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芩
[編者語]本期“步履”推薦的小說是鐘芩的《觀音》,故事圍繞主人公明空的成長展開,母親離家出走后,明空七歲那年,父親也不得不去江上當(dāng)船員,他被寄養(yǎng)在寺廟里做了小和尚。在明空的人生里,母親是缺席的,取而代之的是寺廟里的觀音,這個如真人般大小的塑像,也成了明空的情感寄托,塑像的頭頂有個發(fā)髻,鵝蛋臉,似笑非笑,右手托著一個白瓷小花瓶,瓶里插的是他每天負(fù)責(zé)摘來的新鮮蓮花,塑像看起來慈眉善目,他覺得自己的母親應(yīng)該就長成這樣。明空在念經(jīng)與拜佛的環(huán)境中一天天長大,生活平穩(wěn),直到寺廟搬遷。觀音塑像在被運到新的寺廟途中發(fā)生意外,藏在塑像內(nèi)部的秘密徹底打破明空內(nèi)心的情感寄托,與此同時,傳來母親離世的消息……
(顧拜妮)
1
明空想象不出母親的樣子,她是一個消失的人。
家里找不到母親存在過的痕跡,明空一廂情愿把臨江窗臺上的那只白瓷花瓶當(dāng)作她留下的唯一遺物。父親時常站在窗邊吸煙,順手就把煙灰抖進(jìn)花瓶,末了還把煙蒂也放進(jìn)去。他轉(zhuǎn)身離開后,明空會把花瓶里的煙灰煙蒂倒掉,迎著光看瓶身上若有若無的紋路。
父親喝醉后,總伸出食指直直戳在明空的額頭上:“要不是你生病,幺妹就不會在大雨天過江求菩薩保佑你,小船就不會被上漲的江水打翻,她也不會拋下我們……”他的表情和語氣里滿是怨憤。
明空長到五歲,才知道父親口中的“幺妹”是母親的小名。只要有人逗他,問他的媽媽是誰,他就自豪地說:“幺妹?!边@是母親的代名詞,他總找機會說出來,每說一次,仿佛就被母親擁抱一次。
再長大點,明空發(fā)現(xiàn),鎮(zhèn)里大部分人家排行最末的女孩都叫“幺妹”。抽象、完整、獨一無二的母親分裂成了一個個具體的“幺妹”,上到八十多歲的老婆婆,下到還不會說話的小女孩。她們都不是明空想要的母親形象。在他的心里,母親又消失了一次。往后,明空日漸變得沉默寡言,不再理會那些故意提起他母親的人。
大概是因為母親的消失與她信佛有一定的關(guān)系,所以父親一向敵視對面山腰上的寺廟。每當(dāng)寺里的鐘聲響起,他總要停下手里的活,取下嘴里的煙桿,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狠狠地吐一口唾沫,以發(fā)泄自己的怨氣。
明空喜歡鐘聲。黎明時分的鐘聲是一朵朵在睡夢里綻開的花,醒來之后腦海里都還印著花的形狀。傍晚的鐘聲則像是山體孕育的某種動物,一經(jīng)喚醒便翻過群山,越過江面,最后隱進(jìn)遠(yuǎn)方的黃昏里。
那時,明空眼里的世界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自家所在的山坡,其中包括一座小鎮(zhèn)和一個小碼頭;一部分是江對面更加龐大陡峭的山,中心是那座看不清全貌的寺廟。獨自一人發(fā)呆的時候,他總想象寺廟里的景象,希望有一天能爬上對面的山,真真切切看一眼鐘聲的源頭。
明空七歲那年,父親不得不重操舊業(yè),去江上當(dāng)船員。在生計面前,父親對寺廟的敵意不堪一擊。他決定把明空送進(jìn)寺廟當(dāng)和尚。
明空第一次坐船過江,緊張得雙手緊抓船沿,心在顫抖,身體卻一動不動。船靠岸,徹底靜止不動了,他才顫顫巍巍站起來,鼓起勇氣跳到沙地上。彼岸與此岸調(diào)換了角度,明空回頭看江的對面,感覺一切都變得陌生了,碼頭變小了,樹變小了,連坡上的房子也變小了。眼前的山跟自家所在的那座沒什么區(qū)別,一樣清冷的巖石,一樣彎彎扭扭的灌木。不一樣的是,這邊通往山上的石階上長滿了一層嫩綠的青苔,看上去就像從來沒有人踩踏過。父親走在前面,在青苔上留下腳印,明空跟在后面亦步亦趨,費力地扯開步子,把自己的小腳放在父親的腳印上。
石階的盡頭是一道大木門,門柱是石頭打造的,淡淡的焚香味從門里飄出來。進(jìn)了大門,香味更濃了。寺廟的院子很寬敞,中央有一棵老松樹,邊上是一圈黃楊木。院子臨江的一邊立著一排石頭圍欄,下方的樹枝丫從石欄桿間伸上來,生意盎然。院子里邊是一道石坎,中間斷開建了一段臺階,上方是一座貼山而建的青瓦大房子,緊鄰其左右兩邊的是兩排一模一樣的矮矮的青瓦屋。柱子、門、屋檐,都是紅色的,屋檐上的鳥獸圖案參雜了少量的黃色。明空第一次見到如此龐大的建筑群,感覺自己似乎變得更小了。
院子里陸陸續(xù)續(xù)聚起一群光著頭,穿著統(tǒng)一灰色衣服的孩子,他們好奇地打量明空。明空低下頭,想踢踢地上的石子掩飾自己的羞怯,可鋪得平平整整的石頭地板上連沙子都沒有。
一個嘴角上長著一顆黑痣的年輕和尚帶父子去見住持。和尚得體的笑容和右手往前伸做出“請”的姿勢,讓許久沒與人打交道的父親有些不知所措,只顧咧著嘴一個勁兒點頭。他們橫穿院子,拐進(jìn)一間晾滿衣服的屋子才見到住持。
