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遠
(北京語言大學北京文獻語言與文化傳承研究基地,北京 100083)
20 世紀80 年代,學界圍繞漢語復合詞語素義和詞義的關系進行了激烈討論。其中符淮青曾把詞義和語素義的關系分為五類:“1.語素義直接地完全地表示詞義;2.語素義直接地但部分地表示詞義;3.語素義和詞義的聯(lián)系是間接的,語素義間接表示詞義;4.部分語素在構詞中失落原義;5.所有語素的意義都不顯示詞義。”[1]符氏的分析取得了開創(chuàng)性成果,在學界產生重要影響。其后,王紹新[2]、陳本源[3]、王樹齋[4]、吳仁甫[5]、王艾錄、孟憲良[6]等人的文章也深入探討了語素義和整體詞義的關系,雖然他們使用的術語、劃分的類型有別,但分析思路和符氏基本相同。21 世紀以來,王惠[7]、姜自霞[8]、安美娜[9]、劉秀梅[10]等圍繞著“語素構詞研究”也進行了細致探索,在語素義和詞義關系的探討上前進了一步。上述研究在學界產生重要影響,但仍存在如下不足:
其一,研究對象上側重于現(xiàn)代漢語,偏重于強調詞語的共時性,缺少歷史演變視角,沒有意識到同一個詞在歷史發(fā)展中其語素義和詞義的關系可能會有不同表現(xiàn)。如符淮青所舉“平地”一詞,曾將其歸為“詞義等于語素義之和”[1]這一類型,并指出它們的“語素義按次序相加,其間可以是不同的語法關系。”[1]符氏分析完全正確,但“平地”在歷史演變中還可用于表示“平穩(wěn)的;穩(wěn)當?shù)摹?,如《駱駝祥子》:“拉車可以平地弄個三毛四毛的……”①而將這一詞義歸為“詞義等于語素義之和”便不太合適。其二,研究方法上描寫重于解釋,甚至有將詞義和詞典釋義相混淆之嫌,而依據詞典辭書上的語素義和詞義關系的分析也略顯機械化,表現(xiàn)的是一種橫向的切分和說明。如“鳥瞰”一詞,《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 版)》釋義為:“從高處往下望?!盵11](P955)《漢語大詞典》則釋義為:“從高處俯視?!盵12](P1036)若按符氏分析,則語素“鳥”的意義脫落,當歸入“部分語素在構詞中失落原義”一類。但“鳥”在此詞義中卻提供了非常形象的語義特征,是不可或缺的,即像鳥一樣從高處往下看。因此,在進行詞義和語素義分析的時候,需要我們對釋義和詞義進行辯證考察。其三,研究思路上往往是依據現(xiàn)有詞義往前推導語素義與其的關系,這是一種以結果為導向的逆向思維方式,其分析思路如圖1:
圖1 思路示意圖
我們認為,研究對象上,語素義和詞義關系的探討不應該僅停留在共時平面上,而應該用發(fā)展的眼光來看待他們之間的關系,考察語素義和詞義在漢語史上的細微變動,這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而不是靜態(tài)的。其次,研究思路上,結果導向型研究以形成的詞義為分析起點,反向倒推語素入詞后在整個詞義中發(fā)生的變化,我們能否嘗試轉換一下研究角度,以順向的思維方式去探討語素入詞及發(fā)生變化的前提條件以及語素組合時在語義上的理據(內部形式)和組合規(guī)律?因此,本文試圖打破過往語素義和詞義關系的分析框架,試圖轉換研究角度,以順向的思維方式去探討語素A 和B 為什么能夠組合?又是如何形成詞義C 的?語素A 和B 對詞義C 做出了怎樣的貢獻?為此,我們將以“點”詞族的形成軌跡及詞義演變?yōu)槔?,從漢語詞匯史的角度去探討一個詞匯學上的問題,希望可以就漢語復合詞語素義和詞義的關系問題有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
