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吉方
(華南師范大學 a.審美文化與批判理論研究中心; b.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006)
“公共闡釋論”[1]是張江繼“強制闡釋論”[2]之后提出的一個新的概念,相比強制闡釋論對當代西方文論的理論反思和批判研究,公共闡釋論的觀念具有明顯的理論建構意味和思想框架意義,提出了中國當代闡釋學理論研究的基本框架和闡釋思路。在闡釋學研究中,如何進一步完善中國當代闡釋學的闡釋路徑與理論建構仍然是學者們關注較多的問題。中國當代闡釋學研究如何有效吸收西方闡釋學理論傳統(tǒng)的理論資源,合理地將中國古代經典闡釋觀念與西方闡釋學理論傳統(tǒng)有效結合,如何在中國當代闡釋學的理論建構方面有所突破,這也需要更加深入的討論。面對西方闡釋學理論與闡釋學傳統(tǒng),中國當代的闡釋學如何做下去,能否提出自己的闡釋概念和核心范疇,特別是用中國本土化的理論建構理解闡釋中國當下的理論經驗與邏輯問題,正是中國當代闡釋學難以破解的理論困局。張江的《公共闡釋論》既是中國當代闡釋學的理論視野與理論經驗的表達,同時也提供了一種文本闡釋理論的推進方案。從公共闡釋論的角度出發(fā),在理論視野的橫向展開與具體觀念的縱向深入中,它所涉及的不僅僅是闡釋學的基本問題研究層面,更有哲學、美學、語言學、文學理論與批評學等方面的跨學科價值,在批評的倫理、批評的價值、批評理論的合法性等方面對中國當代人文學科研究的理論深化有明顯的思想啟發(fā)。闡釋何為?如何可能?我們認為,可以在西方闡釋學傳統(tǒng)、中國當代闡釋學發(fā)展、中國當代文本闡釋理論的建構三個理論坐標系上,進一步考量張江提出的公共闡釋論觀念,對這一理論觀念和思想形式做出更充分的理論說明。
公共闡釋論是張江提出的重要理論觀念。2017年,張江在《學術研究》發(fā)表《公共闡釋論綱》[3],就公共闡釋問題的基本理論觀念與原則做出論析;2022年,張江在《中國社會科學》再度發(fā)表《公共闡釋論》[1],就近年來中國當代人文學術領域備受關注的公共闡釋問題做了深入全面的理論研究。張江曾提出:“我之所以研究公共闡釋問題并撰寫這篇文章,就是因為我深刻認識到闡釋不僅僅是一個哲學問題或理解問題,而是應該延展和深入到現實生活之中。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它是一種社會存在,是一種此在的表現方式?!盵4]在《公共闡釋論》中,張江再度提到:“《公共闡釋論綱》(《學術研究》2017年第6期)發(fā)表后,引起各方關注。許多學者發(fā)表文章,對公共闡釋提出商榷。五年來,筆者與國內外各方學者廣泛對話,持續(xù)交流,從中國闡釋學建構角度,撰寫多篇文章,深入探討有關闡釋的公共性問題,有了一些新的體會和認識?!盵1]《公共闡釋論》回答的問題是:“闡釋何以公共;闡釋的公共性如何實現;闡釋學意義的公共空間、公共理性如何界定;如何堅持闡釋自覺,提升闡釋水準?!盵1]
闡釋學是當代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的重要基礎性理論問題,法國學者保羅·利科提出:“詮釋學不僅僅是普遍的,而且還是基礎性的?!盵5]4闡釋學研究成為中國當代人文學術研究中的熱點及關鍵問題,與張江在闡釋學研究中的身體力行密不可分。2014年,張江最早在《中國社會科學》雜志上發(fā)表文章《當代西方文論若干問題辨識——兼及中國文論重建》。隨后在《文學評論》《文藝研究》上,張江又分別發(fā)表《強制闡釋論》[2]《 關于“強制闡釋”的概念解說》[6]等文章,展開闡釋學研究中的“強制闡釋”問題研究,并提出強制闡釋論。