住持三十多歲,頭跟臉一樣光潔,慈眉善目,給人一種莫名的親切感。他坐在一堆衣物中,正在縫補一件孩子穿的衣服,動作跟常年做針線活的女人一樣嫻熟??吹礁缸舆M(jìn)屋,他沒有站起來招待的意思,只說了一聲“請隨便坐”,接著又低頭繼續(xù)穿針引線。
父親坐在門邊的凳子上,接過和尚遞過來的茶杯,剛吞下第一口茶就開門見山說明來意。住持只是聽著,時不時微微點頭表示在聽他說話并理解他的苦衷。
父親最后總結(jié)說:“我沒有什么親戚和朋友,不然也不會來麻煩師父?!弊〕纸Y(jié)束手里的活,站起來,輕描淡寫地說:“留下吧,跟寺里的小孩們在一起,他也不會孤單?!?/p>
父親喜笑顏開,按下明空的肩膀要他給住持磕頭。住持握住明空的另一只肩膀往上提,阻止他下跪:“不必不必,留著以后給菩薩磕?!?/p>
住持看出明空的注意力全在他的光頭上,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明空的腦袋:“我看你倒有幾分佛相,特別是這對大耳朵,跟彌勒佛的一樣?!彼罅四竺骺盏淖蠖C骺漳X海里浮現(xiàn)的是掛歷上彌勒佛圓滾滾的大肚子。
明空第一次離開家,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房子和這么多的人,完全被迷住了。父親離開時,他沒有像別的小孩跟父母分離時那樣哭鬧。
2
寺里只有兩個大人,即住持和十八歲的慧心,剩下的都是五歲到十三四歲的小和尚。寺廟的里里外外都是住持和慧心在打理,稍大一點孩子負(fù)責(zé)掃掃地,幫忙照顧小一點的孩子。明空不知道如何加入他們,只好跟在住持身后。
第二天一早,明空在鐘聲中醒來。他為如此接近那籠罩群山的鐘聲而感到身心愉悅,靜靜地等鐘聲的尾音完全消失在山林中,才從被窩里爬出來。
慧心一邊幫他洗臉?biāo)⒀溃贿吀嬖V他剃度儀式上的一些規(guī)矩。見他一臉茫然,慧心大度地?fù)]了一下袖子:“記不住也沒關(guān)系,到時候照著住持說的做就行了?!?/p>
大雄寶殿的三面墻下都有一排寬臺子,臺上大大小小的佛像或站或坐。最大的一尊佛像端坐在大殿正墻的正中央,面對大門,眼睛像是看向腳下的信徒,也像是看向門外的山。所有佛像都是金色的,一律光著頭,看不出情緒。佛像背后的墻壁上畫滿了蓮花。
殿里彌漫著濃郁的焚香氣味,煙霧一股股升起來,在頭頂匯聚成一片煙幕。小和尚們分成兩列站在大佛面前,雙手合十,低著頭,異常安靜。住持今天披了一件帶金色絲線的紅色袈裟,在大佛前的香爐里點了香,又小聲念了一會兒經(jīng)才轉(zhuǎn)過身,朝明空輕輕招手。明空緊張得手心冒汗,雙手扯著衣角,費力地挪動腳步,走向住持,也走向那尊幾乎占據(jù)了整面墻的大佛。住持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跪在一個蒲團上。
慧心鄭重地把剃刀遞給住持,住持又小聲念了幾句經(jīng)后,把剃刀貼近明空的腦袋。明空聽見剃刀刮斷頭發(fā)的聲音,頭皮發(fā)涼,仿佛有一股涼風(fēng)在腦袋上盤旋。剃完頭,他學(xué)著住持的樣子,點了三支香,插在大佛面前的香爐里,又跪下,拜了三拜。
儀式結(jié)束,住持撫摸著明空的光腦袋說:“你現(xiàn)在也是小和尚了?!?/p>
明空就像一個謙虛的孩子得到了獎賞,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腦勺,抬起頭,咧嘴笑了。
出了大殿,小和尚們又恢復(fù)玩鬧。剃了頭,明空自覺跟他們沒什么兩樣了,主動加入孩子群中。他們很快接受了明空,爭著過來摸他的光頭,調(diào)皮的還捏捏他的大耳朵。
明空成了觀音寺的一員,每天起床后都把被子折疊整齊,自己穿衣服,洗臉?biāo)⒀?,早晨去大殿聽住持講經(jīng),中午跟慧心學(xué)識字,下午跟伙伴們玩游戲,寺里的一切他都喜歡,包括別的小孩不喜歡的紀(jì)律。
明空記不全住持講的禪理,理解起來也覺困難,但住持講的故事他都能記住。明空尤其喜歡《法華經(jīng)》里龍女成佛的故事。住持說,眾生平等,皆可成佛,無論男女,不論老幼,佛與眾生也平等,一體無二,在眾生肉身上本來具有佛之法身,龍女的故事就是一個例子。明空把同齡的龍女當(dāng)作榜樣,并認(rèn)為龍女就潛藏在伙伴們的身上,因此越發(fā)覺得他們可貴可愛。
明空最喜歡去大雄寶殿。平時進(jìn)大殿,都是拜佛和聽住持念經(jīng),大家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他也不敢東張西望?;坌娜デ謇硐慊一虿潦没覊m的時候,他喜歡跟著去幫忙。他矮得只能遞遞工具,多數(shù)時間是在仔細(xì)打量那些佛像,心里有很多疑問,但又覺得在佛的面前不適合問出來。
工作完畢,他們走出大殿,佛們被關(guān)在身后的門里。明空終于問出口:“這些佛是怎么來的?”