(一)“點”的詞義系統(tǒng)《說文·黑部》:“點,小黑也。從黑,占聲?!盵13](P211)如此,“點”的本義指細小的黑色斑痕,其核心義素可表現(xiàn)為[黑色][細小]。沿此核心義素,“點”逐漸發(fā)展出名、動兩條引申義列,其核心義素在詞義表現(xiàn)中各有側重。我們將“點”的23個義項排列如表1:
表1“點”義項一覽表
(二)“點”詞族的呈現(xiàn)和組合面貌 參考《漢語大詞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我們共梳理出“點鼠、點漆、冰點、寒點、一點、丁點、更點”等311 個雙音詞和“小不點、支撐點、立腳點”等5 個三音節(jié)詞。①其中多義詞共107 個,單義詞共有201 個。②從詞匯來源上看,“點”詞族的形成無外乎短語凝固降格、語素在線生詞和詞語孳乳分化這幾種方式。因此,我們認為對“點”詞族語素義和詞義關系的探討基本可以轉化為對兩個義位或兩個語素義項如何重新整合成為一個新義位的探討,這個過程會受到語法和語義的雙重制約。
通過梳理發(fā)現(xiàn),從語法屬性上看,在201 個單義詞中,偏正結構共78 個,如“點鼠”;并列結構共69個,如“查點”;動賓結構共50個,如“點冊”;述補結構共3 個,如“點正”;主謂結構共1 個,如“自點”。從語素義項的使用上看,“點”的近引申義“小的痕跡、點跡”和“點小的痕跡,或泛指向下微動或一觸即離的動作”以及其遠引申義“檢查、檢點”“標注、指定”“事物的部分和方面”等具有很高的使用頻率。而若以語素的義項為單位,“點”詞族中107個多義詞可以細致分為251 個義項,即具有251 種組合關系。從語法屬性上看,并列結構共出現(xiàn)89 例,如“點檢”;偏正結構共出現(xiàn)77 例,如“早點”;動賓結構共出現(xiàn)70 例,如“點額”;述補結構共出現(xiàn)8例,如“點破”;重疊結構共出現(xiàn)2例,如“點點”;附加結構共出現(xiàn)10例,如“點子”。從語素義項的使用上看,與單義“點”詞族的義項使用相一致,其近引申義“小的痕跡、點跡”和“點小的痕跡,或泛指向下微動或一觸即離的動作”以及其遠引申義“檢查、檢點”“標注、指定”“事物的部分和方面”“物量少”“點綴”等同樣具有很高的使用頻率。
蘇寶榮曾指出:“將詞義分離為詞義和語素義,是對詞義進行的現(xiàn)實狀態(tài)的橫向的切分。如果對詞義進行隱含狀態(tài)的縱向的分析,詞義又可以分為詞義、義位、義素三級?!盵14](P186-203)但義素并不是客觀存在的,是我們對詞義或義位細致分析后的產物,因而在漢語復合詞中,“義素往往是在語素,特別是語素的語義組合中體現(xiàn)的?!盵14](P186-203)“義素的載體只能是語言中音義結合的最小單位—語素?!盵14](P186-203)受其啟發(fā),我們將深入詞義和語素義內部,從發(fā)展動態(tài)的眼光、縱橫兩個角度深入其觀點,并用以探討語素義和詞義的深層關系。我們的討論思維如圖2:
圖2 語素義的動態(tài)呈現(xiàn)示意圖