強制闡釋論的理論主旨在于對當代西方文論的反思研究,在對當代西方文論“背離文本話語,消解文學指征,以前在立場和模式,對文本和文學作符合論者主觀意圖和結論的闡釋”[6]等若干問題的分析中,強化立足中國本位文化語境的理論立場。在理論立場上,強制闡釋論并非完全否定西方文論,也并沒有單純地批判當代西方文論,而是對當代西方文論的“闡釋性”問題提出一種理解方式,因而具有批評學的內涵與價值,其問題指向在于 “在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發(fā)展現實面前提出了西方文論的‘現實著陸’問題”[7]。強制闡釋論具有明顯的闡釋學批判價值,從文論研究的角度而言,其主要理論價值在于從文本闡釋學的角度,對當代西方文論的闡釋有效性問題做出深入研究。
相比強制闡釋論,公共闡釋論具有較為明顯的理論建構性,闡釋學意義上的本體論研究色彩更加突出。如果說,強制闡釋論更多地提出了反思當代西方文論的學理性基礎的話,那么,公共闡釋論無疑對中國當代闡釋學的理論提供了一種問題性的框架,“闡釋是公共的。闡釋在公共空間中展開。闡釋的生成,以普遍的公共性要素為前提,為當代公共理性所規(guī)引。闡釋的公共性,決定了闡釋的有效性。有效性闡釋未必是真理。自覺沖破公共理性期待,無限靠近真理性認知,是闡釋的最高境界。如此判斷及相關命題,涉及闡釋學基本問題的討論,即如何理解、定義、認知闡釋, 闡釋的實踐行為如何展開,闡釋是否有效的衡定標準,闡釋的創(chuàng)造性意義”[1]。可以說,這些問題也正是闡釋學理論的基本問題,即闡釋學研究中如何定位與定性闡釋的基本內涵,如何恰當衡量與規(guī)約闡釋的個體性與公共性的問題。
在闡釋學理論的發(fā)展中,闡釋不僅是一種個體行為、個體目標,而且是作為人類理解和生存的基本方式而存在,所以,從闡釋學理論的起點上,闡釋以及闡釋行為就具有公共性問題的研究視角和度量空間。在從施萊爾馬赫、狄爾泰、海德格爾,一直到伽達默爾的闡釋學理論研究中,文本、個體、闡釋、理性與公共性的問題密切交錯。狄爾泰強調用“精神科學”的術語來概括一種“學術整體”(globus intellectalis),他提出,人們曾經運用過的關于“社會科學”的其他所有各種表達——“道德的”“歷史的”以及“文化科學”,“都由于其來源各不相同而不可通約”[8]20,他積極為“精神科學”尋找一種與自然科學有所不同的基礎的、共有的學科體系,并強調:“任何一種旨在描述和分析社會實在和歷史實在的理論,都不能局限于這種人類精神而無視人類本性所具有的這種總體性?!盵8]15伽達默爾則指出:“不管狄爾泰是怎樣急切地想維護精神科學在認識論上的獨立性——人們在現代科學里稱之為方法的東西仍是到處同一的。”[9]8就藝術作品的理解與闡釋而言,伽達默爾更加強調藝術作品的理解首先應該是一種普遍要求,對藝術的理解與闡釋還是離不開“一種真正綜合的由共同性構成的藝術的結構特征”[10]。共識性、普遍性的前提是闡釋走向深度理解的基本要求。在如何有效地理解文本的原意及其“真理呈現”的問題上,闡釋學理論強調既有個體差異,又存在著公共性的視閾,闡釋之所以可能與必要,必須有審美意識、歷史意識和語言意識的支持,“即解釋學必須是哲學”[11]69。保羅·利科強調:“詮釋學開始顯現的第一個‘領域’無疑是語言,尤其是書寫語言?!盵5]4解釋學作為解釋的方式,發(fā)展成人文科學的方法論,還離不開作為問題性基礎的哲學公共性在起作用,哲學公共性在其中起到的是一種思想地基式的普遍方法論的作用。而從闡釋學的方法論角度而言,闡釋追求“真理”,真理的公共性與闡釋的合法性之間存在著明顯的理論連接,其基本的理論支點就是闡釋是一種基于文本原意和“真理”探究的公共性的行為,在這個意義上,闡釋既是“邀請”,又是“本體”。在哲學闡釋學的理論發(fā)展上如此,在文本闡釋學的理論延展上,闡釋的公共性問題更不可或缺。
