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被爭議的60年

李靜

《芭比》劇照。

第一次，不需要看票根、也不必開口詢問，只看一眼等在影廳門口的女性觀眾占比和一片深深淺淺的粉色穿搭，就可以辨別出這里將要放映的電影。當人們充滿儀式感地翻出一件粉衣服，像參加party一樣去看一場電影，它已經(jīng)贏了。

《芭比》可能是這個夏天討論度最高的電影之一，盡管它在中國內(nèi)地的成績比不上美國本土。7月21日上映的《芭比》，首周末就在美國國內(nèi)收獲了1.55億美元票房，這一成績使它成為2023年首映票房最高的影片，也是美國有史以來票房第四高的周末票房貢獻者。

在國內(nèi)，這部事先沒有任何宣發(fā)造勢又以女性尤其是年輕姑娘為絕對主角，目標觀眾也以年輕姑娘為主的電影，在影院排片經(jīng)理那里被嚴重“低估”，首日排片僅有2.4％，首日票房僅837.26萬元。以至于不少事先看過電影的影評人、KOL自發(fā)為《芭比》呼吁增加排片，影評人沙丹就是其中之一，在他看來，它是“屬于這時代的滿分電影”。

于是，在開局不利的情況下，《芭比》依靠影片的高品質(zhì)和高話題度引發(fā)觀眾巨大反響。在只有五六十萬的觀影人次看過《芭比》的7月22日周六，它強勢登上了微博主榜熱搜第一，豆瓣開分8.9。在接下來的幾天，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熱度的指數(shù)級攀升，市場迅速給予了反饋，《芭比》接連實現(xiàn)排片、票房的雙漲。上映四天時票房已經(jīng)過億，排片增至10％，預測票房也從6000多萬上調(diào)到了3億。不少網(wǎng)友在平臺上留言說，“自來水”們硬是把《芭比》從“ICU”里抬了出來。

“治好了我的粉紅色羞恥”

從東四環(huán)某影城剛剛放映完《芭比》的影廳里走出的觀眾中，一位叫陸昊的男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是陪女朋友來的，這部充滿粉紅泡泡的影片不太符合自己的審美，但是也并沒有像社交媒體上一些男性網(wǎng)友所說的感覺被冒犯，他覺得“影片雖然是女性議題，但總體還是比較溫和”。

影評人沙丹認為，既然涉及性別議題，由于不同性別帶來的理解差異，即便產(chǎn)生一些爭議也屬正常，但是《芭比》恰恰做得相當聰明，甚至某種程度可以說“討巧”?！八谩纯鄣姆绞剑寻疟仁澜绾腿祟愓鎸嵤澜缱隽艘粋€倒置，實際上是告訴觀眾，在不能平權的世界里，處于任何一個位置哪怕是趨于所謂主導的性別，過得都不會太容易。”沙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芭比》的故事開始于芭比們所處的童話世界“芭比樂園”。某天醒來，經(jīng)典芭比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出了問題，她出現(xiàn)了焦慮、悲傷這些不屬于芭比世界的情緒，最可怕的是，她不再是適應高跟鞋的足型——腳尖著地，而是變成了和普通人一樣，整個腳掌著地。于是，她走進人類居住的現(xiàn)實世界，尋找答案。乍一看，這部以兒童玩具為原型、沐浴在粉色之中的喜劇，可能不符合超級英雄電影盛行的時代大片模式，更非尖銳表達觀點的藝術電影，里面沒有真正的反派，或者說壓根沒有展現(xiàn)“反派”真正殘酷的那一面，所以所謂沖突、矛盾和解決方式，都好像“過家家”。

但它還是能夠戳中人，因為現(xiàn)實照進了游戲，因此那么多素昧平生的女觀眾在電影院里爆發(fā)出笑聲。那些充滿塑料感和人造感的荒唐笑點，好像粗線條卡通簡筆畫一樣勾勒出了女性在日常中被忽視、被誤解的真實感受：女性身處于怎樣的充滿有色眼鏡的世界？為什么女性獨自出行至陌生的環(huán)境會感到不安？女性面臨哪些難解的尷尬處境和焦慮……

在美國本土，女性議題再加上芭比這款誕生于1959年的經(jīng)典玩具引起的情感共鳴，為電影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優(yōu)勢，美國廣播公司評論說：“這是一部奶奶、母親和女兒可以一起去欣賞的電影。不管她們年齡多大，都會認為這部電影是針對她們的。”

