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回程的馬拉車

風(fēng)大得快把我的腳吹斷了，很久沒有走這么多路，這幾年我的路程越走越短，基本上只圍著自己的房子打轉(zhuǎn)。

這時候太早了，天還不亮，沒有人這么早騎車去趕集?？梢俏也辉琰c(diǎn)到這里等著的話，害怕會錯過那其中可能愿意幫助我的某個人。我不敢確定誰會幫我、誰不會。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個老人，人老了對別人來說只意味著一件事：給人添麻煩。人們很擔(dān)心幫助我會擔(dān)負(fù)什么責(zé)任和風(fēng)險(xiǎn)，萬一在幫助我的過程中，我突然死了，那將是個說不清的事了。

以前我們多么和氣，像一個大家庭一樣，周圍居住的老人和年輕人經(jīng)常聚集在一起吃飯聊天?，F(xiàn)在我不能這么指望了，年輕人在外面吃夠了苦頭，他們害怕了，謹(jǐn)慎、膽小、冷漠，這些性格特質(zhì)如今成了他們的保護(hù)罩。我們不再過多地來往。他們是不是幾乎以為世界上所有的老人都那么壞，都不值得信任和關(guān)心？恩將仇報(bào)是會遭到反噬的，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一旦崩塌，是很難再次建立新的感情了，我還能指望回到過去那種和和氣氣的時候嗎？我沒有信心，我不知道。一件好事的力量很難扭轉(zhuǎn)一件壞事所形成的印象，就算我現(xiàn)在去告訴年輕人，我是一個好人，我愿意做好事并且已經(jīng)做了一些普普通通的好事，也難以取得信任。我一個人所做的好事就像天上的一滴孤雨，落在哪里頃刻間便沒入土壤，外形上幾乎不再顯跡；而壞事是一條水流，它會擴(kuò)散流遠(yuǎn)而去，幾乎人人看見處處顯影。人是恐懼的動物，年輕人尤其是恐懼的小動物，而我呢，我現(xiàn)在是個恐懼又悲觀的老動物。

但不做好事，世界又怎么能好起來？所以，要做好事，明天就開始。

我只是有點(diǎn)兒喪氣。目前來講，需要一些什么力量給我提提神。

我不是說喪氣話，我是太喪氣了，說的話像喪氣話。

從前我以為我的晚年會有一大群兒女圍繞在身邊，一大群——我的一個形容詞而已，其中包括了那些沾親帶故的晚輩。

我只有一個親生的兒子。

我的兒子在外面打工。

我希望他不要輕易去扶起那些摔倒的老人，即使這種教說方式不對?？捎惺裁崔k法，他也是這么告誡我的，讓我謹(jǐn)慎做好事，畢竟我們兩個都沒有那么多錢賠償別人。我們是一對很窮的父子。

我的兒子還沒有結(jié)婚。他都40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我在他這個年紀(jì)，他已經(jīng)出生好幾年了，而且在那個年代，我算是晚婚晚育的人（正因晚婚晚育，他媽媽歲數(shù)也不小，身體不如她的性格那么強(qiáng)壯，我們就只生得這樣一棵獨(dú)苗）。

我兒子的媽媽——我的妻子——去年已經(jīng)死掉了。假設(shè)她還活著，以她的性格，會不停地念叨兒子的婚事。沒準(zhǔn)兒她就是著急死的，操心死的。那是她的性格缺陷，所有女人的性格缺陷，所有不長壽的女人的性格缺陷。我沒有跟著她死去的原因或許就是我根本很少操心這種煩心事，最起碼我不會一直拿到嘴上念叨。反復(fù)地念叨一件事，我會覺得自己是一只老母雞。有什么用呢，如果他不想結(jié)婚或者想結(jié)婚找不到結(jié)婚的人，急有什么用？著急死了也沒有用。如果真是那樣，她可算白死了。我讀過幾年書，明白和理解一些生活的殘酷真相。反正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操心兒子的事了，活到這個時候誰還有力氣管他們的事情。反正他們也沒有力氣管老爹們的事。

