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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姐與魚

    2023-08-20 11:39:34劉水發(fā)
    北京文學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網(wǎng)罩村口魚塘

    新人自白

    每一個弟弟至少有一位姐姐,每一個弟弟心目中至少擁有一位姐姐形象。我有兩個親姐、兩位堂姐;在我們村子,有很多女孩,她們大多數(shù)都是姐姐,下面都有弟弟。在《細姐與魚》這篇小說中,我就是以一個小男孩的隱藏視角,來正面寫一位姐姐形象的。

    前輩作家的經(jīng)驗告訴我,要想將作品寫好,一定要寫你記憶深刻的,要寫讓你動情的。而細姐,就是如此讓我念念不忘的一個人,她存活在我的腦海中很多年了。以往,她可能是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而到我動筆寫《細姐與魚》那一刻,她們已經(jīng)合并成為一個人,一個越來越清晰,在我心中能自給自足、緩慢生活的人。她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都是那么真實,這讓我不得不將她寫下來。

    我本來自鄉(xiāng)村,鄉(xiāng)村男女青年的命運,自然進入我的視野。但為什么第一篇小說寫的是一位女孩,而不是一位男孩呢?我想,這也許跟我的審美傾向有關(guān)。男孩在生活中,畢竟更強大,身體更有力量,在鄉(xiāng)村傳統(tǒng)觀念中也更受重視;而女孩,其弱者的形象以及與生俱來的柔性美,的確會讓我有意無意更加關(guān)切和注視。細想一下,也許,這跟我身邊最親密生活的人大多數(shù)是女性有關(guān)。

    自小,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前面兩個姐姐,后面兩個妹妹;現(xiàn)如今,因父親的去世,我成了家里唯一的男性,母親、妻子、兩個小女寶,與我。

    在我讀小學四年級時,全家搬到離村子較遠的山腳下,這讓我不太有機會每日放學后、周末甚至寒暑假,回到村子里跟那些男小伙伴一起廝玩,我更多時間要么跟姐妹待在一起,要么獨自一人在山腳、田野游逛,或者隨手抓本書打發(fā)時間。

    也許是過早地跟同齡男孩隔開的生活,也許是在原本女孩偏多的家庭里生活,讓我耳濡目染更多的女性生活細節(jié)。也許,以上都不是,我就是很隨機地寫了如此一篇有關(guān)鄉(xiāng)村女孩命運的小說。無論哪種原因,總之,我為2021年自己人生中寫的關(guān)于一位女孩成長的第一篇小說而感到高興。

    將細姐寫出,我也得到了某種慰藉。因為,她模模糊糊生活在我的心中的確有些年頭了,我把她寫出,對她有了應(yīng)答、有了交代,就相當于一塊石頭落地。

    弗蘭克·奧康納說“短篇更適合講述平常人的平常際遇”,《細姐與魚》便是一個平常人的故事。將近六千字的容量里,放置了一個閩地鄉(xiāng)間少女的前半生。寫出了潛藏于鄉(xiāng)村生活尤其是女性命運的種種無奈與悲辛。

    1

    鄉(xiāng)下人家,頭胎是女兒,二胎還是女兒的話,有些人家的二女兒是會送人的。

    細姐出生時,母親死活不肯送人,細姐奶奶臉就沉了下來。陪生的外婆搶著答應(yīng),孩子她可以養(yǎng),長到多大都可以,如果細姐父母想孩子了,那時再接回來不遲。

    這一寄養(yǎng)就是十幾年。

    細姐長大了,外婆也漸漸老了。女孩家到了待嫁年紀,外公就跟外婆說,嫁人是大事,得先讓孩子回她父母身邊,跟爹媽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這是應(yīng)有之事。

    問細姐,細姐也沒反對。

    回父母家的頭一晚,細姐就把包裹收拾停當了,有衣服、發(fā)夾、圍巾,以及鞋、襪、靴子等。外公外婆一邊幫她收拾,一邊忍不住落淚。細姐就走過去抱抱外公、摟摟外婆,說,你看你看,叫我去爸媽家吧,你們又哭。外公外婆就抹了眼淚,說,我們這是高興啊。

    第二天一早,父親就來接細姐了。父親看到岳父岳母老抹淚,感覺也不是個事,安慰了幾句,就匆匆拉上細姐去到門口,讓細姐坐上單車后座,車子就歪歪扭扭出了村。

    父親使勁蹬車,風就在耳邊呼呼響。

    騎著騎著,細姐發(fā)現(xiàn)路不對,問,爸,這不是回龍井???

