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龍
進入三月,氣溫似乎焦慮起來,一個勁兒地飆升。院子里的豌豆紛紛開了花,蒜苗噌噌噌地往上躥。脫去了棉衣的父親輕松了很多,精神也好了很多,一個人坐在魚池邊,看著那些新生的小魚兒們自由自在地游弋于水草間。
春天來了,父親和輪椅的關(guān)系似乎也融洽了。
去年的12月中旬,在我陽后的第三天,鄉(xiāng)下的母親也陽了,是因為在鎮(zhèn)衛(wèi)生院與幾個陽性感染者近距離接觸,回來不久就發(fā)熱了。父親在輪椅上已經(jīng)三年,母親日夜照料他,他自然也陽了。
父母均已耄耋之年,我自是放心不下。雖然高燒剛退,渾身酸痛無力,也決計要回去照料他們。
早飯后,驅(qū)車趕回家,見母親正躺在床上昏睡,父親一個人深陷在寒冬里,身下的輪椅努力支撐著他笨拙的身體。高燒將他折磨得了無生氣,似醒非醒。我輕聲喚他,他努力睜開雙眼,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和我打了招呼。摸摸他的雙手,如寒冰;又摸摸他的額頭,如火炭。和他說話,有氣無力,只是“嗯,嗯”地低聲應(yīng)答。往常總是難以掩飾的笑容不見了蹤影,反應(yīng)更是遲鈍了很多。
輪椅是剛買不久的電動輪椅,單手即可控制前進、倒退和轉(zhuǎn)向,比起之前的手推式輪椅,方便得多。這些年來,父親漸漸為光陰所敗,整日蜷縮在那張舊輪椅里,在四方的天空里看日頭東升西落,看院子里唯一的桂花樹上那些鳥雀飛來飛去。我設(shè)想,有了這個輪椅,父親就不會為歲月的尖酸刻薄而委曲求全了。
五年前,父親就開始了輪椅生活。彼時他還是能走動的,只是腿腳不利索了而已。他的一條腿曾經(jīng)置換過人工膝蓋,由于怕疼,術(shù)后康復(fù)訓(xùn)練沒跟上,行動起來極不方便。有了輪椅之后,他便似尋求到了依靠,從開始的推著輪椅緩慢地行走,到推著輪椅堅持能走十幾米,直至三年前,索性就將自己的余生托付給了輪椅。輪椅絲毫不客氣,對父親的所托盡皆承負,除卻睡覺的時間,無時無刻不在載著父親,從臥室,到客廳,再到院子里。那一百多平方米的院子,便是父親最大的世界了。
父親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一架板車是他最為忠實的旅伴,也是他借以養(yǎng)活我們一大家人的,唯一他可以自由操縱的工具。父親更像是個文人,雙手撥算珠游龍飛鳳般,可農(nóng)耕稼穡總不能做到得心應(yīng)手,為此母親沒少責(zé)罵他。但父親骨子里是最不喜空閑的,就像一只倉鼠,在生活的籠子里永不知疲倦地蹬著飛速旋轉(zhuǎn)的輪子,可以沒有目的,但決不能閑下來。忙碌,成了父親一生最鮮活的標簽。父親很想走出小院,雙手死死地抓緊輪椅兩側(cè)的轉(zhuǎn)輪,用力地推或者拉,倔強的輪椅似乎是在故意為難他,咬著牙與他對抗,在原地一動不動。母親上前伸手輕輕推了一下,輪椅便似得了大赦令,立刻向前輕快地跑去。母親說,看,這多輕巧啊,不用勁就能跑!父親再去嘗試,他雙手依舊死死地抓緊轉(zhuǎn)向輪,用力地推,用力地拉,輪椅似乎與他鉚了勁兒,就是紋絲不動。
唉……!