我的老女人真應(yīng)該少操一點(diǎn)兒心，多活幾年，那樣她就可以多陪我一些年頭了。這樣說是不是很自私？

一個人煮飯真麻煩。一個人住在房子里真麻煩。一個人走路散步真麻煩。一個人睡覺醒來真麻煩。尤其是煮飯做家務(wù)，她死去以后我才知道煮飯這件事這么瑣碎麻煩。現(xiàn)在什么事都要親自動手了，給自己洗衣服，給自己做飯，給自己曬被子。這一年我盡是回憶她如何打理生活而學(xué)著打理生活。我真干不來那么多細(xì)碎的事，比方說，內(nèi)褲要和衣服分開洗，衣服要翻過來曬，有條件的話還要把內(nèi)褲拿去煮一煮，真是該死的，怎么會這么多麻煩事？內(nèi)褲和衣服為什么要分開洗？難道我們的屁股和臉不長在一根身體的柱子上嗎？難道上面沒毒下面有毒嗎？真是麻煩。我真搞不清她要那么多的講究干什么，這么講究，還不是早早地先我而去了？我也肯定有什么毛病，在她死了以后才這么“聽話”，以這樣一種像是在懷念她的樣子生活，我居然煮了煮我的內(nèi)褲。我知道這是在給內(nèi)褲消毒。也許女人的內(nèi)褲才需要煮一煮？我也沒地方問了，她都死掉了。我真懦弱可憐，我還不如女人獨(dú)立呢。有些家務(wù)活兒我學(xué)得太晚了。早些年我有父母可以依靠，后來有她可以依靠。以前我覺得是她依附我，離不開我，現(xiàn)在她死了，我才知道是我依附她，除了繁重的農(nóng)活兒比不上我，其余的家務(wù)，我真是一點(diǎn)兒也趕不上她。我從前還說這是女人天生會做的，她們就適合干那些細(xì)碎的活兒。也許她也是被我給氣死的。我曾經(jīng)的那些觀念，比方說，我認(rèn)為窗明幾凈這種事情，就是老天爺安排給女人做的，女人的功能就是生孩子、干家務(wù)、孝敬公婆、聽男人的話。我的這些說法和做法，確實(shí)可以氣死人。

她會不會是因?yàn)樘鷼饬硕室馍怀龅诙€孩子？也或許她身體確實(shí)有什么隱疾，一個人直到死去我都不完全了解她的身體，可能我們這段婚姻里都沒什么愛情的成分，反正我們當(dāng)初也是經(jīng)人介紹就匆匆走在了一起，難怪從她的身體里，也只“掏”出一個屬于我們的嬰兒，這樣說來，那孩子應(yīng)當(dāng)算是我的幸運(yùn)兒。我和我的老女人，我們只能稱作陪伴對象嗎？隨便吧，如果是，那就是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呀，說起來，我也不被她所理解和珍愛，這全都在于我們對彼此的身心都沒有投入過多的關(guān)心。人生的后半截我們幾乎不交流感情了，每天的對話不超出三句。那樣的日子真枯乏。當(dāng)然，在這樣的山地上，也別追究什么熱烈的愛情了，在這兒生活的一群人，一對一對的人，是一只孤雁和另一只孤雁的依靠，我們只有陪伴，只有無盡頭的勞作，我們耕種的土地消耗了很多感情和精力——生存：只有這個是真實(shí)的。

但誰知道呢，也許她愛我就像愛這片土地，沒有表現(xiàn)熱烈的言語，卻每天一言不發(fā)地行走在土地的脈絡(luò)上，到死也死在了這片土地上。這沒準(zhǔn)兒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愛情，只因沒有歌頌，沒有贊譽(yù)，沒有靜下來梳理，它就顯得像一塊板結(jié)的土疙瘩，就仿佛她不曾愛過我，我也不曾愛過她。

對了，她埋在什么地方來著？

算了，隨便吧，總之是埋在這片大地上。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找到她的墳?zāi)梗o她上墳。

我們曾經(jīng)說過，死后就不要給對方上墳了，虛情假意的，沒什么意思。

死后她就是自由的了。

那邊的自由是什么樣子的？

我現(xiàn)在也是自由的。我們現(xiàn)在一個是人，一個曾經(jīng)是人。我除了孤獨(dú)，倒也沒有什么不好。

她孤獨(dú)嗎？

據(jù)說女人是不會真正感到孤獨(dú)的。感到孤獨(dú)的人永遠(yuǎn)是男人。如果根據(jù)另一片土地上的神話傳說，女人是從男人身上取下的一根肋骨變來的，那么，是男人失去了肋骨，而不是女人失去了肋骨。失去的那部分會以她自己的樣式成活，因?yàn)樗旧砭褪欠蛛x的這部分，是需要重新建立和圓滿的這部分，生命中天生就有抵抗巨大痛苦的能力，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失去者，始終是失去者。據(jù)說大部分女人孤獨(dú)一陣之后，那種感覺就會成為她普通情緒里的一種，像呼吸一樣自然并且離不開了。

