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作家,文學編輯):讀《撈針》讓我感覺很奇妙。我不知道作者的實際年齡,但她給了我一種出人意料的成熟感。她身上非常珍貴的點在于有寫作的雄心,或者對寫作本身有想法,這種雄心往往是支撐一個作家走向文學遠方的一種可能。
《撈針》其實是一個關于旅途的故事。我讀它的時候剛好也在旅途上,飛機有時候顛簸,就像船在大海里偶爾會顛簸一樣。它在我看來是一部具有探索性質,帶有一點意識流色彩的小說,可能有向伍爾夫致敬的意味。
至于語言,除了個別毛病之外,語言本身還是有很大的張力。她起筆時就有一種企圖讓語言經典化的感覺,我覺得這一點對任何年齡段的作者來說都很重要。
這部作品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特點。人物和故事都隱到了文字的背后,顯得捉摸不定,充滿了先鋒意識?,F(xiàn)在很多人都不談小說的先鋒性,也不談小說的探索,把小說寫得四平八穩(wěn)。對青年作者來說,我覺得寫作上過于世故,或者企圖寫得很成熟并不是一件好事。我還是更喜歡這種具有青春期銳氣和探索性的文字。
在語言上我們一定要講究。有時一句話里少一個字或多一個字,在讀的時候都會感覺有問題。漢語本身就是這樣的,為什么我們有五言絕句和七言律詩,就是因為每一個字都會影響閱讀感受。我有一個建議,也是我自己的經驗,那就是作者在寫完作品后,最好把它朗讀一遍。一旦讀出聲,語感、語調或詞句里的問題一下子就出來了。
以作品開頭為例,有不少問題。我們是以人的角度來呈現(xiàn)風景的,你要考慮人的感官如何去接受事物,小說中“不可驅散的深藍”一句中,天空中的深藍本來就不可能被人驅散,這種形容超出了合理的范圍。再往后看,“活生生”這個形容詞用得很別扭。我們小說家要向優(yōu)秀的詩人學習,因為他們在選擇形容詞方面更加謹慎,甚至很少用形容詞。另外,副詞和強調性的詞匯也要盡量少用。有時過分的描述會讓語言變得拖沓,讓敘述顯得不準確,所以不要刻意用某些詞來裝飾你的語言。
文學首先是語言的藝術。我們如果對自己的語言都不負責任,就會對你的作品造成巨大的傷害。有時我們說,小說會越寫越難寫,因為小說里任何一個細節(jié)一旦失真,讀者就不會相信你的虛構成立。小說雖然是虛構的,但我們的目的在于更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所以,處理任何一個細節(jié)時我們都需要注意。
周毅(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作者的描摹很真實而有戰(zhàn)略感,但你很難判斷她的年齡和性別,這個是非常高超的。作者在“裝老練”,她企圖讓人覺得自己是個至少30歲左右的人,講述多年前自己青春時期感受到的寂寞、孤獨的情緒以及在這種情緒籠罩下發(fā)生的故事。這是一種回想的口吻,就像大海撈針,撈出了記憶深處的感觸。它是對自己性格或者命運的回望,這種少年的記憶,從教育學角度上講,是會影響一生的。
一方面,文章的語言是很不錯的,但另一方面,語言的細節(jié)確實有很多問題,比如“的地得”的亂用。低級錯誤會讓人質疑作者的語言水平,但這位作者的優(yōu)勢在另外的地方。
作者能用很少的語言把最難寫的東西寫出來,那就是情緒。她對人生有思考,但找不到方向,給讀者帶來一種迷茫感。可她不甘心如此,她對自己的命運和自己的性格都是不滿意的,卻不知道怎么去做,只能嘗試突破困局。如果單線寫這個的話會顯得很單調,但這部作品高明的地方在于,作者對于細小的事件可能也有深刻的積累。
我感覺這是一部具有心理治愈意義的青春小說。這就像是敘述者自己的青春故事,通過一個跨年齡層的形象以及兩人之間孤獨喚醒友善的交往過程,喚醒一段自己曾經一直不愿回憶的疼痛的記憶,最終把它講述出來。這就是心理學的敘事療法,“我”終于把一切告訴一個來自異國的長輩時,夢境得到了釋放和宣泄,但這又是一種欲說還休、欲言又止的講述。作者隱藏了主人公的性別和年齡,他與這個人的關系,以及他13歲的那次遭遇,都是一些非常一言難盡的個人感覺,這種恰好就是美妙的文學表達。