從語法研究的視角看,詞的構成單位是語素(成詞語素、不成詞語素);從語義研究的視角看,詞義的構成單位是語素義(成詞語素義、不成詞語素義)。一個語素、一個詞若孤立拎出來,它往往是多義的,故我們將其標為X,而在特定的組合關系、特定的詞義中,它是具體的,單一的,即表現(xiàn)為X 中的某一個,對應于具體的語素義項和義位。但我們會發(fā)現(xiàn),語素在入詞前呈現(xiàn)出來的是完整義項,但在和其他語素組合之時,語素的義項會發(fā)生某些變化,產生了很多語素項變體X(Xn)。由于語素是義素的直觀載體,它身上必然承載著諸多潛在義素(語源義素、理性義素、形象義素等),這些潛在義素一直處于游離和儲存狀態(tài),而當兩語素組合時,這些義素之間便存在一個內部選擇和競爭,使得這些潛在的義素得以呈現(xiàn)。我們認為,語素項變體Xn 便是受到了語素內部潛在義素的影響,這是個動態(tài)的過程。如“點漆”一詞,“點”取其“細小的黑色斑痕”義項,潛在義素表現(xiàn)為[小][黑];“漆”取其“黑”這一義項,潛在義素表現(xiàn)為[黑]。在具體的使用中,“點”的義項表達有所側重,如《宋書·謝晦傳》:“晦美風姿,善言笑,眉目分明,鬢發(fā)如點漆?!薄包c”的潛在義素[黑]得到了凸顯,義素[小]在此組合關系中脫落。而在宋辛棄疾《鵲橋仙·為人慶八十席上戲作》:“朱顏暈酒,方瞳點漆,閑傍松邊倚杖?!薄包c”的潛在義素[小][黑]均有所呈現(xiàn)。由于詞義是抽象概括的產物,則“點漆”一詞的詞義表現(xiàn)為烏黑光亮的樣子,表面上看這是構詞語素義的虧損,淡卻了[小]這一潛在義素,但在一些組合關系中,此潛在義素[小]仍會時而呈現(xiàn)。可見語素義的呈現(xiàn)是一個在組合關系中競爭選擇的動態(tài)過程,不是一成不變的。
語素義的動態(tài)呈現(xiàn)是兩語素在選擇組合后的運動和結果,那兩語素為什么能夠組合在一起呢?這里便涉及到語素的結合理據問題。我們認為這仍是受到語素內部潛在義素的吸引和融合。由于兩語素內部存在一定的相同、相似或兼容義素,在組詞時,這些特征義素便會促使該語素在諸多備選項中凸顯,促使兩語素深深吸引從而實現(xiàn)進一步融合。這一規(guī)律在并列結構復合詞中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但在其他結構復合詞中也多有體現(xiàn)。例如:
【斑點】
《番禺杖》:“花藤昏玳暈,斑點慘湘娥?!?/p>
《說文·文部》:“辬,駁文也?!盵13](P185)《玉篇·文部》:“辬,《說文》曰:‘駁文也?!嘧靼摺!盵15](P11)由此可知,“斑”為紛雜的花紋或斑點,其潛在的義素表現(xiàn)為[小][分散]。《說文·黑部》:“點,小黑也?!盵13](P211)其核心義素恰為[小][黑]。在漢語詞匯雙音化的進程中,受到韻律、求別等外部因素的推動,兩語素因為內部均具有潛在義素[小]而吸引,從而從諸多備選競爭語素中勝出。因此,從語素的角度看,“斑”和“點”為同義語素,其組合的心理距離最小,可更為經濟地表達概括的詞義,即物體表面上顯露出來的別種顏色的點子。而若更深層次考察“斑點”一詞的成詞理據,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語素“斑”和“點”恰恰是因為其內部的潛在義素[小]而吸引融合,這是其組合成詞的語義基礎。兩語素組合之后,其內部語素義開始了動態(tài)運動,凸顯了潛在義素[小],淡化了潛在義素[黑],從而成為了概括的詞義。
【點鼠】
《秋夜》:“人靜莎蟲悲砌月,燭殘點鼠嚙瓶花?!?/p>
“點”的核心義素表現(xiàn)為[小][黑]?!墩f文·鼠部》:“鼠,穴蟲之總名也,象形?!盵13](P206)后用以專指老鼠,如《詩·召南·行露》:“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由此可知,“鼠”除了具有[動物]這一理性義素外,還具有[小]這一形象義素。在單音詞“鼠”轉變?yōu)殡p音詞的過程中,其內部的潛在形象義素[小]逐漸呈現(xiàn)出來,而“點”恰恰因為具備[小][黑]這一潛在義素而成為了很好的選擇對象。由此可見,“點”“鼠”兩語素的結合恰恰是因為內部潛在義素[小]的吸引融合,組合之后,潛在義素[小][黑]得到了凸顯,詞義概括為小黑鼠。