眼下我可不就是那個實(shí)實(shí)在在的失去者嗎？她是我的一根肋骨，而我現(xiàn)在連這根肋骨都徹底沒有了，永遠(yuǎn)都看不見她了。

她埋在什么地方來著？

算了，不要想啦，隨便埋在什么地方吧。

看路……看著路走……睜大眼睛……不要摔倒……慢慢活動活動雙腳，就假裝我是在這兒散步。

眼下最緊要的是平平安安地活著。我不能生病，也不能摔倒了躺在床上當(dāng)一個廢物，那可就太悲慘了。我可不要那樣毫無尊嚴(yán)和質(zhì)量的生命。

我?guī)?5元錢。這些錢足夠一個老年人一天的花銷了。我反正也不買貴重的東西。

我要仰仗年輕人，無論他們今天愿不愿意幫助我，都要抱著這個希望仰仗、懇請他們。

現(xiàn)在這個村子里也許只有老年人居住了。我只能碰碰運(yùn)氣，也許誰家的兒子這個時候回來探親，他們會騎車趕集?，F(xiàn)在是春天，不是年輕人在家的時候。春天這里是一座空村。夏天也是。秋天偶爾不是，他們會回來收割糧食。如果他們在早春時播種完了才出去的話，秋天就會回來幾天。冬天晚期的時候，有些年輕人回來過年，我兒子偶爾一些年份會在冬天晚期的時候回來。他回來看看我活得怎么樣，估摸著我的狀態(tài)還不錯，就知道我還能再活一些年頭，就會每隔兩年回來一次。其實(shí)他就是回來看看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們把這兒稱為“空村”是有道理的，只有朝氣蓬勃的青壯年才能把村子住活起來，我們不行，老年人是沉在這里的“灰山石”。年輕人回來，就是看一看哪一塊“灰山石”快不行了，需要清理。

我真懷念過去那些和和氣氣的時候，生命力旺盛，熱鬧非凡，雖然貧窮。但貧窮的熱鬧有意義嗎？當(dāng)然沒有意義。身在當(dāng)時的人，可不會覺得那有什么意義。貧窮的熱鬧只對現(xiàn)在我這樣的老人的回憶有意義。這個時候我回憶那些艱辛熱鬧的日子，就像小時候盼過年一樣有感情。過去我們互相走動，過去我們還不老，過去我們也沒有想過出門打工，我們只辛苦種地，把多余的糧食運(yùn)到山下售賣，以此作為孩子們的零花錢和我們的生活費(fèi)。我們走路或者騎馬趕集，我們喝酒，也唱歌，過去我們的村子從不這樣寂寞。

現(xiàn)在我只能回憶那些好時候。那個年輕的我所經(jīng)歷的好時候，就像不是我所經(jīng)歷的，回憶起來顯得有點(diǎn)夢幻了。

看路，看著路走，可不能摔倒……我走了好幾圈了吧？假裝散步。假裝精力充沛，這樣如果等下請人幫忙，他們會認(rèn)為我的身體還健壯，沒有后顧之憂，就會對我伸出援手。沒準(zhǔn)我今天還能到山下吃一頓好的。

作為一個老人，剩下的本事就是回憶，回憶那些偶爾還能想起的往事和愉快幸福的時刻。

我是一個75歲的老人了，馬上，要不了幾年，對于我來說也就是打個盹兒的時間，我就80歲了。今天是我74周歲的生日。如果明天我還不死去，或者今天的中途在某個時候我沒有因?yàn)榧膊?、意外事故抑或饑餓而死，那也許我可以活過100歲。

100歲曾經(jīng)是我的夢想。也許是全人類的夢想。

現(xiàn)在長壽不是我的夢想了。

我目前的夢想是有能力自己走到山下去買喜歡吃的東西，像年輕時候那樣，把貨物馱到山上的家里。

即使這個夢想我也實(shí)現(xiàn)不了啦，不然呢，我干什么這么眼巴巴地、早早地跑到這個風(fēng)口上吹冷風(fēng)。我需要得到別人的幫助或者說是輔助，才能完成我這個不能算是夢想的夢想。我這個只能被稱作口腹之欲。人的一生難道不是都在滿足口腹之欲的路上嗎？即使有人已經(jīng)超脫到別的領(lǐng)域，要去建立什么精神世界，要去思考人生了，那他們也離不開吃飯和睡覺，他們總要吃飯和睡覺呀，只有被糧食填飽肚子的人才能更好地思考人生，建立精神世界。所有精神世界的上空都飄蕩著人世間的柴火炊煙。難道我說得不對嗎？我還不至于因?yàn)樨澇跃捅蝗俗分R一頓吧？罵什么呢？罵我嘴饞，罵我一個人現(xiàn)在終于可以享受獨(dú)食啦？那就罵吧。

