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燕
清明前一晚,堂姐打來微信電話,她的驚魂未定像尖利的冰針穿透屏幕,周邊的空氣仿佛突然滲入寒意,我不自覺地縮了下脖子。
每年這個時節(jié),堂姐必拎上大包小包,坐一個小時輪船,回島上掃墓。墓是老墓,在山上,位置比較高,自山下的水庫潰壩,亂石縱橫,原先的一條小山路被掩埋,那里幾乎無人前往。堂姐憑著記憶向上走,一人高的荒草是無數甩不掉的影子,她走了許久,熱汗淋漓,腳痛腿酸,手里拎的水果、糕點等沉沉往下墜,可四周依然是無盡的荒草,未見一點從前的熟悉痕跡。她意識到自己迷路了,慌忙看手機,信號微弱得奄奄一息,恐懼從身體深處猛地竄了出來,并疾速蔓延,她瘋狂踢開眼前的荒草,邊快步走邊踢,當那個大石塊出現在她視線范圍時,她奔過去一屁股坐下。待休息了會,體力逐漸恢復,頭腦也鎮(zhèn)定了下來,堂姐決定一鼓作氣沖上山頂再說。果然,從山頂往下脧巡,很快就找到了那兩座相鄰的墳墓,雖是背面,且隱于叢生的雜草中,但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那里,長眠著我們的爺爺奶奶和她的父親母親。
堂姐說,往山頂沖的時候,她心里一直默念:“山上的親人們啊,一定要保佑我順利找到墓地?!逼鋾r,與自身可能遭受的危險相比,找不到親人的長眠之地更令她惶遽不安。這么多年來,堂姐就像遵守著一個約定,每每臨近清明,定將手頭的事暫擱,并老早就關注了天氣預報,萬一那期間有大風或大霧,輪船停航,她得提前行動。她年年上山祭掃墳墓,坐在墓邊自顧自說會話,一年未落,若今年因迷路而突然失約,她怕那邊的親人們會失望難過。
堂姐趕在正午12點之前下了山,按島上老人的說法,這個時辰不好待于墓地,不吉,她信這個。她信那個未知世界也有四季輪回,迎來送往,親人們過著普通的幸福的日子,她看重島上古老的祭祖儀式,逢年過節(jié)一套程序做得熟練而嚴謹,她信自己的心意能通過某種神秘媒介傳遞過去。堂姐夫是上門女婿,堂姐認定自己就是兒子、孫子,做這些合規(guī)矩、合情理。我的父母親隨我生活在另一個城市,堂姐時常打來電話:“二叔二嬸年紀大了,別來回折騰了,爺爺奶奶的事我都會安排妥當的,我離得近?!庇兴冢改赣H當然放心,她真的比一般人做得好。我很年輕時,覺得堂姐頗迂腐,打扮得挺潮,內里卻藏著個老古董,可隨著年紀漸長,我愈來愈理解她。堂姐幼年失怙,少年喪母,和爺爺奶奶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她所做所信的,不過是一個孩子為綿長深切的思念找到的寄托。
歷經這一趟,堂姐的一雙腿落地就疼,隨即哀嘆自己剛到五十就不中用了。電話的最后,她開始發(fā)愁,說早年選墓地考慮得不周到,太高了,兒孫輩也要漸漸老去的,以后爬不上去了怎么辦?