只要有人向慧心提問,他都會耐心解答:“佛都是照著一本冊子上的畫像塑造的?!?/p>
慧心帶明空走進(jìn)大殿側(cè)面的藏經(jīng)室,找出那本畫著很多佛像的舊書,一個個指給他看,如來佛、彌勒佛、藥師佛……還告訴他這些佛在大殿里的位置。
翻完整本書,明空突然問:“怎么沒有觀音?觀音寺里應(yīng)該有觀音啊?!?/p>
慧心說:“觀音在住持的禪房里,多數(shù)時候是上山看病的人拜?!?/p>
彗心告訴明空,他和住持原來是下游千佛寺的人,觀音寺是住持沿江考察后選定地點修的。寺廟剛修起來時,寺里只有師徒兩人,過了幾個月,對岸鎮(zhèn)子里的人家把小孩子送來出家,這里才慢慢熱鬧起來。
觀音寺的功能跟托兒所差不多,出家的小孩多半是留守兒童。父母們坐船去下游的城市謀生,年底回家后,會把孩子接回去,過了年,又送來寺廟,順便求觀音保佑孩子身體健康。有些孩子在寺里待一兩年后,會被帶回去送進(jìn)鎮(zhèn)上的學(xué)校讀書,而大部分孩子會在寺里長到十五六歲,然后下山跟父母一同去下游的大城市打工。
住持的禪房在大雄寶殿的東側(cè),小的就像是一塊嵌在大殿腳下的一塊大石頭。禪房的側(cè)面有一條小瀑布,平日里,水流聲小得就像一首輕音樂,隔著禪房就聽不到了。一到下雨天,瀑布的聲音就大得像一陣陣響雷,震耳欲聾。瀑布墜下來后匯集成了一條小溪,溪水從屋后的溝壑流下去,注入江里。寺里修了一條渠,把溪水引到院子里的一口井里,供寺里的人飲用。
蓮花池里的水也是從溪里引來的。住持愛去池邊觀賞蓮花,時常一手拿著念珠,一手拿著一把長柄的木瓢,舀掉浮在水面上的青苔和樹葉。池里的蓮花多是白色的,一塵不染。
禪房內(nèi)樸素簡陋,里面只有一張四四方方的小桌子、一張帶抽屜的書桌、兩個蒲團、一套茶具、一張床,東側(cè)貼墻而立的是一套放滿藥品的置物架。 整間屋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墻上嵌進(jìn)墻體里的一尊觀音塑像。
跟巨大的金色佛像不同,觀音塑像跟真人一般大小,通體潔白,頭頂有個發(fā)髻,眉眼清晰,鵝蛋形的臉,細(xì)挺的鼻梁,圓潤的下巴,似笑非笑,衣裙的褶皺都特別逼真,右手托著一個白瓷小花瓶,瓶里插的是蓮花池里摘來的新鮮蓮花??瓷先]有一點神的威嚴(yán),倒像是一個俗世間的女子。
明空喜歡這尊觀音像,總?cè)滩蛔∩焓秩ッ乖诘鬃系娜菇恰T诿骺盏膲衾?,觀音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有時候,她坐在空空如也的碼頭上,用木盆從江里打水,然后散開發(fā)髻,把盆里的水澆到頭上,再慢慢揉洗長長的頭發(fā)。有時候,她劃著小船,唱著歌溯游而上,停在碼頭,走向坡上明空家,就像是回自己的家。
住持把禪房里的活安排給明空。有人來拜觀音,他就在旁邊燒茶候著;有人來找主持看病抓藥,他就負(fù)責(zé)把藥分類裝進(jìn)一次性密封藥袋,并注明一天吃幾頓,一頓吃幾顆。他還負(fù)責(zé)更換花瓶里的蓮花。有了任務(wù),明空覺得自己長大了。
3
明空站在大殿外的石階上就能看到對面的半山腰上的家。山上的樹葉都要掉光了,父親還沒回來。
從遠(yuǎn)方歸來的父母會來寺里看望自家孩子,多數(shù)時候,來的是母親。大概是因為分別時間太長,有些孩子見了母親還害羞,躲在門背后久久不出來。不過,最多不過半天,他們就能跟母親重新建立起感情,把頭埋在母親的懷里,抓住機會撒嬌。這些時候,明空心底的一個洞就無限擴張,深不可測。
他去到住持的禪房,坐在蒲團上,仰頭看著觀音,止不住流淚。
“我想媽媽?!闭f完,他更傷心了,哭出聲來,觀音在朦朧的淚光里,變成了一片白霧。
住持說:“觀音就是你的媽媽?!?/p>
明空抬起袖子猛擦一把眼淚,看著觀音。一臉沉靜的觀音也看著他。
住持繼續(xù)說,“你想對媽媽說的話,都可以跟觀音說?!?/p>
明空說:“可我不知道媽媽長什么樣子?!?/p>
“跟觀音一樣。”住持替他擦干眼淚,“我不騙你?!?/p>
明空止住哭聲,再次仔細(xì)打量觀音,隨即又像那些跟母親見面時害羞小孩,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到了年底,孩子們差不多都被父母接回去準(zhǔn)備過年了,平時熱熱鬧鬧的寺廟變得異常寂靜、空曠。明空的父親還沒來接他,對岸山坡上的房子在白茫茫的雪里凸顯出來,屋頂上的煙囪都在冒煙,只有他家的房頂依然一片空白。
明空對觀音說的話越來越多,住持在背后的桌子上看經(jīng)書,他也當(dāng)他不存在,旁若無人地對觀音講他一天的經(jīng)歷,吃了什么,干了什么活,識了幾個字,末了還告狀似的埋怨父親不回家。