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往往是在他無法征服某種自然力或新生事物的時候發(fā)出的,就像他當(dāng)年始終無法學(xué)會游泳、無法學(xué)會騎自行車一樣。
起初父親對新輪椅并不以為然,一再堅持還要坐舊輪椅。所謂舊,是時間在物體上涂上的油漆,油漆一層層地加厚,光陰的痕跡也就越來越凸顯。父親喜歡一切舊的物什,他與舊物之間有著無法厘清的感情。他在陳舊的時間所帶來的陪伴里,似乎總能尋求到某種他自以為親近的相濡以沫。所以他不讓扔掉舊輪椅,讓大姐夫去街上購買新的轉(zhuǎn)輪配件,換掉損壞的轉(zhuǎn)輪。大姐夫?qū)け榻稚系拿恳患遗浼辏魏斡捎诳钍教?,實在買不到合適型號的轉(zhuǎn)輪,才無奈作罷。父親這才委屈巴巴地坐進了新輪椅里。
新輪椅買回來后,仍是拒絕服從父親的指令,因為他總是忘了摁開電源,或者忘了放開手剎。父親總是忘記很多事情,甚至有一次我問他他和母親的結(jié)婚證放在了哪里,因為前幾年他還故意拿給我們看,然后又極為寶貝似的收藏了起來,他茫然地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在我們不斷地演示和教習(xí)下,輪椅極不情愿地聽從了父親的指揮,開始動了,但內(nèi)心是不服氣的,父親想讓它向左轉(zhuǎn),它偏偏向右轉(zhuǎn),或者是前進和后退,始終不能順著父親的心意轉(zhuǎn)動,今天撞桌子,明天撞沙發(fā),后天又撞門。在輪椅一次次撞向屋里屋外一切存在的時候,被蒼老汲取了膽量的父親本就僵硬的身體愈發(fā)緊張,他嚇得不停地喊著“哎,哎,哎”,雙腳緊緊地蹬著腳踏板,身子向左后挺,向右后挺,或直直地向后挺,卻依舊無法改變輪椅的方向。
其實父親自己壓根就沒有方向,我們都不知道到底是從什么時候,他的世界里再也沒有了南北東西,再也沒有了前后左右。他只是想讓輪椅帶著他外出逛逛,僅此而已。其實對于父親來說,方向或許并不重要,可重要的是什么呢?輪椅不懂他,我們一樣也不懂他。
舊的輪椅已經(jīng)壞了有一段日子,我沒有和父親商量,直接給父親又買了一個電動式輪椅。主導(dǎo)方向的操作鍵就在右手把手處,前、后、左、右方向鍵主導(dǎo)著前進、后退和左右拐向,簡單易學(xué)。我想,這種極富人性化的設(shè)計,會讓父親喜歡的,也能夠幫助他走出小院,去一切他想前往的地方。
輪椅是直接寄送到鄉(xiāng)下的。我通過手機遠程監(jiān)控看到,組裝好后,母親自己先上去演示了一下,輪椅輕松自如地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母親又手把手地教父親,告訴他怎樣是前進,怎樣是后退,怎樣是拐彎,父親不停地“嗯,嗯,嗯”答應(yīng)著,似乎他是懂了的。
我看到,一群人費了很大的周章,父親才離開那張載了他多年的舊輪椅,坐到了新輪椅里。他大抵是害怕的,緊張的,手勁用大了,一定是摁疼了輪椅,想擺脫他的控制,“嗖”一下向前沖去,直沖向車棚,那里曾是父親堆積舊物件的地方。父親很緊張,身子向后仰著,“哎,哎,哎”地叫著,輪椅不管不顧地跑著,母親則在后面追,鄰居四娘也不停地喊著:“松手,快松手!”父親除了緊張和害怕,其他什么也聽不到,輪椅也聽不懂,仍舊撒著歡地向前跑,跑到了棚下,撞進了一堆柴火,才不得不停下。母親氣喘吁吁地跑到跟前,見父親驚魂未定,右手仍舊死死地向前推著方向鍵,輪椅不停地“滴,滴,滴”地抗議著,母親連喊了幾聲讓他松手,他才想起來松手。
父親的電動輪椅首秀,有驚無險地以失敗收場。
對于父親的一生來說,首次嘗試之后的失敗,基本意味著對整個事情的放棄。父親一生很少在同一件事情上嘗試多次,他年少時期即成了孤兒,一手帶著他兩個年幼的弟弟,在凄風(fēng)苦雨中艱難地向前行進,生活哪會容許他不停地去嘗試失敗呢?所以在我五十年的生命歷程中,在我遭遇到無數(shù)的挫折和失敗時,很少聽他鼓勵我說:“努力,爭取下一次成功!”父親就像一條在地下前行的蚯蚓,一生秉持著“知難而退”的人生哲學(xué),遇到阻力就改變方向,不斷地在前進中放棄,在放棄中前進。