    父親邊蹬車邊喘著粗氣說,搬家了,不在龍井那邊做干部了,回老家源湖了。

    細姐哦了一聲。

    日頭朝西,天色也暗了下來,父親加快踩踏的節(jié)奏。

    終于趕在天黑之前,兩人回到了源湖。

    母親和弟妹早就候在村口了,見到父親和細姐,弟弟妹妹歡呼雀躍。

    父親推著車,母親接過行李,細姐就將口袋里早就備好的糖果,拿出來給弟妹吃。一位流著鼻涕的小男孩走過來,仰頭好奇地看細姐,細姐發(fā)給他兩顆糖果,男孩歡天喜地地跑去了。

    去到父母家需要經(jīng)過一段青石砌成的沿河小路,河堤兩旁站立著兩排灰瓦泥房。房檐下,從田間勞作歸來的村民或站或坐,遠遠地看著細姐他們。其中有一位還過來打招呼,問,撿泥子,這是你家閨女哦?

    父親高興地回答,像我吧。

    鄰居就打趣道,像你就慘了,這么標致,像孩子媽。

    母親就低低地笑。

    母親跟細姐說,叫叔。

    細姐就喚,叔。

    那人就呵呵地笑起來,說閨女好,閨女好。

    2

    父親十八歲就出外當兵了,退伍回來后做了龍井那邊的村干部,從二十出頭做到三十多歲,人也就在龍井那邊落地生根,娶妻生子了,細姐和大姐玉蘭、妹妹美英、弟弟水發(fā)都是那邊出生的。一開始也知道有政策不能生多,但事情到了山里村里,很多都內(nèi)部消化解決了。

    弟水發(fā)出生三年后,上面政策抓得緊了,父親就從村干部位置退了下來。龍井只是他的工作之地,母村還是源湖,跟源湖這邊的村領(lǐng)導(dǎo)商量好后,全家就搬回這邊來了。老家的人也好,給了一些地,也把山腳的沒人住的一間老屋給父親了,一家生活基本有了著落。

    細姐滿喜歡源湖的山腳日子。父母下田的時間,細姐就在家?guī)У艿苊妹?。妹妹還乖,弟弟特調(diào)皮,總喜歡跑到屋門口那口魚塘邊玩水,水深危險,細姐得隨時提神警惕,發(fā)現(xiàn)他跑過去了,就得及時把他抱回來,指點著他的鼻子,數(shù)落一番。弟弟就會知道錯了,短時間內(nèi)不會再跑到池塘邊去。但到了下午,又忘了,又會跑到那邊去,細姐就得又將他小小的身體抱回家門口。

    池塘里有魚,那是父母帶著細姐在搬來后的第二天,就開始挖的。

    原來那里是一塊深水田,可一季的稻子都長不好,不飽滿。這跟地深有關(guān),周圍又長滿了灌木,遮住了太陽的直射,稻子們都長得稀稀落落的、癟癟的。有稍微結(jié)實鼓脹的,也會有山鼠過來剝了吃,收成少得可憐。

    田主輔煌見到細姐父親搬過來了,就說將這塊凹地借給他們用,細姐父親問可不可以挖去里面的泥,變成魚塘。輔煌說可以的,借你了你隨便用。細姐家就有了一塊魚塘。細姐每天除了帶弟妹,還要去屋前層疊而下的梯田里拔魚草。

    池塘里有草魚、鰱魚、鯽魚。傍晚時分,細姐挑回來兩筐草的時候,草魚們聽到腳步聲,都紛紛竄近來。細姐就從塞得緊緊的筐里拉出草來,一把把撒向塘里,魚們就歡快地跳躍著、紛亂著,小嘴巴靈活得很,一下一下地啃,水面上就出現(xiàn)各種漣漪,一抖一抖的,草被魚兒含進嘴里,浸到水里,慢慢下沉。

    那個時候,弟弟就會故意大喊,哎,哎——

    魚們一下嚇得扔掉嘴里的草,重新躲入水里,任弟妹怎么找都找不見。細姐就會佯裝生氣,說你看你看,你干的好事。弟弟知道自己錯了,不再弄出動靜。很快,那條最大的灰魚率先浮出水面,先碰了碰草,魚們見沒事,跟著游出水面,重新咬那嫩草。半小時過后,水面只剩下一些啃不動的老草橫著,吃飽了的魚們重又潛入了水中。

    3

    孩子長得慢,魚兒長得快,魚兒三五斤的時候,一年就到頭了。

    進入臘月,早上屋瓦就結(jié)著霜了,地上的干草上也覆蓋著白霜。

    一天清早,村口的那個叔叔來到了細姐家,跟父親談?wù)撌裁词虑?,議完出得門來,路過魚塘時,他站住了,他看到魚塘平靜的水面上冒著蒸蒸的熱氣,說真好看。又問,塘里的魚兒也該肥了吧?旁邊的父親說,還可以,快起塘了。

