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長大以后，我走過很多的路，也看過很多不同的風(fēng)景。而我的爺爺，是西北偏隅小縣城里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若不是十六歲那年去西寧務(wù)工，他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jī)會出省。

七年，爺爺說當(dāng)初他坐著鐵皮火車一路向西，搖搖晃晃地到了西寧，一去就是七年。他講起這段往事的時候，西邊的太陽正搖搖欲墜，他嘴邊發(fā)白的胡茬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這些年，我常?？吹綘敔斠粋€人坐在院落里揣著地圖反反復(fù)復(fù)地看，直到與暮色一點(diǎn)點(diǎn)相融。

對于爺爺?shù)纳倌陼r代，起初我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年幼喪母，盡管學(xué)習(xí)很好，但為了乳臭未干的弟弟和雙目失明的父親，很早便放棄了讀書。后來他跟著三叔去了西寧，在集體制的機(jī)械加工廠里當(dāng)學(xué)徒?；疖嚧┻^廣袤的荒漠，在濃煙與暮色里將他帶到西寧的一座工廠。七年過去，父親病重，弟弟也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他放心不下，終究還是放棄了在那時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工人身份。

耄耋之年的爺爺喜歡跟我們講他在西寧的故事，說到興奮之處，甚至用雙手在空氣中使勁比畫著。說起那時的繁華，他混沌的雙眼里泛出得意的光，盡管在那之后，他再也沒有去過西寧。他在我們這個小地方結(jié)婚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慢慢度過自己的一生。

漸漸地，父親已不再年輕，我和姐姐也都長大了，陸續(xù)離開家去往不同的城市讀書、工作。而對于愈加年邁的爺爺來說，能去一次縣城都算是遠(yuǎn)行了。

那年夏天，我和姐姐計劃著帶他去旅行，回西寧再看一看他年輕時生活過的地方。我們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時，他先是本能地擺手拒絕，等我和姐姐拿出去西寧的車票給他看，他才瞇起眼睛，難以置信地笑了起來。他立馬放下煙斗，從這個房間轉(zhuǎn)到那個房間，尋思著要帶什么點(diǎn)心、什么衣物。那一瞬間，我想到了小時候爺爺帶我去鄰縣趕集，前一天晚上我也是這樣興奮。

提早幾天，他就端著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反復(fù)翻看青海省的地圖，給我們指出每一個他走過的地方；或是騎著咯吱作響的自行車在鎮(zhèn)里跑進(jìn)跑出，買藥，買餅干；又或是去菜園子里看他種的黃瓜與洋柿子是否已經(jīng)成熟。臨走時，他的背包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告訴他只去三天，不用帶這么多行李。可他翻來翻去，一樣都不肯放下。

我們坐在一路向西的列車上，穿過隧道與山巒，看著車窗外急速后退的風(fēng)景。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念叨著那些早已物是人非的景。因?yàn)槠鞴偻嘶犃Σ缓?，他很少主動跟我們講話，只是偶爾看到?jīng)坝康狞S河水，才會轉(zhuǎn)過身來，局促而又興奮地指給我們看。一路向西，我們看著廣袤大地上那些和爺爺一樣的莊稼人彎腰務(wù)農(nóng)的樣子，沉默不語。

西寧街頭沒有留下太多過去的痕跡，爺爺走路很快，加上耳背，我們喊他時總不能被聽到，只見他的背影在小巷深處搖搖晃晃地隱去。他的褲腳挽起了一半，腿部干瘦，皮膚松弛，一手拿著一壺水，一手提著個皺皺巴巴的塑料袋。那天云層移動得很快，黑馬甲罩住他日漸萎縮的身體，他站在自己年少時生活了七年的土地上，看著這里的一切向前走去，好像急匆匆地要擦去往事蒙的塵。

走到稍微繁華一些的地方，爺爺便停下來等我和姐姐。小時候進(jìn)縣城，我總會停下蹦蹦跳跳的腳步，局促而又興奮地回過頭來等爺爺，他會停在小鋪?zhàn)忧敖o我買糖糕或是冰糖葫蘆。我打開導(dǎo)航，給爺爺指我們要走的那條街道，這個時候他將聲音提高好多個分貝，告訴我們這條路曾經(jīng)叫什么名字，有多么繁華，他在這里留下過哪些回憶。待走到路的盡頭，他便回過身來，用爸爸淘汰下來的按鍵手機(jī)，緩慢而遲鈍地拍照留念。

我拿出相機(jī)給他拍照，他站得筆直。在那條人潮擁擠的街道，我看到白云繞過群山，經(jīng)年累月，一切柔軟的事物都在他的眼睛里安了家。

晚上我們住在塔爾寺旁邊的民宿里，爺爺再一次顯得手足無措。他沒有坐過電梯，沒有用過潔白的被單，沒有穿過一次性拖鞋在房間里走動。他坐在床邊，緊緊地踩著他的黑色布鞋，繼續(xù)翻看地圖，反復(fù)地讀那幾條街的名字。

鄰村李叔打來電話問爺爺一些事情，要掛電話的時候，李叔問爺爺最近忙不忙。爺爺說，忙，可忙了，最近在青海旅游呢。那樣子就好像在等著別人問他這件事，好來炫耀。他著重強(qiáng)調(diào)是我和姐姐帶他出來旅游的，然后繪聲繪色地描述這些天的經(jīng)歷。講完這通電話以后，爺爺明顯少了局促，他撩開窗簾，坐在落地窗旁邊，也不管我們有沒有在聽，自顧自地用家鄉(xiāng)話說著他六十年前的故事。

他說六十年了啊，沒想到六十年以后還能一路向西，再回到這個地方。他靠著潔白的枕頭，沒有回應(yīng)我的話。我不知道他是在思索，還是睡著了，正往返于十六歲與八十歲的夢之間。

他老了，月亮卻依舊高高地掛于天空，我和姐姐帶著他穿過擁擠的山川與風(fēng)，感受到黃土與他的身體漸漸相融，看著那些轉(zhuǎn)經(jīng)筒與飛過黃河的大雁，一路向西。我們坐在搖搖晃晃的鐵皮火車上，穿過西北廣袤土地上的落日與河流，久久地看著時光里那片最難以忘懷的景。

王彤樂

1999年冰月生于陜西寶雞，作品散見于《詩刊》《青春》《少年文藝》等刊，獲第四屆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東蕩子詩歌獎、“分享通信·尚5G杯”十大校園詩人稱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