢,三寶返身去了李琴家。李琴家里有不少過去的舊書。三寶經(jīng)常去李琴那里借書看。李琴又問三寶那天在窗下那是在做什么呢?三寶想不起來李琴到底在問什么。

      “算了算了,我不問了,我也快插隊了?!崩钋僬f。

      “我可不想插隊。”三寶說。

      “插隊就可以離開這個家了?!崩钋僬f。

      李琴的家里一年到頭都是中藥味,李琴的母親又瘦又白,整天在吃藥。

      “我要插隊了,我就可以不用整天給我媽煎中藥了?!崩钋僬f。

      李琴的母親這天不在家,李琴讓三寶跟著她去了另一間屋的小儲藏室,里邊很黑,她讓三寶進來,三寶就進去了,里邊也只能站兩個人,里邊還有三層木架子,上邊放了不少書和其他東西。李琴問三寶知道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你猜?”李琴說。

      三寶的心就“嘭嘭嘭嘭”開始跳。

      “那天我看到了?!崩钋僬f。

      三寶想問她看到了什么?

      李琴說她們家五個孩子都是女孩兒。

      “我媽的病就是給她自己氣出來的,她就是想生個男孩兒,但就是生不出來?!崩钋偻蝗徽f,“你給我看看好不好,我還沒看到過男孩是什么樣?!?/p>

      三寶不說話了,心“嘭嘭嘭嘭”亂跳。

      “只看一下。”李琴說。

      三寶不敢吭聲,看著李琴。

      “只看一下?!崩钋儆终f。

      “好,只看一下?!比龑毬犚娮约赫f。

      在李琴低頭看三寶的時候,三寶忽然就大了,立了起來。

      “誰都別說?!睆膬Σ亻g里出來,李琴臉紅紅地對三寶說。

      “那我也要看看你的,只看一下?!比龑毻蝗徽f。

      李琴就把三寶拉到了窗戶的旁邊,那地方外邊看不到。

      “其實這支歌,我也是會唱的?!崩钋賹θ龑氄f。

      “我先看一下,然后你唱給我聽?!比龑氄f。

      “就看一下。”李琴說。

      隔天,商店的小杜突然來了。

      小杜在外邊敲敲門,門一開,她一下子就跳了進來。

      “王嫂,王嫂。”她叫三寶的母親叫王嫂。

      “怎么啦,你這是怎么啦?”三寶的母親問。

      “王嫂你開門怎么這么慢,可嚇死我了。”小杜說。

      “你嚇什么?”三寶的母親說。

      “瘋子在外邊呢。”小杜小聲說,用手指指外邊。

      “你不會走廚房門?”三寶的母親對小杜說。

      三寶家有兩個門,一個走廊門,一個廚房門,做飯的時候廚房門總是開著。

      小杜看了看三寶,問三寶母親,“三寶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七天沒吃一點油了,老家來客人把這個月的油都吃光了。”母親對小杜說。

      “不吃油怎么行?”小杜說。

      “那怎么辦?”三寶的母親說就供應那么點。

      “我回去看看商店里什么時候來湯油。”小杜說。

      商店里有時候會賣湯油,用一個很大的汽油桶。湯油就是豬下水煉出的油,這種油是不要供應票的。但這種油聞起來真是不好聞,臭烘烘的。

      “有湯油也好,總比沒油吃好,是不是?”三寶的母親看著三寶說。

      “要有我就給你留著?!毙《耪f。

      “那可要謝謝你。”三寶的母親連忙說。

      “剛才可嚇死我了?!毙《挪恢趺催€在喘氣,她頓了一下,對三寶的母親說剛才進走廊的時候,瘋子正站在走廊里,手里還舉著一把菜刀。

      “這邊的?”三寶的母親趕忙問。

      小杜說,“對,是這邊老王家的瘋子?!?/p>

      “別叫瘋子,瘋子多不好聽,叫神經(jīng)病?!比龑毜哪赣H說。

      “對,神經(jīng)病好聽點?!毙《耪f著,笑了起來。

      “兩個神經(jīng)病不一樣?!比龑毜哪赣H小聲說,“那邊他周姨有文化?!?/p>

      “想不到周姨歌唱得那么好。”小杜說。

      小杜掉過臉來,這回話可是對三寶說,她看著三寶。

      “這邊的王大媽這幾天犯病了。”三寶的母親對小杜說。

      “怎么又犯了,可嚇死人了?!毙《耪f。

      “這幾天天天都舉著把菜刀。”三寶的母親說。

      “可嚇死我了。”小杜說。

      “你別出去?!比龑毜哪赣H回過頭又對三寶說。

      “她拿什么我都不怕,她又不會砍我?!比龑氄f。

      人們都知道王大媽是個瘋子,但她對孩子們都好。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這幾天病得厲害了,天天都會舉著一把菜刀出去,是從南邊的廚房門那里出去,菜刀舉過頭,繞了一個圈子又從北邊的走廊門進來了。其實王大媽家的正門就在北邊,她滿可以從正門出去就行,但她好像是不會。她就總是那么舉著那把菜刀繞個大圈子,進了走廊門,站在自己家的正門門前,然后把身子朝西機械地轉(zhuǎn)一下,這么一轉(zhuǎn),她的身子她的臉,還有她手里舉的那把菜刀就正對著江蘭家了。江蘭家和三寶家住對門。王大媽認為是江蘭的媽勾引了自己的男人。這真是讓人覺得好笑,這真是讓人要忍不住哈哈大笑的事,王大媽的男人就是劍平的父親,劍平的父親頭禿得一根毛也沒有,賊亮賊亮的。人們都覺得好笑,這怎么會呢?劍平的父親會勾引江蘭的媽?不少鄰居都看到了王大媽手舉著菜刀出來進去,這讓人又覺得好笑又覺得害怕。她天天幾乎都會來那么一回,面對著江蘭家的門,口中念念有詞,但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她的口音實在是有些讓人難懂。

      “遲早會出點什么事?!比龑毜哪赣H說。

      “真嚇人?!毙《耪f。

      “我才不怕呢?!比龑氄f。

      “你不怕就好,要不你拉琴吧?拉周姨昨天唱的那首歌?”