    村口叔叔說,不到一年,你們家能有這個樣,老哥了不起。

    父親說,托你的福。

    村口叔叔說,都是自家人,莫客氣。

    下午時分,氣溫升高,有魚兒浮到水面透氣。父親就拿來了網(wǎng)罩,盯著水面,作勢要捕魚兒。

    細姐打下手,提來裝了些水的木桶。細姐心里可勁兒地默念,魚兒,快跑啊。

    父親力氣大,下手狠、準,好幾條魚兒都被他逮進網(wǎng)罩里,倒進了細姐提來的水桶。

    父親轉(zhuǎn)身又走向魚群處了。父親對準水中那一片搖曳處,一個猛子,提起網(wǎng)罩一看,不是想要的那條,就把網(wǎng)罩一翻,魚兒重新回到水里。

    看來父親是要專門捕那條大灰魚了。

    魚兒們受到了驚嚇,潛進了水里,一時不肯再出來。父親有足夠的耐心,像一尊泥人,站在魚塘邊,一動不動。約摸半個時辰,魚兒們又浮到水面透氣了,大灰魚最后上來。父親沒有動作,他仍在等。

    魚們小嘴一張一合的,魚鰭也一張一合的,魚翅輕劃,身子一縱,整條魚就前進了一大段。

    大灰魚不知不覺已靠近岸了,父親沒有動。

    大灰魚的頭已轉(zhuǎn)向父親了,父親還是沒動。

    大灰魚的頭完全對著父親了,噗的一聲,網(wǎng)罩下水,父親整個人也跟著跌進水里了。

    細姐趕緊跑過來喊,爸,爸!

    父親坐在了池塘的水里,只露出個頭,右手卻將網(wǎng)罩舉得高高。

    細姐看到罩里有魚兒在掙扎、在竄動,趕緊說:網(wǎng)到了,網(wǎng)到了。

    父親左手撐住塘底的泥,整個人慢慢站了起來。細姐看過去,父親滿身的泥水正嘩嘩地往下掉,落到水里,發(fā)出驚心動魄的聲音。細姐在發(fā)呆,父親說,接過去啊。細姐清醒過來,將網(wǎng)罩接住,大灰魚還在掙扎、亂竄,細姐不敢多想,將其倒到了水桶里,桶里立即迸濺出幾撥水花。細姐趕緊提起水桶往家里走。

    父親回到屋,將魚兒一一用水沖洗干凈,自己換上干凈衣服,用帶水的木桶養(yǎng)著,提上就往村里去了。

    晚飯時間,家里留下的一條,母親熬成了魚湯,細姐沒有吃。母親喚她,細姐在房間里回答,午飯吃得太飽了,不餓。母親自言自語道,中午沒吃什么啊,怎么就不餓了?

    4

    大年二十七,父親起了個大早,來到了魚塘,將下水口的泥石移開,立起網(wǎng)罩,用鋤頭把把住網(wǎng)罩把,魚塘里蓄的水就緩緩而出了,出水口下面是一個突然跌落的斷崖,魚塘流出的水就在斷崖處形成了一小塊飛起的瀑布。弟弟早早就蹲在旁邊觀賞了,說好看,好看,還不時拿起小石子擲向那掛簾。

    當石頭觸碰到水簾時,就會有一個窟窿留出,但旋即又恢復(fù)到綢緞似的嚴絲合縫模樣。弟弟不服氣,不斷地撿起小石子擲。父親一邊看著魚塘,一邊看著兒子,沒言語。最要緊的是下水口,鋤頭把不能歪了,網(wǎng)罩不能倒了,要不然魚兒們就從下水口逃走了。

    母親在屋子里喊吃飯了,細姐就領(lǐng)著弟弟回家。父親未動,他要守著魚塘。細姐吃好后回到魚塘,換回父親。父親回家扒了幾口,又趕緊回到魚塘邊。這個時候,魚塘的水已經(jīng)淺了,魚兒露脊了,能看到它們在淺水中的惶急和攢動。

    叔叔伯伯們來了,七八個人,議論紛紛,說要幾斤,要幾斤。父親說不用稱,大家各分幾條。他們就說,這哪行這哪行,叫母親回屋里拿秤。母親看向父親,不知咋辦。父親說,今年這魚就送給大家,明年還養(yǎng),明年的過秤計數(shù)。眾人還要堅持,父親作勢要生氣,說,你們都是我的宗親,沒你們分田分地給我,我們一家還不知得怎樣凋零。眾叔伯就沒再言語,稍后,一個老伯說,都是一房的,落葉歸根,去到哪里你都是我們的兄弟。父親不由分說,就將一條條魚用干稻稈串了魚嘴,三五條一捆,給了各家。

    好熱鬧啊,起塘啦!