電影風靡的同時帶動起芭比周邊的銷售量，甚至救活了“死亡芭比粉”這個多數(shù)人難以駕馭的顏色。是的，芭比似乎是唯一一個在顏色譜系里擁有姓名的玩具IP。

粉紅風潮也正在內(nèi)地發(fā)酵，朝陽區(qū)某名創(chuàng)優(yōu)品實體店的芭比聯(lián)名區(qū)，熱門款式已經(jīng)基本售罄，店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電影上映兩三天的時候，包、毛巾、拖鞋、襪子、卡子這類比較受歡迎的聯(lián)名款就賣光了，補貨還需要一段時間。有網(wǎng)友在影片評論區(qū)留言說：“《芭比》不僅科普了平權，還醫(yī)治了我多年的粉紅色羞恥。在針對的女性各類羞辱中，年齡羞辱排在前三，自8歲以后，如果我膽敢再穿粉紅色就會被人說‘裝嫩?！痹谛〖t書，不少一線城市的“小紅薯”都在向三四線城市的“集美”求代購，那里的聯(lián)名貨品還比較充足。

周邊聯(lián)名產(chǎn)品的售賣走勢某種程度是票房的映射。根據(jù)燈塔專業(yè)版統(tǒng)計，一二線城市為《芭比》總票房貢獻了約74％，排片占比最高的四個城市依次為上海、廣州、深圳和北京。在這個強手如云的暑期檔，《芭比》題材和卡司不夠下沉，是它的票房遠不及評分的重要原因。

“近幾年乏味、無聊的好萊塢已經(jīng)透支掉了國內(nèi)觀眾的信任，導致《芭比》吃了虧，在上映首日只拿到極低的罕見排片份額?！庇霸u人沙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另外，平權和女性主題也有一定門檻，要求有一定數(shù)量級的觀影者平時關心也愿意參與有關兩性的社會對話，至少得有這個意識，大城市平時接受的信息量還是相對多一些?！?/p>

在中國，芭比娃娃玩具本身也不夠下沉。這個已經(jīng)有64年歷史的娃娃，直到21世紀初才進入中國市場，在那個“學習至上”的育兒理念占據(jù)壓倒性優(yōu)勢的新世紀初，無論是“性感”的形象還是缺乏教育意義的“換裝”“化妝”“戀愛”等玩法，都與中國父母的價值觀相去甚遠，被排斥幾乎是必然的命運。2009年3月，美泰公司花重金在上海最繁華的地段淮海路開辦的芭比6層旗艦店華麗登場時，在中國消費者那里遭遇了極其冷淡的待遇，僅兩年后，這家旗艦店就宣告停業(yè)。盡管由于其巨大的品牌知名度讓很多人都認識芭比，卻并沒有童年與她為伴的經(jīng)歷，更不了解她在女性獨立之路上，曾經(jīng)做過什么。

這一次通過電影，所有人得已重新認識一貫被視為物化女性、胸大無腦的芭比娃娃。

拉出困滯在母職陷阱中的女孩

《芭比》戲仿《2001太空漫游》的開場，已經(jīng)說明了這個玩具的“初心”。今年64歲的芭比誕生于美國平權運動最盛大一波浪潮的前夜，在她誕生前，女孩子們的玩具只有一種——胖嘟嘟呈現(xiàn)出嬰幼兒形態(tài)的娃娃，而游戲中，小女孩自然而然地扮演起“母親”這一角色。

那時，恰逢波伏娃的《第二性》在美國出版不久，女人們開始思索書中所說的：“女性不是生而為女人，而是后天形成的……”一位名為露絲·漢德勒的母親最先發(fā)現(xiàn)，男孩和女孩的玩具有天壤之別。她的女兒芭芭拉除了為嬰兒娃娃扮演媽媽，提前演習賢妻良母，幾乎沒有什么可玩的，而兒子肯，玩具五花八門，他可以在游戲中想像自己是消防員、牛仔、外科醫(yī)生……作為一名玩具行業(yè)的從業(yè)者，露絲希望女兒也有可以投射夢想的玩具。在一次家庭旅行中，她受德國漫畫人物的啟發(fā)，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娃娃，并以女兒芭芭拉的名字命名之——芭比。

1959年，露絲和她丈夫艾略特·漢德勒共同創(chuàng)立的美泰（Mattel）玩具公司首次在紐約玩具展上推出了第一款芭比娃娃。這個芭比娃娃身穿一件時尚的無肩帶黑白條紋泳衣，金色頭發(fā)扎成馬尾辮。當時的slogan是，“芭比——少女的榜樣”。