闡釋學理論的重要代表施萊爾馬赫提出的閱讀的目的是對作者本意的了解,曾代表了現代闡釋學理論最主要的理論觀點。施萊爾馬赫提出,文本中的“作者本意”不完全是固定的,而是具有開放性的內涵,更有不同的闡釋路徑,所以才有了闡釋的公共性問題。狄爾泰受胡塞爾現象學思想中“回到事物本身”觀念的影響,認為 “解釋”是人類“理解的藝術”,是破譯人類歷史長河中的種種思想印記的過程,他的觀點對闡釋學中的文本闡釋思想有重要發(fā)展,闡釋學的方法論和存在論特征已經較為明顯。在此之后,闡釋學理論代表伽達默爾提出的“解釋的循環(huán)”“前見”與“先行結構”“視域融合”等問題構成了闡釋學理論不斷拓展的基礎,強調文本與闡釋行為之間的辯證關系,更是吸收了闡釋的存在論思想的結果,蘊涵了闡釋的澄明性的特征。而安貝托·艾柯在《詮釋與過度詮釋》中明確提出,闡釋潛在地是無限的,這并不意味著詮釋沒有一個客觀對象,“并不意味著它可以像水流一樣毫無約束地任意‘蔓延’。說一個文本潛在地沒有結尾并不意味著每一詮釋行為都可能得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12]。蘇珊·桑塔格在《反對闡釋》中主張:“闡釋不是(如許多人所設想的那樣)一種絕對的價值,不是內在于潛能這個沒有時間概念的領域的一種心理表意行為。闡釋本身必須在人類意識的一種歷史觀中來加以評估?!盵13]9她提出,闡釋在某種程度上是智力對藝術的報復,有些闡釋恰恰是文本意義貧瘠的根源。在這些理論思考中,闡釋的公共性問題不僅蘊涵其中,而且構成了闡釋學的基本問題,闡釋何為?如何可能?這恰恰是闡釋學研究需要永遠探究與追問的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公共闡釋論也是在這個層面上發(fā)問的。公共闡釋論主要的問題性框架基于如下考慮:“闡釋是一種公共行為。闡釋的公共性決定于人類理性的公共性,公共理性的目標是認知的真理性與闡釋的確定性,公共理性的運行范式由人類基本認知規(guī)范給定,公共理性的同一理解符合隨機過程的大數定律?!盵3]為此,張江深入論述了公共闡釋的內涵和特征,強調“闡釋是公共的。此命題的首要意義是闡釋為公共空間中的相互理解與交流, 而非私人空間的個體理解與自言。公共空間為闡釋提供可能,闡釋鞏固和擴大公共空間。束縛于私人領地,意識主體可生成和推進自成一體的理性與非理性活動,但無公共意義,無闡釋可言。闡釋的公共空間,本有自在的諸多特征,保障闡釋的正當展開與完成,保證私人話語提升為公共闡釋。此為確證闡釋公共性的第一要義。公共空間及其基本特性的存在,以及對闡釋生成與傳播的決定性作用,使闡釋的公共化成為可能”[1]。他進而從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公共性與社會性、公共與公眾三個層面分析闡釋空間的存在形態(tài),將闡釋空間的討論納入存在論闡釋學的視野,提出闡釋是此在的呈現與展開方式,“我釋故我在”“我在故我釋”;在以往強調“公共闡釋是理性闡釋、公共闡釋是澄明性闡釋、公共闡釋是公度性闡釋、公共闡釋是建構性闡釋、公共闡釋是超越性闡釋、公共闡釋是反思性闡釋”[3]的理論基礎上,再次拓展公共闡釋的自由性、平等性、寬容性、公共約束、共識性追求五個方面的特征。公共闡釋論的理論創(chuàng)新性較為明顯,它在闡釋學基本問題及問題框架的基礎上對闡釋學原典問題做了進一步的思考,既與闡釋學的一般問題有明顯的呼應,同時又體現了在學理性基礎和問題性框架中的考量方式,其理論價值也在不同理論坐標上有進一步的呈現。