過完年,孩子們又被父母送回寺廟,分別時免不了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哭。半天還沒過,他們就忘掉了離別的悲傷,又打成一團,還略帶炫耀地分享各自的見聞。
明空一天天看著對面山上的樹木越來越繁盛,他家的房子被掩藏在一片厚實的綠色中,只看得到深灰色的屋頂。與父親分別的兩年時間,在他心里無限拉伸,幻化成了一條沒有盡頭的江,江上沒有父親的船。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快忘記父親的樣子了。
在一個悶熱的午后,明空在大殿聽住持講完經(jīng),站在石階上,跟往常一樣看向?qū)γ娴纳狡拢l(fā)現(xiàn)他家的煙囪里終于冒出濃濃炊煙。他從臺階上蹦下來,告訴所有人他的父親回來了,興奮得像一只撒歡的小羊。在院子里玩耍的伙伴無不露出羨慕的神情。
第二天,明空早早起來,換上干凈的衣服,等著父親來接他回家。到了中午,父親還沒來,而他已經(jīng)去大門外張望了好幾次。住持見他思家心切,只好安排一個孩子陪明空回家。這是明空第一次下山,一路上興奮地說個不停。
父親坐在院子里的一張舊桌子旁喝粥,凌亂的胡子上粘上了幾粒煮爛的白米。他抬起手猛擦一把,面無表情地看著站在院門邊的兩位不速之客。父親已變得陌生,裸露的上半身和臉曬得黝黑,江上的陽光仿佛把他身上的水分曬干了,肋骨凸出來,清晰可見,胡子遮住了半張臉,眼睛里布滿血絲。他看向明空,像是看一個迷路闖進(jìn)院子的陌生小孩,眼神里帶點探尋的意味,沒有半點父子久別重逢的溫情。明空把喊到喉嚨里的“爸爸”硬生生吞回去,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低著頭輕輕踢地上的石子。
“明空昨天就說要回家,我們以為你會去接他呢?!痹谶@種氛圍下,小伙伴說話有些不利索。
“誰呀?”屋里突然傳出來一聲尖利的女聲。
隨著舊木門發(fā)出的嘶啞咯吱聲,門里走出來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她的臉呈倒三角形,顴骨高聳,兩眼分得很開,下巴卻細(xì)長,耳朵上戴了長長的耳環(huán),末端心形的吊墜垂到肩膀上。不過,兩個孩子首先看到的不是她的臉,而是她圓滾滾的肚子。肚子占據(jù)了半個身子,仿佛身體的其他部分都附屬于肚子。
她端著滿滿的一碗粥,費力地挪動身子,從門里跨出來,走向桌子,碗里的粥溢出來,沾在她的拇指上。她把碗放在桌子上,快速舔一下拇指,從瓷碗里夾了一筷子咸蘿卜絲后,一抬屁股,把坐在板凳中間的父親擠向一頭,坐在剛空出來的大半截板凳上。
兩個小孩雖垂著頭,眼睛卻瞟向板凳,擔(dān)心它會散架。
父親吃完粥,粗魯?shù)匕芽曜訖M搭在碗,對明空說:“這是你媽?!闭f著往左邊抬了一下下巴。女人這才仔細(xì)看了一眼門邊的兩個孩子,竭力擠出慈愛的笑容。
她的眼睛看著他們,嘴巴卻湊近父親的耳朵,低聲問:“哪個是你兒子?”
父親點燃一支煙,大聲說:“小的那個。”
明空的頭垂得更低了,腳下猛踢小石子,差點把一塊石子踢飛到桌子下。
“你還不過來跟你媽打招呼?”父親說。
女人眨巴著眼睛,看著明空,嘴巴忙著咀嚼,神情像是觀賞一只小動物。
明空猛抬起頭:“我媽是觀音,不是她?!毖劭衾锏难蹨I涌出來。
女人又咧嘴笑了一下,像是表示寬容,又像是表示嘲諷。
“小崽子,念經(jīng)念走火入魔了吧,我說她是你媽,她就是你媽。”父親罵罵咧咧,睜圓的眼睛里血絲好像又多了幾條。
“她不是我的媽?!泵骺辗怕暣罂蓿睦锏奈捅瘋胶楸┌l(fā)般傾瀉出來。
“砍腦殼的!”父親氣紅了臉,猛地站起來,準(zhǔn)備奔過去揍明空。
誰知,他一站起來,板凳失去平衡,女人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一屁股跌到地上了,桌子上的碗也帶翻了,粥和咸菜流到她的頭發(fā)上,又順著流到臉上。
父親轉(zhuǎn)身,手忙腳亂去扶女人,但她太笨重了,怎么拉怎么扯都站不起來。女人放聲大哭,索性坐地上不起來了。父親嘴里依然罵不停:“小掃把星,你不安安逸逸待在廟里當(dāng)和尚,跑在這里來氣我,要是傷到你媽肚子里小娃兒,我非叫你償命不可。”
見此情景,伙伴又拉又推,把明空帶出院子,逃似的快速走下山坡,登上小船。明空還在啜泣,舊的淚水剛干,新的淚水又流出來。
伙伴安慰他,“沒事,你爸爸只是一時生氣,以后他會來看你的。再說,你還有我們,是不是?”