【擊點】
《酌中志·內臣職掌紀略》:“凈軍每夜五名,輪流上玄武門樓打更,自起更三點起,至五更三點止,按數(shù)目用藤條擊鼓,檀木榔頭擊點?!?/p>
《說文·手部》:“擊,攴也?!盵13](P257)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攴下曰:小擊也?!酚栃?,擊則兼大小言之?!盵16](P239)《廣韻·錫韻》:“擊,打也?!盵17](P154)可見“擊”為敲打。《清會典》載,點如銅鼓而小,中部隆起,上部邊緣有兩孔,穿繩系提而擊之。在“動作—受事”這一總體語義原則的指引下,名語素“點”為什么僅和“擊”組合,而沒有和“叩、撲、戳、鞭、撞”等組合呢?我們認為這是因為“擊”為打擊類動作的上位詞,其義域是最寬泛的,在打擊類語素中地位最為凸顯,且其具有[旁擊][一觸即離][受力面小]的潛在義素,而這與“點”的[小體積][懸掛式]等潛在義素是兼容的。反觀之“叩、撲、戳、鞭、撞”等詞,均在[力度]、[工具]、[方式]、[受力面]等義素上與“點”有著不同程度的不兼容性。因此,“擊”和“點”因為其內部潛在義素兼容而吸引融合,組合之后,“點”的潛在義素[目的]凸顯,形成了概括性詞義打銅點報時。
如此而言,表層兩語素意義的組合關系實則更深層次地表現(xiàn)為語素內部潛在義素的組合搭配關系。就像兩張蛛網,以各自的核心義素向四周輻射開去,其不同的義素將形成不同的接觸點,而只有當這些接觸點可以組合粘結的時候,兩語素便具備了組合的語義基礎,這也是我們所探尋的語素組合的理據問題。通過對“點”詞族的語法及語義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語素義的呈現(xiàn)在于語素內部潛在義素的競爭和選擇,語素的結合理據在于語素內部潛在義素的吸引和融合。
通過上文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語素義對詞義的貢獻在于為詞義的呈現(xiàn)提供一個可摸索的支點。呂淑湘所言:“語言不可避免地要有概括作用或抽象作用。外界事物呈現(xiàn)無窮的細節(jié),都可以反映到人的腦子里來,可是語言沒法兒絲毫不漏地把它們全都表現(xiàn)出來,不可能不保留一部分,放棄一部分……像‘謝幕’那樣的字眼,就放棄了很多東西,只抓住兩點,‘謝’和‘幕’。說是‘放棄’,并不是不要,而是不明白說出來,只隱含在里邊?!盵18](P73-74)語素在入詞時,受到組合關系影響,其內部的潛在義素會處于一個動態(tài)運動過程中,這便會使呈現(xiàn)出來的語素義發(fā)生變化,而這種變化自然也會影響著詞義的呈現(xiàn)。結合我們對“點”詞族的語義分析,我們認為語素義和詞義的關系可以表現(xiàn)為五種類型。如下:
1.語素整合特征揭示詞義
語素整合特征揭示詞義是指語素A 和B 在組合之后,其內部的潛在義素勢均力敵、缺一不可,在組配后揭示整體詞義。此類型與符淮青“語素義直接地完全地表示詞義”[1]相類似。例如:
【干點】
《孽?;ā返谒幕兀骸拔覂热艘蔡婺阕隽藥讟痈牲c小菜,也帶了來。”
“干點”一詞中,語素“干”的義素表現(xiàn)為[水分少],“點”指點心,其義素表現(xiàn)為[小][可食用]?!案伞焙汀包c”兩語素在組合之后實現(xiàn)了語義特征的整合,從而整體揭示詞義特征,即干的點心。
2.語素強化特征凸顯詞義
語素強化特征凸顯詞義是指語素A 和B 在組合之后將其相同的潛在義素進一步強化,從而凸顯合成詞義。這里可以表現(xiàn)為語素屬性強化凸顯詞義、語素性狀強化凸顯詞義兩部分。例如:
(1)語素屬性強化凸顯詞義。例如:
【點撆(撇)】
《答陶弘景論書書》:“點撆短則法臃腫,點撆長則法離澌?!?/p>
“點撆”一詞中,語素“點”和“撆”均是指漢字的一種筆畫,其義素分別表現(xiàn)為[小][筆畫]和[向左][筆畫]。在這一線性組合中,“點”和“撆”因其類義素[筆畫]相吸引,這是其成詞的理據。其屬性特征[筆畫]在組合之后得到了強化,凸顯了整體詞義的語義屬性,即指文字的點和撆(撇)。
(2)語素性狀強化凸顯詞義。例如:
【斑點】
《番禺杖》:“花藤昏玳暈,斑點慘湘娥。”
“斑點”一詞中,語素“點”指細小的黑色斑痕,潛在義素表現(xiàn)為[小][黑],語素“斑”同樣指小痕跡,其潛在義素表現(xiàn)為[小][[分散]。在這一組合關系中,“斑”和“點”因其性狀[小]相吸引,其性狀特征[小]在組合之后得到了強化,凸顯了整體詞義的語義特征,即小點。
3.語素顯化特征暗示詞義
語素顯化特征是指語素A 和B在組合之后,語素A 或B 中的一些潛在義素逐漸呈現(xiàn)出來,成為整體詞義C中不可缺少的語義內涵,這里也可以細致表現(xiàn)為多種類型:
(1)顯化[對象]
【點呈】
《夢粱錄·諸庫迎煮》:“各庫排列整肅,前往州府教場,伺候點呈?!?/p>
“點呈”一詞中,語素“點”取“檢查、檢點”義;語素“呈”取“恭敬地送上”義,如《正字通·口部》:“呈,下以情陳于上曰呈?!盵19](P139)受“動作—對象”語義原則指引,兩語素內部均暗含著[對象]這一潛在義素。兩語素組詞之后,這一潛在義素[對象]得以顯化,并對整體詞義的轉變(由動作本身轉指成為動作的對象)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暗示著詞義,即指檢驗呈獻的樣酒。
(2)顯化[工具]
【戳點】
《石山柏》:“我把地圖鋪在桌子上,用手指頭戳點著,找呀找呀,把整個地圖都找遍了?!?/p>
“戳點”一詞中,語素“點”泛指向下微動或一觸即離的動作,其潛在義素表現(xiàn)為[接觸面小][速度快];語素“戳”指用物體的尖端觸刺,其潛在義素表現(xiàn)為[工具][接觸面小][速度快]。在“戳”和“點”這一線性組合中,“戳”和“點”因為[接觸面小][速度快]義素而吸引融合,組合之后“戳”的隱含義素[工具]得到了進一步的顯化和細化,特指手指,暗示著詞義。
(3)顯化[目的]
【勾點】
《魏書·司馬昌明傳》:“溫自歸寢疾,諷求備物九錫。謝安已令吏部郞袁彥伯撰策文;文成,安輒勾點,令更治改?!?/p>
“勾點”一詞中,語素“點”取標注、圈改義,暗含著[工具][對象][目的]這一潛在義素;語素“勾”取筆畫鉤義,同樣暗含著[工具][對象][目的]這一潛在義素,在此線性組合中,“勾”和“點”的潛在義素均得到了顯化,暗示了“勾點”一詞中用筆畫勾或點,以示要刪除或修改的詞義內涵。
(4)顯化[方式]
【點補】
《紅樓夢·第六二回》:“姑娘們玩一會子,還該點補些小食兒。”
楚艷芳、王云路[20]曾考證,此“點”為動詞,指食物滴注、下落到胃里,則其暗含著[量少]這一潛在義素,“補”即指補充之物。此線性結構中,“點”的潛在義素[少]得到了顯化,暗示了“點補”一詞中強調量少的這一進食方式。
(5)顯化[性狀]
【雪點】
《白海青》:“孤飛雪點青云破,一擊秋聲玉宇寬?!?/p>
“雪點”一詞中,語素“點”取其本義小的痕跡,其義素表現(xiàn)為[小]。在此線性組合中,語素“雪”的潛在形象義素[白色]得到了顯化,“點”的[黑]義脫落,用于泛指呈現(xiàn)為白色的小的痕跡。
4.語素凝結詞義參與新詞
