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
北京過去有句老話,東單西四鼓樓前,說的是舊時幾處繁華地段,其中最古老的便是鼓樓一帶,街上熙攘的人群,從元代一直擁擠到今天。既然是商業(yè)舞臺,地價自古就金貴,得意者欣然而來,失意者黯然退場,時光流轉(zhuǎn),人事更替。反映在住房上,就有了兩個特點,一是鼓樓附近的院落普遍面積小,以兩進以下的小戶型最多;二是大院子往往也不規(guī)整,不是東邊多一塊,就是西邊短一角,這是由于原戶主兒分批出售形成的,就像今天我們聊的鐘樓灣84號院。
我小時候住在北海后門,后來在草廠胡同上學(xué),初中同學(xué)羅蓓即住在84號院,幾十年間我多次去串門兒,不過那時這里已成大雜院,道路崎嶇如迷宮。2020年,鐘樓灣開始騰退,藤壺般的自建房被剝落,原本格局逐漸顯清晰,于是我們試著用畫筆復(fù)原了院子的原貌,從老街坊口中了解了它的前世今生。
從萬寧寺到鐘樓灣
84號院位于鐘樓灣東南角,最早是寺院的一部分。過去鼓樓前都是坐商鋪戶,后面以游商居多,此格局在元代初年就形成了?!对唤y(tǒng)志》載:“至元九年(1272年)二月,改號大都,遷居民以實之,建鐘鼓樓于城中?!碑?dāng)年這里位于運河起點,是大都重要的物資集散地,最初建筑密度很低,如同現(xiàn)在的城市新區(qū),先蓋起公共建筑,再慢慢積攢人氣。元大德九年(1305年),成宗孛兒只斤·鐵穆耳在鼓樓東側(cè)建起一座大天壽萬寧寺,這是座藏傳佛教寺院,占地廣闊,洋洋灑灑。寺南不遠處的橋得名叫萬寧橋,就是現(xiàn)在的后門橋。
元代皇帝不修陵墓,也不像漢族有歲時祭祀,他們篤信藏傳佛教,每位皇帝死后會制作一幅畫像,供在寺廟里享受香火,稱為影堂,萬寧寺里供的是元成宗和寧宗的畫像,是一座皇家寺院。明代以后,寺院逐漸衰落,周圍空地上蓋起民房,形成街巷。清《日下舊聞考》中記載:“今寺之前后皆兵民居之。從湢室而入,有穹碑二,尚存,長各二丈余?!爆F(xiàn)在鐘樓灣84號院、86號院、88號院和草廠胡同12號院,都曾經(jīng)是萬寧寺的廟產(chǎn)。從乾隆十五年《京城全圖》可以看出,當(dāng)時萬寧寺還比較完整,到了清末光緒年間,除了草廠12號院外,皆成巷陌人家。
鐘樓灣84號院的建筑年代是1890年,2009年房管局翻修正房時,在中間的瓦片下發(fā)現(xiàn)了銅錢、五谷等舊物。鼓樓周邊最興盛的年月是清代中葉以后,那時屬鑲黃旗駐地,居民大都是吃鐵桿莊稼的旗人。同光以后,旗人破落,大宅子被分割出售,形成了現(xiàn)在這些不規(guī)整且相互交錯的院子。我們從1910年前后的一張鼓樓俯拍老照片上,可以看出前院中間是一座磚砌小門,后院東北角隱約看出一個土坡,轉(zhuǎn)角處有游廊,推測是花園,后院北房位于西北角,上面坡頂,只在正脊附近鋪了瓦,俗稱“棋盤心”,是當(dāng)時主人刻意追求的粗樸狀態(tài)。
石友三故宅時期
上世紀(jì)三十年代,84號院成為軍閥石友三的宅子。石友三,字漢章,原西北軍將領(lǐng),最初是馮玉祥手下的骨干之一。石友三一生中投靠過馮玉祥、閻錫山、蔣介石、汪精衛(wèi)、張學(xué)良,歸順后又隨即背叛,最后投靠了日本人。1928年,石友三火燒少林寺,使這座千年古寺毀于一旦。石友三買下鐘樓灣宅子的時間是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初,當(dāng)時他擔(dān)任國民政府冀北保安司令,駐地在清河,離鼓樓不遠。
南屋的老住戶五奶奶張淑文跟我們說,石友三當(dāng)時買下來的宅子形狀也不規(guī)整,現(xiàn)在的84號院是主人住處;最東邊的88號院是一溜兒馬棚;隔壁86號院是下人住處,只有兩三間房;南邊的82號院是車庫,里面可以停一輛小汽車。五十年代以前的鐘樓灣很寬闊,如今門前僅容兩人并行的小巷起先能開車進出。
宅子核心的84號院前后三進,街門開在東南,進門是第一進院,前面有隨墻影壁,東側(cè)夾道直通后院,南院左右由月亮門圍成一個獨立的空間,駐有門房聽差和馬弁。二進主院是青磚隨墻門,正房三間前面出廊,兩側(cè)是耳房,東西廂房。第三進后院很空曠,只有一間北房和西面廂房。
當(dāng)日石友三買下這個宅子后,沒有大拆大建,只對屋內(nèi)進行了軟裝,三間正房做客廳,里面打了木質(zhì)格柵,地面鋪啞光花磚,我在廣東澄海一座老宅里看過保存完好的同款地磚,是上世紀(jì)三十年代的流行樣式,產(chǎn)自汕頭。石友三的家眷集中在中院,主要是幾個姨太太。當(dāng)時他有五房太太,原配在老家河南;二房是許昌豫劇花旦黃鳳芝;三姨太是北平的京戲女角程某;四姨太曾是東北軍某團長的老婆。另有強娶來的五姨太林慰君,是著名報人林白水的女兒,不過過門時已是1940年,留給石友三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和石家一墻之隔的鼓樓市場是知名的娛樂場,說書的、變戲法兒的、唱戲的、說相聲的、賣小吃的,從早至晚,鬧鬧哄哄。過去大戶人家選宅子,通常要與商業(yè)區(qū)隔開一段距離,石友三則選了個鬧中取鬧的宅子,可以看出此人不甘寂寞、喜愛熱鬧,淺薄粗暴的性格。