我無法繼續(xù)往山下走，以我的體力，辦不到。

我必須有點(diǎn)兒耐心，死死地扛著風(fēng)，就算它要把我吹脹成一只大口袋。

對面一輛車也不來。

天其實(shí)也不亮，我也看不清楚路那邊來沒來車。

按我的計(jì)劃，是請人幫我把東西買了帶回來，或者如果對方愿意在今天這個時間突然放下戒心，放下幫助老年人的各種后顧之憂，不管不顧地硬要幫我一把，騎著車子，我們兩個飛一樣地跑到大街上，我飛一樣地買到零嘴兒，然后我們再回來，我從這里下車，再慢慢走回家，再在家里剝開那些美滋滋的食品，那就太好了?？蛇@只是我的計(jì)劃。一切還得看接下來我的運(yùn)氣是什么樣的。

對面一輛車也不來。我睜大眼睛，沒看見車。

我都不好意思告訴別人我喜歡吃果凍。那種做得像鼻涕一樣的東西，我兒子說的，像鼻涕，他一輩子都可以不吃。他當(dāng)時只是順手買回來的，可沒有想過或者他也不知道我會喜歡吃果凍。兩年前他買回來給我嘗到的，那味道可真好啊，有很多種口味，比人生的味道豐富和甜蜜多啦。而這個東西最早應(yīng)該是在十年前我吃過幾個，在某家的婚宴上。一個大男人喜歡吃這樣的東西，我真慚愧，但我真改不掉喜歡。我得保密。我必須對幫助我的人撒謊，我得告訴他，我是去山下的集鎮(zhèn)看一看我的一只腳，我得裝病，我得裝瘸，為了讓人相信，在路上我就找了一根棍子拄著。這當(dāng)然是有人愿意馱我下山的情況下才撒謊，如果不愿意，對方只勉強(qiáng)答應(yīng)幫我購買東西帶回來，那我就說，我家里過幾日要來一些小客人。我會坐在風(fēng)口上一直等他趕集回家，無論等多久。我知道他們下山就去喝酒，我知道，天不黑之前，他們不回來。

我必須保密，我愛吃果凍。

可我愛吃果凍嗎？我再自我確定一下：我愛吃果凍嗎？

它有很多種口味，都有什么口味？

它有很多種顏色，都有什么顏色？

它有很多種包裝，都有什么包裝呢？

天哪，我一樣也想不起來，那它是什么？除了它是甜的，那它是什么？除了它是甜的……它還能有什么意義？

我都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喜歡吃果凍。目前我還能想起來的東西可真少。這幾天我腦子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际俏覂鹤觾赡昵敖o我買果凍的回憶，剛才我還記得那些口味、顏色和對我的意義呢，剛才我還想著它的時候很感動呢，可就這一瞬間，我一樣也想不起來了，我有點(diǎn)恍惚了。我只記得它的名字。我兒子順手帶回來的孩子們才喜歡的玩意兒，我惦記它的最大原因可能是，他那個時候不再把我看作老爹、一個靠山，而是把我看作一個老孩子，要來照顧和哄我開心了——啊，但是，沒準(zhǔn)兒他是買回來哄他媽媽開心的。

眼下我只能自己去購買使自己開心的東西了。

果凍就一定是我喜歡的東西嗎？不一定。但也沒有別的東西令我感興趣了。我不喜歡玩手機(jī)，也懶得看電視，還懶得看書和報(bào)紙，更不會在網(wǎng)上購買東西。我沒有其他娛樂。一臺手機(jī)買回來也就玩幾天，然后就讓它在那兒一直閑著，有時候我想起來就去給它充電，為了某個時候，也許我兒子給我打個電話，一個月或者兩個月，它會響幾下鈴聲，就只有這個作用了。最近半年它都沒有響了?？赡茏罱肽晡覂鹤雍苊β?。可能它響了，我沒有聽見?？赡芩鼔牧?，接收不到外面的信號了。