明空賭氣說:“我才不稀罕他來看我。他快有別的小孩子了,不要我了。”
寺里等著明空回來分享見聞和零食的小和尚,見他滿臉的淚痕,也就不再提他這次短暫的回家之旅。
明空去住持的禪房,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觀音?;ㄆ坷锏纳徎菸耍〕纸兴フ欢湫碌?,他才起身出去,一句話也不說。
4
父親沒有去寺里看過明空,明空也不再回家。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岸的家在他心里漸漸模糊了。他把寺廟當(dāng)成了家,認(rèn)定自己將會在這里度過余生,并為此感到滿足。
寺里的小和尚換了一批又一批,只有明空長成了大和尚,寺里的主要工作也有了他的一份。
佛經(jīng)講,眾生平等,這大概是從佛的角度看眾生。那么,對眾生來說,眾佛也應(yīng)該是平等的。但是,明空發(fā)覺,在他的心里,觀音的地位遠(yuǎn)遠(yuǎn)高于其他佛。觀音填補了一切缺口,使他的生命圓滿如初。因此,在他的信仰里,觀音處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并不覺得這有何不妥。
一天中午,明空在大殿里打掃衛(wèi)生,一個小和尚急急忙忙跑來,說他的家人來找他了。
還沒到院子,明空就聽到了女人充滿怨氣的哭訴:“他爸都要死了,他還有閑心在這里念經(jīng),就算當(dāng)了和尚,也要盡人子的本分?!?/p>
見明空從屋角走出來,繼母才收住聲,轉(zhuǎn)動那對小眼珠,上下打量兩遍比她高出很多的明空。
她帶來的女孩蹲在院子里的松樹下,整理明空用的被子、衣服、鞋子、毛巾……她們把他屋里的東西全都搬出來了,甚至還錯拿了別人的一雙襪子。明空一時手足無措。住持和慧心一早去了下游的千佛寺,沒有人幫他應(yīng)對這種突發(fā)事件。
女孩把東西收進(jìn)她們帶來的背簍里,站起來,扯了扯衣角,抬起頭對他說:“爸爸快死了。”說完就掉眼淚。
明空指了指背簍里的東西:“這些東西不是我的,是寺里的?!?/p>
繼母推開哭哭啼啼的女兒,背起背簍:“你再不回去你爸就要斷氣了。”不知道是對女兒說的,還是對明空說的。母女一前一后朝門外走去,明空環(huán)視一周院子,猶豫片刻,跟了出去。走出門,他又回過頭,囑咐那些目送他離去的孩子:“你們不要亂跑,更不要下江里去游泳。待住持回來你們就告訴他我去對面了。”
一路上,她們都沒跟明空說話。下船后,女孩還在哭,她母親訓(xùn)斥說:“就知道哭,他兒子都沒哭,你倒哭得起勁,眼淚省著點流,等以后老娘死了你再哭吧?!泵骺罩挥X整個人空空蕩蕩的,空得連眼淚都沒有。他為自己沒有哭感到羞恥。
院子里的晾衣竿上掛的都是女人的裙子和內(nèi)衣,屋子里的家具都是花里胡哨的,劣質(zhì)桌布和窗簾都是帶蕾絲邊的,墻上貼了四五張女明星的海報。父親的形象跟這些都搭不上調(diào),他要么已經(jīng)融入這個女性化的環(huán)境了,要么已經(jīng)被剔除。明空又一次意識到,自己沒有家了。
平鋪在床上的被子看不出一絲起伏,父親的頭陷進(jìn)枕頭里,只看到鼻尖和凸起來的顴骨。明空連續(xù)喊了幾聲,才聽到父親微張的嘴巴里發(fā)出的喘息聲,每一次呼吸后都有一聲長長的微弱的“嘶”,像是一個漏氣的氣球在擠壓里面的最后一點氣體。
父親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一只瘦成雞爪樣的手從被子下伸出來,在空氣里亂抓,像一個溺水之人想抓住一根并不存在的救命稻草。明空握住他的手,他的呼吸才漸漸平穩(wěn),嘶嘶聲縮回喉嚨。過了許久,他才攢足了力氣,開口說話:“明空啊……我看見你媽了,她變成了觀音?!?/p>
第二天早晨,寺里鐘聲剛響過,父親就斷了氣。旁邊的母女哭得撕心裂肺,哭聲里嵌著哭喪的那套話語:“你死了,我們孤兒寡母怎么辦?美兒還這么小?!?/p>
5
跟江邊所有的成年男性一樣,明空接過世代相傳的生活重?fù)?dān),頂替父親去船上當(dāng)了搬運工。離開寺廟的時候,住持摘一朵蓮花送給他,說是已經(jīng)求過觀音,保佑他平安歸來。他把蓮花拿回家,插在臨江窗臺上的那只花瓶里。
