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崖
就著晨光讀拓片,在午后的蟬鳴聲聲里觀古畫中的小橋流水,看影視劇中男主角把一卷竹簡斜插在雪中向女主角表達心跡,亦看到有人把酒向碑帖,也能喝到酩酊……這些,都讓人覺得古雅成趣。往事越千年,古典的東西如沙漏,亦如水滴,一點點浸潤人心。我們都是被濡濕的,被氤氳的,被漫漶的,穿越荒煙蔓草,那些撲面的古韻,猶如千年前開過今又盛開的幽幽繁花,總與我們形影不離。
風(fēng)過碑帖
秋風(fēng)熔金,鏗鏘吹過雁蕩山的石塊,坐在山間的一片竹林中,讀的是趙佶的《秾芳詩帖》,頭頂,秋風(fēng)過處,竹葉窸窸窣窣,手上,趙佶瘦金體的筋骨,筆法的提頓騰挪,也似一枚枚竹葉,在眼眉之間閃過。
宋徽宗的字,看似弱柳扶風(fēng),實則有筋骨在。瘦金體,又為“瘦筋體”,或可看作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的筋骨?!抖尫荚娞分械暮谂c白,黑質(zhì)白章,似柳河?xùn)|在《捕蛇者說》中對劇毒之蛇的描述。其實,好的碑帖,在宣紙上呈現(xiàn)出龍蛇之游,也是筆走龍蛇。況且,碑帖讀久了,也是會上癮的,會“中毒”,讓人欲罷不能。作家胡竹峰先生就曾于萬千碑帖中遴選精華,出版過一本叫《黑老虎集》的書,黑老虎,墨與石陰陽轉(zhuǎn)換之下留下的黑白道,故把碑帖稱之為“黑老虎”。這本書專談古代碑帖之美,讓人讀來也很是上癮。
秋日的雁蕩山,亂石穿空,草木蕭蕭,鳥雀都少,斂著足在草木間曬太陽。那些掩映在草木和亂石之間的,是讓人眼花繚亂的石刻。古人書跡是碑帖,今人恐怕多是“到此一游”之涂畫。
石刻,是碑帖的現(xiàn)實版遺存。雁蕩山之間,風(fēng)趕跑了秋燥,有陣陣涼意,沈括、徐霞客、沙孟海等古今名士的筆墨石刻,或描著石青,或是描著朱紅,或是在風(fēng)刀霜劍的消磨之下只留一派素色,亦是拙然可喜。這些石刻中潛藏著混元之氣,從很多碑帖的走勢,可以看到書家運筆的力量,亦可看到書家當(dāng)時的心境。
提及心境,想起《奉橘帖》,此帖在筆鋒過處的濃淡焦枯中,有明媚的秋日氣息,甚至有陣陣橘香可覓。足見,王羲之寫下這些字句的時候,心里裝著的是對友人的問候。相較而言,王獻之的《送梨帖》就遜色許多,盡管我們知道,梨子一定要比橘子甜,但《送梨帖》中的筆意似乎多了些窠臼,少了些活潑和自然。
讀碑帖,似乎就應(yīng)該在山巒之間。最好是飛瀑在前,碑帖徐徐展開,飛瀑在眼前如碎玉轟然琳瑯,這樣的場景,總讓人想起蔡邕的“飛白體”。飛瀑與飛白齊飛,斷斷續(xù)續(xù)的筆意中,有撲面而來的濕意,亦有詩意。
在西安的碑林博物院,我曾看過蔡邕的《熹平石經(jīng)》,盡管此作已逾千年,碑帖中的銀鉤鐵畫依然刀刀在眼,這讓人想起他在書寫碑文時的情景。筆意揮灑斷續(xù),飛白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北宋黃伯思這樣說飛白體:“取其發(fā)絲的筆跡謂之白,其勢若飛舉者謂之飛?!笔滞篁v挪,筆墨在紙上作魚龍游,飛白自出。