爺爺奶奶的墓預做于20世紀70年代。爺爺退休那年,海運公司發(fā)了一筆錢,數量還算可觀,二老一合計,打算把一樁大事辦了——做壽墳。島上歷來有做壽墳的傳統(tǒng),很多人五六十歲就開始籌備了,人總是要死的,墓是死后的安身之所,在他們心里,這大概是跟蓋房、結婚生子同等重要。做壽墳是喜事,為生者祈福,亦保佑子孫后代家業(yè)興旺、人丁昌盛等,兒時,經常聽到誰誰做好了壽材、壽墳,旁人羨慕,主人驕傲,好似掙到了多大的家產。
爺爺奶奶一生未有過自己的房子,我知道的租住地方,就換了三處,全部家當裝進紅漆木箱和編織袋,搬過來運過去,業(yè)已老去的他們還在遭受流離轉徙之苦,直到后來,我家院子一角蓋了個石頭屋,叔叔家則辟出了小間,分別作為爺爺奶奶的廚房和臥房,他們才算安定下來。對于建造百年后的“居所”,用爺爺的話說,那是他們的第一棟房,也是最后一棟房,該用的材料都用上,該遵循的習俗一樣別落下,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才好。
那時候,山林和土地好像無窮無盡,只要請個風水先生看好一塊地,再叫泥水匠去做墳就可以了。風水先生環(huán)視一圈,說著墓地講究自然第一、天人合一之類,就把地兒給定了。爺爺挺滿意,他尤其看重兩點,一是近處沒有樹木。據說,以前島上某位老人故去后,后代一直不大順遂,有經驗豐富的風水師指出,是樹根在地下延伸,驚擾到了棺木。二是墓前有片比較廣闊平整的地方。明堂開闊兒孫輩才會生機勃勃,前途無量。至于為什么不選在山的低處,好走又好找,可能爺爺考慮到往后萬一政府要建設,低處容易被占用,遷墳是件很麻煩的事,諸多禁忌,得盡量避免。
選吉日,破土,請泥水匠。泥水匠價格按工算,當年的人實在,不存在懈工怠工,造一座墓花的時間并不長。壽墳完成,需在空墓穴里放置香油、銅板等,待墳的主人往生,入葬前,再把這些東西通通拿出來,銅板分于子孫們,子孫們搶著摸,說是摸了會走運。按島上的習俗,女兒要挑擔賀喜,一擔里一般有“五色”或“七色”,即五樣或七樣貨品,姑媽挑來了長壽面、包子、豬心、豬肚、一刀肉等,供奉完,就可用來宴請泥水匠和眾位親戚。爺爺奶奶好酒好菜地辦了幾桌,大伙就跟赴喜宴那樣,吃喝得盡興、歡喜,兩位主人端坐于席間,滿面紅光,如把天邊的晚霞抹在了臉上。
那些天,陸陸續(xù)續(xù)來道賀的人不少,以老人居多。奶奶進進出出,搬椅子、倒水,高亢的說話聲里偶爾夾雜了短促的笑,略胖的身體變得輕捷起來,院子的地面像鋪了海綿,她的黑灰色一字扣布鞋在上面彈來彈去。爺爺是個內斂的人,捧著搪瓷杯坐于一旁,不緊不慢地答著話,他清癯的臉上表情并不豐富,每次講完話,嘴角微揚,邊上的細紋如漣漪般悄悄擴散。
然而,無常的命運,還是冷酷地落下了殘忍的齒輪。誰能想到,就在幾年后,被夸有福氣的爺爺奶奶卻遭受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剜心之痛。那年,大伯在出海途中猝死,年僅36歲。圍墻外的那棟樓突然晦暗得像涂滿了烏云,哀號聲從窗縫從墻隙從無數地方竭力鉆出來,堂姐稚嫩的哭聲夾雜其間,周遭的一切都是陰郁的。我家與大伯家曾有矛盾,父親甚至建了圍墻,以盡量減少兩家的接觸。在我印象里,大伯只有個模糊的影子,倒是他的聲音還較為熟悉,他經常在自家后門劈柴,他的咳嗽聲、說話聲穿過圍墻,抵達院子,潛入我的耳朵。大伯死了,那他的聲音也消失了,再也聽不到了吧?
父母親的臉色凝重而哀傷,留年幼的我和弟弟在家,跑來跑去地協助料理后事。晚上,母親回來,我問:“人死了會去哪里?”母親回答:“人死了就要睡到山上去了,要睡很久很久?!?/p>
親戚們急急召集了木匠和泥水匠,割忙材、做忙墳。在島上,人死后臨時割的棺材,做的墳都帶“忙”字,大概有急忙做就的意思?大伯的“忙墳”就在爺爺奶奶的壽墳旁,新墓一添,遍山哀傷,奶奶的眼淚一遍遍濕了斜襟布衫,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先去那里睡下的,竟是自己的兒子。而不過數年,大嬸嬸病重不治,去陪伴大伯了。從此,堂姐似將雙親的墓地當成了另一個家,幾乎每個節(jié)日都會過去除掉雜草,培上新土,跟他們說說話。剛開始,她還要人陪著,后來,干脆一個人熟門熟路地爬上山,找到墓,做著重復無數次的事。人們說她膽子大,堂姐垂下眼:“自己的爸媽,哪會怕。”爺爺奶奶去世后,她自然一并顧著,孩子要上中學了,堂姐不得不搬離小島,但每到清明,她必克服各種困難,回島上祭祀掃墓。