但舊輪椅確實已經(jīng)不能用,他也就不得不選擇了新輪椅。相同的是,新輪椅一樣對抗著父親。我給他和母親做好抗原檢測,又給他們服下退燒藥,就進廚房開始準備午飯。未及添柴入灶,便聽到他在院子里連聲喊母親。我趕忙出去,原來他要小解。他不愿求助我,就自己操作輪椅走到屋外,去我們給他單獨設(shè)計的簡易衛(wèi)生間,卻一頭撞上了專門焊接的扶手,這扶手是用來他如廁的時候抓扶,以免摔倒。結(jié)果扶手卡住了輪椅下面的腳踏板,前進不了,也后退不動,于是他便“蕓娘、蕓娘”地喊了起來。我?guī)退顺鰜?,又知道他身體極度虛弱,是站立不了的,就讓他直接在小便壺里解決,他堅決不愿意,執(zhí)意要尿在便盆里。我的火氣便旺了點,大聲說:“你站立不了,怎么解便盆里?”對我的吼叫,他似聽不到,或許聽到了偏裝作沒聽到,雙手抓住扶手,仍試圖用力站起來。
父親陽后的當(dāng)天上午,母親打電話說,從早晨起床開始,父親已經(jīng)連續(xù)摔倒了四次,這在我居家的第二天早上再一次得到了驗證。
早上六點鐘,我剛剛起床,還沒刷牙,便聽母親大喊我的名字。我趕緊飛奔到樓下,見父親已經(jīng)側(cè)躺在地上,身體下面壓著助行器,兩條腿也卡在了助行器里。我大喊,這么冷你起來干嗎?母親說,不讓他起來偏要起來,我還沒洗臉,自己就摔了。父親從來不辯解自己,只是不停地“嗯哼”著,似乎痛苦的呻吟能夠讓我消消無名的怒火。我說:“你能不能別折騰了,摔壞了誰受罪,還不是你!”父親依舊不解釋,一生之中,無數(shù)次面對母親的嘮叨或強勢,我的指責(zé)和呵斥,他總是不愿意解釋。無奈我只能從他的背后抱他,用力想將他抱起來,卻如同抱著一尊沉重的石像,紋絲不動。我低頭一看,原是他因為害怕,左手牢牢抓住了身邊的沙發(fā),右手抓住了助行器。我將他的雙手分開,再次想抱起他,依舊抱不起,再低頭,他又抓住了門框。初陽之后的腰痛讓我的耐心盡失,大吼道:“你能不能松開手?”他終于愣了一下,不情愿地松開了雙手,我這才勉強將他從地下抱起來??伤碾p腿絲毫的力氣也用不上,如果把他安放在輪椅里,非是需要很大的力氣不可。我咬著牙,忍著腰痛,竭盡全力抱起他。但輪椅很麻木,不會主動配合我,母親趕緊將輪椅往父親的屁股下面塞,但父親在我懷里是下墜著的,屁股要低于輪椅,塞不進去,我不得不讓父親先趴在沙發(fā)扶手上面,我直了一下腰,深吸一口氣后,彎腰再次用盡全力將父親抱了起來。
父親終于坐進了輪椅里,我摁著腰眼慢慢地站直身子,長舒了一口氣。父親又眉頭緊皺起來,手按著胸口,似乎身體的某個部位在疼痛。原來是摔倒的時候,助行器的把手壓在身下,硌住了胸骨。我掀開他的衣服,還沒觸碰到他的皮膚,他就大喊了一聲:“哎喲,疼?!蔽艺f我還沒挨著你呢,他不好意思地擠出了一絲笑容。
我的父親,與他坐著的輪椅,依舊沒有成為好朋友。新輪椅在別人手里是如此乖順聽話,到了他的手里,便開始桀驁不馴起來,這對他來說,無疑是至大的不幸。他穿著臃腫的衣服,將新輪椅撐得滿滿的,新輪椅吞不下,便努力將他向外吐,這樣,他的棉襖就自下而上堆疊著,讓他看上去更加臃腫,就像一只懷了孕的企鵝。
染陽之后的前兩天,由于渾身癱軟,父親不得不躺在床上,不過幾天的時間,后背和屁股上便有了褥瘡。起床后,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仍舊一直很差,無精打采,尤其顯得焦慮,很難坐得住,甚至連他最鐘愛的戲曲頻道也懶得看。很多時候我都會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怕他會突然與我們不辭而別。這讓我開始有了一種恐懼,害怕哪一天我與他便要結(jié)束了五十余年的父子之緣。他坐在輪椅里,手總會不由自主地摁一下輪椅的電源鍵,然后又扳動方向鍵。他總是向一個方向用力,不知道適時調(diào)整方向。輪椅似乎時刻都在等待著父親給予它自由的機會,電源一通,輪椅就來了勁兒,漫無目的地就沖了出去。撞擊一次次發(fā)生,怎么提醒都不行,實在沒辦法,我便囑咐母親不要再給輪椅充電。父親依舊頻繁地摁動電源,但是輪椅卻沒了動力,只能老老實實地陪著父親待在屋里。