飛白有霜跡,看梁鵠的書法,似乎能從筆鋒里看到寥廓霜天,這樣的筆意,能讓人讀到書家心跡背后的風(fēng)霜感。或者說是風(fēng)沙感、粗礪感,人有“風(fēng)沙感”嗎?應(yīng)該是有的,歲月中的消磨,到底會在心靈上、面容上留下印記的。那一臉風(fēng)霜,也是最好的碑帖。
秋日的雁蕩山,甌江中斷,流水淙淙,讓人想起,這江流也是造物主的筆鋒。稍晚一些光景,用上帝的視角看山河,河是白的,山是黑的——好大手筆的一幅碑帖!秋風(fēng)掃過雁蕩山的草木,隱隱有香氣,是峰上草木香,亦是山石的巖石香,是水流的溫潤香,亦是石刻背后令人欲罷不能的筆墨意念。意念也有香氛,需自忖,別人幫不了你。
登上雁蕩山的山頂,又想起李白的《上陽臺帖》。陽光灑金,山頂是好闊氣的一片“陽臺”,或者稱之為“天臺”,李白是目睹了王屋山的高聳峻拔之后寫就的《上陽臺帖》,后來,宋徽宗也寫有一版,少了幾許渾厚,卻多了幾許凄厲。畢竟是心境和處境不同,往日重現(xiàn),唯有碑帖,筆意穿越千年的碑帖,仍可被人捉摸。
碑中酒
碑帖中亦有酒氣。
在曲阜的孔廟,看到王羲之的碑帖楹聯(lián):“把酒時看劍,焚香夜讀書?!遍郝?lián)中,王羲之用筆肥厚豐腴,似一場滂沱的大雨壓境。碑帖中沒有注明時間,看筆意,興許是個春日,一定是個夜晚,院子里開了很多花,王羲之也喝了很多酒,縱筆傾瀉,酒融墨色,墨有酒意??雌饋碚媸呛〞沉芾?。
后來讀到黃庭堅的《自書松風(fēng)閣詩卷》,碑帖中有如許句子:“力貧買酒醉此筵,夜雨鳴廊到曉懸。相看不歸臥僧氈,泉枯石燥復(fù)潺湲。”文意中雖有一些感傷的底色,筆意卻依然是優(yōu)雅的,畢竟是宋四家。黃庭堅的字,儒雅至極,初看,如一朵百合開在野。是的,那泛黃的書卷,可不就像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書中的“酒”字,敦厚簡約,甚至都看不到筆鋒,真像是一壇子陳年老酒,越參詳越有味道。
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曾見到過米芾的《篋中帖》,帖中有“一年揚州送酒百馀尊”一句,個中的“酒”字,傾斜成一個側(cè)躺的醉漢狀,頗具米癲特色。若論眾多碑帖中,酒意最濃的,當(dāng)屬米芾此“酒”最甚。左側(cè)的三點水,點頓瀟灑激昂,右側(cè)的“酉”簡約靈動,細看,又似傾倒的酒壇子,甚為俏皮。
與米芾的《篋中帖》相比,張旭的《草書古詩四首》中“應(yīng)逐上元酒,同來訪蔡家”的酒字,可謂訪友暢聊,酒至徹夜,人已經(jīng)倚在主人家的門框上睡著了,醉意與憨態(tài)俱足。好玩的是,張旭此書帖中的酒,與米芾的酒形成鮮明對比。米芾是右傾,張旭是左傾,前仰后合,醉酒之態(tài)也。