從中西不同理論坐標上考察公共闡釋論,是為了避免偏于一隅就事論事式的理論判斷。公共闡釋論雖是張江個人理論思考的結晶,但從更廣泛的范圍看,涉及了中國當代闡釋學的理論建構問題。而就中國當代闡釋學的理論建構問題而言,公共闡釋論展現什么樣的理論啟發(fā),從不同理論坐標上予以考量會有不同的理論判斷。
第一個理論坐標是在西方闡釋學上對公共闡釋論的判斷。對這個理論坐標系的考察不是為公共闡釋論做出基于西方闡釋學的理論注腳,更不是為了在西方闡釋學傳統(tǒng)中印證公共闡釋論,而是從學理層面上辨析公共闡釋論在闡釋學理論發(fā)展與推動上的建樹。張江提出的公共闡釋論與西方的闡釋學傳統(tǒng)有不同之處,但也有理論上的接續(xù)與發(fā)展,既是“接著說”,也是基于他自身的理論拓展。
闡釋學理論是來自西方的學說,在西方,闡釋學最初的形式是經典釋義,主要對象是荷馬史詩等古典文獻和以《圣經》為代表的神學著作的闡釋分析。古希臘時期,人們曾經用神話中專門負責傳授上帝神諭的使者赫爾墨斯來命名這種學問,稱之為“赫爾墨斯之學”,也稱為闡釋學、解經學?!瓣U釋”在西方文化語境中代表了一種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由19世紀德國哲學家、神學家施萊爾馬赫開創(chuàng),經過狄爾泰、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等人的發(fā)展,形成了一種具有人文科學普遍方法論意義的現代闡釋學。在狄爾泰、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等人的理論發(fā)展中,闡釋學在不同的理論階段經過了從方法論到本體論的改造,特別是海德格爾強調的闡釋學傳統(tǒng)中的“此在”觀念,強調理解的“對話性”,把闡釋視為一種在時間中發(fā)生的歷史性行為,更新了闡釋學的觀念;伽達默爾則把闡釋學的歸宿歸結為語言問題,認為“在理解中所發(fā)生的視域交融乃是語言的真正成就”[9]490。語言是理解的本質,理解本身必須以語言的方式進行,因此,闡釋的過程是我們與世界“遭遇”的方式,不是我們在說語言,而是語言在說我們,語言既是橋,又是墻,人是被“拋入”語言的,是語言的“囚徒”。
西方闡釋學雖然沒有明確提出“公共闡釋”的問題,但在西方的闡釋學中明顯存在著公共闡釋論所提出的相關問題。特別是在伽達默爾的闡釋學中,他強調闡釋學不僅僅是一種理解和闡釋特定研究對象的方法,而且是從普遍性的角度理解一個對象的藝術,這種理解正是基于“所有的人都具有共同的結構,即每一個人都包含他人的因素,一個人可以通過自我的理解達到他人的理解”[11]14。這與公共闡釋論的理論觀念可以說不謀而合。在《公共闡釋論綱》中,張江提出:“闡釋本身是一種公共行為。闡釋的生成和存在,是人類相互理解與交流的需要。闡釋是在文本和話語不能被理解和交流時而居間說話的。闡釋意義上的‘理解’是指通過解釋和說明,構建以他人為對象而展開的理性活動;闡釋意義上的‘交流’是指通過對話和傾聽,在自我與他人之間開辟可共享的精神場域,闡釋由此而實現價值?!盵3]闡釋的“居間說話”,正是突出了闡釋的方法論價值,也就是施萊爾馬赫強調的為了達到對作者本意的了解,所以需要一種方法和技巧層面上的闡釋學原則。但闡釋學的理論不僅僅在于闡釋的“居間說話”層面上的方法論,更主要的是公共闡釋論提出的闡釋的公共理性問題,這在《公共闡釋論》中有進一步的說明,特別是關于闡釋空間的創(chuàng)制問題,更加充分地探討了公共闡釋活動的展開所需要的闡釋主體條件、理性因素和共識性原則,“闡釋空間為闡釋主體尋求共識創(chuàng)造條件。闡釋空間中的理性多元無限,空間成員在無限多元理性中尋求共識。一方面,有能力尋求共識的闡釋主體有限;另一方面,無論如何努力,多元理性的剛性存在,形成的共識有限,形成完備的共識尤其有限。