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與我的限定回憶

卷阿

去年網(wǎng)上熱度很高的“夏日十問”話題討論里有這樣一個問題：夏日里發(fā)生的小事，哪一件最讓你難忘？我下意識想到了外婆。在我幼時的記憶里，外婆總是弓著背，用一雙粗糲的手收獲了許多勞動的果實。

我小時候的暑假，是在外婆家度過的。外婆的小院里種著翠綠的芭蕉和好吃的荔枝。入夜以后，濕潤的晚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每到這個時候，外婆就會搬出搖椅和板凳到芭蕉樹下納涼，搖椅是給我坐的，而她總是坐在小板凳上搖著蒲扇，替我祛暑。

小時候物資匱乏，我做著各種關(guān)于美食的夢，我對外婆說：“我想吃碗口大的西瓜，想吃碎碎冰，想吃荔枝，還想吃過年才能吃到的糖醋魚?！蓖馄怕犞壹殧?shù)的美食笑彎了眼睛，說：“等到了夏至，就有荔枝吃了?！?/p>

我看著院子里的青荔枝發(fā)愁，盤算著它從青色變成紅色，至少還要好幾周呢。我又想起往年吃到的荔枝，剝落嫣紅的果殼，露出晶瑩的果肉，放進嘴里，入口即化，特別解暑。一時間，我對荔枝的渴望更為迫切了。

隔天，我蹲在院子里的荔枝樹下發(fā)呆。外婆在廚房忙碌著，瞧見我這樣，遞出一張二十元的紙鈔：“幫外婆去街上買一斤豆腐和兩袋鹽回來?！蔽覍⑦@二十塊錢視若珍寶，買好外婆需要的東西后，還剩十塊錢，我揣著錢在街上環(huán)顧一圈，看到了帶著綠葉和水珠的荔枝。在美味的誘惑下，我用那十塊錢買了荔枝吃。

一路上，我忐忑不安地想著要怎么跟外婆交代。回到小院，我心虛地將買的東西塞進外婆懷里，外婆瞇著眼睛問：“剩下的錢呢？”當(dāng)時荔枝價格很高，外婆生活節(jié)儉，每回我撒嬌讓她買荔枝，她都說：“太貴了，再等等，咱家的荔枝就快熟了?！币撬牢彝低蒂I了荔枝吃，指定會嘮叨我。我吞了吞口水，撒了一個謊：“老板說漲價了，物價高了不少。”

聽到我的話，外婆點點頭沒有深究，我那僥幸的小心思也就沒有被戳破。

夏至那天，外婆起了個大早。她把我叫到她身旁，從懷里掏出五十塊錢。這回不只有紙鈔，還有硬幣。我拿著那堆皺巴巴、舊舊的錢，莫名有些心酸。那天外婆笑得格外慈祥，對我說：“去鎮(zhèn)上幫外婆買條魚回來，剩下的錢想買吃的就買點吧，看你最近這么饞?！?/p>

我拿著那些錢，先是去市場買了條草魚，然后買了我做夢都想吃的西瓜。西瓜沙沙的，清甜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我卻好像食之無味。我還嘗了我之前很饞的碎碎冰，好像也不怎么好吃。我所花的錢都是外婆辛苦掙來的，想到她年邁的身軀，在農(nóng)忙時吃力地拖著一袋袋稻谷，我心里又糾結(jié)又難過。

回到家，我把魚交給外婆。這次，她大概是覺得我可以隨意支配那些錢，并沒有問我剩下的錢。

入夜，小院起了風(fēng)，芭蕉葉嘩啦作響。外婆在院子里擺好桌子，笑嘻嘻地從水井里撈出冰鎮(zhèn)過的荔枝，桌上的菜也都是我愛吃的，我買回來的那條草魚被她做成了糖醋魚。我一直覺得，夏至在外婆心里是個很特別的日子，這時她種的荔枝已經(jīng)成熟，自己辛勤勞作栽下的樹結(jié)出了碩果，這是最讓人感到幸福的。

外婆一口都沒吃那條糖醋魚，她總是說：“刺多，我不愛吃。”我讓她嘗嘗看，她一次也沒試過。飯后我拿出剩下的錢交給她，她笑了笑接過去，說：“我的岑岑長大了?！焙髞砑毱罚也虐l(fā)現(xiàn)外婆的話里別有深意。

外婆總教誨我“小孩子要誠實”“小時偷針，長大偷金”，她教給我的這些道理，純樸而又實在，無形中化作一雙大手，將我拉出了密網(wǎng)深處。

長大后再回到外婆的小院，看到小侄女用同樣的方法欺騙外婆，我忍不住了，拉著她來到外婆面前。小侄女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耷拉著頭，沒說話。

外婆的背似乎更彎了，臉上有歲月留下來的深溝，她調(diào)侃地說起：“你小時候不也跟她一樣嘛，嘴饞，我給你20塊錢買鹽和豆腐，你騙我說漲價了，一塊錢也沒剩，物價怎么可能漲得那么快嘛。你之前求我給你買荔枝，我覺得貴沒買，我知道你饞壞了，也就允許你撒了個小謊。”

我這才明白，外婆那么精打細算的人，怎么會看不出我的小心思。

“好在你后面懂事了，再也沒撒過謊?！蓖馄判牢康乜粗?。

《海街日記》里說：“仲夏，煙火，梅子酒，沙丁魚，櫻花匯成的隧道，火車經(jīng)過的小鎮(zhèn)，夏天，我在想念你的味道?！蔽蚁?，人們懷念夏日，除了懷念夏天的味道，其實還懷念一些人吧。隔著時光回望，總是記著西瓜、碎碎冰、荔枝等清甜的美食，正因為是和外婆有關(guān)的記憶，所以才格外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