兒子并不贊同我吃果凍，在電話里我跟他說，也許可以給我寄回來幾個果凍，如果他不嫌麻煩的話。他說他嫌麻煩。而且他特意提醒我不要再惦記那玩意兒了，怕我噎死。

我怎么可能粗心到吃個果凍能噎死自己的地步，除非我自己有心要這么去死。

一個人住在山區(qū)，尋死的方法至少可以有一百種。

誰也不會在生日這天弄死自己。

但現(xiàn)在如果我要告訴別人我喜歡吃果凍，這會是個危險(xiǎn)的令人警惕的笑話。所以我要保密。

醫(yī)生也確實(shí)說過（不知道為啥，這個事情我竟然記得這么清楚），老年人吃果凍有危險(xiǎn)，運(yùn)氣不好，或者吃相粗魯，某個不小心的意外，他們就像孩子那樣給噎死了。

今天早上起來有一會兒我確實(shí)感到挺孤獨(dú)的。但哪天早上起來我不感到孤獨(dú)呢？我人生的后半截難道不是每天都有不一樣的孤獨(dú)的內(nèi)容嗎？

我不會尋死。我是個遵循生命自然死亡主義者。當(dāng)然如果真的有意外發(fā)生，噎死在喜歡的食物上，沒準(zhǔn)兒也挺好呢，總比被石頭砸死好，總比摔死好，總比溺死好。我不擔(dān)心被食物噎死，要真這樣死了，那就死了吧，那就是我生命中注定的。

我這樣來來回回原地走了好幾圈了，為什么一直沒有車來？

真奇怪，天為何總是不完全亮開。

有馬蹄聲。還有緩慢的車輪滾動聲。我辨別出來，那是馬拉車，以前山下有些農(nóng)民用它拉桑葉。現(xiàn)在他們也會用馬車?yán)Ｈ~。一大車桑葉，還能再多乘坐一個人。拉車的要么是一匹壯馬，要么是兩匹驢子。

我耳力真好。

可要是那樣就壞了，山下那些人是出了名地冷漠，無論男女老少，他們那個村子的人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從來不幫助別人。除了他們自己一個村的人，概不外助。

一大團(tuán)影子在晨霧中逐漸清晰起來，朝我走來了。

我有點(diǎn)激動，就像久處黑暗終于等到太陽爬出山尖，即便我知道今天這種情況，我得到幫助的概率為零，我也很激動。我今天的狀態(tài)可不怎么好，拄著拐杖的那只手一直在抖顫，我都不知道它抖什么，人老了真?zhèn)模B自己的手都不聽自己的話了。我先前還刻意讓自己保持良好的狀態(tài)?？赡苁俏以谶@里來來回回地原地走，消耗了不少力氣。我真后悔，走到這兒時，應(yīng)該坐下來休息。

必須在心里事先演練一下要說的話，把它從心尖兒上滾一遍，才有把握讓接下來這個人聽了舒服，他（或者可能是個女的）聽起來才會感受到我的誠意。沒準(zhǔn)兒我說得尤其令人感動和可憐，他就算是山下那個村落的人，也會破了先例，幫我一次。

我清了清嗓子，臉上堆笑，打起精神，只等他靠近；我看見來人的樣子了，是個男人的打扮，也聽見他吼馬的聲音。

“您早啊?！蔽覝?zhǔn)備這么說。

“您早啊?！彼f。

是個女的。她搶先了我的話。雖然她的聲音偏向男性，可她是個女的。

她的車子空蕩蕩，只載了她一人。沒有拉桑葉。兩匹驢子拖著板車，她坐在板車的一邊。

呃，還不是拉桑葉的時候呢，這是早春，桑葉才從樹枝上蘇醒。她應(yīng)該是到山上來看她的某片蠶桑地，看那些桑葉的長勢。

果然讓我給猜對了。她說：“您是對面那個山坡上的人，我認(rèn)得。我住在山下那個村子，今天早上天不亮我就來這兒看看我的桑葉，因?yàn)橐院笪揖蜎]有時間來了，再也不會來了。您在這兒閑逛嗎？”

她可真喜歡說話。女人都擅長說話。

“哦不，我在這兒……”我竟然忘了剛才打的那些腹稿。

“您在這兒閑逛？”

“不，不是的。”

她咧嘴一笑，笑得臉有些變形了。

“我知道了，您在這兒等車，準(zhǔn)備請人載您到山下買東西。”

“這也看得出來嗎？”

“當(dāng)然，我這個時候看什么都準(zhǔn)。何況您的臉上可都寫著呢：要去山下買東西?！?/p>

我摸摸自己的臉，她撲哧一聲笑出來。

“是的，”我說，“我準(zhǔn)備下山去買東西，可您看，我都走不動了。我老了?！?/p>

“您不用跟我解釋這么多，我知道您走不動也老了。一個人在最后的時刻總要了結(jié)一些事情，隨便什么愿望都會去了結(jié)的?！?/p>

“最后的時刻？”