      小杜看著三寶,又說,“你拉琴好不好?”

      “不拉,我身上沒一點勁?!比龑氄f。

      “你會嗎?我看你根本就不會?”小杜對三寶說,“你拉我唱,這個歌我會唱?!?/p>

      “不拉,沒勁。”三寶又說。

      “我看你是不會拉?!毙《庞终f,“樂譜我會,我教你。”

      三寶不說話了,他不想說話,他覺得自己身上一點勁都沒有。三寶坐在北邊那間屋的窗前,對面樓有動靜,“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是李琴,正在用一根木棍打被子,把被子打來打去。更遠的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吹小號,“吱——”地一聲,“吱——”地又一聲。

      “我去看看瘋子還在不在?”小杜又坐了一會兒,說她要走了。

      小杜扒住門縫朝外看看瘋子王大媽還在不在。

      “還在沒在?”三寶的母親跟在小杜后邊小聲問。

      “那首歌叫《天涯歌女》?!毙《艣]回答三寶母親的問話,卻回過頭來對三寶說,然后把門打開,人一閃出去了。

      三寶記住了,那首歌叫《天涯歌女》。三寶還記住了母親的話,“你瘋子王大媽當過兵,她上班的地方可不是一般地方,是國家體委?!眹殷w委在什么地方?在北京。可王大媽怎么在山西呢?她怎么不在北京?

      “右派還想在北京待嗎?”母親長嘆一口氣,“所以人就瘋了?!?/p>

      “什么是右派”?三寶說。

      “右派就是右派,都不是好人?!比龑毜哪赣H說。

      王大媽這幾天瘋得厲害了,天天都會舉著菜刀出去,站在江蘭家的門口。王大媽家西邊的那間屋的西墻那邊就是江蘭她們家,那堵墻上滿是王大媽吐的唾沫和鼻涕,王大媽沒事就對著那堵墻吐唾沫擤鼻涕大聲地罵。

      沒隔多久,江蘭她們就搬了家,來了一輛車,把家里的家具都裝上了車。江蘭有四個弟弟,加上她爸媽,七口人,住兩間房也太擠了。她們也不敢再繼續(xù)住下去。又過了不久,一家姓齊的軍人搬了進來。這是個干干凈凈的五口之家,一個兒子兩個姑娘都長得一個比一個漂亮。王大媽看到了穿軍裝的人,不再舉她的菜刀了。因為她也當過兵。三寶早就知道王大媽當過兵,那張照片,就掛在王大媽家一進門書桌的上方,照片里的王大媽還年輕,胖胖的,穿著軍裝,笑瞇瞇的,她的旁邊是她的男人,也還年輕,留著中縫兒頭。兩個人都是軍裝。

      “這是我爹,這是我媽?!眲ζ竭€對三寶這樣說。

      三寶說:“操,這誰還猜不到?!?/p>

      三寶那幾天正在跟著劍平學著說臟話和抽煙,可真過癮。

      “我一抽煙就想該喝點酒了?!比龑殞ζ秸f。

      “我也是?!眲ζ秸f。

      “怎么我說什么你就跟上說什么?”三寶說。

      “我媽那會兒還沒病?!眲ζ秸f。

      “那你媽后來怎么就有病了?”三寶問劍平。

      劍平也說不上來。過了不久,劍平入伍當兵去了。

      劍平當兵走之前和三寶說了一晚上的話,抽了一晚上的煙,鉆在一個被窩里睡了一晚上,分手了。

      沒過多久,出事了,上邊下來了人,來調(diào)查周姨唱歌的事。周姨唱歌的事傳得可真遠,許多人都知道了,都知道她那天唱的是什么歌,“郎啊妹啊,還又是針又是線,還要穿在一起,你說他們要怎么才能穿在一起,怎么穿?男的和女的穿在一起算是什么事?”這像什么話。這可不是小事。上邊的人說。

      “有什么背景,要一查到底?!鄙线叺娜?,也就是那個文化局胖子副局長說。

      周媽愣了一下,不知道這該怎么查?她沒遇到過這種事。

      “這是封資修!”胖子副局長又說。

      周媽就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寫個材料,過兩天交上來?!迸肿痈本珠L說。

      周媽可犯了愁,這個材料可怎么寫?讓誰寫?她想到蔣姨了,她有文化??墒Y姨怎么能寫這個,她的身份不夠,出身不好。沒辦法,周媽只好請她的男人來寫,“我的事反正就是你的事?!?/p>