船上的人不叫他的名字,只叫“和尚”,時間久了,連輪船??康哪切┐a頭上的人也這樣叫了。明空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他只當(dāng)是還在寺里,該干活干活,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之外的事,他都不怎么關(guān)心。
明空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吃一頓飯后,趁母女去廚房收拾碗筷,他才把工資拿出來放在餐桌上,然后出門,過江,去寺里待三四天,等船上的人來通知他上班。
明空總是光著頭出去,帶著一頭齊耳的頭發(fā)回來,寺里的住持和慧心成了他的免費理發(fā)師。他在船上練了一身的力氣,一回來就搶著做重活,閑下來就去拜觀音,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向觀音傾訴自己的見聞和煩惱。
過了兩年,明空的繼母帶著女兒改嫁了。明空回來,發(fā)現(xiàn)早已人去樓空,家里的家具都被她們搬走了,只剩下窗臺上那只無用的花瓶。她們給他留下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地址。
慧心說,既然繼母已改嫁,明空就沒有義務(wù)再掙錢養(yǎng)她們了,該回寺里繼續(xù)做“全職和尚”,幫他分擔(dān)工作。他甚至擔(dān)心明空出門太久會學(xué)壞。住持則說,修行不分地點,年輕人出去見見世面也好。明空有多少力氣都想全部使出來,依然去掙錢,領(lǐng)了工資照樣寄給繼母和妹妹,每次回來都給寺里的小和尚買零食和玩具。
江上的消息是最及時的,聽說下游要建一個大壩,搞水電站。沒過多久,明空就看到了江兩岸刷在墻上的標(biāo)語。船上的人閑下來就議論大壩建起來的光景,有人說,會形成一個巨大的瀑布,像尼亞加拉瀑布那樣,但沒人知道他說的這個瀑布有多大。
寺廟大殿的一根柱子上被人畫了一根白杠,下面歪歪斜斜寫著“水位線”三個字。住持進(jìn)出大殿,都要看一眼這道白杠,然后搖搖頭,繼續(xù)拜佛念經(jīng)。
慧心告訴明空,觀音寺將要遷去上游,地處市郊的一處風(fēng)景區(qū)內(nèi),新建的寺廟已經(jīng)完工。明空一想到半山的樹與屋都將被淹在水下,心里就一陣難過。
每天都會有四五個穿橙色救生衣的工作人員劃船經(jīng)過山下的江段,從下游到上游,又從下游到上游,來來回回三四趟。他們對著喇叭大吼大叫,催促兩岸的住戶搬家。鎮(zhèn)里的人家把家具搬到碼頭上,由船運走。在這里住了大半輩子的一些老人舍不得離開,佝僂著背站在船頭哭個不停。小孩子們見自家祖父祖母如此傷心,也跟著哭,整個江面回蕩著衰老和稚嫩的哭聲。
在住持的堅持下,負(fù)責(zé)督促搬遷的工作人員同意將觀音寺的佛像運往新寺。對面的人家快搬完家了,他們才請一艘大船來運佛像。
明空去幫忙收拾經(jīng)書,打包成捆,裹在帷幔里,由小和尚們送到船上去。
最大的那尊佛像太重,無法搬運,只能留下來守著空空的寺廟。大殿里異??諘绨察o,灰燼在光里飛舞,墻上的蓮花圖像模糊不清。明空站在大佛下,想象江里的魚群在它身旁游過的情景。
住持來找明空,叫他幫忙搬觀音塑像。住持指揮他把簾子拆下來,鋪在地板上。兩人合力把觀音搬下來,輕放在簾子上。跟其他佛像相比,觀音像太小了,也不重。以前,明空一直覺得觀音像很高,而此時立在地上的觀音,高度只到他的肩膀。
住持取來一塊幔布,裹在觀音像上,在底座上打了一個結(jié)。搬運工和寺里的人都集中到江邊,搬運觀音像只得他們兩個人完成,住持也沒有叫其他人幫忙的意思。觀音像雖說有一個真人那么高,但重量不及一個人,用不著太多人手。但住持一路上都在冒汗,總擔(dān)心觀音像被磕到碰到。
甲板上擠滿了佛像,只留下一條供人通行的小道,船艙里則擠滿搬運工和小和尚。明空和住持把觀音像立放在船尾四尊佛像中間留出來的空位上,觀音像體積小,放進(jìn)去剛剛好。
江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只多是搬家運家具的,小貓小狗在碗柜與桌子間捉迷藏,一家家人帶著全部家當(dāng)坐船去新家。這艘運佛像的船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他們站在紅漆家具堆成的小山旁,靜靜地看著擦肩而過的佛。有一個開漁船的老頭,眼睛緊盯著迎面而來的運佛船,沒注意船的路線,漁船像是被佛像吸引了似的,漸漸靠近。這邊開船的,只顧著跟圍在身邊的小和尚們說話,也沒及時反應(yīng)過來,就在兩船快要撞上時,雙方才使勁往兩邊開。船沒撞上,只是幾尊佛像微微朝一邊歪了一下,細(xì)微的破裂聲被船員的罵聲蓋過。