初代芭比的誕生猶如神祇，給困滯在母職陷阱中的女孩們帶來了嶄新的價值啟迪。就像《芭比》電影中一樣，女孩們?nèi)拥袅恕皨雰骸?，扯下圍裙，第一次看到了“自我”，小女孩們從“媽媽”這個角色中覺醒了。芭比娃娃有著毫不掩飾的性感身材，可以換上各種衣服，沒有丈夫，沒有孩子，取而代之的是自給自足的工作和生活。她們不再是需要女孩們照顧的“孩子”，而是她們的朋友，甚至是未來的自己。

1962年，被美國人稱作“傳媒史傳奇人物”的海倫·格莉·布朗出版了她最著名的《單身女子與性》，被稱為第一份反對婚姻、主張女性的經(jīng)濟和性自主權的宣言。在此書出版的三年前，芭比已經(jīng)向小女孩們傳遞了原始的女權主義信息，只不過它用實物，而不是文字。

芭比娃娃一經(jīng)問世，就迅速席卷了美國市場，首年銷售量就達到三十萬，幫助美泰成為美國玩具業(yè)巨頭，并在之后數(shù)十年時間里，長期占據(jù)美泰旗下玩具銷量龍頭老大的地位。1977年接受采訪時，露絲·漢德勒曾說：“每個小女孩都需要一個洋娃娃，通過它來實現(xiàn)自己對未來的夢想?！边@是她對芭比娃娃的設想，她希望芭比能夠代表“女性有選擇”。那時，芭比確實做到了。

1962年，肯尼迪夫人第一次在電視上向所有觀眾敞開了白宮里的私人居住空間。也許是受此啟發(fā)，問世剛剛3年的芭比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套房子。書架上有許多書，墻上掛著校隊三角旗，那是受過大學教育的標志。沒有象征家庭職能的廚房，但有電視機和唱片機，家里擺著男朋友肯的照片，臥室里卻只有一張單人床。1962年的“芭比夢想豪宅”，為這個系列至今的每一代產(chǎn)品奠定了至關重要的基調(diào)：她是個自由自在的職業(yè)女郎，手頭寬裕，談著戀愛，獨自居住，肯只是一個男朋友。

在當時，女性要獨自置辦房產(chǎn)并不容易，金融機構常常拒絕單身或者離婚女性的抵押貸款申請，因為她們沒有男性共同簽署人。直到1974年《平等信用機會法》通過，美國對女性的信用歧視才被廢止。

面世的第四年1963年，美泰發(fā)布了學士服芭比——芭比大學畢業(yè)了！當時，美國女性大學入學率遠低于男性，且輟學率相當高。1965年，芭比再次突破自己，成為“登上”月球的宇航員，比阿姆斯特朗還要早四年，而美國擁有第一位真正上天的女性宇航員是在1983年。1973年，外科醫(yī)生芭比推出，事實上當時美國醫(yī)生的女性群體只占9％。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女性就業(yè)率還徘徊在低位時，芭比已經(jīng)展開了多姿多彩的職業(yè)生涯，且不斷挑戰(zhàn)進入現(xiàn)實中女性較少的行業(yè)，空軍飛行員、古生物學家、搖滾明星、電腦程序員……發(fā)展到今天，芭比已經(jīng)有過150多種職業(yè)，她已經(jīng)從一個秀場女孩真正成為了職業(yè)女性。

從1992年開始，芭比每隔四年還會參加一次美國總統(tǒng)競選，她的競選團隊中所有成員全部都是女性。

7月18日，北京一家影城舉辦電影《芭比》中國首映禮。圖/視覺中國

從神壇跌落絞刑架

1971年，在美國第二次女性主義浪潮的高峰中，芭比做過一次重要的設計改變——由側視改為直視，不再回避別人的眼神，而是自信地直視前方。美泰管理層將其媲美為馬奈的名畫《奧林匹亞》，因為畫中的風塵女子對抗性的凝視眼神，被認為具有解放和反抗意味。

這種“對抗性凝視”在《芭比》電影中被致敬：夜色降臨，肯閉上雙眼慢慢靠近芭比，而芭比睜大眼睛拒絕了肯的親吻，一反傳統(tǒng)愛情故事里女孩閉眼被動等待男孩嘴唇的橋段，誰是主體不言而喻。