闡釋空間無企圖構建完全同一的僵化空間”[1]。在海德格爾那里,現代闡釋學的本體內涵被凸顯,即闡釋之本體意義就在于闡釋體現了人與世界的一種“對話”方式,人永遠處于“理解/世界”過程中,人不是被“放入”世界,而是與世界有著一體性關系,人在世界之中,而世界由于人的存在,也不再是一個外在的客體,而是一個人參與了其意義建構的、永遠不可能被客觀化的人的世界。就具體的理論觀點而言,公共闡釋論也正是提出了同樣的理論問題,“公共空間中的群體,因為其精神運動過程各要素的同向運動,黏合了共同體緊密的精神關系”[1]。公共闡釋空間的創(chuàng)制、公共理性的實現均是這一闡釋共同體精神實踐的表征。
在闡釋學理論中,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等人的觀點也不是完全無懈可擊,一個明顯的理論難題是伽達默爾強調的視域融合問題仍然是在語言層面發(fā)生的,語言問題構成了“前理解”的基礎,也表征著理解的本質,更是文本闡釋意義之源。既然語言構成了視域融合的基礎,那么,文本闡釋的意義問題在語言中究竟是如何呈現出來的?在語言中發(fā)生的視域融合要不要主觀性?如何避免主觀的失誤?這些問題恰恰是闡釋學理論中較為模糊的地方。在這個層面上,公共闡釋論分析論證了闡釋的公共前提問題,強調闡釋的公共性所必須具備的語言能力、邏輯能力、知識能力等理性能力,并從共通感與集體表象、語言與邏輯、知識信念與知識準備等方面,探討如何有效彌合闡釋行為中的個體與公共的差異問題,深刻介入視域融合與闡釋的循環(huán)等西方闡釋學理論所涉及的闡釋學難題,在闡釋學基本理論探究上做出新的努力。
第二個理論坐標是從中國闡釋學的建設與發(fā)展上對公共闡釋論的判斷。在近三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內,西方的闡釋學理論在中國獲得了很好的研究,“闡釋學的中國旅行”是成功的。正是因為成功,所以有的學者在西方闡釋學的理論框架中提出“中國闡釋學”的說法,并由此涉及了創(chuàng)建中國當代闡釋學的問題。
中國當代闡釋學的創(chuàng)建問題由來已久。早在2000年左右,湯一介先生就提出“創(chuàng)建中國闡釋學”的理論思路,并具體提出“以《左傳》對《春秋經》的闡釋為代表的敘述事件型的解釋,以《易傳·系辭》對《易經》的解釋為代表的整體性哲學的解釋,以《韓非子》的《解老》《喻老》對《老子》的解釋為代表的社會政治運作型的解釋”[14]的理論路徑。后來,湯一介又提出,“重建中國解釋學”不合適,還是要提出“創(chuàng)建中國解釋學”[15]?!皠?chuàng)建中國闡釋學”的思路與方法在中國當代闡釋學研究中具有積極的意義,其理論前景是廣闊的。中國傳統(tǒng)闡釋學研究有漫長的歷史,也有豐富的資源,在中國古代各種經典闡釋的文本中已經形成了獨具中國特色的解釋學理論。中國古代思想家朱熹、王陽明、王夫之、戴震等人的理論中蘊含著豐富的解經傳統(tǒng),蘊含著將闡釋問題對象化和學理化的問題意識,這些都說明“創(chuàng)建中國闡釋學”的理論方案與方法是可以進一步探討的。但是,我們也要認識到,在中國傳統(tǒng)闡釋學理論與資源的基礎上,“創(chuàng)建中國闡釋學”仍然面臨傳統(tǒng)闡釋學理論資源轉化發(fā)展的挑戰(zhàn),也面臨西方闡釋學理論批判借鑒的壓力,這方面的內容正是中國當代闡釋學的建設與發(fā)展給公共闡釋論研究提出的問題。