眾多碑帖中的酒,若論鐵畫銀鉤,唐寅的《落花詩冊》可謂一極,書家都評論唐寅此帖玉骨豐肌,亦說娟秀中見勁峭,細看,確實如此。唐寅的《落花詩冊》共收錄詩作三十首,直接寫到酒的就有十五處之多,可謂是落花伴酒飛。開篇就有“酒”字,卻無酒意。何故?看文字即知:“剎那斷送十分春,富貴園林一洗貧。借問牧童應(yīng)沒酒,試嘗梅子又生仁?!边@到底是有一些哀傷底色的,園林富貴,主人清貧,是暮春了,心情不爽,到處買春(古人把酒稱之為“春”,《二十四詩品》中有“玉壺買春”之句),竟然連牧童也沒有帶酒,只得吃一些梅子和杏仁來解悶。難怪唐寅此時的碑帖中,有尖刻之意,尋酒不得,似筆鋒也少了酒的浸潤,團團濃墨轉(zhuǎn)成了焦枯,像是火箸劃灰(即燒著火的筷子在墻上劃出印記),也似久旱的沙漠,缺少哪怕一片巴掌大的綠洲。
值得一提的是,《落花詩冊》中,有一句傳神之句,最宜拿來形容碑帖:“斗酒芳心與夜?fàn)??!?/p>
心有詩意,好似芳心三千里;墨香伴酒,可謂豪情九萬丈。漆黑的墨色,筆鋒掃過,明白如話的橫豎撇捺,拓片之上的印記,多少也會泄露書家當(dāng)時的心跡。
有人說,若要拿唐詩去壓榨,也能壓出二兩酒來。當(dāng)然,這話是夸張,唐詩中寫酒的何其多?!端疂G傳》中寫酒的更不在少數(shù),《紅樓夢》更如是。得意時飲酒,失意時飲酒,晴天飲酒長豪情,雨天飲酒添詩意。碑帖雖多為石刻,后來做成的拓片,漆黑的拓片上,猶如黑夜底色上的銀色筆意。夜深了,有寫點什么的沖動,不妨先拿酒起意,鋪墊一下,思緒更順溜,腕下提挪騰轉(zhuǎn),亦更風(fēng)流。
花氣薰人
花氣是討喜的。恐怕除了花粉過敏的人,沒有誰會拒絕花朵。你拒絕了花朵,似乎就像是拒絕了與美人同坐。
我一直喜歡擅長侍弄花花草草的人。近花,有情趣,少情緒,增意趣。
去老街的一戶人家采訪,看到主人在院子里種滿了各色花草,茉莉花淡然如牛奶,雞冠花姹紫嫣紅,加上葛藤上的粉花妖嬈,院子里裸露的小花園里,木架子上放著的石槽里,全是花的舞臺。我采訪那戶人家的主人時,笑容可掬,似花一樣盛開著,讓我們也心生歡喜。
花氣撩人,是巧妙的撩,撩人鼻翼,而非像《聊齋志異》里的狐媚一樣勾你的魂。
花氣,是舒適的,是溫婉的。去年到烏鎮(zhèn)去,在西柵景區(qū)閑逛的時候,被一縷香氛吸引,沿著胡同,走到了一條小河邊,河的另一側(cè),是大面積的薰衣草,水車,船塢,牛羊,簡直是世外桃源。與西柵狹窄的小巷弄比,有著一種別樣的美感。引得許多人來此拍照留念?;廪谷耍茄瑪_,誤入這樣一片“歡樂島”,妙不可言。
被花氣薰染的又何止我一人。看汪曾祺寫的《昆明的雨》,有這樣一段寫景的描寫,堪稱絕妙——
雨又下起來了。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市斤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來。雨下大了。酒店有幾只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檐下站著。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shù)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
蓮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濕雨沉沉。