還有,小說敘述者不管是對自我的生命體驗,還是對周遭事物的感受,都非常細膩敏感。作者在很多地方都說了半句,留了半句,這是有意為之。她還使用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細節(jié),即選擇一個人的微表情。很多人可能都會跳過這一點,那就是Goddard在進餐時咬著自己的下唇。從醫(yī)學的角度講,不斷地在無意識中做出這種微表情的人,其實處在焦慮狀態(tài),處境孤獨,并且曾經在童年時期有心理陰影,他的孤獨和主人公很可能是類似的。
康宇辰(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專職副研究員):這篇小說我讀了以后,覺得細節(jié)中有很多精彩之處,但對整體的連貫性和結構性的印象不是特別深刻。我知道作者可能在文中鋪設了一些像地下管道一樣的線索,但讀者的感受也可以供作者參考。文章給我的整體印象有一點零碎,在這里我想說的是,小說和詩歌這兩種文類略有不同。在我看來,小說是從講故事的傳統(tǒng)中發(fā)展起來的一種現(xiàn)代市民文化中重要的藝術形式。不管小說是先鋒的還是怎樣的,都要有一種抓人的,能夠讓讀者看下去的動力,但這部小說的敘事動力不是特別顯著。
我其實覺得先鋒小說可以非常好看。比如,王小波很先鋒,而他的小說的可讀性也非常強,所以先鋒性和可讀性不是矛盾的。作者有一種先鋒的抱負,她的修辭很獨特,氛圍和造型都做得非常精致美麗,但故事的抓人程度還略有一點問題。這部小說讓我想到現(xiàn)當代小說中一個重要的流派——詩化小說。我覺得詩化小說或戲劇化的小說雖然路徑不同,但把各自的路走到極致,都是成功的。
如果從詩化小說的角度來看這部作品的話,很多場景都給人一種電影般的具有蒙太奇色彩的畫面感,而且特寫居多。我覺得作者有在一瞬間抓捕造型的能力,有一種濃郁的詩意,這是一個優(yōu)點。我覺得《撈針》是個有元小說意味的標題,讀起來就像是撈針的過程一樣。她有她的底牌,但這個底牌藏得比較深,我們大概知道這中間發(fā)生了一個有關心理創(chuàng)傷的故事,但寫得太朦朧了,讓讀者覺得有距離感。
這部小說的敘事語言非常有修辭上的美感。不過,我和兩位老師的意見也是一樣,語言還是要經濟一點。我覺得無用的文字不一定不好,閑筆其實也是有用的,但是一些細節(jié)的書寫和氛圍的渲染如果用得過了,就會給人一種刻意的感覺,這就不夠精練了。
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小說的原材料要怎么用。《氓》和《撈針》體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發(fā)展方向。《氓》的原材料用得非常老實,你會覺得他的故事是按部就班寫下來的;而《撈針》雖然有原材料,但用得非常捉摸不定。我覺得要想把原材料用好,需要作者用心去記憶,這樣才能寫出既有生活底子又能出新出奇的有創(chuàng)意的小說,這是一個很值得我們去學習的問題。
劉秀林(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生):《撈針》這篇小說非常值得肯定的一點在于豐沛的感受力。用一個比喻的話,我覺得它很像今天的天氣,像空氣中懸浮著小水滴的感覺。
說到感受力,我想到了最近大家對ChatGPT的討論。從發(fā)布到現(xiàn)在,它已經取得了非常大的進步,它有極強的學習能力。不過,ChatGPT有一個終極弱點,就是沒有感受能力,所有的創(chuàng)作來源都是“二手”的。因此,我認為在這個人工智能時代,感受力是寶貴的,基礎性的,甚至可以說是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能力。當然,感受也只是一個開始而非結束。當我們擁有了豐富的感受力,馬上就會進入關于情感的節(jié)制和泛濫的議題的探討。
不知道《撈針》的作者有沒有受過海明威或者卡佛的影響,中短篇創(chuàng)作很難繞開這兩個作者。受“冰山理論”的影響,大家喜歡在作品中營造一種凝練的、懸疑的氛圍,不把所有的事情都講清楚,給人一種猶疑不定的感覺——這也是《撈針》給我的一個閱讀感受。但在我看來,“冰山理論”至少不適合創(chuàng)作新人去學習。尤其在創(chuàng)作初期,我們很難分清什么叫模糊,什么叫簡潔——這兩個美學特質可能只有一線之隔,但如果創(chuàng)作功力不夠深,就很可能偏向另外一邊?!稉漆槨愤@篇小說就有倒向模糊和含混的趨勢。其實作者是有想法的,但小說整體來看還是偏于松散,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