語素凝結詞義參與新詞是指語素A 或者B 凝結著一整個詞的詞義,并以此參與新詞的構建,形成一個新的復合詞義。這里可以分為單語素凝結和多語素凝結兩種。例如:
(1)單語素凝結
【煎點】
《水滸傳》第四五回:“(那婦人)便自去支持眾僧,又打了一回鼓鈸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p>
“煎點”一詞中,語素“煎”指的是一種烹飪方法,語素“點”是由“點心”一詞縮略而來,指的是糕餅類小食,凝結著一整個詞的詞義和潛在義素,并由此參與新詞的構建。其詞義表達是一個單支層級系統(tǒng)。
(2)多語素凝結
【西點】
《戰(zhàn)爭和人》:“張洪池點了兩杯白蘭地酒和兩個冷盤,外加咖啡、西點?!?/p>
“西點”一詞中,語素“西”承擔著“西洋”一詞的整體詞義;語素“點”同樣是指“點心”,承擔著“點心”一詞的整體詞義。其詞義表達是一個雙支層級系統(tǒng)。
5.語素隱喻特征表達詞義
語素隱喻特征豐富詞義是指語素A 或者B 在語素義或詞義的發(fā)展過程中,其潛在的[形象]義素凸顯,隱喻指代具備該特點的相關事物,從而表達整體詞義。例如:
【血點】
《裴常侍以〈題薔薇架十八韻〉見示因廣為三十韻以和之》:“猩猩凝血點,瑟瑟蹙金匡。散亂萎紅片,尖纖嫩紫芒?!?/p>
“血點”一詞指鮮紅的花瓣。其語素“血”的潛在形象義素表現(xiàn)為[紅],“點”的潛在形象義素表現(xiàn)為[小]。在此線性組合中,潛在義素[紅]和[小]不斷顯化,隱喻指稱具備該義素的事物,從而表達整體詞義。
通過對“點”詞族的形成軌跡及詞義演變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語素義的呈現(xiàn)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語素的結合理據在于語素內部潛在義素的吸引和融合。語素義和詞義的關系可以表現(xiàn)為語素整合特征揭示詞義;語素強化特征凸顯詞義(屬性強化、性狀強化);語素顯化特征暗示詞義(顯化[對象]、顯化[工具]、顯化[目的]、顯化[方式]、顯化[性質]);語素凝結詞義參與新詞(單語素凝結、多語素凝結);語素隱喻特征表達詞義這五個方面。
我們認為,這樣分析的研究價值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首先,可以實現(xiàn)共時研究與歷時研究相結合,能夠意識到詞義的歷史變遷以及語素義和詞義的關系是動態(tài)發(fā)展的而不是靜態(tài)不變的。其次,從逆向探討關系到順向探討組合,這一研究思路的變化可以使我們更加細致和全面地看待語素義和詞義的關系,更能夠進一步探討兩語素的結合理據及其內部的語義組合機制。最后,從義素的角度窺探語素義和詞義的關系可以避免依據于字典辭書釋義的機械分割,從描寫轉向解釋,可以更好地解釋語素義對詞義的貢獻,探討詞義的形成及發(fā)展。
本文曾在第十九屆全國近代漢語學術漢語學術研討會上宣讀,獲得重慶師范大學何亮教授和朱懷教授的指導意見,謹致謝枕。
注釋:
①本文所引例證出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北京語言大學漢語語料庫、鼎秀古籍全文檢索平臺。
②由于三音節(jié)詞和短語之間的界線更為模糊,這里為了避免爭議,我們只選取那些明確發(fā)生隱喻或轉喻的三音節(jié)詞。
③在這204 個單音詞中,我們實際上討論的是201 個詞,其中有三個詞不在我們的討論范圍內,分別為由典故而來的“與點、點瑟”以及專有名詞“點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