但芭比勇敢“對抗性凝視”前方時并沒有想到，伴隨現(xiàn)實中性別思潮的突飛猛進，人們注視芭比的目光也變了。

1993年圣誕節(jié)，不少拆開禮物禮盒的孩子發(fā)現(xiàn)，芭比娃娃居然嗓子粗獷，喊著“復仇”！這是美國藝術家和社會活動家Igor Vamos成立的“芭比解放組織協(xié)會（BLO）”搞的惡作劇，他們在圣誕前夕潛入玩具商城把數(shù)百個芭比娃娃和美國大兵的聲音盒互換，以此抗議芭比帶來的性別刻板印象——1992年美泰推出會說話的芭比娃娃，其中的一句“數(shù)學課很難”引起了巨大爭議，人們認為芭比在教女孩子漂亮比聰明和用功讀書更為重要。

更引人注目的是2006年發(fā)表在《發(fā)展心理學》雜志上的一項研究，該研究發(fā)現(xiàn)，小時候接觸過芭比娃娃的女孩比接觸過其他娃娃的女孩更擔心自己的身材。芭比帶來的最大副作用，是讓小女孩們對自己的身材和外貌感到焦慮，這種情況甚至演化出了一個專有名詞——“芭比綜合征”，就是以芭比的外貌為模板，通過節(jié)食或者整容手術，來讓自己與芭比的外表更為接近。如今走紅網(wǎng)絡的烏克蘭模特瓦萊里婭·盧基亞諾娃、俄羅斯模特安吉莉卡·科諾娃等人均是以芭比娃娃為整容模板的典范。

芭比迅速從神壇跌落絞刑架，因為她展現(xiàn)了一個看似“完美”但不切實際的身材。當女性開始質(zhì)疑和反抗父權制度下苛刻的審美標準，豐乳細腰、身材苗條的芭比被認為是男性凝視下的女性形象，是男權世界中女性被物化的明證，因而受到外界的批判，也被家長冷落，甚至被抵制。

所以當電影里的芭比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仍然是女孩們的朋友和榜樣時，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女孩子們早已拋棄了她甚至看不起她。在戲外，美泰公司的芭比娃娃進入新千年后銷量一路慘跌，尤其從2012年開始，女性意識的又一次興起，開始對只有一種理想體型進行挑戰(zhàn)和反抗，芭比娃娃銷量進入持續(xù)的負增長。

此時，女孩們的新一代偶像艾莎（Elsa）公主橫空出世。雖然2013年上映的迪斯尼電影《冰雪奇緣》中，艾莎和芭比一樣擁有完美的身材，但是她充滿力量，身居女王高位且命中真愛源自姐妹親情，艾莎無疑是更順應時代需求的女性代言人。2014年，美國國家零售聯(lián)合會發(fā)布的一項研究顯示，艾莎取代芭比成為了女孩子心中最受歡迎的玩具。更直接的反饋來自市場。2014年下半年，芭比玩具經(jīng)歷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銷量下滑，高達16％。

時代逼迫芭比必須做出改變。2016年，美泰公司對芭比娃娃的標志性身體進行了一次革命——在她的大腿和腰部增加了幾毫米的寬度，縮小了胸部。那年發(fā)布的時尚芭比系列有四種體型、七種膚色、22種瞳色以及24種發(fā)型。新推出的三種體型包括微胖芭比、嬌小芭比和大高個芭比，意在顯示女性本來就擁有各種身形。這次改版，使芭比登上了《時代周刊》封面，題目為“現(xiàn)在可以停止議論我的身材了吧？”如此一來，對于芭比無法真實反映現(xiàn)代女性的批判暫告一段落。

走下神壇后的芭比，又在2019年整整60歲的時候，擁有了使用輪椅和假肢的形象，以展現(xiàn)多元化的美與自信。也正是在這一年，首部真人芭比電影開始籌備。在電影拍攝的幾年里，芭比家族出現(xiàn)了更加多元的形象：患有白癜風皮膚病的芭比、光頭的芭比、唐氏綜合征芭比……曾經(jīng)象征完美的芭比開始走向不完美的真實，就像電影里的芭比，最終放棄了沒有煩惱的塑料樂園，放下踮起的腳尖，選擇現(xiàn)實，成為一個會變老會有橘皮組織但擁有完整姓名的真正女人。

故事仍然在繼續(xù)，戲外的芭比還沒有從艾莎手中拿回王冠，戲內(nèi)的芭比，覺醒也并不在于奪回樂園。也許無論戲內(nèi)還是戲外的芭比，要追尋的都不必是孰強孰弱的輸贏，而是從枷鎖中走出去，勇敢面對不完美的人生，發(fā)現(xiàn)自我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