“龜兒子,開船不長眼,遲早要翻船。”
漁船那邊回敬:“瞎眼的,在佛前也不積點口德?!?/p>
船開到一個熱鬧的大碼頭,終于停了下來?;坌膸е⒆觽兿认麓?,住持和明空留下來協(xié)助搬運佛像。
明空去船尾,打算先把觀音像搬下去。大概是因為半路上的一陣晃動,觀音像被晃歪了,斜靠在旁邊彌勒佛身上。明空扯著幔布的一角,想把觀音像扶正,布里突然發(fā)出一聲“咵”,觀音像的上半截倒向旁邊的空隙,幔布隨即翹了起來,觀音像的下半截露出來,白瓷斷裂的截面白得晃眼。
明空捏了一把冷汗,手和腿開始打顫。他握住幔布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往上揭,想看明白斷裂處。他看到的是塑像里已經(jīng)干枯的人腿,一只已經(jīng)與上部分身體分開,一只還有一絲干肉連著。他發(fā)出一聲驚叫,一屁股坐在過道上,不斷往后縮。聞聲而來的兩個搬運工再次揭開已經(jīng)繃開的幔布,兩人同時被嚇得猛退一步,差點踩到明空的小腿。
走出船艙的住持看到船尾的幾個人神色不對,急忙趕過去。他撞開他們,撲向觀音像,扯開幔布。他回過頭掃視一圈背后聚集的人群,鼻腔和喉嚨里發(fā)出急促的呼呼聲,嘴角的肌肉微微發(fā)抖。他跪下來,撿起一截小腿骨,仔細(xì)看了一眼,再次確定觀音像毀了。背后聚起來的人中,有幾個被嚇跑了,一窩蜂跳上碼頭。
警察把住持帶走了,也把支離破碎的觀音塑像帶走了。兩個警察留下來,安排搬運工把所有佛像砸開,看里面是否還有干尸。佛像的頭、手、腳趾……紛紛掉進(jìn)江里,都成了碎片。有人提醒說,寺廟里還有一尊大佛。警察帶著兩個自告奮勇的船工,搭上一條小船,順流而下去寺廟砸大佛。
明空癱坐在佛像的碎片中間,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像剛從江里撈起來的溺水之人?;坌呐牧藥紫滤募绨颍矝]有反應(yīng)。過了許久,他才開口說話:“我不去新寺廟了,你走吧?!被坌挠峙呐乃募绨?,表示告別,轉(zhuǎn)身走下船,小跑著跟上搬運經(jīng)書的隊伍。
明空留在江上,繼續(xù)當(dāng)搬運工。好奇心強的人向他打聽干尸的事,他扭過頭走向另一邊,不再理會。那天參加搬運佛像的人跟別人講述當(dāng)時的情景,明空也只當(dāng)沒聽見,靜靜地坐在船頭看著江水發(fā)呆。
過了半個月,有個人開著一輛滿身泥點子的車來,在碼頭上找到明空,通知他去領(lǐng)母親的骨灰。來人說,干尸的事已查明,那是觀音寺的肉身佛,出警的年輕人不知道這回事,導(dǎo)致一場誤會毀了那么多佛像……三十年前,明空的母親劃船過江意外身亡,但她帶著去的兒子卻在那場事故中奇跡般生還,鎮(zhèn)里的佛教徒都認(rèn)為是觀音救了他……見明空一副局外人的樣子,他只好收住話,猛吸一口煙掩飾尷尬。
明空坐上車,跟著那人去把骨灰盒領(lǐng)回來了。到了小碼頭,他打開骨灰盒,把骨灰都撒進(jìn)江里,末了連同盒子也扔進(jìn)水里。他目送小小的骨灰盒漂遠(yuǎn),慢慢沉進(jìn)水里,江上沉靜如初。他蹲坐在碼頭邊,放聲大哭起來。
明空偶爾會去千佛寺見住持,不拜佛,也不問道,只是坐著喝茶。住持變老的速度仿佛在加快,長出來的頭發(fā)里有一半是白的,兩頰的肉塌下去,顴骨凸了起來。
明空最后一次去千佛寺,把一只白瓷小花瓶留在了茶幾上。
6
在江水漲起來之前,各個碼頭上都很繁忙,這是最后的喧囂。過不了多久,碼頭以及人們留下的痕跡都會被江水淹沒。明空意識到,他的過去也將被江水淹沒,自己從此變成飄蕩在江上的孤魂野鬼。
有一批貨運去上游,明空第一次見到繼母和妹妹寫在紙上的那座小城。碼頭上依然有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她們?yōu)闋帄Z客人,相互叫罵,罵的同時還能調(diào)換語氣和表情,向剛從船上下來的船工賣弄風(fēng)情。有個穿紅裙子的女孩背靠著墻,縮在這群人的背后。只要有人走過她面前,她就掀起裙子,左右搖擺,露出干瘦的腿。她的那張倒三角形的臉極具辨識度,明空走過去,拍下她提著裙子的手,怒氣沖沖地說:“你在這里干什么?”
