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映帆
我的童年在江湖,在2008年,伯母養(yǎng)豬的小小木屋,那群小豬戲水踏浪飛揚(yáng)起的水花,那片此起彼伏點(diǎn)亮四面風(fēng)的豬叫聲,如同落紙揮毫,點(diǎn)染開一段波光粼粼的舊時光。
小小的我坐在臟兮兮的水泥地上,日光透過矮矮的小窗,打在昏暗的豬欄。木屋的架梁已有些霉味,壁虎在上頭飛檐走壁,真怕它一個踩空便落到我的頭上。伯母舀出一瓢水倒入白銀色的小桶,和著米水與早餐喝剩的粥,幾縷清淡的澀味縈繞在小屋里。我極愛看伯母跨入豬欄,躬下背,手一倒,滿桶的米水便涌入窄窄的暗渠。豬仔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扭著笨拙的身子,把頭探到暗渠里“咕嚕咕?!睜幹?,蠻橫的豬仔甚至騰只腿往旁邊蹬兩下,未長開的小豬仔便被擠到一旁,可憐巴巴。伯母拿著紙箱敲墻板,邊維持秩序邊笑罵道:“慢點(diǎn)慢點(diǎn),都有得吃!”
夕陽西下,我一個人玩累了,便呆呆地看豬、看太陽,吃飽的家伙們挨在墻邊,扯著嗓門“哦——哦——”地叫起來,像打嗝聲,像懶人的哈欠聲。水龍頭的水汩汩響,勞作一天的伯母和伯伯,操一口不太正宗的鄉(xiāng)音,家里長短,趣聞佚事,在這貧瘠的夏日,努力過得圓滿。
豬仔多長肉,再大些,一頭兩頭三四頭,這批家伙便會被齊齊拉上大貨車,駛向遠(yuǎn)方,拉回下一年的口糧,和一盞心心念念的白熾燈,點(diǎn)亮2008年的夏日午屋。我站在石子路口,大貨車排出的黑氣糊成遠(yuǎn)遠(yuǎn)的一團(tuán),小小的我有點(diǎn)小小的悲傷。我曾深深凝視的豬仔呀,就像那抓不住的短短豬尾巴,溜了,溜了……
那一別,我們遙遙一望,便是最后一眼,而這時的非洲豬瘟鬧得正兇,豬肉價格“滋滋”往上漲,桌上少了道豬肉,大家心中都不太是滋味,這是2019年末,離我的江湖已是11年遠(yuǎn)。
父親的小摩托載著我,穿梭在亮堂堂的露天市場,挑菜的大媽正嚷嚷:“我還想給我兒子燉個豬心湯,大夏天滋潤滋潤,結(jié)果豬心早沒了,連塊中頭都貴上天了!”“唉,這豬瘟厲害,我們也沒啥法子吶!”切肉的糙漢口水噴噴地?zé)o奈著。
人影散亂,話聲如潮,我與爸爸這兩個廚房小白穿梭其中,只為尋上一塊上好的豬骨頭。海鮮有捕禁期,蔬菜有青春季,豬骨頭在我家卻是常開不敗。我的奶奶愛極了這一口鮮味,控好火候熬出汁,肉糜入湯湯浸骨。奶奶會近乎虔誠地把半截豬骨頭撈到碟中,邁著不太爽快的步子挨個問遍,最后豬骨頭仍是穩(wěn)穩(wěn)端在奶奶手中。奶奶埋下頭,顫顫巍巍地把骨端含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吮吸著,感嘆著。半截豬骨蒸騰的熱氣在她的臉上撲騰,慰貼著溝壑般皺巴巴的紋路,一筆深淺,半世滄桑。
我的爺爺奶奶對兒孫和藹,卻十分看不得我們嫌棄豬肉。豬肉面、豬丸子、煎豬排,爺爺奶奶想盡法子,收效卻微。我常常難以理解老一輩人對豬肉的執(zhí)著,是因為貧困嗎?累得直不起腰的歲月里,一口豬肉是逢年過節(jié)的心心念念。尋常人家養(yǎng)豬如養(yǎng)娃,一家一頭拘后院,剩菜往里送,糧票管飽取,換個全家飽腹,換點(diǎn)孩子營養(yǎng),這便是我爸爸口中的六七十年代,餓得兵荒馬亂,是他的童年。
這些年,豬肉變得不再稀罕,我們漸漸習(xí)慣,慢慢遺忘。直到某一天,家人圍桌而吃,東講學(xué)習(xí),西話家常,漫談時事和嘮叨幾句豬肉價格,水漲船高又貴了,這菜少了點(diǎn)味兒,湯不放豬肉不夠鮮,什么時候買豬肉呢?
就是那樣一個將暮未暮的傍晚,就是那場欲說還休的晚來風(fēng),呼啦啦灌進(jìn)我的心頭。味蕾連著心臟,耳膜跳動心臟,那片此起彼伏的豬叫聲,靈動而鮮活地叫響在心頭。
我的小小江湖旁,也蓋起了不少高高的樓房。伯母的小屋翻修了一遍,早年間又閑置下來,豬仔不見啦,年歲不饒人。伯母閑不下來,又在豬欄旁開辟了一小塊空地,養(yǎng)幾只小雞做做伴。公雞的嗓子亮得很,“哦——哦——”地叫起來,日光洋洋灑灑地落在肩頭,像一片波光粼粼的小湖。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那時小小的我有著大幸運(yùn),時代的尾巴何其長,我握著它短短的上截得以窺見上一輩人遠(yuǎn)去的足跡,又在它長長的下截,添上另一世紀(jì)未滿的新痕。
而今年的我恰滿18。高中時,認(rèn)識一好友,好友模仿動物的聲音惟妙惟肖。那一回,好友特意“學(xué)豬叫”,“哦——哦——”,低沉的聲音游弋在寂寂的夜晚,像打嗝聲,像懶人的哈欠聲。我們笑得東倒西歪,蹲在路旁連眼淚都笑出來了。我的童年像場斑斕舊夢,我的奶奶呢,我的伯母呢,她們的歲月如那蒼涼的底色,苦難斑駁??晌覀円粯討涯钪?,深愛著,感謝苦難歲月恩賜的幸福,感謝這一時代給予的富足與充實(shí)。
(指導(dǎo)老師:梁日成)
少男少女·校園2023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