公共闡釋論所提出的觀點對中國當代闡釋學的發(fā)展與建設有所啟發(fā),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公共闡釋論沒有在“闡釋學的中國旅行”的角度發(fā)言,它的主要研究對象和問題很明確,是關于闡釋空間、闡釋的公共前提、公共理性及闡釋學意義、闡釋自覺等問題的研究。其問題定位是為公共闡釋問題確立基本的問題域及思想展開方式,特別是關于闡釋自覺問題的研究,對提升與發(fā)展當代闡釋學理論有獨到的創(chuàng)見。張江提出:“我們?yōu)槭裁匆磸蛷娬{闡釋的公共性, 并定義公共闡釋?其理論期望是闡釋者努力構建和強化闡釋自覺,不斷提升闡釋質量和水平?!盵1]這是在當代闡釋學理論中首次對“闡釋自覺”問題的論述,“闡釋自覺,是指主體性意識在闡釋活動中的自覺運用。闡釋主體堅持獨立主體身份和清醒理性自知,深刻把握闡釋的公共規(guī)律,滿足并超越公共期望, 以真理性闡釋為目標,實現闡釋的實踐價值。主動擺脫本能自在的闡釋狀態(tài),達及理性自為的闡釋境界,是闡釋自覺的核心訴求。闡釋自覺,是闡釋公共性的本質要求,是公共闡釋維度下的重要概念和范疇”[1]。從闡釋發(fā)生及效果的意義上說,闡釋本身是公共行為,還應是闡釋的自覺行為,是對一切文本,包括對歷史及實踐文本在內的自覺闡釋。但闡釋自覺不能淪為任意闡釋而無須公共認證,公共闡釋中的闡釋自覺仍然需要遵循一定的理論依據,無公共效果的闡釋自覺是不可靠的。結合此前張江在公共闡釋論研究中所提出的“公共闡釋是公度性闡釋”“公共闡釋是建構性闡釋”“公共闡釋是超越性闡釋”[3],闡釋自覺問題的提出在強化了闡釋的公共性行為的同時,更進一步強調了闡釋行為及闡釋效果,這既與伽達默爾和海德格爾的闡釋學思想是相融的,同時又體現出不同的理論向度,在闡釋自覺的問題上可以看到二者之間理論重心的差異。
另一方面,正是由于這個理論重心的差異,公共闡釋論所提到的中國闡釋學與以往的理論思路也有不同。在“重建中國闡釋學”的呼聲中,學者們都強調綜合西方闡釋學的理論背景,結合中國闡釋學的理論資源,提出中西互為參照的理論路徑。這在方法論上是可取的,中西互釋的理論視野也打破了“中西對立,以西釋中”的不平衡的理論關系,但最終找到理論闡釋的樣本卻很難。很多學者重視徐復觀、熊十力和牟宗三等人的新儒學傳統(tǒng)在中國當代闡釋學發(fā)展中的貢獻,但他們所遵循的路徑仍然是在西方闡釋學與中國古典闡釋傳統(tǒng)之間游走的策略,提出的重建方案是將中國古代經典闡釋納入西方闡釋學的形而上學本體論的傳統(tǒng),這種路徑建構的中國闡釋學是“闡釋的邏輯”而不是“闡釋的哲學”?!瓣U釋的邏輯”在學理層面上是“重心向下”的,即強調所謂的生命本體的理解向度,這種理論路徑是否能走得通,尚待檢驗。但面對西方闡釋學理論與闡釋學傳統(tǒng),中國當代闡釋學如何做下去,能否提出自己的闡釋學觀念,特別是用中國本土化的理論,建構有效的“闡釋的哲學”,卻是值得進一步追問的問題。正是在這方面,張江提出的公共闡釋論有不同的理解。在理論內容上看,公共闡釋論包含了對西方闡釋學傳統(tǒng)的進一步延伸的思路,這種延伸有理論層面上的“接著說”的成分,也是不同理論坐標和思想參照系下的思考。公共闡釋論沒有滿足于西方闡釋學理論和闡釋學傳統(tǒng)的再闡釋,而是努力在此基礎上做理論概念和范疇的標識性研究,建立“當代中國的‘公共闡釋’理論”[3]而不是“中國闡釋學”,這是公共闡釋論在學理性研究上做出的難能可貴的理論探索。
公共闡釋論最終要走向何方?如何在中國當代人文社科思想領域落地生根?這里面有很多種理論向度及發(fā)展方向。以公共闡釋論提出的相關標識性理論概念、范疇作為中國當代闡釋學的構建策略是值得思考的方向。在這方面,首先要解決的是文本闡釋的問題,可以將中國當代文本闡釋學方向作為中國當代闡釋學理論構建的首要方向。