      “文化局怎么能管街道的事?!敝軏尩哪腥苏f,“這不對?。俊?/p>

      “這是他負責聯(lián)系的點兒?!敝軏屨f,這人現(xiàn)在當副局長了。

      “真可憐!”周媽的男人說。

      周媽看著自己的男人,不知道他是說誰可憐。

      “你說誰?周慧琴嗎?”周媽說。

      “還能有誰?”周媽的男人說,他還想說什么,想了想沒說。

      “最不牢靠的就是你們女人的嘴。”周媽的男人說。

      “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周媽說。

      周媽的男人想了想還是沒說。

      天氣是一天比一天涼了,晾在馬路上的玉米收了起來,人們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那么多戰(zhàn)備玉米,一火車皮一火車皮被拉來都被卸在了這里,金黃金黃的攤晾在馬路上,人們都叫它戰(zhàn)備玉米,一直從西門外那地方晾到了火車站,夠好幾里地,把整條路都占了去,人們走路都沒地方了,車也不能在路上開了。太陽好的時候玉米就攤晾在那里,下雨的時候就有人把玉米堆起來苫好,雨停了再把玉米攤開。院子里的人們就說那玉米能吃嗎?是不是吃的時候——比如在磨成面粉之前還要洗一遍,但那么多的玉米可怎么洗?也就是在這時候,人們開始儲存山東大白菜,一草袋子一草袋子往回拉,還有胡蘿卜和土豆,也是一袋子一袋子往回拉。菜鋪里的菜堆得到處都是。晚上怕上凍,都用草袋子苫著,早上草袋子的上邊都是白花花的霜。菜鋪那頭拉車送菜的小毛驢,安安靜靜地在菜鋪的后院里吃它的草料,脖子上的鐵鈴鐺“?!钡囊宦?,又“?!钡囊宦暋K哿艘惶炝?,來來回回拉菜還能不累?那個小小的后院緊緊挨著三寶他們的家,小毛驢吃著吃著會忽然“昂昂昂昂”地叫起來,它每天都得叫那么兩聲,有時候晚上也叫,天快亮那陣。

      三寶被吵醒了,翻過來調(diào)過去,翻過來調(diào)過去,

      “煩死了,怎么總在叫,煩死了,怎么總在叫?!比龑氄f。

      三寶的母親對三寶說,“菜鋪就得養(yǎng)這么一頭驢,要不誰來拉菜給人們吃?叫就叫吧,驢叫沒人管,它怎么叫都沒人管,可你周姨這回可真算惹上麻煩了?!?/p>

      “你周姨太可憐了。”三寶的母親想了想,沒把下邊的話說出來。

      “你們小孩子的嘴不牢。”三寶的母親看著三寶說。

      三寶對這種事不感興趣。三寶前不久跟旁邊樓的原征借了一本他父親的醫(yī)書看,三寶專門從書上找生殖器的圖譜看,一邊吃冰棍兒,一邊對著圖譜手淫。三寶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

      沒過幾天,上邊的人又下來了,就是那個文化局副局長,下來調(diào)查周姨唱歌的事來了。他原本是劇團唱戲的,現(xiàn)在當了文化局副局長。他板著面孔對周媽說:

      “這首歌是上海灘周旋唱的,她姓周,她也姓周,是不是有什么關聯(lián)?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事一定要查清?!?/p>

      周媽哪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這種歌現(xiàn)在也敢拿出來唱?封資修勢力又抬頭了?!迸肿痈本珠L說。

      “我還姓周呢。”周媽說,“可我們誰跟誰都不認識?!?/p>

      “這是頂風作案!”胖子副局長說這是頂風作案,他一說“作案”這兩個字,周媽就打了一個哆嗦,緊跟著又打了一個,又打了一個。

      “干啥?你?!迸肿痈本珠L說,“你激動什么?”

      周媽又打一個,看著胖子副局長,說話了。

      “周慧琴可是個瘋子?!?/p>

      “瘋子還會唱歌,我看她就不瘋?!迸肿痈本珠L說。

      周媽沒話說了,看著胖子副局長。

      “瘋子吃屎,給她根硬屎,看她吃不吃?”胖子副局長又說。

      “周慧琴真是個瘋子?!敝軏層终f。

      “你叫她來,我給她根屎吃?!迸肿痈本珠L又說。

      周媽不說話了,看著這個胖子副局長。

      胖子副局長忽然使勁用鼻子出了一下氣,“汽”的一聲,他覺得自己像是有點感冒了。他站住,神情凝重地望著正前方,說這種裝瘋賣傻的人其實都埋得很深。胖子副局長忽然就說起了前不久發(fā)生在礦務局的一個案子,就是一個男人把自己裝扮成女人,和另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還結為了夫妻,這一結就是二十多年,結果還是被人們給發(fā)現(xiàn)了。這個裝成女人的男人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生活了有二十多年也沒被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也不要孩子,當然他們也沒辦法有孩子,他們是兩個男人,兩個生活在一起的男人。那個真男人,在煤礦下井挖煤,那個裝成女人的男人就在家里給這個男人做飯洗衣裳。事情的發(fā)生是這樣,男人上夜班的時候同院的姑娘去他們家里借宿,結果事情就給敗露了。那個姑娘晚上聽到了動靜,是“大媽”下地去撒尿,但不對啊,她怎么是站著撒啊?“嘩啦嘩啦、嘩啦嘩啦”,這姑娘把這一切都看到了眼里,這個裝成女人的“大媽”根本就不知道在她家借宿的姑娘還醒著,或者是睡了一覺又醒來了。她就那么站在那里撒了一泡尿,結果這事情就被人們知道了。人們馬上就斷定了這兩口子是美蔣特務,要不他們怎么會偽裝成兩口子呢?那男的裝女人還裝得挺像,二十多年了居然沒被人發(fā)現(xiàn)。這事一下子就轟動開了,成了最大新聞。

      公安局的警察盤問在這兩口子家借宿的姑娘,

      “你那個‘大媽’,晚上是不是對你動手動腳?”

      姑娘說,“誰說她是我大媽?”

      “你們不是都這么叫她嗎?”警察說。

      “說說話就睡了?!惫媚镎f。

      “也沒拿什么話撩你?”警察又說。

      “沒說什么,就說六食堂的事,說六食堂的飯要比其他食堂的好,油大?!比藗兌贾懒程檬菣C關食堂,礦長什么的都在這個食堂吃飯,市里領導檢查工作也在這里吃飯。這個食堂還專門有塊地,專門給領導們種各種菜。

      “還說什么來?”

      “還說六食堂天天都有肉,隨便吃,別處可吃不上肉?!?/p>

      “還說什么來?說沒說關于要跟蘇聯(lián)打仗的事?”