沒有任何一個創(chuàng)作者是天生節(jié)制的。創(chuàng)作活動一定來源于強烈的感情驅使,而感情本身一定是擴散的,蔓延性的。那為什么我們在文學藝術史上仍然能看到非常理性的作者和作品?我認為這些都是有意為之,甚至是不得已而為之。當你的題材必須這樣提煉的時候,感受力也就一定要服從于這些形式的約束。我想《撈針》在形式上似乎也要有這樣的自覺。這或許是《撈針》的作者今后需要面對的問題。
陳薇丹(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學生):我在閱讀時更在意基礎的文本和內容,即文字作為工具,如何將發(fā)生了什么、人物感覺到什么表達到位。至于中心思想,在好的文本和內容的基礎上,它會像香味一樣自然地散發(fā)出來,所以我不會去細究。
《撈針》最遺憾的地方就在基礎部分。在接受文字運輸過來的情節(jié)的時候,我感覺很多句子和修辭單獨看很抓眼,但它們之間的連接卻不順暢,讓人很難真正地走進去。我覺得原因是邏輯順序的混亂,作者沒有處理好文字在質感上的關系。
我先以開頭為例解釋一下:“我能聽見一些低聲細語……遙遙地綿延出去”這一句的意思容易理解,但潛在的感覺上有著不自然的割斷?!拔夷苈犚娨恍┑吐暭氄Z”是一種有聲的、私人的質感,“但是身側的人都沉默著”,又是一種沉默的、向周圍觀察的質感,“聲音不知從何傳來”又是有聲的、私人的質感,這樣一句話之內就一響一靜一響,一收一放一收,始終有一股力量阻礙著讀者的感受連貫成流。而這篇文章所具有的那種寂寞、略微迷茫的氣氛,恰好就需要讀者的感受能連貫流淌起來,否則效果就會大打折扣。
句子之間銜接不暢的致命之處在于,讀者閱讀時不會覺得有問題,但理解已經出現(xiàn)了潛在的隔閡。誠然,平時我們不會也不必如此鉆牛角尖,但不細究不代表我們感受不到這些。這反映出一個更深層的問題:我猜測作者寫文章的動機可能來源于細膩的意象,并且動筆前腦中已經有了豐富立體的想象。她比較執(zhí)著于還原這種氛圍,所以努力去抓很多“點”,也抓得很漂亮,但中間的連接出了問題。文字的組織邏輯和記憶邏輯、影像邏輯是不一樣的。如果同樣的內容是用影像或者親身經歷的方式傳輸給讀者,那我提到的問題就全部不成立了——因為它們都可以同時通過視聽觸嗅等傳遞出來,根本不用在意感知的順序。只有載體是文字時,這些問題才會存在。文字的感受偏向單線,如果直接將影像和記憶壓縮成文字,而不進行深層的邏輯調整,就會顯得凌亂。作者可能就是在這方面松懈了一些。
周文:很榮幸參與本次小說沙龍,大家能夠如此細致地閱讀我的作品,提出懇切的評價,我由衷感到高興。
我自己是一位很不成熟的小說作者,目前創(chuàng)作還停留在試驗階段,這種成長機會對我來說是很難得的。語言上的不足的確是我作為新人作者尤其應該注意的問題,接下來我會刻苦修煉,盡量讓自己的語言真正達到純熟。雖然在寫作過程中悄悄裝了一下老練,但語言和心智上的不成熟肯定是表露無遺的。
我創(chuàng)作的最初靈感來源于一個虛擬場景:我睜開眼,面前是廣袤荒涼的海底。孤身一人在昏暗的深海里,不覺得恐懼或壓抑,只能體會到生命本身的運動。這時候,海水里一個細小的光斑吸引了我的注意——捧在手心看,是一根銀針。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針的光芒多么稀有又令人動容??墒牵氐胶C嫔弦院?,它的光芒對我的意義何在,我又該怎么對待這個小玩意呢?于是就有了“撈針”這個議題。我想探討一個人在特定的心理狀態(tài)下會產生怎樣的特殊關系和反應,一旦這種狀態(tài)和環(huán)境瓦解了,一切的意義都會變得完全不同。這部小說中的任何一對關系,任何一件事,都可以用“撈針”的行為去類比。
注:實錄中涉及的作品內容為修改前的作品,與本刊刊發(fā)的作品存在一定差別。為保持現(xiàn)場研討原貌,相關敘述予以保留。
本文由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周文整理。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