“是呀，最后的時刻，您不知道嗎？”

“您這口氣說得像是我們要死了?！?/p>

“難道您不知道我們要死了嗎？”

“我不知道。”

“您是不是害怕死？”

“那不，恰好相反。”

“這么說，您盼著自己死?！?/p>

“也不完全這樣?！?/p>

“我明白了，您隨便自己死不死，我無所謂。”

“是的，大概是這種意思。您覺得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嗎？那我現(xiàn)在算什么呢？您又算什么呢？”

“也許算個鬼?！?/p>

“哈哈哈?！?/p>

“哈哈哈。”

“您真豁達(dá)?！?/p>

“您也是。我來看看我的桑葉?！?/p>

“我知道，您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這是您的最后愿望嗎——來看看桑葉？如果沒有開玩笑的話，您是到這兒來了結(jié)這個心愿的?！?/p>

“我來看看桑葉的長勢。您想說我是勞碌命。我就是勞碌命。本來如果今天我還不死的話，明天我會像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樣，乘著我的馬拉車到土地上鋤草?！?/p>

“每一天，是嗎？每一天?！?/p>

“對的，每一天，我曾經(jīng)重復(fù)著幾乎一樣的勞動。每個季節(jié)重復(fù)撒播同一類種子，收獲與其他年份里收回家的差不多類似的糧食，每天走在這些山道上，每天我的兩匹驢子在馬拉車的前方拖著我?！?/p>

“呃，聽出來了，您很懷念那些日子?！?/p>

“當(dāng)然，我很懷念。我一邊覺得累，覺得現(xiàn)在終于可以解脫了，又一邊還在懷念。您沒有可懷念的嗎？”

我想了想，一時不知道有沒有可懷念的，也許太多了，也許一樣也不存在。于是我對她搖了搖頭。

“您是不是覺得自己還沒有死？”

“是的。我可一點(diǎn)兒不覺得自己怎么了?！?/p>

“那您是認(rèn)為我在撒謊誆您？”

“您多心了，我不會這樣想，您不至于跟一個陌生人開玩笑（即使您知道我是這個村的人，但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只是會稍微想想：也許您的感受有時候不那么準(zhǔn)?！?/p>

“是的，這倒是，我的感受可能也不那么準(zhǔn)，就像當(dāng)時我的丈夫生病的時候，我以為他最少還能活一年，誰知他病了三天就死了?！?/p>

“嗯對，人算不如天算?！?/p>

“是呀?！?/p>

“您一定和丈夫關(guān)系很好?！?/p>

“難道您不和自己的女人關(guān)系很好嗎？”

“啊，是的，是很好的吧。她去年已經(jīng)死掉了?！?/p>

“‘很好的吧，聽上去很勉強(qiáng)呀，不過人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的，沒有什么關(guān)系是百分之百好的，有時候，也許您只是依賴她幫您干了點(diǎn)活兒，就像我也總是依賴自己的丈夫可以幫忙扛回100斤的桑葉。我就扛不動那樣的重量。”

“聽上去有點(diǎn)兒殘酷和令人傷感，但，大概是那樣的吧。我也時?；貞浰绾巫黾覄?wù)，我有時候就恨不得她多活一段時間。她的家務(wù)活兒干得還真不錯。”

“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可不會按照您的需求來，該死的時候就死了吧。人不管怎么依賴別人，最后都總是自己一個人去死。沒準(zhǔn)兒一個人也活得下去的。您不試試看嗎，多活一些時間看看，到底您一個人活不活得好。我可是一個人活了差不多30年呢。我是個年份很久的老寡婦了，就像一杯老酒那樣，年份很久了?！?/p>

“哈，您愛說笑?！?/p>

“生活嘛，要盡量活在笑聲里?？奘呛苋菀椎氖虑??！?/p>

“我們這是第一次見面。以前我也見到一些山下的農(nóng)人，可沒有見到您呀?！?/p>

“人算不如天算。現(xiàn)在不是見面了嗎？作為來這兒幫助您的人，像是互相度化的人?！?/p>

“嗯，人算不如天算?！?/p>

“人的緣分很奇妙。有時候他們會安排一些陌生人，像神跡那樣，來給我們照耀那么一下。”