爺爺奶奶算高壽,辭世時,均過了杖朝之年,爺爺81,奶奶83。在桑榆之年,二老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顯得從容、平靜,早早地,奶奶就為爺爺和自己做好了壽衣,爺爺的為直襟款,奶奶是斜襟的,跟他們平日里穿的一樣。奶奶卸下石頭屋兩截門的上門板,與飯桌拼起來,簇新的布料置于其上,堂姐鄭重地鋪開、拉直,戴上老花鏡的奶奶捏著劃粉“唰唰唰”,剪刀順著畫好的痕跡“咔嚓咔嚓”,裁剪完畢,便坐在小杌子上縫制,一針一線均出自純手工。那些衣褲面料多樣,斜紋布、紡綢等,顏色以本白、黑色、藏青色為主,內衣外套,襯褲長褲,春夏秋冬裝,一應俱全。
爺爺和奶奶去世前臥病榻的時間都短,人們說,走得干脆利落是一種福氣。葬禮是他們告別人世間的謝幕禮,他們寂然而平淡,漫長卻又短暫的一生從此畫上了句號。堂屋里白晃晃一片,圣潔、莊重,耀得人眼睛生疼。入殮時,會有專門的人報名稱、數量,如,壽被幾條,鞋子幾雙,然后一一放入棺材,爺爺奶奶各自帶去的,還有谷袋米袋(內裝少量谷子和大米),一罐煮熟的米飯,一罐炒好的菜,灶、鍋、鏟子、碗盤等紙做的炊具廚具……奶奶生前戴的金耳環(huán)就讓她戴著,她一直是個愛美的老太婆,到哪兒都會是。我恍惚覺得,爺爺奶奶只是像以前那樣搬了個家,從這個房子挪到了山上的“房子”,那個世界長長遠遠,有無窮無盡的光陰,他們脫離了沉重的肉身,過著衣食無憂,安閑恰適的生活。
奶奶走時,最傷心的是堂姐。她跪在棺木旁哭,跪在墓碑前哭,哭得不管不顧,哭得不可抑制,哭奶奶去跟爺爺、她的父親母親團聚了,獨獨留她在這個世上。山上的風寂寂吹過,一座座墳塋沉默、寥落。
時間永不疲累地飛奔向前,風風火火,從不回頭。山上的樹與草綠了枯,枯了綠,一群鳥兒飛遠了,另一群鳥兒翩翔而至,墳塋在一年又一年的風吹雨打中變得衰敗。唯恐委屈了睡在里面的親人,堂姐、父親、叔叔三人商量后,決定請泥水匠修葺墳墓。添加新的石頭和泥土,修補漏洞,水泥加固以防坍塌,清理墳道地……兩座墓自此煥然一新,看著敦敦實實,清清爽爽,這下,大家心里都踏實了。堂姐說,夢到了爺爺奶奶和大伯大嬸嬸在一起吃飯,房子寬敞亮堂,菜也豐盛,想來,他們在那邊過得挺好的。
我和弟弟落腳這個小城,父親母親也隨同我們多年了,一年之中難得回去一次。母親突然要回島上買墓,且要大墓,態(tài)度極其堅決?!巴蝗弧笔菍τ谖叶?,她肯定思慮很久了。殯葬改革推行,秩序規(guī)范后,海島上早已不能私自造墓,母親所說的大墓指可放棺木的公墓,火葬實行已久,但一些人還是習慣把骨灰盒放進棺木,再入土為安。近兩年,為節(jié)省土地,公墓基本以小墓為主了,只能放骨灰盒,棺材幾近消失,而母親聽到了風聲,說大的公墓還有,只是所剩無幾,再不下手就趕不上了。
母親說,那一天總要來的,而且越來越近了,再不備好,到時害得兒女手忙腳亂。我被這句話刺得心臟一哆嗦,急慌慌轉身,好像轉過去,就不用面對了一樣。我知道,在島上,如父母親這般年紀的人早都買好了墓,但生活在這邊的我們,可以不必依照以前的習慣來,可以選擇淡忘這樣的事,仿佛不去做,不去想,“那一天”就不會到來,父親母親會一直活著,一直。
“那一天”是一把冰冷的刀,插在暗夜里,寒氣森森,一想及,就那么痛。
以前,母親跟父親是商量過買墓的,但父親未理,他忌諱,拖到了現在。母親開始埋怨父親,說他犟了一輩子,幾頭牛都拉不回,那時候大墓隨便買,他偏不要,真以為自己能成仙似的,這下可好,走后門也未必搶得到了。父親倒是淡定:“死了還怕沒處埋?島上那么多公墓賣給誰去?”父親對母親非買大墓的執(zhí)念感到不可思議,小墓不用找任何關系即可買到,且價格便宜很多,干嗎要折騰?