請允許我援引這么長的一段文字,汪先生的文字太美了,美而矜持,像極了淡淡的花香。一句“木香花濕雨沉沉”,情味恣意,仿佛把那株木香花拉到你的面前,縷縷香氣透過書頁,溜進你的鼻孔,撩人著呢。猶如無意中,被花香拋了媚眼,那叫一個黯然銷魂。
看黃庭堅的《花氣薰人帖》,給人的感覺是花枝亂顫,筆花如春風(fēng)中的新花,落在徽宣之上,筆墨在紙上飛舞,花香卻縈繞如春風(fēng)拂面,黃庭堅題詩曰:
花氣薰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
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jié)灘頭上水船。
黃庭堅的意思是說:“花香的氣息薰來,就連已經(jīng)進入禪定的人也被打破了,我這個人呀,人過中年天過午,一般情況下是不想被任何事情打擾的??墒牵瑓s不知不覺被這些花香提醒,該去為春天寫一些詩歌了,這樣想著,在八節(jié)灘頭的逆流中顛簸蕩漾?!笨粗@樣的詩作和字帖,是讓人心花怒放的。
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們對黃庭堅的揣摩,也許,美好更在詩之外。這樣的書法之美,是自然而然的美,遠遠要比唐代后期的詩人羅虬所著的《比紅兒詩》美得多,羅虬所寫的“金縷濃薰百和香,臉紅眉黛入時妝”,太過浮艷了,這樣的花氣,是化工原料空氣清新劑的味道,已經(jīng)把人熏暈了,而非陶醉。
花不勝奇,墨如瓣瓣花開。這里,請允許我化用一句詩詞:“花氣薰人百和香,魯直筆墨是仙方。”墨香與花香共舞,再翻開黃庭堅的《花氣薰人帖》,在百花齊放的春天鋪展,若置于室外,一定會有蜂蝶為之繞飛盤旋的,這種書法中的藝術(shù)氣息,這樣的筆意,已經(jīng)讓萬物為之著迷。
快雪時晴
雪下得盛,或者稱之為“盛大”,是好事,頃刻之間,人間都是童話般的意境。
雪下得快,亦大好。
雪不再是慢騰騰地翩然而來,而是簌簌地落,如傾篩,瞬間就下得滿世界都是,但這樣的雪并不戀戰(zhàn),很快就止住了。這時候,出門看雪,雪在地上,在枝上,在梅花上,在鳥的額眉上,在灌木叢的紅色漿果上……躲閃不及,就這樣被快雪裝扮。
有一年冬天,我在陜西岐山的一個道觀里和一位道長談事情,其實是邀請他到我們那里講述一些道醫(yī)的知識,兩三天還沒有談好。干冷冷的冬日,山里也沒有什么風(fēng)景可以看,到處都是枯黃黃的一片,索然無趣。百無聊賴之際,午后突降快雪,真正有了山舞銀蛇的意思了,心境頓時開闊,跑出去,一口氣爬上了一座小山,這種天地的蒼茫真讓人歡愉。
有一種茶叫“踏雪蘭妃”,聽這名字,似乎是踏著雪而來的美麗女子,雪伴美人來,一陣陣馥郁的蘭花香,似仙子。雪天,在中庭沖泡一杯踏雪蘭妃,很是應(yīng)景,幽幽的蘭花香,就著滿世界的雪景,真是舒服到不能再舒服。
快雪,有可能也只是薄薄的一層,淺淺的歡喜,卻有深愛。雪下得快了,三五分鐘;慢了,半個時辰,天地之間就一陣白茫茫,這時候,世界的遽然之變會讓人的心境也隨之一變??煅钊诵念^一喜,人都是有審美疲勞的,快雪讓天地之間煥然一新,枯燥的初冬隨之變了顏色,怎能不討喜?