      “沒說。對啦,他還說六食堂的人天天都能喝到酒,也是隨便喝?!?/p>

      “你看他有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她背沖著我站著撒尿,別的我不知道?!惫媚镎f。

      “我們一個睡炕這邊,一個睡炕那邊,離老遠?!?/p>

      “離老遠?”警察看著姑娘,沒再往下問。

      那姑娘卻一捂臉忽然哭了起來,那幾天,不少人都在指責她,說她一個姑娘家嘴怎么這么不牢,一下害了兩個人。

      “嘴不牢害死人,你又拿不上獎狀!”她媽也對她這么說。

      過了不久,公安局的人架著那個裝成女人的男人出現(xiàn)了,到他們家查電臺,這個男扮女裝的男人已經(jīng)走不了路了,被架著。這件事簡直是轟動了,那天趕來看熱鬧的人人山人海,連房頂上都站滿了人。鴿子在天上飛,它們沒地方落了,它們落不下來了,只能不停地一圈一圈在天上繞著飛。人們都說這個假女人看樣子已經(jīng)快不行了,但上邊交代了還是要把電臺給查出來,既然是特務,他們肯定就得有電臺。電臺在什么地方?那個裝成女人的男人已經(jīng)說不成話了,有人說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斷了。為了找出電臺,有關方面還讓這個男的多活了兩天,給他上了什么藥,讓他別那么快就死,結果這個把自己裝成女人的男人還是死了。他一死,那個真男人也跟著上了吊。這個真男人也是什么也沒說。他把自己吊死在廁所里。他要去廁所,你又不能不讓他去,他進去,就再也沒出來。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人已經(jīng)吊死了,臉上都是淚。

      人們都說美蔣特務真是頑固,問到底什么也不說,一個咬了舌頭,另一個卻說出了三個字:“我愛他!”這是什么意思,操他媽的,這叫什么話!人們都一致認為“我愛他”一定是美蔣特務們使用的暗號,但這個暗號是什么意思?這可是誰也不知道,可能永遠都不會被人知道了。

      “他們這種人都埋得很深。”胖子副局長對周媽嚴肅地說。

      周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半張著嘴,樣子看上去有點傻,其實周媽一點兒都不傻。在心里,她瞧不起這個副局長。

      “她是個瘋子,還深什么深?”老半天,周媽才說。

      “你說這個周慧琴是個瘋子,你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胖子副局長說。

      周媽想知道是誰把這件事反映給上邊的。

      “這是組織原則,不能告訴你。”胖子副局長很得意地說。

      “拿瘋子怎么辦,說到底是個瘋子?!敝軏屨f。

      “這事不能就這么完啊。影響太大了!這是什么時候?她唱周璇的歌,唱上海灘的歌。上海灘是什么地方?專門出流氓阿非!”胖子副局長聲色俱厲了,“上海灘太濫了!不知道出了有多少特務!”

      “黃金榮!”胖子副局長說。

      “杜月笙!”胖子副局長說。

      “沒完?那還要做什么?”周媽根本就不知道黃金榮和杜月笙是誰。

      “這回要批臭她?!迸肿痈本珠L說,揮了一下手。

      “這種事,說不清,也許她都和黃金榮杜月笙有關系!”

      周媽一時沒了主意,上次她組織居民家屬已經(jīng)斗過蔣姨了,那是因為她出身不好,跟傳教士的父親沾了光,而周姨的出身是好的,雖然她男人老李出身不好,是大地主,但人已經(jīng)被弄到了農(nóng)場,而且,周姨的兒子也不在她跟前,據(jù)說是跟她男人在農(nóng)場那邊上學,一去就是三年,沒一點音信,也沒見回來過。再怎么,也不能因為她唱了這個歌就批斗。這事,怎么辦呢?

      “她要是個正常人還好說,可她是個瘋子。”周媽又說。

      周媽看著這個曾經(jīng)是唱地方戲的胖子副局長,胖子副局長卻不看她,胖子副局長看著遠方,目光極其深遠,好像都看到拉丁美洲那邊了,最起碼也看到了越南那面,人們都知道越南那邊正在和美帝國主義打仗。周媽不知道這個胖子副局長在想什么,周媽看過他的戲,他在這一帶是有名的丑角,早先專門演媒婆戲。他的臺步走得蠻好,他不用唱,上了臺,只要在臺上不停地走兩圈兒掌聲就會來了,再走一圈兒,掌聲就更厲害了。后來他演《紅燈記》里的李玉和,他是國字臉,化出妝來簡直和樣板戲的那個李玉和一模一樣,再后來他就當了文化局副局長。他不唱戲了,他現(xiàn)在的事是組織匯演,組織人們寫紅色劇本,或組織各種有聲有色的街頭活動還負責分管文化動態(tài)。

      “怎么辦呢?”周媽沒主意了。

      “這事得回去研究?!迸肿痈本珠L說還得向上級反映,他也定不了。

      “這個院子也太黑了!”走了兩步,胖子副局長一轉(zhuǎn)身,看定了周媽,“你們這里是一戶挨著一戶,一戶挨著一戶都是黑的,太黑了,一律黑,怎么都黑到一塊兒了,就等著革命的鐵掃帚來掃吧?!?/p>

      “我可不黑,我可是見過白求恩!”周媽忽然忍不住了,大聲說。

      胖子副局長愣了一下,接不上茬兒來了。

      胖子副局長“啊”了一聲,又“啊”了一聲。

      但他馬上就把思路理順了過來。

      “但你不會背《紀念白求恩》,也白搭!”胖子副局長終于憋出這么一句話。

      胖子副局長雖然是對著周媽說話,眼睛卻依舊看著別處,目光實在是太他媽深遠了,這樣的目光是他在臺上練出來的,一般人還真來不了。他的目光可以把臺下黑壓壓的人一下子都罩住,讓誰都不清楚他正在看誰,讓誰都覺得他是正在看自己,這就是他的本事。

