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林
十歲那年的暑假,母親因為工作忙碌,把我送到了鄉(xiāng)下的外婆家。
母親騎著自行車,前面載著肉和菜,后面載著我,還喋喋不休地說,要聽話,要懂事,才會被外婆喜歡。母親雖然只是隨便說說,卻讓坐在自行車后的我,有了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母親走后,外婆看了看帶來的肉,說買了這么多,天熱也不好放,不如晚上包餃子吧。
那一天,我非常開心,不僅是因為要吃餃子,還因為我會包好幾種樣式的餃子。那樣我就可以在外婆面前展示,她就會夸我是個聰明的孩子了。
吃過午飯,外婆就要準(zhǔn)備剁肉了,她還問我:“靈靈喜歡吃什么樣的餃子???”我說:“我喜歡吃瘦肉餡的?!蓖馄判α诵φf:“純瘦肉的可不好吃,得有肥肉才好吃呢?!比缓?,她割下了那塊肉最肥的部分。
盡管心里很不理解,膽小的我卻不敢反駁。只能幫著外婆把一塊塊肥肉包進(jìn)餃子皮,捏成元寶的形狀,幻想著外婆有魔法,待這些餃子熟透后,會變得好吃。
餃子煮熟后,外婆先給我盛了一碗,我小心地咬了一口,等待奇跡發(fā)生。結(jié)果正好咬中一塊肥肉,一陣反胃,趕緊吐了出來。
外婆問我怎么不吃了,還說著自己包的餃子是多么好吃。我也只好說,我不愛吃餃子。外婆生氣地說:“現(xiàn)在的孩子啊,這么小就挑食,包了餃子結(jié)果不吃?!?/p>
當(dāng)時一陣委屈沖上心頭,很多小孩子都是不愛吃肥肉的啊,外婆為什么不按照我的意愿去做呢?也許她只是不喜歡我。
那個夏日,每次母親打來電話,我都說我想回去,可她總說太忙。于是,我經(jīng)常坐在院子里看云,一看就是半天,覺得云無所依,我也一樣。晚風(fēng)中,我比落日還孤獨(dú)。
快開學(xué)的時候,母親終于接我回家了,她仿佛覺得虧待了我,那天特意包了餃子??吹斤溩?,我就想到那油膩的肥肉,想到我不被理解的委屈,眼淚開始簌簌地往下落,那碗餃子也被我哭得很咸。
我的心里有個窟窿,那是我對餃子的陰影,我覺得這輩子都彌補(bǔ)不了了。除此之外,還有我對母親的不理解,為什么在她的心中,工作比我重要?
母親聽我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沉默了一會兒,說了句:“既然這樣,以后就不吃餃子了吧?!?/p>
有一天,我在電視上看到別人吃餛飩,便問母親:“餛飩跟餃子一樣嗎?”母親想想說:“餛飩就是純瘦肉餡的餃子?!庇谑?,母親買來瘦肉,剁碎后加上香蔥和雞蛋,再加上料酒和食鹽,最后又加了一勺香油。接著,我們一起用面皮捏成元寶形狀,餛飩便包好了。熟透后,我嘗了一個,原來餃子難吃,餛飩不難吃。從此,我愛上了吃餛飩,餃子也消失在了我家的餐桌上。
十八歲那年,我去合肥上了大學(xué)。除了想家,我當(dāng)時的感覺更多的是一種自卑。我的普通話不好,穿得也很土,也不是那么合群,這再也不是我聽話懂事就能解決的。
有一次,我獨(dú)自游蕩在學(xué)校附近的美食街,看了半天,都不知道吃什么。突然,一個紅色的帳篷吸引了我,上面寫著“餛飩”,我像是看到了老鄉(xiāng)一樣,倍感親切。老板是個四十歲上下的阿姨,笑著讓我進(jìn)里面坐。
我等待著老板給我端來一碗如元寶一般的餛飩,讓我嘗到家鄉(xiāng)的味道。然而,等餛飩端上來時,我卻愣住了。餛飩皮薄如蟬翼,還透著肉的粉紅,宛若游魚一樣臥在碗里,與我在家鄉(xiāng)吃的完全不同。
我還質(zhì)疑了老板,餛飩怎么長這個樣子?老板說,也許是河南和安徽的餛飩不同吧??墒悄峭腽Q飩還是讓我想到了家鄉(xiāng),后來每個周末,我都會去她的店里吃上一碗餛飩。
漸漸地,我和老板也熟悉了起來,老板的老公在外打工,她有個女兒在上高中,還有個兒子,正在上小學(xué)。周末的時候,那個男孩在店里做作業(yè),經(jīng)常拿著數(shù)學(xué)題問我。那些題對我來說太簡單了,我看一眼就能說出答案,老板連夸我厲害。我仿佛在這里,找到了久違的自信。
老板對我也很好,每次都會說快關(guān)店了,或是賣不掉了,多送我一個雞蛋,或者一根香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胃口變小了,明明是小份的餛飩,但每次都能把我吃撐。
突然有一天,老板說她馬上要搬走了,據(jù)說學(xué)校附近的這塊空地要推平建新的大學(xué),還有商業(yè)街,她邊說邊嘆氣。我才知道,老板之所以開大排檔,就是想賺點(diǎn)錢,還能領(lǐng)著孩子上學(xué),若是大排檔不在了,她便無法兼顧孩子,只能去打工賺錢了。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當(dāng)年的母親。
那些大排檔真的消失了,有次周末我路過那里,看見幾輛推土機(jī)來來回回,那條路很快便被推平了。接著,那幾年都是敲敲打打,不知道要建什么,但一直在建。有時候我聽到聲音,還會想起那個老板,不知道她有沒有安頓好,孩子的數(shù)學(xué)題現(xiàn)在問誰呢?
后來,我吃過很多家餛飩,都沒有她家的味道好,也沒有她家的分量足。我才知道,那多出來的餛飩,是她對一個異鄉(xiāng)人的關(guān)心。
畢業(yè)后,我便離開了合肥,直到今年,我才有機(jī)會去了一次合肥。本想回學(xué)校看看,只可惜現(xiàn)在學(xué)校管控很嚴(yán),我便沒有進(jìn)去;想著順便去看看那片大排檔現(xiàn)在怎么樣了,沒想到如今那里變成了地鐵站。不知道是否會有人記得,十年前,這里有個餛飩店,也不知道那個老板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每次回老家,母親依舊會問我想不想吃餛飩。有時候,她甚至將餡剁好讓我?guī)е屹I皮自己包即可。她一直沒有離開過小鎮(zhèn),每天只知道圍著家庭轉(zhuǎn),圍著孩子轉(zhuǎn),其實(shí)她不知道,餛飩根本就不是餃子。也許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想讓我對一種食物懷有芥蒂罷了。
其實(shí),餛飩是不是餃子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善意,已經(jīng)驅(qū)散了內(nèi)心的陰霾,讓那些詞匯,都有了溫度。仿佛每個餛飩里,都住著一份靜悄悄的愛。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