快雪落下來,或者稱之為“降下來”更好,適合懷人,懷念在遠方的老朋友,王羲之就是在快雪降下來時想起他的老朋友“山陰張侯”:“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jié)。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p>
雪落,思人,惦念一個人,這才是真正的深情厚誼。有位朋友對我說,當(dāng)一個人開始熱衷于關(guān)注天氣預(yù)報,就證明我們已經(jīng)有一些年歲了,人一老,就容易擔(dān)心這個,惦念那個。他的話有些道理,我認為,也不完全和年齡相關(guān),世界稍有一些風(fēng)吹草動,我們心底立馬擔(dān)心掛念的那個人,不用多懷疑,一定是在我們心里分量極重的。若是戀人,一定是傾城之戀;若是親人,一定是至親;若是朋友,一定是可以生命相托的那種。
快雪,有一種快刀斬亂麻的意趣在??煅?,好像一個人是急脾氣,干什么事情都麻利,雪爽爽然落下來,鳥雀都不見了蹤影。這時候,獨對一片蒼茫,煮一杯茶,喝一碗粥,讀一卷書,和一群朋友促膝而談,或者什么都不做,發(fā)發(fā)呆,也是好的。
此刻,故鄉(xiāng)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當(dāng)然是快雪時晴,即雪霽,作文以記之。
枯盡榮來
我練習(xí)書法之后,總是容易把書法與故鄉(xiāng)的田疇聯(lián)系在一起。
那一筆一畫,橫平豎直,總讓我想起故鄉(xiāng)的阡陌,詩詞有云:“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北悔淠胺指畹奶飰牛拖袷且还P一畫的方格紙,田疇上的一壟又一壟莊稼或藥材,就像是一橫或一豎。
書法中的“點”,好似故鄉(xiāng)田野里的深井,莊稼人多是用這些井水澆灌莊稼,很多字也正是由“一點”出發(fā),而后有了榮枯濃淡。
春夏,是莊稼最繁茂的季節(jié),也好似我們飽蘸了一筆墨,開始書寫,墨跡在宣紙上漫漶出好看的紋路。田野入秋,一枚字或一幅字已經(jīng)基本寫就,而冬日的蕭索就是一枚字的最后一個筆畫,多半是枯筆,是蒼勁卻又稀疏的枝枝杈杈,多像冬日的景象。其實,也像極了舊時被犁鏵和靶齒翻耕過的田野,沒有了莊稼,那樣的印痕卻依舊淡然好看。
小時候,我常常喜歡在犁鏵和靶齒翻耕過的田野邊發(fā)呆,看那些田地里的勾勾畫畫,這是莊戶人家的“枯山水”,誰說農(nóng)家人就不懂藝術(shù),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最早的藝術(shù)說不定就源于田間的勞作。冬日的枯與守,讓人想起書法中的枯筆,或者是蔡邕當(dāng)年所創(chuàng)的“飛白體”,濃墨在宣紙上筆走龍蛇,最后所帶來的枯絲,是墨雖弱,卻是筆力俱在的一種見證,這樣的見證,是見風(fēng)骨的。
史書記載,曹操最愛這樣的飛白體,也最愛在屯田督耕之時,用刀劍在土地之上劃出這樣的筆畫來。鄙鄉(xiāng)至今尚有兩座“觀稼臺”,是曹操當(dāng)年施行屯田時所遺留的,雖然至今已經(jīng)望不到曹操所在大地上的手書,那遍野的莊稼在秋收之后,豈不都是蒼勁的“飛白體”?
劉熙載在《藝概》中也說:“文貴于飛?!边@種“飛”,或可以理解為蒼勁跳脫,枯榮自首,這個度,能夠確保你的文字能插上翅膀,而不是一味的厚墨凝重黏滯。
想起一個搞笑的諧音:枯筆,酷斃也。
不欲撐云破,落拓風(fēng)霜里。人,到一定程度不妨多一些“臨枯之心”,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沒有了枯之守,哪有繁茂的張揚和揮灑?