      “瘋子殺了人可不償命。”周媽說。

      胖子副局長突然抖了一下,就好像中了電,但他馬上又回過神來。

      “你見過白求恩,但你不會背《紀念白求恩》?!?/p>

      周媽說不出話來了,干張著嘴。

      “你要是會背就好了?!迸肿痈本珠L又說。

      周媽沒話了,傻眼了。周媽不識字,那幾年的掃盲對她沒起一點作用。到了后來,人們才明白是這個胖子副局長的話起了作用,是他徹底成全了周媽。在往后的日子里,周媽走著站著背《紀念白求恩》。她讓她三閨女一句一句、一個字一個字教她背。周媽有三個閨女一個兒子,周媽的大閨女和二閨女早早嫁了人,兩個女婿,一個是工人,一個是農(nóng)民,兒子在朝鮮打仗做了烈士,骨頭都沒回來。是三閨女幫著她背《紀念白求恩》。三閨女在劇團工作,戲校畢業(yè)的,是個唱黑頭的,在《沙家浜》里扮演胡傳魁,有一陣子她就剃了個男人的小平頭出來進去。因為她在劇團工作,市里有什么活動、開什么聯(lián)歡會她總是要唱幾句的,所以不少人都認識她。周媽終于在三閨女的輔導下把《紀念白求恩》全部背了下來。在往后的日子里,她每到一地講白求恩,必先把《紀念白求恩》從頭到尾背一遍,一個字都不會錯。背完,然后才開講。她現(xiàn)在就是閉著眼睛都能把白求恩的事講得滾瓜爛熟。而且,她在講述中又加入了一些嶄新的內(nèi)容,比如,她會拍拍自己的右手,說白求恩當年就是和她握的這只手;再比如,她還會說她給白求恩吃過家鄉(xiāng)的莜面大餃子。莜面大餃子比他們的面包香。

      “山藥絲酸菜。”周媽說。

      下邊的人沒聽懂周媽在講什么,她的口音有時候很難懂。

      “山藥絲酸菜,好吃啊。”周媽又說。

      這下人們才聽懂了,但山藥絲酸菜又和白求恩有什么關系呢?

      “白求恩一口氣吃了三個?!敝軏屔斐鋈齻€指頭。

      “我做的山藥絲酸菜大莜面餃子?!敝軏層终f。

      但這好像也與《紀念白求恩》沒一點點關系。

      周媽沒主意了,真不知接下來該講什么了。

      “你就不會說你給白求恩同志做過一雙鞋?”

      周媽的男人周校長那天突然對周媽說。周校長原來在市一中當校長,一中是這地方最好的中學。但他現(xiàn)在沒什么事了,靠邊站了,也不是被打倒,也不是很吃香,是不香不臭,組織上正在調(diào)查他的事,因為有人說他參加過三青團,但許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是三青團。他越是這樣,周媽就越積極。

      “要不這樣,要不這樣,要不這樣……”

      周媽下邊的話沒說出來,她不能再說了。反正是她要積極向上,她要出名,只有這樣,她才能保住這個家。

      “這不好吧?我都不知道人家白求恩多大的腳?”周媽說。

      “就說是45的吧,我看差不多,外國人什么都大?!?/p>

      周校長說,忽然笑了起來。

      周媽的男人和周媽是一個地方的人。他們那地方過去是革命老區(qū),白求恩真去過那里,周媽也真見過白求恩,只不過是遠遠地看幾眼,也真的洗過繃帶,但那都是白求恩醫(yī)療隊扔掉不要的,人們把它們洗干凈了打鋪襯用。

      周媽再講的時候適時地加入了給白求恩做鞋的這個內(nèi)容。這件事發(fā)展到后來,居然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白求恩事跡展覽館的展柜里真的出現(xiàn)了一雙鞋,旁邊還注明了:“婦救會主任周手蓮同志給白求恩同志親手做的布鞋”。那是一雙從里到面從底到幫都是老區(qū)土布做的布鞋,方口,很大,經(jīng)過做舊,真像是白求恩同志當年穿過那么幾次一樣。周媽的全名叫“周手蓮”,她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名叫“周手銀”,一個名叫“周手金”,他們的父親叫“周百萬”。

      報社的記者找到了周媽采訪了她,把她的照片和那雙鞋的照片還有那篇采訪文章放在一起發(fā)在了報紙上。周媽雖然不識字,但她把那張報紙存了起來。她的柜子里有一本很厚的精裝書《俄共簡史》,她專門用它來夾東西,糧票、零錢、供應證、舊照片、鞋樣子,甚至結婚證,甚至還有幾封信。這本書就是她的保險柜。她把它放在柜子里,壓在衣服下邊。沒事的時候她會把這本大書取出來看看,把夾在里邊的東西仔細檢查一下。里邊還有她的私房錢。

      周媽現(xiàn)在的影響是越來越大,差不多都快像《紅嫂》里邊的那個紅嫂了。

      這一年的八一建軍節(jié)很快就到了,省里的“雙擁辦”白主任在省里召開的“雙擁模范代表大會”上接見了周媽。這個會很隆重。周媽給評上了“雙擁模范”,白主任上臺接見了她,還和她握手,問她叫什么,說“手”字和“蓮”字放在一起好像是不通,所以還給她改了一下名字,親自把“手”字改成了“秀”字,這么一來,“周手蓮”就變成了“周秀蓮”。