一向怯懦的母親在這件事上不肯讓步絲毫,她有點兒激動,音量提高了些,臉頰和耳朵隨之發(fā)紅,她提到了外婆的葬禮,紅色棺木裝得滿滿當當,大氣、隆重,人走了也得體體面面的。幾年前,我回島上送外婆最后一程,出殯前一晚,入殮師將外婆的幾塊大骨頭拼拼湊湊,跟抬棺木的幾個人合力,把骨頭塞進嶄新的衣服里,做出個大致的人形,而后,小心翼翼地裝進棺木。幾套新衣、幾條新被、外婆的佛串,生前戴過的首飾等通通放進去,讓外婆帶走。外婆的墓是外公去世時做的,那會兒都是大墓,跟火葬場的人說是大墓,他們就明白了,會留下大骨頭。
父親單手撐在桌子上,額上的皺紋拼命往上抬,直叫人擔心腦袋上那些為數不多的白發(fā)會被頂掉。他苦笑著搖頭,笑母親愚昧,還貪心,又是大墓又是棺木的,不就是想多裝些東西走,帶再多也不過爛在土里啊,真是頭腦發(fā)昏。
兩人為此相持不下,我聽得心里發(fā)疼,有個想法一直在腦子里盤旋,父母親百年之后,非得回島上嗎?小島偏僻,交通不便,海上每年都會出現數次大霧和臺風,停航幾天是常事,我跟弟弟均遠離小島,居于這個城市,回去祭奠掃墓等終有諸多障礙,若公墓買在這里,想他們了,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女外孫女隨時可去看望、祭拜。在我看來,故去的人安葬于離親人最近的地方,不失為一個好的終極歸宿。
我婉轉地表達了這層意思,被父親母親一秒否決,在他們的思想里,人死后必須葉落歸根,流落在外是不成體統(tǒng)的。我理解,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不可能一朝一夕改變。那些天,也跟朋友聊起過這個話題,現如今,城市里可選擇的殯葬方式更多了,比如生態(tài)殯葬,真正從大自然中來,到大自然中去,省去了很多麻煩。朋友說喜歡樹葬,干凈、環(huán)保,骨灰和樹一起成長,相當于生命的轉化吧,變成一棵大樹了。我立馬想到了三毛那段話:“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腦海甚至出現了一幕場景,親人們想念安歇于樹下的逝者了,便去松松土澆澆水,抱著樹說說話,微風吹過,樹葉發(fā)出好聽的簌簌聲……
雙親的爭持,以父親的妥協告終。父親并不是向母親和大墓妥協,這一點,家人心知肚明。那日,父親被母親念叨得心煩氣躁,跟叔叔通了個電話,得知叔叔已買好了公墓,是大墓,堂姐托人辦妥的。堂姐有相熟的人能幫上忙。兄弟倆聊了老半天,基本達成了共識,倘若還有未售出的墓,且跟叔叔的相鄰,盡量爭取下。母親聞言,眼角的皺紋倏地聚集,似乎還歡快地跳躍了下。堂姐和叔叔為此奔走,不久便有了消息,父母親第一時間趕回了島上,在叔叔的陪同下,遴選墓地,簽合同,付款。父親打來電話,說與叔叔的墓緊挨著,就像以前兩家的房子一樣,挺好,串門方便。顯然,父親心情不錯。
近些年,父親跟叔叔空間上離得遠,感情上卻是親近的,時常在電話里聊得熱絡。大伯英年早逝,姑媽也在幾年前亡故,兩兄弟怎能不惺惺相惜?自打買好了墓,父母親回島上的次數增多了,待的時間一回比一回長,老屋修繕得堅固如堡壘,屋前屋后的蔬菜長勢喜人,靠近人生邊緣的他們從容走上了回歸之路。
我難得回老家,母親邊做活邊說東道西,關于墓,她總要絮叨幾句,比如,父親叫上叔叔一起給墓刷了點紅漆,做個標記,表示這個墓已經有主了,還把山上散落的一些磚頭搬進墓里頭藏好,以后要用到,屆時就不需要從山下運磚頭了。轉而又講,現在刻墓碑可不得了,要幾千元,那個刻字的人已經七十多了,也不曉得還能刻幾年……
天色漸暗,院子內外像被潑上了淡墨。爺爺奶奶住過的石頭屋歪斜著縮在角落里,窄小、凋敝,來一陣稍大的風,就要倒塌的樣子,爬山虎把堂姐家的舊樓包裹得嚴嚴實實,連窗都找不見了,圍墻上裂痕數處,歲月在上面鄭重地留下了傷疤。
無可言說的情緒一寸一寸漫上來,我深陷其中,擺脫不得。野貓不知從哪突地躥出來,哀叫一聲,消失在圍墻后。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