    大家扭頭往坡下看去,原來是村口叔叔來了,身后跟著一位年輕人,西裝革履的,一身的正式。

    村口叔叔介紹說,這是我表弟,海那邊的。眾人說寶島啊,貴人。大家才想起村口叔叔的外公早年是被抓壯丁抓去了的,1949年隨著軍隊去了臺灣,近幾年兩岸重新開放來往,村口叔叔的外公就跟這邊取得了聯(lián)系。年輕人是村口叔叔外公在臺灣那邊再婚后生育的最小的兒子,這次是隨父來大陸這邊探親來了。

    眾人盯著年輕人看,都說一表人才。年輕人自顧自地四處瞧,對大家的說話毫無反應(yīng)。年輕人看到弟弟,就走到孩子旁邊,蹲下身子,跟他玩。眾人說,這小伙子有愛心。

    村口叔叔笑笑,轉(zhuǎn)向父親,說,撿泥子,你家的魚味鮮肉香,好吃得很,我外公都贊不絕口。

    父親說,他老人家可是見多識廣的,那是有心說好話呢,既然喜歡,那就給你再來點。

    村口叔叔說,不要了,多了。

    眾人見村口叔叔找父親有事,作勢要散去。父親勸大家進屋喝點酒再走。眾人都說,下次,下次。轉(zhuǎn)身正待要下坡時,只見一股白水外帶濃烈的尿味噴射到大家面前。定眼一看,原來是那年輕人露著下體,當眾撒尿。眾人一愣,一時不知怎么反應(yīng)。村口叔叔匆忙趕到眾人面前,擋住大家視線,指著自己的腦袋,訕訕地說,他這里……這里……

    眾人哦了一聲,提著幾條還在掙扎的魚,若有所思地離開了。

    細姐看到眼前情景,驚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她是第一次看到成年男子的下體的,原來是那個樣,她也是第一次看到一個大男人居然會像三歲小孩那樣,當眾撒尿。一切都很不可思議。然后,又開始猜想村口叔叔帶年輕人來的目的,心就一下沉了,不敢再往下想。

    父親在屋里跟村口叔叔說事,細姐收拾著池塘邊的殘局,將水桶、盆、瓢勺,拿到旁邊溪水池里清洗凈,將漁網(wǎng)、鋤頭一應(yīng)清理,拿回屋子里歸位。

    走進堂屋時,只聽父親說,這事兒,我不好做主……

    見細姐進來,父親便住了口。

    細姐一走,他們又開始討論起來。

    細姐站在房屋門口,不知該往何處去,轉(zhuǎn)轉(zhuǎn)停停,最后來到魚塘邊的弟弟和年輕人身邊。年輕人正跟弟弟玩游戲,歡著呢。一局完了,細姐笑問,你們玩的什么???弟弟說,斗石子。年輕人跟著說,斗石子。說完抬頭看細姐,卻定定地不動了,細姐有些害怕起來。年輕人說,不好看,臟。細姐摸了摸自己的臉,再看看手,沒有什么東西啊。年輕人又說,臟。細姐納悶起來,再摸了一下,還是沒見什么東西。弟弟說,姐,他說的是痣。細姐這才恍然大悟,說,這樣啊。一邊用手摸了摸嘴角的那顆痣。細姐說,這是美人痣。年輕人說,臟。細姐就笑笑說,你不懂。

    村口叔叔從屋子里出來了,他看了看細姐,回頭對送他的父親說,你好好考慮考慮,不勉強。父親看了看細姐,說,謝謝她叔照顧,我們家先議議,盡早給你個答復(fù)。細姐跟著父親送村口叔叔和年輕人,下了坡,目送著兩人沿著河堤,回那雞鳴狗吠中的村里去了。