      “這樣才念得通?!卑字魅握f。

      白主任過去是個教員,市二中教語文的。

      “以后就叫‘周秀蓮’吧?!卑字魅挝罩軏尩氖钟H切地對周媽說。

      其實那不是握手,白主任只不過是用自己的手捏著周媽的兩個指頭,等到周媽想要用兩只手緊緊握住白主任的手時,白主任早已經(jīng)把手抽了出來。

      “希望你繼續(xù)立新功?!卑字魅螌χ軏屨f。

      “我要立新功?!敝軏屖翘恿?。

      “立吧,我們支持你。”白主任說。

      “我要立。”周媽說。

      “我們每個人也都要立?!卑字魅斡终f。

      自從被白主任接見之后,周媽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像是水土不服了,簡直就是說不上是難受還是舒服,頭有點暈,做什么都做不到心上,吃飯也沒了滋味,覺也睡不好。回到家后,她把在表彰大會上戴給她的那朵大紅花端端正正掛在了自己家一進門的地方。掛了兩天又覺得不是地方,又把它掛在了床頭。在床頭上掛了兩天,她又把它取了下來,這次還是把它掛在了一進門最顯眼的地方。

      “真好?!敝軏屨f。

      “下一次再得一朵紅花就把那鐘換了?!敝軏層终f。

      “毛主席的像兩邊一邊一朵紅花。”周媽說。

      她說這話的時候家里沒有別人,只有她一個人,她很陶醉。

      周媽十分深刻地覺得自己跟以前不一樣了,表彰會是八月初開的,到了八月底,周媽周秀蓮同志開始給部隊的戰(zhàn)士們納鞋墊。周媽的愛人周校長可真給她出了個好主意。要不是周校長給她出這個主意她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一開始,她真是昏了頭,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立新功。她真是發(fā)了愁,那幾天,她也不在院子里溜達了,也不管垃圾箱那邊的事了,雞們想怎么扒拉就怎么扒拉吧,避孕套就避孕套吧,周媽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心想著怎么立新功。她也顧不上組織居民家屬開會學習了。她很發(fā)愁,不知道應該怎么繼續(xù),更不知道新功是什么樣,說具體一點,她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去接續(xù)。還是她男人周校長有見識,及時地給她出了那么個好主意。

      “你不是會納鞋墊嗎?”周校長說,“那你就納鞋墊,你多納一些。”

      周媽說納鞋墊做什么?“你讓我給誰納?”

      “給誰納?你傻啊,給部隊的戰(zhàn)士們納嘛,到了明年八一的時候你把鞋墊都送到部隊里去,你是雙擁模范嘛?!敝苄iL的腦子真是好使,只這一句話,周媽便醍醐灌頂,恍然開悟。周媽開始納鞋墊了,她這個“雙擁模范”好像從來都沒認識到鞋墊為何物,現(xiàn)在她認識到了,她走著站著都在納,紅顏色的鞋墊很惹眼,人們都看到了。街道的開會學習在短暫停頓之后也馬上又恢復了。院子里又響起了歌聲。

      周媽在開會的時候也手不停地納。別的居民家屬問她這是給誰納的?

      “前幾天已經(jīng)納完了一雙,這怎么又納開了?!庇腥藛柫?。

      “給誰?你說給誰?給咱們最可愛的人?!?/p>

      周媽雖然不識字,但她知道社會上時興什么。

      “誰是最可愛的人?解放軍戰(zhàn)士就是最可愛的人?!敝軏層竹R上來了一句。

      周媽不但手不停納地納鞋墊,而且她還開始研究怎么設計鞋墊上的圖案,過去的“雙魚戲蓮”“牡丹戲鳳”被她改成了大海的海波,海波上還納出了火輪船的圖案?;蛘呤窍蛉湛吞柕膱D案。到了后來,她居然還在鞋墊上納出了交叉在一起的斧頭和鐮刀。這可把周校長給嚇了一跳。

      “你瘋了!”周校長說。

      “怎么了?”周媽不知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敢把斧頭和鐮刀都踩在腳下,這可是要出大事的?!敝苄iL說,“還能把這個給踩在腳下?”

      周媽給嚇得不輕,趕忙把鞋墊放在灶里燒了。

      “你昏了頭了,虧你還是個老黨員。”周校長說。

      周校長這么一說,周媽就想起了她的黨員證,夾在那本大書里,上邊是斧頭鐮刀紅五星。周媽是一九四七年入的黨,也算是老黨員了。

      “這事你不會對別人說吧?”周媽還有點不放心。

      “我透你媽個逼——你是我什么人?我是你的什么人?”周校長放粗口了,這雖是罵人的話,但聽著卻讓人覺著格外的風情萬種而親切。

      “你不說我就放心了。”周媽又說。

      “透你媽個逼?!敝苄iL又說。

      從這天開始,周校長開始幫著周媽設計鞋墊的圖案。

      周校長不愧是學校的校長,雖然他現(xiàn)在靠邊站了,設計個小圖案還是得心應手的,他堪稱經(jīng)典的設計是在鞋墊四周先繡出一圈兒金黃的麥穗,然后再在鞋墊的中間部位繡那么一個齒輪,鞋墊靠腳后跟的地方再繡兩支交叉在一起的槍。這么一來,工農(nóng)兵全有了。這個鞋墊簡直是在推陳出新了,既大方,又拿得出手,又有革命的意義。

      “鞋墊上不要搞那么多花樣,這就足夠了?!敝苄iL說。

      在往后的日子里,周媽和院子里的居民家屬繡了不知有多少鞋墊,簡直是不計其數(shù),但圖案總是離不開麥穗、齒輪和交叉在一起的步槍。每年一到八月一日,周媽就會去一下城市西邊的那個部隊,把這一年納的鞋墊送到年輕戰(zhàn)士們的手里。部隊的戰(zhàn)士換了一茬又一茬,十七八歲的他們都管周媽叫“周媽媽”。

      他們,這些十七八歲的年輕戰(zhàn)士,到了那天,會列隊站在一起歡迎周媽,一邊拍巴掌一邊大聲喊:

      “周媽媽好——!”

      “周媽媽好——!”

      “周媽媽好——!”

