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
說來好笑,新年于我的含義,其實是一套新衣服。
幼年時,家境貧寒,我平日里只能揀姐姐們的舊衣服穿,唯有新年時,父母會帶我上街,買一套真正屬于自己的新衣服。那些衣服并不昂貴,大紅大紫的棉襖,抑或是細碎格紋的長褲,小小的一套,封存在輕薄的塑料袋中,仿佛一團柔軟的、懵懂的夢境。
買回來的新衣服不能立即穿,而是要鄭重地壓在箱子底,直到除夕夜,所有的歡愉從箱子里溢出,將夜晚染成絢麗的煙火色。爆竹聲驚醒沉悶的冬日。我穿上新衣服,接過父母遞給我的壓歲錢,聽他們說“明年要好好聽話”之類的話,胸腔中有情緒激烈地鼓動,類似于失落,也類似于希望。
那時候,我拿到的壓歲錢真的很少。油炸的點心果子并不好吃,燃燒殆盡的爆竹散發(fā)一股嗆人的氣息,所有這些,讓我感覺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誰也不知道明天會不會變得更好。唯獨身上的新衣服是好的,它們干凈整潔,鮮艷柔軟,仿佛一段裁剪齊整的好時光。
后來,家境漸漸好轉(zhuǎn)。我也不再是每年只能買一套新衣服的孩童,卻依然會在每年過年前,給自己添置一套新衣。記憶最深刻的是有一次下班,我路過商場櫥窗,看中一件駝色的呢子大衣,售價相當于我半個月的工資。
彼時,我剛剛在新單位入職,因為業(yè)務不熟練,整日挨批評。下班后,我一個人回到租來的蝸居。房間內(nèi)放不下書桌,我只能將筆記本電腦放在膝蓋上,一字一句地敲下自己對生活的控訴,雞毛蒜皮,細枝末節(jié),皆是意難平——生活是很艱難的,這我都知道,可我不知道生活還能更難。
每個月的工資要用來支付房租、水電費、物業(yè)費,應付每天的衣食住行,很快便寥寥無幾。我生性倔強,不肯開口問家里要錢,便常常打腫臉充胖子,在光亮處若無其事地與人打交道,需要花錢的時候從不含糊,然后在無人時用生冷的硬面包充饑。麻木,粗糙,偏偏又不甘心,這樣的我每夜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時,都能聞見自己靈魂的腐朽味道,它們令我作嘔。
最終,我買下了那件呢子大衣,穿著它去參加了公司的年會。新年前夕,人們又唱又跳,宛如滑稽的提線木偶,而我坐在最里側(cè)的長椅上,不知怎地,忽然想去看一看月亮——“一樣是明月,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掛起……”
我曾是一個非常注重儀式感的人,吃飯前要拍下美美的照片,看書要挑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寫信一定要用繪有細膩花瓣的信箋……然而,在詩意生活的姿態(tài)背后,是貧瘠至惶恐的內(nèi)心。我的靈魂在最深的夜里游蕩,甚至哀歌。
大學里,有個跟我同系的女生,容貌昳麗,談吐大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對人生充滿篤定與自信,光是輕巧地立在那里,便如最完美的作品。我常常在人群中注視她,每多注視一眼,心底的空洞便擴大一分,像是包裹的繭終于被敲碎——讓世界被照亮的同時,也讓我望見了自己的狼狽不堪。
封閉的小縣城容不下這樣的優(yōu)雅,因此,在過去的十七年人生里,我不曾見識過這樣的人,自然也無從向往,還以為那是童話故事里才有的品質(zhì)。
我開始有意識地去模仿她,想要活成自己想要的青春模樣。她看的書,她聽的歌,她吃的食物,她穿的衣服……我像個最拙劣的模仿者,在不屬于自己的路上跌跌撞撞,滿身泥濘。最后,我還是那個困在俗世煙火中的人,為柴米油鹽而發(fā)愁,在人情往來中沉默。
我是最庸碌的普通人,有最旺盛的野心和最黯淡的希望。
大學畢業(yè)時,我鼓起勇氣和那個女生搭話,想要告訴她,四年來我對她的傾慕與向往。但是話到嘴邊的一刻,我退縮了,因為那一天,她穿著和我一樣的學士袍——黑底綠紋,碎花的寬邊領口,然而她身上由內(nèi)而外透出的篤定,讓人在心驚于她體內(nèi)蘊藏的能量的同時,幾乎愿意毫無懷疑地跟隨而去。
我從來沒有靠近過她半分。那件學士服如此宣告了我的徒勞無功。
成語故事中,愚人會把鍋里燒開的水舀起來再倒回去,好讓它停止沸騰??赡侵皇且粫r的,鍋中的水終將會再次沸騰,就像用外物堆積起來的自信終會坍塌,最后,只剩下我和我的虛榮心,滿地狼藉。
我有時候會想,新年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新年是一年之始,是萬物復蘇的起點,所以生活中才會有那么多的跨年儀式,在零點前擁抱、祝福,最后手牽著手,從一個夢境奔赴另一個夢境——辭舊迎新,每個人都想要一個全新的開始。
可是,人生沒有那么簡單。就像我們不能閉上眼睛來告訴自己已經(jīng)天黑,告別是一件更復雜、更艱難的事,需要我們置之死地而后生。
記憶中,有一年家里的莊稼沒賣出好價錢,生計格外艱難。母親一直拖到大年三十那天上午,才帶著我們姊妹幾個去集市。一家人走遍了大街小巷的每一家服裝店。最后,母親站在一家掛著“大甩賣”牌子的店子前,用乞求的語氣跟老板商量:“再便宜些吧……今天是過年呢?!?/p>
那場討價還價是成人世界的角斗場,每一個字眼都是對神經(jīng)的凌遲。我能感覺到母親已經(jīng)快要被擊碎了,可她依然忍耐著,竭力將自己拼湊起來。最后,我實在看不下去,扯了扯母親的袖子,告訴她,我今年不想要新衣服。
“那怎么行?”母親的情緒十分激烈,像是長久悶熱后的一聲驚雷,“新年必須要穿新衣服!”
當時的我以為,那套新衣服是一位母親對無法為孩子提供物質(zhì)條件的愧疚與補償。然而,時過境遷,當我不顧生活的困頓,買下那件昂貴的呢子大衣時,終于體會到了母親當年的心境:當生活的苦楚連綿不絕時,一件新衣服便是一家人最后的體面;母親需要用它來“欺騙”自己,假裝生活并沒有那么糟糕。
所謂的生活儀式感同樣如此,越是泥濘的生活,越是需要精致的儀式來掩蓋。因為粗糙比精致更依賴勇氣,它需要我們袒露所有的不堪、陰暗與晦澀,親口承認自己與他人的差距,最后,無視他人異樣的眼光,給自己一個潦草的、真切的擁抱——“世界上的英雄主義只有一種,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
我想,人之所以如此期盼新年,是因為渴望剝離過去,剝離那些愚蠢、自負、拙劣的情緒。我們不知道明天是否會晴空萬里,不知道自己是否會身心俱疲,不知道未來是否會一片坦途,索性把所有的未知都當成希望。
可是,生活的真相其實是:于內(nèi)心豐盈之人,時時都是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