中國當代文本闡釋學具有不同的理論論域與實踐任務。在闡釋學理論中,文本既是核心,又是思想起點和理論重心。文本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文論和美學藝術上的文本,即作品觀念,而是闡釋的對象性和本體性的存在。所以文本闡釋學首先有文本的對象性考慮,這是公共闡釋論最終在文本層面上發(fā)揮有效的方法論和本體論影響的地方。但“中國當代文本闡釋學”與中國當代闡釋學相比,有了“文本”的限定,是不是一種約束呢?會不會窄化中國當代闡釋學理論構建的內容呢?這個疑慮固然存在,但也可以說有了“文本”的限定之后,也讓公共闡釋論的理論發(fā)展有了理論論域與思想展開上的規(guī)范,有了基本的人文性和美學性上的區(qū)別,這也是中國當代文本闡釋理論建構的焦點所在,即如何圍繞文本問題,在文本闡釋的基本方法論和實踐策略上展現出闡釋的公共性、共度性和澄明性等問題。
有的學者曾提出:“在當代科學技術和全球經濟一體化對社會進行全面統(tǒng)治而造成人文精神相對日益衰退的時候,詮釋學再次強調古希臘的那種與純科學和技術相區(qū)別的‘實踐智慧’德行(phronesis),無疑會對當代人們熱衷于經濟和技術發(fā)展的狂熱帶來一種清醒劑?!盵16]公共闡釋論也充分考慮到了當代社會文化語境的發(fā)展變遷對闡釋、闡釋空間、闡釋公共性、闡釋有效性、闡釋自覺的影響:“大數據時代的公共空間的嶄新形式,為人的存在構建更廣大的闡釋空間。與以往公共空間完全不同,互聯(lián)網上的公共空間,一無身份限制,二無話語限制,其空間構建完全由創(chuàng)建者自由掌握。微博、微信、抖音等,任何人、任何地點、任何時間,有基本網絡操作能力的人,既可自由創(chuàng)建個人的話語空間,亦可自由參與他人空間。微信上的公眾號,可以為任何感興趣的人隨時聽見和看見。任何微小的話題,都可能引起萬千人的關注?!盵1]這種理論觀念值得我們重視,而且從當代人文學科發(fā)展來看,這正是我們面臨的危機所在。公共闡釋提出闡釋的公共性、社會性、闡釋與公眾的存在形態(tài),本身就意味著公共闡釋并非“無邊的闡釋”“任意的闡釋”,如果在公共闡釋的過程中,更明顯地植入或者放置文本的存在,會讓這種闡釋的形態(tài)更加具體,闡釋的問題性更加明了。
其次是公共闡釋提出的實踐智慧如何落實?無論是闡釋空間的創(chuàng)制、闡釋前提的厘定,還是闡釋的公共理性的形成,最終都要在闡釋學的具體問題上展現出應用價值,特別是要破除那種純工具性的闡釋觀念,實現方法論的突破。在這方面,公共闡釋論的提出可以在闡釋學方法論研究的更新方面有所作為。現代性社會的發(fā)展對工具理性的拒絕已經是當代的思想共識,西方闡釋學傳統(tǒng)是在本體論、存在論、語言論的層面上拒絕工具理性,公共闡釋論突出的闡釋的超越性、共度性、反思性,強調闡釋的公共空間的創(chuàng)制、闡釋的公共理性與闡釋自覺,已經包含了闡釋學方法論變革的內在追求。這對中國當代闡釋學的構建也有明顯的啟發(fā),其具體表征就是闡釋的問題既與闡釋學的工具理性有不可分割的關系,同時,闡釋的公共性中所蘊含的人文理性問題又與闡釋的實踐緊密相連。在這方面,中西人文學術中的“實踐智慧”可以與公共闡釋論中的闡釋的公共性、闡釋的理性和闡釋的自覺性相結合,成為當代闡釋學的有力實踐路徑。
在中國當代闡釋學的理論探討中,還有一個問題引起了學者們的注意,那就是“闡釋”的哲學在形而上學的領域發(fā)生了本體論變革,但如何在現實的文化體驗中展現它的實踐指征影響,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為此,伽達默爾等人重視藝術與游戲,期望從藝術與游戲的審美層面回歸闡釋的超越性,從而實現闡釋本體的實踐指向。伽達默爾在繼承海德格爾哲學觀念的基礎上,認為理解和闡釋是人的存在的基本方式和原始特征,其中最直接的闡釋過程是發(fā)生在藝術理解活動中的真理闡釋,闡釋和理解的目的是接近藝術的真理,也就是接近“存在”。