      多少年過去,這聲音一直回蕩在周媽的心里。這可真是一種無形的力量,總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撞擊著周媽的那顆心,讓她既舒服又難受。

      但讓周媽心里放心不下的還是周姨的那件事,因為上邊又在催了,“怎么回事?怎么處理?你們街道不能蓋蓋子把問題蓋住?”

      “那怎么辦?她又不是街道上的人,她有她的工作單位?!敝軏屢呀?jīng)把問題想明白了,“街道只負責街道上的事,可人家周慧琴不是街道的人,人家有人家的工作單位?!敝軏尠崖曇舴诺土?,小聲把話輸送到電話的另一頭,她想把這事給推了,她男人,靠邊站的周校長悄悄對她說了,這事要這么說這么說,可千萬別把這事攬到街道上來,現(xiàn)在早就沒人搞什么批斗了,別惹這麻煩。

      “她壓根就不是我們街道上的人?!?/p>

      周媽又把這話小聲輸送到了電話的另一頭。

      “既然有了流毒,就要肅清它,流毒在哪里出現(xiàn)就在哪里肅清它?!边@是胖子副局長的話,他在電話的另一頭聲色俱厲。

      “這是我的工作點兒。我不能讓我的點兒上出任何問題,我的點兒一定要紅上加紅,不能有一點黑?!蓖A送?,胖子副局長又說,“革命在深入,我們也要深入,深入到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說話的時候,他把手抬起來,又猛地朝下一劈,好像是,有什么已經(jīng)在他的手下四分五裂了,有什么已經(jīng)在他的手下被一下子擊毀了。

      只可惜胖子副局長是一個人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打電話,沒人能夠看到他精彩的手眼身法步。

      “周慧琴,開門開門!”

      “周慧琴,開門開門!”

      這一天終于來了,三寶剛剛養(yǎng)了一條狗,狗被驚得亂叫。

      有人在敲周姨家的門。這門敲得可也是太厲害了,院里的人都聽到了。天已經(jīng)不那么熱了,院子東面和街兩邊的槭樹葉子都已經(jīng)落光了。園林工人這幾天正在給樹涂白粉,每一棵樹的樹干都涂上白粉。這樣一來,街道像是一下子亮麗了許多。學校組織學生打樹籽也已經(jīng)結束了,再說樹干上都涂上了白粉,學生也不能再爬到樹上去。路上曬的那些玉米也都差不多收了起來,來不及收的也都堆了起來,黃燦燦的像是一堆又一堆金子,走近了看,會看到上邊有不少鴿子屎。玉米粒大,麻雀拿它沒辦法,都是鴿子的事。

      是藝校的學生們在敲周姨家的門。那么多的學生圍在周姨家的門口,他們又是喊又是敲門。院子里的人對這些都已經(jīng)習慣了,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人們不知道這種事現(xiàn)在會發(fā)展到什么地步,既然沒有那種拉人上街的大卡車開過來,就說明這事不會聲勢太大,是小規(guī)模的,沒什么了不起。而且人們也都知道了是周姨的事,全是因為她唱那首歌。人們從自己的家里出來,站在那里看熱鬧。那些藝校的學生,突然停止了喊口號——周姨從她的家里出來了。

      漆著綠漆的門開了,周姨出現(xiàn)了,周姨太瘦了。

      周姨還穿著她的那件黑色雙排扣列寧服,臉色煞白,好像風一吹就真要飄起來了。周姨這幾天又病了,在家里自己跟自己大聲說話,聲音要多沙啞有多沙啞?!霸谀哪兀谀哪?,老李你在哪呢?”她大聲說,她在問誰?

      “老李,李本田——”

      三寶有時候能在大半夜的時候聽到周姨在大聲喊。

      藝校的學生是胖子副局長帶來的,藝校是文化局的下屬單位,所以這樣的事就輪到藝校的學生們出場了。胖子副局長既是局領導也是他們的校長,胖子副局長有時候還會給他們上上表演課,比如怎么演李玉和,怎么拉膀子,怎么邁步才更像英雄人物,但他現(xiàn)在根本就不教學生們媒婆的步法和表演。他們來到了這個著名的市委干部大院,臨時還布置了一下會場,也就是在院子里,在那棵楊樹上拉了一個白布的橫幅。橫幅上是很大很醒目的黑字,橫幅的一邊拴在楊樹上,另一邊用一根幾乎是無比長的繩子拴在了旁邊的那棟樓上。

      “下來開會!”

      “下來開會!”

      “下來開會!”

      周媽已經(jīng)把院里的家屬都召了來。

      也就在昨天,胖子副局長對周媽說了很有分量的話,他把很有分量的話通過電話輸送過來,輸送到周媽的耳朵里。這些話又從周媽的耳朵里“噼里啪啦”掉在她的心上,砸得她很難受,說難受還像是有點不對,是既讓她害怕又讓她興奮。胖子副局長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忽然好像都很有分量了。胖子副局長說:“你可是出席省里的人物,你不能辜負省‘雙擁辦’白主任對你的期望,你跟別人哪能一樣,會開到什么水平是水平問題,但你開不開會是態(tài)度問題,全省都在看著你,全?。 ?/p>

      “全省都在看著你,全省!”胖子副局長把這話又重復了一下。

      周媽愣了有好一會兒,腦門兒那地方開始發(fā)熱,心“嘭嘭嘭嘭嘭”亂跳起來,她想把什么話再通過電話給胖子副局長輸送過去,但她突然沒詞兒了,卡了殼,一顆心“嘭嘭嘭嘭”,說不上是難受還是舒服。