女孩和母親住在江邊的一艘破船里,明空進(jìn)船艙時額頭撞在了一根快塌下來的橫梁上。他走進(jìn)去后,里面的空間就沒剩多少了,躺在角落里的繼母不停地咳嗽,內(nèi)臟都好像要咳出來了。
女孩說母親已經(jīng)病很久了,而她的繼父早就跟另外的女人遠(yuǎn)走高飛,還帶走了她們的積蓄。
明空彎著腰走出船艙,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又轉(zhuǎn)身走進(jìn)去。他搜遍衣服和褲子上的口袋,把里面的錢疊在一起,放在繼母的枕頭邊。
“這里就要被淹了,我去找住處。”他說。
從老家搬出來的人多半暫住在租來的房子里,能住的房子都擠滿了人。明空想到,可以暫時去新建的觀音寺住一段時間,等人群疏散了再慢慢找房子。
隔日,明空乘車去到觀音寺所在的市區(qū)。經(jīng)過一番打聽,他才知道觀音寺已經(jīng)改名為萬佛寺,大有跟下游的千佛寺競爭的意思。他穿過大半座到處都在施工的城市,走到一座小山下才找到了占據(jù)了整座山的萬佛寺。萬佛寺寺門金碧輝煌,門口長長的臺階擠滿了游覽的人。寺門的兩側(cè)擺滿了小攤,三四個和尚守在攤后,手里拿著香和燭,向游客推銷,說他們的香燭跟別處的不一樣,都是寺里自制的,能驅(qū)蚊,能明目清心……
寺門兩邊都有一座假山,右邊的假山下有一個池子,水面泛著一層綠,里面的錦鯉時不時扇動紅白相間的尾巴,攪起一圈波紋。看到有人往池子里丟一枚硬幣,然后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嘴巴動不停,明空才知道那就是所謂的許愿池。左中右都有一條路,中間的一道石梯通往一座帝王宮殿似的大殿。明空拿不定主意該往哪個方向走,猶豫了幾秒,才抬步登上石梯。
大殿的名稱也叫大雄寶殿,殿外的院子中央立著一座微型鐵塔,三四米高,上邊掛滿了鈴鐺,風(fēng)一吹就發(fā)出叮鈴聲。一個嚼著口香糖的半大孩子總是跳起來拍打鐵塔上的鈴鐺。外面門庭若市,殿內(nèi)卻異常安靜。大殿只開了一道窄門,時不時有一兩個年輕和尚進(jìn)出。明空張望了許久,沒有一個人是他認(rèn)識的。那些小孩可能已被父母接走了,萬佛寺是真正的寺廟。
明空走向一道半掩的門,伸頭往里看。殿內(nèi)點滿了油燈和蠟燭,亮光只照到那些高大佛像的下半身,胸口以上的部分隱沒在黑暗里。他睜大眼睛想看清佛像的臉部,門背后的陰影里突然閃出來一個長臉和尚,他猛揮衣袖,像趕一只惱人的蒼蠅那樣趕明空:“閑人免進(jìn),閑人免進(jìn)?!?/p>
明空說:“我想看看觀音。”
和尚沒好氣地說:“沒看到寺門邊的通知?寺廟今天不開放,再說,寺里沒有觀音?!迸镜囊宦暎T關(guān)上了。
明空又回到鐵塔下。那個玩鈴鐺的孩子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根竹竿,不斷敲打鈴鐺,刺耳的聲音吵得他心生煩躁。他走出去,想阻止那孩子,還沒開口,有個中年婦女推了一把他:“麻煩你讓一下,我要在這里拍照。”婦女拉過男孩,齜牙咧嘴擺拍照姿勢。拍照的是一個長頭發(fā)蓋住眼睛的男人,也不知道他是怎樣看鏡頭的。
明空退到欄桿邊,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看到一個和尚從大殿的側(cè)門走出來,他急忙迎上去:“請問您知道慧心住哪里嗎?”
“我們寺里沒有這個人?!焙蜕袥]停步。
“就是嘴角有一顆痣的那個?!泵骺沾亮舜磷约旱淖旖?。
“哦,你說的可能是住持?!?/p>
“他在哪里?”
“他去接王老板了,應(yīng)該快回來了。”
過了一會兒,寺里涌進(jìn)來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是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又大又圓的肚子在衣服下呼之欲出,里面的白襯衫在西裝紐扣間的縫里擠出來,像一節(jié)白色的腸子。跟在身旁的大個子和尚謙卑地彎著腰,一直往右前方半伸著手,像酒店的服務(wù)生那樣做“請”的姿勢,臉上的笑容也恰到好處。后面跟著的四個走路姿勢大搖大擺的青年。
他們爬樓梯的時候,大殿的門打開了,里面的佛像金光閃閃,底座上圍了一圈五顏六色的彩燈。明空發(fā)現(xiàn),那些佛像的樣子都跟正在氣喘吁吁地爬石梯的男人差不多,一樣的肥頭大耳,一樣看不出喜怒的表情,連臉上的肉褶子都十分相似。
和尚們排列在殿門外,低眉順眼,準(zhǔn)備好了歡迎儀式。待那群人爬上來,明空才發(fā)現(xiàn)引路的那個和尚就是慧心。慧心胖了兩圈,兩頰的肉墜著,嘴角的痣更大更黑了?;坌囊恍囊灰庾鲆啡耍瑳]看到圍觀者中的明空。明空一直目送他們走進(jìn)大殿。
大殿里響起誦經(jīng)聲,明空走下石梯,出了門,誦經(jīng)聲漸漸被寺門外的喧囂取代了。
明空不知道下一步該去哪里,索性走到攤前觀賞那些批量生產(chǎn)的飾物。攤子的四周掛滿了印在紙上的佛像,泛著光,油膩膩的,隨風(fēng)改變表情。攤子的一邊齊齊整整地擺著手鏈和項鏈,有塑料的,也有木質(zhì)的,剩下的空間塞滿了塑料做的佛像,大的有三十多厘米高,小的只有大拇指那么大,是作為鑰匙扣上飾品出售的。
明空掃一眼后,問:“有沒有觀音?”
坐在攤位后的和尚撿起一個青綠色的觀音像,扔到明空的手邊。明空撿起觀音像,左看右看,發(fā)現(xiàn)它跟其他佛像沒什么區(qū)別,都是一樣的五官,一樣的表情,唯一不同的一點是,頭上多了一個模糊的發(fā)髻。
“觀音不是這樣的。”明空把手里的東西放回去。
和尚輕蔑地瞥他一眼:“你又沒見過觀音,怎么知道不是這樣的?”
明空抬手一揮,把攤上的大半佛像和佛珠都掀到了地上,吼道:“觀音不是這樣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