伽達默爾通過他的闡釋學概念,如“前見”“先行結構”“視域融合”、語言等,提出藝術是闡釋學的核心,認為現代闡釋學就是要把現代藝術的破碎形式和傳統(tǒng)藝術的語言形式聯(lián)結在一種更深刻的延續(xù)性之中。為此,我們必須借助藝術或審美向最基本的人的感受回歸,即向藝術現象和藝術感受的人類學基礎回歸。在這個過程中,伽達默爾強調我們要尋找傳統(tǒng)藝術和現代藝術共同的人類學基礎,他在游戲、節(jié)日和象征中發(fā)現了這種人類學基礎,并由此將闡釋學的方法向藝術領域延伸。在這個過程中,藝術既是對象,也是本體論闡釋行為的依托,藝術的文本性質既消融在闡釋的過程中,又不可避免地成了闡釋活動無法繞開的對象性,藝術在闡釋學中全面登場了,闡釋活動的公共性也在藝術感受中得到了凸顯。
伽達默爾等人的藝術闡釋學理論部分地解決了闡釋的形而上學困境,但也存在另一種危機,那就是在對藝術進行闡釋分析中,如何擺脫以傳統(tǒng)闡釋學原則為中心的形而上學又不至于陷入藝術感受分析的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尼采曾經的名言“沒有事實,只有闡釋”在這個時候起到了警醒的作用。闡釋在藝術體現人的理解和感受的共同性上有了用武之地,但也并非是百試不爽。如果闡釋作為藝術理解的唯一途徑,則會出現像蘇珊·桑塔格說的那樣,闡釋成了“智力對世界的報復”[13]9,這種闡釋也是僵化的。在此,即使是伽達默爾等人找到了藝術或游戲來化解闡釋的本體論形而上學難題,但這也是不夠的,闡釋學的發(fā)展與當代實踐還必須找到恰當的對象性的方式。中國當代闡釋學也面臨著這樣的難題,在解決了“闡釋何為,如何可能”的問題之后,要解答“闡釋什么,向誰闡釋”的疑惑。公共闡釋論面對這樣的難題和疑惑存在著另一層面的啟發(fā),那就是在解答了“闡釋何為,如何可能”的問題之后,通過闡釋的公共理性與闡釋的自覺化解闡釋學本體論形而上學的缺陷,結合文本闡釋學的構建、闡釋學方法論的更新,最終實現闡釋學本體論的超越。比如,相比西方闡釋學的本體論的形而上學困境,公共闡釋論可以在文本闡釋的方向上給出更有啟發(fā)性的內容。文本,是比藝術更加具體的對象性內容,在闡釋過程中,也是更有實踐性的闡釋方向。在《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中,伽達默爾曾申明:“詮釋學問題從其歷史起源開始就超出了現代科學方法論概念所設置的界限。理解文本和解釋文本不僅是科學深為關切的事情,而且也顯然屬于人類的整個世界經驗。詮釋學現象本來就不是一個方法論問題,它并不涉及那種使文本像所有其他經驗對象那樣承受科學探究的理解方法,而且一般來說,它根本就不是為了構造一種能滿足科學方法論理想的確切知識?!盵9]17這種理論觀念對公共闡釋論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也同樣有啟發(fā)。再比如,闡釋學既是方法論,同時也超出了方法論的限制而屬于人類整個的經驗世界,公共闡釋論既強調闡釋的公共性、公度性與澄明性,突出闡釋理性與闡釋自覺,同時又不脫離文本闡釋的概念,可以說既是對闡釋學基本問題的深化和發(fā)展,也在改變中國當代闡釋學的理論困境方面有所作為。當然,公共闡釋論提出的理論觀念如何更切實地成為中國當代闡釋學理論建構的思想資源,個體闡釋的公共約束在文本闡釋的層面如何改變文本闡釋中哲學的缺失問題等,這些問題還需要進一步展開討論,如何強化中國的公共闡釋理論的實踐指向,還需要學界不斷地挖掘與促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