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每回同樣寫作的朋友問我在忙什么,我都說在寫第二部長篇小說。轉(zhuǎn)至今年,當他們在新年祝福后問出同樣的問題,我的答案也沒有變。
有人覺得驚訝,他清楚我過去的速度,寫完十萬字的長篇只要一兩個月,而現(xiàn)在吭哧吭哧寫了半年還不到六萬字,顯然有些反常。
我愣了愣,才認真地去想這回事,覺得半年多撲在同一件事上實在挺不可思議,也發(fā)現(xiàn)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確實教給了我長跑的耐心。
剛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常常為自己卓越的速度而自豪。那時我以寫短篇小說為主,在圖書館靠窗的座位沐浴著陽光坐上一天,六七千字的小說便可以一氣呵成。
與編輯交流時,她感慨說年輕真好,寫得飛快,我還挺高興,不過仍覺得這和年紀大小沒什么關(guān)系,并篤定地認為自己將永遠以這樣高的效率寫下去。
我的短篇小說極少改稿,給編輯的版本,和最終鉛字印出來的常常一字不差。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習慣了這種不加改動的模式,好像我與編輯的交流就該是一邊負責給稿子、一邊負責發(fā)表那樣簡單。
直到我開始寫第一部長篇小說。從交稿到付印的半年,簡直可以用煎熬來形容,編輯反復的修稿要求令我飽受折磨。在當時的我看來,每次被打回重寫都跟過了一輩子那樣漫長。我甚至一度失去了對作品的熱情,早上起來看到編輯的消息,便先打了怵。
每天的心情起起落落,有時覺得自己寫得不錯,有時又覺得這八萬多字一文不值,有時想找編輯大吵一架,有時自暴自棄地想要不別出算了,干嗎非要受這個罪。
不過最后將樣書捧在手里,閱讀著與編輯共同勞動的成果,欣賞著用心繪制的精美插圖時,我還是瞬間忘記了所有的煩心事,并相信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
現(xiàn)在想來,將寫作的速度放慢,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短篇小說的書寫像一場短跑,提前構(gòu)思好內(nèi)容與結(jié)構(gòu),坐在電腦前噼里啪啦地敲擊著鍵盤,很快便能結(jié)束,往往還能收獲不錯的結(jié)果。
相應(yīng)地,用長跑來形容長篇創(chuàng)作再貼切不過。它考驗?zāi)托牡募毸L流,你無法僅憑著靈機一動和滿腔熱血挨過全程??赡軍^發(fā)圖強了好幾個月,也只收獲了一堆無人問津的垃圾;也可能還在沾沾自喜,就被要求推倒重來的冷水潑醒。
這對急性子的我來說,顯然是莫大的挑戰(zhàn)。
隨手寫個開頭或梗概便丟在一邊,興致上來連沖兩三萬字隨即半途而廢,都是我過去寫長篇的常態(tài)。而真正在編輯的指導下完成一部完整的長篇作品,這個過程幫助我適應(yīng)全新的節(jié)奏,并學會將那顆浮躁的心靜下來。
正如長跑需要我們以更加細致的方式分配全程的體力,長篇小說較短篇遠為豐富的人物、情節(jié)與環(huán)境要求我們不停地前后觀照,巧妙地用絲線將上百個針眼彼此勾連。
我已經(jīng)認清自己并非天賦異稟的人,沒法僅靠本能組織起這樣龐大的世界,只能逐步積累經(jīng)驗,并反復提醒自己注意語言、邏輯與情感線。
類似的道理也反哺了我進行短篇的書寫,寫作速度看似變得遲緩,卻意味著謀篇布局時更加深思熟慮,以及落筆時對字句更多地斟酌與考量。
當你一順百順的時候,你會忘記曾經(jīng)遭遇的磨難,并一廂情愿地認為這種順遂的延續(xù)理所當然。但在現(xiàn)實中,極致的舒適與愉悅往往伴隨著過后的當頭一棒。
長篇小說之于我的意義不僅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上,也體現(xiàn)在生活上。它仿佛一聲善意的提醒,而這個過程將培育我們對那些無常的耐心。遇到挫折的時候,有沒有力量支撐著自己爬起來繼續(xù)向前?被反復打倒后,是選擇轉(zhuǎn)身離開還是迎頭直面?這些都是我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課題。
村上春樹寫過一本書,叫《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我上初中時讀過,依稀記得他講跑步與寫長篇小說的相似之處,那時我還覺得未免有些牽強附會,現(xiàn)在才有了更多的理解。
還看過許多作家的軼事,莫言在接受蔡康永采訪時講寫長篇是個體力活,路遙也曾談及《平凡的世界》讓他在身體和精神上承受了難以忍受的壓力,但這些都沒能動搖我想成為一名作家的決心。
我微末的水平當然不足以同他們相提并論,不過如今我在寫作的幸福之外,對它帶給作家的痛苦有了切身的體會。
未來我也許會成為一名全職作家,也許不會,但這種耐心將始終伴隨著我。既然人生是一場長跑,那么無論前方是沙地、水池還是荊棘,我都將以持之以恒的心態(tài)一一跨過。
顧一燈
北京大學法學和經(jīng)濟學雙學士,現(xiàn)居北京。小說、散文見于《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刊,獲第六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及第八屆二等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冰上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