春日讀古畫
春日里的世界是新新世界,這個季節(jié)適合賞花弄草,亦適合讀古畫。古畫的滄桑感更能凸顯春日的鮮活。
那些宋畫里的花花草草,纖毫畢現(xiàn),絲毫不輸現(xiàn)實中的紅花綠草。宋畫作者的功力,永遠是“功夫在詩外”的,那些畫家,首先應(yīng)該是生活家,太懂生活,生活中的一草一木太能帶給他們安寧與舒適了,才能讓宋畫這般精致、細膩,歷經(jīng)千年依然鮮活。
那些宋畫中的動物,一只早鶯,停棲在牡丹或芍藥上;一只麻雀,在槐花蔭里啄食;一只燕子,在柳浪深處剪春……還有古畫中的貓,安逸、肥碩、兩眼炯炯有神,卻絲毫沒有功利色彩,不像現(xiàn)在的很多貓,是口中喊著“妙妙妙”,實則是在向主人撒嬌、邀寵。
那些古畫中的人,或拄杖而行,青衫飄逸,在一片山水之中,如滄海一粟,也如萬木一葉,那般渺小,卻又那般倔強獨立,真是萬世人獨立,踽踽獨行之美。當(dāng)然,也有騎驢的人,緩緩行走在山路上,須發(fā)飄逸,有仙風(fēng)道骨之感,古代文人就是這樣愛騎驢,驢子的脾性相對溫和,不像馬那樣屬于疆場。尤喜看徐渭畫的驢,寥寥幾筆,意境畢現(xiàn),而八大山人更是以“驢”為號,曰“個山驢”,足見對驢子的喜愛。古畫中的人是有仙氣的,梁楷的《潑墨仙人圖》,人的眉眼都擠在一處,身軀肥碩,衣衫飄揚,仙氣十足,一看就非凡人。
古畫中的山水,山寒水瘦,風(fēng)波落盡,有禪意,像是一根根瀝干了水分的山參,全部是精華在,風(fēng)骨在。水墨在歲月迭代中慢慢有了質(zhì)感,畫中的疏林遠山,奇石水榭,簡筆、寫意中都那么有內(nèi)涵,所謂“意蘊無窮”,也只有古畫表現(xiàn)得更淋漓盡致了。
古畫,很多水墨、色彩都漫漶了,暈染了,不比新畫之新鮮,但,這種古意浸潤了歲月的風(fēng)霜,是難能可貴的歲月饋贈。古畫的古拙,與春日的炫目形成鮮活對比,能增益互補,故春日宜讀古畫,培養(yǎng)一種“從前慢”的格調(diào)。
字若金釵
秋葉落后,到了夜里,秋天的枝頭就寥落多了,幸好有風(fēng),讓秋枝可以插在秋風(fēng)中,似蘭棹斜插在水流中;幸好也有月,站在樹下望月懷遠,秋枝插在月中,似一枚黑金的發(fā)釵,怎么看怎么好看。
這時候,如果霜提前落下來,荷基本上成了焦枯色,一根根殘荷斜立在水中,也有釵的意思,若是有魚在釵中經(jīng)過,最好是錦鯉,多亮眼的一抹流蘇;或是蜻蜓停棲在荷上,最好是紅色的蜻蜓,那就是釵上鑲嵌的配飾和瑪瑙了。
在草地上野炊,餐肴未熟,索性沏一杯紅茶,在支起來的小竹幾上倒映蔚藍的天空。手中拿著的是剛剛挖出來的茅根,這種玉一樣的草根,甜而有節(jié),最宜嚼食,或者斜插在杯中,攪一攪紅茶,等涼,也是不錯的選擇。茅根沾了紅茶的香,甜得有了層次。
斜一點好,疏影橫斜水清淺,這樣的角度,就滋生了美感。哪有尤為筆直的草木?草木筆直地立在那里,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樹樁,風(fēng)吹不動,牛馬也拉不動。即便是有骨氣的竹子,風(fēng)吹來,也是俯仰生姿的,有風(fēng)骨,亦有美姿。
古詩詞中亦有“斜紅疊翠”一說,一枝花,紅花,斜生在綠葉中,多了幾許媚。這就好比此刻的晚秋,有風(fēng)徐徐的夜晚,抬頭望月,一根青枝斜插在月間,一鉤初月臨妝鏡,蟬鬢鳳釵慵不整……
念及宋人陳三聘的詞《如夢令·珍重故人相許》:“珍重故人相許。來向水亭幽處。文字間金釵,消盡晚天微暑。無雨。無雨。不比尋常端午?!?/p>
字若金釵,那是大好。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