“我說的意思也就是這種意思?！?/p>

“這么說來，我們兩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算是人了?！?/p>

“大概還算半個?！?/p>

“哦，哈哈，還沒死透?！?/p>

“趁著最后的時機(jī)來了結(jié)我們——不，是我自己——我的心愿。真高興在這兒遇到您。”

“難怪今天早上起來我尤其感到孤獨(dú)。”

“是這樣的，我也是這樣的。今天早上我也尤其感到孤獨(dú)。”

“難怪我在您之前一輛車子也遇不著?！?/p>

“當(dāng)然，但您至少看見一些模糊的影子過去吧？我可還能聽見他們的摩托車的聲音呢，‘轟轟轟的，有一會兒我專門坐在路口聽了好久，畢竟以后可能也聽不見這些了。”

“噢，我沒有聽見?！?/p>

“奇怪，為什么呢，難道我聽到的都是回音嗎？”

“我確實(shí)沒有看見什么影子，也沒有聽見任何車子的聲音。除了您的馬拉車。也許我們應(yīng)該叫它驢拉車?！?/p>

“不，它就是馬拉車。以前拉車的馬累死了。為了紀(jì)念它。”

“噢。”

“那您是準(zhǔn)備搭我的車子嗎？”

“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我心想。

“您下山真的只為了買吃的？”

“是的?！?/p>

“像您這樣在這個時刻還惦記著吃的可不多見，心態(tài)好的人才能有這樣的福氣吧，您看像我，就不能做到這些。您準(zhǔn)備下山去買什么？”

“果凍?！蔽揖谷幻摽诙?。我應(yīng)該保密的。女人真麻煩，她們總讓我不好意思對她們?nèi)鲋e。

“您想噎死自己嗎？”

“當(dāng)然不是。”

“我開玩笑的，您是個心態(tài)很好的人?！?/p>

“您不是說我們快死了嗎，既然這樣，我干什么還要噎死自己?！?/p>

“您不會死，是我看錯了。至少您今天還不會死，明天也不會，后天也不會。也許您還能活到100歲呢。既然您的耳朵里還沒有聽見回音，您的眼睛也沒看見飄蕩的影子，那就還不會死去。我也搞不清為何在這個時刻會遇見您。也許這是我們的緣分，就像您說的，互相度化，老天爺安排我們兩個孤獨(dú)的老年人，一個可以在陌生好人的陪伴下死去，一個可以在陌生好人的鼓勵中活下去。我不是說了嗎，我可是一個人也活了很久很久，是個年份很長的老寡婦了?！?/p>

“是呀，您真了不起，您一個人挑起了生活?！?/p>

“您也可以的。畢竟您比我更有力氣和膽識。”

“我有時候很脆弱，我懷疑我不如一個女人堅(jiān)強(qiáng)?！?/p>

“不會的?！?/p>

“我都不認(rèn)識您。要是早一點(diǎn)兒認(rèn)識就好了，沒準(zhǔn)兒我們可以成為最好的朋友?！?/p>

“還是現(xiàn)在認(rèn)識最像是一件善緣，男女之間的情誼，總是會受到過多的指責(zé)和懷疑，時間長了也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像現(xiàn)在這樣，點(diǎn)到為止最好?！?/p>

“也是，也對。”

“您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就很好，照這個樣子，活到100歲沒有問題。”

“您在鼓勵我活下去?！?/p>

“不用客氣，沒準(zhǔn)兒我是害怕一個人靜悄悄地死去，所以找點(diǎn)兒話說，掩飾我的恐懼或者悲傷。跟您說了一些話，讓我的心情不那么低沉了?！?/p>

“是呀，早上我還特別難受呢，就好像我今天就要死去了一樣。現(xiàn)在我好受多了。既然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那么，讓我們來感謝老天爺?shù)年P(guān)照，您在最后到這兒了結(jié)心愿的時刻，還能順便幫我這個和您一樣孤獨(dú)的可憐人，這一切都是老天爺讓您在最后再結(jié)一次善果。您這一生吃了不少苦頭，幸運(yùn)的是這種日子要結(jié)束了，既然注定要在今天死去，那就今天死去吧，順從天意，從此以后，您就不用再吃苦頭了，您會得到老天爺?shù)膼?，就像他這次還特意給您安排了行善的機(jī)會，您會得到賜福的。”

“您搭車的借口說得真感人，說得我都差點(diǎn)想哭了?！?/p>

我臉一紅。確實(shí)，為了搭車，哪怕這可能不是一個大活人的車，我也愿意對她說一些好聽話。畢竟也許眼下，也只有她這樣的人不害怕?lián)?fù)風(fēng)險(xiǎn)，還愿意對我伸出援手。