    5

    晚上,弟弟妹妹早早睡下了。堂屋昏黃的電燈下,父親、母親、細姐三人圍在了八仙桌旁。

    父親說,人是傻了點,但應(yīng)該能生育,身體沒問題。去了那邊,生活會好一點。

    母親說,傻子能做什么呢,姑娘過去還不得照顧小孩一樣照顧他,那可不是一日兩日,是一輩子呢。

    父親說,我們家這次能回來,全靠了他叔,不然還不知在哪兒落腳。

    母親說,那也不能送姑娘出去啊。

    父親語重心長地說,我們這樣家庭,能嫁到那么好的正常人家嗎?然后又嘆了口氣,他要是不傻,也不會跑到咱們這邊來尋媳婦。

    母親沒再說話,細姐也靜默著,父母都看向細姐,細姐起身回房去了。

    背后是兩聲嘆氣。

    一整個夜晚,細姐翻過來轉(zhuǎn)過去睡不著,最后聽到自家側(cè)壁的雞打鳴了,才迷迷糊糊睡過去。夢里,她看到了漾漾的池塘水面,大灰魚帶領(lǐng)群魚在跳舞,它們扭動著腰肢,撲閃著水花,取悅著這位拔草喂它們的少女。大灰魚的躍動可有勁了,飛出水面近兩米高,再來個側(cè)空翻,像極了運動會上的跳水運動員,最后墜入水里,濺起小小的水花。

    大灰魚擺動著尾翅,劃動著水,來到了岸旁,細姐滿心歡喜地蹲下身,伸手撫摸著大灰魚的魚脊、魚身,大灰魚乖乖地停在那里,轉(zhuǎn)動了幾下眼睛……

    6

    一整天,家里無話,父母想說什么,碰到細姐時,又不敢提起。

    細姐知道,父母讓她自己拿主意。

    細姐不敢拿,她來父母身邊不到一年,她想多待一些時間,自己再長大一點。對于嫁人這件事,她也無從把握,倒是覺得海對面不錯,課本里看到過,很漂亮。還有,他們家應(yīng)該是城里的吧,是說普通話嗎?細姐滿心的疑問,但不知問誰,父母肯定也不知道。

    細姐走出房間,母親聽到響聲,也從房間出來,兩人便碰頭了。

    細姐要走,母親說,你說句話。

    細姐站定,我沒什么可說的。

    母親說,得給別人回話。

    細姐還是靜默,最后說,我也不知道。

    母親說,如果你不愿意,我回他們話,讓他去找別人。

    細姐身子一顫,說我想想。

    母親點了點頭,又輕輕嘆了口氣。

    7

    噼噼啪啪,持續(xù)不斷的聲音,是村那邊孩子們在放鞭炮。

    大年三十了,母親做了一鍋白豆腐,給村里的嬸子、妯娌送去。父親一早挑了一擔白米走屋后的山路,跨省上汀州去了,要賣了米換些年貨回來。

    池塘里是一片冬泥,低洼處有點積水,整個泥塘像一張大嘴,朝天空張開著。

    弟妹找來了些干柴,在門口平地上燃著,烤火暖手。

    細姐看了看弟妹,腦子一片空白。

    “如果你不愿意,我回他們話,讓他去找別人?!?/p>

    “不好看,臟?!?/p>

    腦中突然響起這兩句話,細姐感覺頭有點疼。

    細姐回到屋里,拿出了鏡子,對著照,細看自己的腮幫子,和嘴角的那顆痣。

    細姐去到廚房灶口,拿起送柴用的一把長鐵夾,來到門口,火堆正燒得旺。細姐夾起火中的一塊紅炭,照著自己嘴角的黑痣處,來回地燙。

    嗞——嗞——

    周圍立即冒氣一股白煙,一陣陣皮肉的焦煳味。

    弟弟驚得呆在了那里。妹妹脫口大喊,媽!媽媽呀——

    8

    大年初五,年輕人帶著鄰村的一位女孩回臺灣了。

    父母也覺得細姐不能再留,給介紹到了一個閩西山村——九水,父親過汀州時常落腳借水喝的人家。那是個山里家庭,靠山吃飯,勤儉忠厚。

    對方也不問細姐臉上傷疤的原因,很快就將細姐接過去了。細姐走的那天,父母有些難過,但也感到了一絲輕松。

    在九水,細姐生下了個男孩。后來興起打工,細姐就跟著丈夫一起外出。

    這邊,父母也跟著長大了的兒子出門進城,父親做保安,母親做保姆。唯一讓人不解的是,細姐老是建議丈夫到她父母務(wù)工的城市去,說方便照應(yīng)他們。丈夫也體貼,照著做。其時,細姐父母腿腳仍很利索,無須照顧,但細姐執(zhí)意要來,老兩口也就遂了她的心愿。但只要女兒來,他們就從不買魚,也不談魚的事,這是他們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細姐嘴角燙傷處的疤痕,細長細長,看著像一條游動的魚。

    作者簡介

    劉水發(fā),1979年出生于江西瑞金,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碩士研究生畢業(yè)。有電影文學劇本發(fā)表于《中國作家》,參與編劇的電影于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CCTV-6)播出;偶有詩歌發(fā)表。本篇系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丁莉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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