1940年,石友三率領(lǐng)手下第十軍團投降日本,被部下高樹勛活埋于河南濮陽黃河岸邊,被強娶不久的林慰君重獲自由,重新做回了新聞記者。
從大宅門到市井人家
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初,鐘樓灣宅子被佟姓接手。佟姓是前清旗人,靠吃瓦片為生,當(dāng)時佟家手里的幾處房產(chǎn),分別位于北新橋、鐘樓灣和前門外,都是極好的地段。佟家敏銳地從拉房纖的口中得知了石友三橫死、房屋出售的消息,他們迅速籌集了現(xiàn)錢,以極低的價格將核心主院購入,隨即掛上了“吉屋招租”的招貼。此后十多年間,這個院子一直住客不斷,一直到解放初期。
所謂的北京市井文化,大都來自平民居住的大雜院,最早起源于南城。自清末以來,南城的眾多會館就是聚居狀態(tài),天南海北的人們共處一院。石友三倒臺后,84號院從一座戒備森嚴(yán)的豪宅變?yōu)榱税腴_放性的合租房,街門不再終日關(guān)閉,成為市井人家。
1955年底,中央書記處發(fā)布了《關(guān)于目前城市私有房產(chǎn)基本情況及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意見》,正式啟動私房改造。當(dāng)時北京私房起征點為150平米或十五間以上的院落,房主按人口留下自己所需的住房,其余收歸公有。公房產(chǎn)權(quán)歸房管局,負(fù)責(zé)管理、修繕、收租,并將租金的20%到40%返還業(yè)主。佟家按政策將84號中后院上繳后,又迅速把前院四間賣出變現(xiàn),買主是楊洪濤,供職于電力局。佟家另幾處房產(chǎn)也用相同辦法處理了,最后留下了北新橋宅院自用,結(jié)束了延續(xù)百年的吃瓦片生涯。
五奶奶一家是1963年搬到鐘樓灣84號院的,老伴一家兄弟五人,籍貫山東,1945年起陸續(xù)參軍,參加了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從軍期間,兄弟幾人的工資都悉數(shù)寄回家里,由母親存著。六十年代初,五兄弟陸續(xù)轉(zhuǎn)業(yè)復(fù)員,于是以1000元的價格從楊洪濤手中買下了前院四間倒座房,在北京安了家。
大雜院中的家族變遷
當(dāng)日佟家交出的中院被鋼鐵研究院接收,作為職工宿舍,陸續(xù)搬進了六戶人家,后院則由街道接收,也是公房。八十年代以后,城市住房更加緊張,院中的各個角落都長出了自建房,如雨后蘑菇一樣。羅蓓小時候,還可以圍著中院大樹騎三輪車,后來空地都蓋滿了,樹也枯死了,九十年代,院里一共住了近20戶,五十多口子人。東北角的街門改成一間房子,另在墻上掏了個門,西面的廁所也住了一家人,居民改去胡同里上公廁。住的人多了,就有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北屋東頭住著一位政協(xié)委員王燦熾老先生,是北京史地專家,2000年前后怹提議重建永定門,2008年成功了,前些年又開始提議復(fù)建地安門。2010年以后,原居民有些買了房子搬走了,租客比例上升,后院大部分租給了姚記炒肝的伙計。
羅蓓的爺爺羅樹森是1969年搬進84號院的,最初夫妻帶四個兒子,六口人住兩間房,非常擁擠。這一年她爸爸離京去參加大串聯(lián),緊接著去了巴彥淖爾兵團插隊,1978年恢復(fù)高考,他去天津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回北京當(dāng)了老師,分了房,閨女一直住在鐘樓灣,為的是上學(xué)方便。1996年,羅蓓上初中時,我們?nèi)ニ彝孢^,那時她和爺爺、奶奶住一間屋,三叔一家住另一間。后來爺爺奶奶相繼去世,2009年,三叔也去世了,常住人口減為她和三嬸兩人。
2022年初,羅蓓簽署了騰退協(xié)議,在惠新西街南口買了個二手單元房,臨走交鑰匙那天北京下著大雪,空空蕩蕩的院子被白雪覆蓋。羅蓓背著手站在后院,悠悠地望著蒼茫的陰云,巍然的鐘鼓樓,記憶中的院子從來沒這么寬敞過。正房前的小廚房已經(jīng)拆掉,地面露出民國年間的花磚,五奶奶給我們找了把笤帚,掃開積雪,露出了完整的一小片兒,光亮如新。
“您不走了嗎?”我們問五奶奶。“在這院兒住六十年了,從年輕住到這歲數(shù),不挪窩了,往后再有外人來參觀拍照,也能給他們講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