這個周日的午后,我午休了大約二十分鐘,下到樓下,不見了母親,父親一個人坐在門外的輪椅里,雙手抓著扶手,站起來,坐下,又站起來,再坐下。他不斷地重復(fù)著這個動作,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誘惑在誘惑他。氣溫很低,遠不是“五九六九抬頭看柳”的暖,見父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門外的扶手邊,我莫名其妙地突然心疼起父親。我走到他身邊,彎腰趴在扶手上,問他:“冷不冷?”話音剛落,父親好像準備了很久,張口就說:“我想死!”我內(nèi)心一顫,問他咋了?他見我來了,突然孩子一樣失聲哭了起來,說自己不想活了。自從陽了后,父親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提到了死,而這一次是最傷心的,老淚縱橫。起初的一刻,我的大腦里一片混沌,和父親一樣的無助,這是我陽了后最明顯的癥狀,思維總是跟不上當(dāng)下的發(fā)生。但很快我便又將自己找了回來,趕忙開導(dǎo)父親。
我知道,一定是母親又兇了他,知道我在家,把他推出來后,自己去街上做禮拜去了。敏感而脆弱的父親孩子似的邊哭邊抽噎著說,自己沒本事,拖累了我們。我小聲問他,年輕時母親是不是也常常這樣吼他?他點了點頭。娘的性格變了嗎?沒有。你平時都是誰在伺候你?你娘。年輕時既然能忍受,現(xiàn)在怎么就不能忍了?
父親停止了哭泣,不再說話,我趕緊又安慰他,說:“你從俺娘的角度考慮一下,她為了伺候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焦慮不焦慮?”父親“嗯”了一聲?!皩Π?,你也要理解理解她,行不行?”“行?!薄霸垡院蟛荒茉傧胨啦凰赖氖铝?!”“好。”“我還沒有叫夠你‘大呢!”父親含著淚笑了。
我這一刻才認真去看他的樣子:腳上剛買的保暖鞋,下身厚棉褲,上身襯衣外是線衣,線衣外是棉背心,再外是居家穿的厚棉襖,最外面又套了一件風(fēng)衣。整整五層的防護,讓他看上去更像一只臃腫的蠶。母親說,他長時間坐著不動,身上沒溫度,要多穿點。自打父親坐進了輪椅,母親的心思幾乎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季節(jié)與衰老是每一個人不得不面對的必然規(guī)律,行動不便的父親更加難以承受季節(jié)與衰老帶來的沉重與頹變。打心底說,父親一直是不想拖累我們的,他一次次地摔倒是因為他一次次地想獨立行走,輪椅一次次橫沖直撞也是因為他想一個人能獨自出門。他一生都不愿意張口求助別人,如今合家都要圍著他轉(zhuǎn),他便覺得拖累了我們。自從父親坐上了輪椅,母親寸步不離地照顧他,只有等周末我回去后,她才有時間串串門,與左鄰右舍嘮嘮嗑。同樣是剛剛陽康的母親情緒一樣的焦慮不安,又怎能去苛責(zé)她呢?我也一樣,春節(jié)在家的幾天里,何嘗不是不止一次地對著父親大吼大叫,全然顧及不到父親的感受?
事實上,耄耋之年的父親最親密的伙伴就是他坐著的輪椅。不管是手推式的舊輪椅,還是現(xiàn)在電動新輪椅,一次次不聽父親使喚,其實就是受父親的指使,在向我們表達著父親內(nèi)心的不滿。父親和輪椅之間早已經(jīng)形成一種默契,無論我們看著怎么的不可理喻,但那是父親內(nèi)心最真實的表達。他想讓自己的晚年更為自尊或者自我一點,可是我在給輪椅斷了電的同時,不自覺地桎梏了父親的晚年。
老年人看似孩子,又不是孩子,因為他們的心里同樣裝著孩子。對抗父親的不是他身下的輪椅,是伺候在他身邊的我,和我們。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