“上來吧?！彼f。指了指車的另一半。

我坐了上去。

車子一顛一顛，顛得人有點(diǎn)兒昏昏欲睡，就像坐在一塊凹凸不平的云彩上，冷風(fēng)嘩嘩地灌入嘴巴。

就是這股冷風(fēng)把我給吹醒了一點(diǎn)兒，忽然開始為難，我下山的車子有了，上山的車子還沒有著落，于是我就對她說：“我上山怎么辦？”

這句話說得可真沒有頭腦，說出來我這一生大部分時間都依附著我的父母和妻子生存的真相，說出來我今后獨(dú)自生活的狀態(tài)哪怕活到100歲也注定還是要磕磕絆絆。

她睜著眼睛對著我發(fā)呆，一句話也不透露。她坐得僵直像一塊石頭，連眼珠子都沒有轉(zhuǎn)一下。我才明白，其實(shí)這已經(jīng)是一雙死者的眼睛了，她不再像先前那樣彌留，進(jìn)入了寂滅。被死者的目光照耀，我這還是第一回經(jīng)歷。我知道從她的嘴巴里將不會得到半句話，在這最后的時刻，她需要的就是享受死亡的寂滅，那寂滅的氛圍可能是人一生中最寶貴的時光。人出生時不由自主地哇哇大哭，死時終于可以一言不發(fā)。

把她眼睛合上，把她放平躺在板車上，面向天空，而不是讓她的頭高于自己的腳。這是有說法的。死者的腦袋不能高過腳尖，否則她看見自己的雙腳就會記起曾經(jīng)走過的路，而她走過的路在自己的家里最多，所以，如果她的眼睛還能看到腳尖，往后她就還會熟練地回到之前的家里，深更半夜的，就像還生活在那里一樣，這兒翻翻那兒走走，搞得她那些子孫被攪擾和驚嚇，夜不能寐。我讓她去看見天空，去看見她自己的天堂。也許這會兒她已經(jīng)在天空的某個高處向下俯瞰著自己的肉身，以及我：一個老掉牙的陌生老人或者也許是陌生老人的孤獨(dú)靈魂同坐在馬車上，像是奉送她最后一程。

馬拉車的行走聲，像一曲飄浮動蕩的安魂曲，我又開始昏昏欲睡。依附著這樣一種陌生緣分，像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緣分，她在享受她的寂滅，而我滿腦子都是山下那些美好的食物，對那些食物滿懷想象和期待，就似乎我還能吃它們到100歲。

我就乘著這輛運(yùn)尸車或者是運(yùn)魂車，往山下去。

至于待會兒到了山下，買了東西如何回家，如何尋找回來的車子，我可就顧不上考慮了。我總還有一些好運(yùn)氣吧，只要活著，就一定還保存著一些好運(yùn)氣。難道活人還不如死人通情達(dá)理嗎？難道我們還真的只有到了快死的時候，才敢去幫助自己的同類嗎？活生生的人們，總不能一直眼睜睜地看著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頭子坐在一輛空空的馬車上。我不相信在這片土地之上，就沒有一輛年輕人的馬車，勇敢地把我從山下運(yùn)回山中。我總不會運(yùn)氣那么差吧。

這會兒天還沒完全亮開。也許這樣的天色是專門給這位善良的女人準(zhǔn)備的，假如是那樣的話，也許今天的天空就一直不亮開了。瞧瞧她的眼睫毛，開始變成灰色。

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也許所謂善緣，就是完全不需要知道和保留對方的名姓，在哪里相識便在哪里分別，在哪里開始便在哪里結(jié)束。反正大地之上的人們，最終是沒有名字的。

我沒有遇到一輛對面來的車，也沒有聽見身后有車跟上來。但是無所謂，到了山下，那兒車多人旺，會有更多的選擇。如果實(shí)在沒人肯幫我回家，那就花一點(diǎn)兒錢，雇一輛摩托車——當(dāng)然啦，因?yàn)槲沂莻€老年人，司機(jī)會索要一大筆錢，其中一部分作為保險(xiǎn)費(fèi)。

可我總共也只帶了35元錢。

“駕——”我說。

兩匹驢子跑起來了，它們的腳步“踢嗒踢嗒”，像一陣雨；我的腦袋在脖子上一蕩一蕩的，像漂在水面上的一個老南瓜。

作者簡介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自由撰稿人。已出版小說集六部、散文集三部，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獎項(xiàng)。

［責(zé)任編輯 黑 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