      周媽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一下子又興奮起來,頭還有那么點暈,她一個樓一個樓地挨著喊家屬們下來開會,“開會啦,開會啦,下來開會啦!”她心里好像是“哧哧哧哧”冒著火苗子,那種說不清的興奮忽然又像是一下子被點燃了,心跳不但加快,兩只手都有些發(fā)麻。當年她聽到子彈飛的時候是這樣,包括她第一次遠遠看到白求恩的時候也這樣。心亂跳,手有點發(fā)麻,她去省里開會上臺領獎狀的時候更是這樣,心亂跳,手有點發(fā)麻。這種興奮讓她像是魂不附體了,她走路也快了,說話聲音也格外洪亮。

      “開會啦,都出來開會?!?/p>

      周媽把院里的家屬差不多都喊了下來,把她們安頓好。

      “到時候跟著學生們喊口號就行,都喊,誰也不許不喊?!?/p>

      一切都準備好了,就要開會了。

      “還差件東西?!迸肿痈本珠L忽然又對周媽說。

      周媽不知道還差什么,她看著胖子副局長。

      “得讓周慧琴站在個什么東西上才行?!?/p>

      一把椅子很快就搬來了,這時那些藝校的學生已經(jīng)把周姨帶了過來,周姨是不停地笑著,她的笑很冷,讓人感到害怕。三寶擠在人群里,看著周姨被人們推推搡搡弄到椅子上站好了。周姨卻還在笑,她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害怕。有人在三寶旁邊說話了,聲音很小。

      “真可憐?!笔抢钋?,她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了三寶的旁邊。

      周姨被推在了椅子上,這樣一來呢,她就比在場的所有人都高出了一大截。

      三寶站在人們的后邊,他聽不清那個胖子副局長都講了些什么。他大略在講唱那種歌就是放毒,他又講上海灘,說上海灘是個出流氓的地方。這話他講了不止一次了,既然上海灘是個出流氓的地方,所以上海灘的《天涯歌女》就是首流氓歌。黃金榮、杜月笙!上海灘!

      讓誰也想不到周姨這時忽然又笑了起來,她的笑聲真是冷,那么冷。

      胖子副局長側過臉看了一下,他還沒講完呢。

      周姨的笑聲很特別,特別冷,很冷很冷的那種笑聲。

      然后,不單是三寶,在場所有的人都看見周姨從口袋里一把把什么掏了出來,是一塊手帕,湖綠色的手帕,上邊繡著什么,粉粉的一團。周姨已經(jīng)把手帕揚了起來,一揚一揚一揚一揚,然后是突然而至的歌聲,是歌聲,這讓所有的人都想不到,周姨居然在這時候又開始唱歌,這怎么可以?這怎么可以?這怎么可以?!周姨的嗓子是沙啞的,好像此刻更沙啞了,人們都想不到她在這種時候會突然唱起來,人們都愣在那里。

      天涯啊海角

      覓呀覓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愛呀愛愛呀

      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家山呀北望

      淚呀淚沾巾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愛呀愛愛呀

      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人生呀

      誰不惜青春

      小妹妹似線郎似針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愛呀愛愛呀

      郎呀,穿在一起不離分。

      藝校的學生擁上去的時候,周姨已經(jīng)開始在唱第二遍。三寶沒看清是周姨自己從椅子上一頭撞了下來,還是被藝校的學生擠了下來,多虧下邊擠滿了人。

      有人忽然在三寶身邊一把攥住了三寶的手。是李琴,李琴的手在抖。這時候從椅子上倒下去的周姨又站了起來,又開始唱。圍在她旁邊的人都往后退,誰都怕碰到她,又像是,人們在給她讓開場子,讓她好好唱。

      三寶看見那塊湖綠色的手帕揚起來,又揚起來。

      周姨唱的時候不知是誰也忽然小聲跟著哼了兩聲,但馬上就停住?!摆s快弄回去,趕快弄回去?!迸肿痈本珠L說,“這還了得,這還了得。”

      這天上午,商店的小杜用鋁飯盒送來了一盒湯油。一盒湯油才一塊五毛錢。小杜和三寶母親說白天的事。母親說那邊的周姨這下子要住一陣子醫(yī)院了,不住不行了。三寶的母親說,“可憐啊,可憐啊?!比龑毜哪赣H想了想,又小聲對小杜說,“這話你可千萬別對別人說,她男人老李和那個孩子其實早都死了三年了,只是沒人敢告訴她,可憐啊可憐啊?!?/p>

      “怎么死的?”小杜說。

      “那誰知道呢?唉,誰知道?咱們不知道?!比龑毜哪赣H說。

      “人早死了?!比龑毮赣H又說。

      小杜和三寶母親說話的時候三寶不在家,他去送李琴,李琴要去插隊了,市里開了隆重的誓師大會,鑼鼓敲得震耳欲聾,還有軍號,吹得也許北京那邊都會聽到了。上火車的時候,李琴都對三寶說了些什么話,三寶根本就聽不見。三寶拉著李琴的手,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什么也聽不見。李琴上了車,還在對三寶說話,嘴一張一張。三寶急了,又擠啊擠啊,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又擠上了車。車上滿滿都是人,也都在說話,都在告別,都在擁抱。車上的乘務員一遍一遍地催人們下車,嗓子都喊啞了,讓送人的人趕緊下車,說車馬上就要開了。三寶只好又往車門那邊走,這時李琴猛地一把把他拉住,在三寶的耳邊又大聲說大聲說大聲說,這次三寶終于聽到了。

      “穿在一起不離分,穿在一起不離分?!崩钋僬f。

      “小心別人聽到?!比龑氄f。

      “等我回來你拉小提琴我唱這支歌?!崩钋僬f。

      “好的。”三寶說。

      “你拉小提琴我唱這支歌?!崩钋儆终f。

      “好的啊?!比龑氂终f,揮揮手,眼淚就下來了。

      車開動了,慢慢開動了。三寶追著車跑,三寶看著李琴在車窗里對著他大聲說著什么,雖然聽不清,但三寶知道李琴一定是在說:

      “穿、在、一、起、不、離、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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