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月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也無法在不同的歲月里踏足同一片土地。老家門前橙色的百合,低矮翠綠的橘子樹,都在后來的回憶中漸漸失真,凝成一片橙黃色的黃昏。
幼時,我每日都會站在山風吹拂的山崗上守望日落,祈禱黑夜這趟列車快些到站。這樣我就能掏出攢的硬幣,在黑夜列車里欣賞城鎮(zhèn)五顏六色的燈火,跟著音響里動感的音樂搖擺身姿,做鎮(zhèn)上的“迪克牛仔”。
十年前的邊陲小鎮(zhèn),人煙稀少,那里四面環(huán)山,交通閉塞,坐車的機會寥寥無幾。我七歲時才有幸坐上一趟。時值年關,從鄉(xiāng)下到縣城省親的人排起了長隊。一趟車來回要六七個小時,師傅嚎著嗓子,不停地往半人高的面包車里塞人。擁擠逼仄的空間里充斥著劣質(zhì)的煙草味、男人的汗臭味和老人口中橫飛的黃痰,交織在一起比垃圾場更讓人不適。自那以后,我開始排斥外面的世界。
在每個二十四小時的周期里,黑夜都會如期而至。每當黑夜到來,我的世界就開始下雪,漫天地下,落在搖搖欲墜的危房上,覆過牛棚的茅草,飄過檐角的冰凌,在那片光禿禿的、干裂的枝丫上睡去,等到來日的陽光將它融化。忍過上百個時日的等待,春天就來了。
橘子樹的成長是極為青澀的。茂密的綠葉陸續(xù)長出后,枝頭才會緩緩露出羞怯白凈的小臉兒。它們小口小口地吃下溫熱的晚霞,吐出鵝黃的蕊。這時,祖母不敢再把水牛的鼻繩拴在矮小的樹上了。那并不是個憐香惜玉的家伙,它身上有了虱子,在院子里到處摩擦它的尾巴。
在山坡上放牛的時候,我無聊起來也會扯點狗尾巴草或者香氣馥郁的杜鵑花嚼,嚼著很澀,牙齒泛酸;還有池塘邊的桑葚,吃一小束就把一條紅潤的舌頭染成中毒似的青紫,嚇得襁褓里的嬰兒哇哇大哭。
形單影只的成長是很孤獨的。橘子花不是群居動物,都喜歡緊緊地依偎在一塊兒,人類的孩子當然更需要伙伴了。但直到空氣里充滿夏天的陽光的味道,我都沒找到同齡的朋友。閑得慌了,我跟著祖母去山林里摘金銀花賣錢。祖母是一位出色的同伴,她的手摘過山茶果、打過板栗、做過女紅,也抓過蛇。
去鎮(zhèn)上賣花的路上,我們遇到了一只中暑的斑鳩,它已經(jīng)熱暈了,我抓著它的翅膀它都沒有掙扎。我低著頭想,是把它放回山林,還是晚上吃頓飽飯。我糾結(jié)了一路,但我忘了小孩子向來無法左右大人的決定,輪不到我做選擇。
回來時,樹下鋪滿了曬蔫的白花,而樹上已經(jīng)開始結(jié)青色的小橘子了。在樹下的木凳上寫作業(yè)時,我想起甜橘的滋味兒,總?cè)滩蛔⊥灯硿珗A大的小橘子。瞧,人總是這么心急,等不及果實成熟就迫不及待地品嘗,于是我得到了相應的代價—— 酸得五官扭成一團搓到一半的面餅。我沖屋里蒸饅頭的祖母苦著臉大喊:“我再也不要吃橘子了!”
幾場秋雨過后,梧桐開始落葉了,在風里打著旋兒,落在橘子樹上,好像這余下的生命,全順著雨水注入橘子里了。衰亡的生命又以另外一種方式延續(xù),似乎死亡也并非一張猙獰的面容,也可以坦然地、順應天意地離去。是的,祖母走時,面容也安詳如斯,嘴角上揚,一如這二十年來她慈祥的模樣。
離別并沒有那么讓人難以接受,我穿上喪服在潮濕的地上跪了三天,三天的眼淚和露水一起交給了陽光。我們沒有等到天晴就離開了。午后天色灰蒙,父母收拾行李時順手從樹上摘了幾個橘子。但他們買了很多紅牛和可樂,又懶得剝橘子,下車后就想把這些半青半黃的橘子扔了。
父親把橘子握在手里時,突然想到了我,問我:“你吃不?”
我愣了一下。可是還沒等我開口,幾個皮里帶點青的橘子就已經(jīng)滾到了山坡下。我跑過去,里面全是雜草,什么也找不到了。
之后的很多年,每次提到這事,我都忍不住和父母大吵一架。后來我喝起三分糖的檸檬水,就想到暮春的草;讀到伊甸園的蛇,就想到上學路上的覆盆子;看見黃昏,就覺得自己是火盆邊烤熟的橘子,剝開后氤氳著熱氣 ;偶遇桂花,就想拾起一些,洗凈、放鹽、壓上鵝卵石,讓它與歲月一同沉淀,滋味遠勝新茶。
腦海里的畫面擰成一團,舌尖又酸又甜,我好像聞到了我當年養(yǎng)在祖母玻璃杯里的兩枝金銀花的味道。這個時節(jié),它們應該已經(jīng)落了吧。
我掰開一小瓣橘子榨成黃昏,余下的,還給了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