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光 宋琳
黃家光:宋老師好。屈原在《天問》中曾對創(chuàng)世神話和天地自然做了最初的究問,開啟了詩歌中獨特的傳統(tǒng)。在《〈山海經(jīng)〉傳》中您也有意從創(chuàng)世神話出發(fā),選擇從燭龍開始,而沒有選擇我們更熟悉的盤古,是因為盤古這個形象見諸載籍為后起,而燭龍見于《山海經(jīng)》為更古,畢竟您在人物選擇上,并未單純限于《山海經(jīng)》?或者,我想,也許是盤古的形象過于“擬人”,您也許想從非人格的形象出發(fā)?
宋 琳:屈原無疑是以詩的方式探究創(chuàng)世之謎的第一人?!短靻枴分械那笆栔校T如:“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初作之?”都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世者這一“初始的觀念”。而且屈原也寫到了燭龍——“日安不到燭龍何照?”只是祂在他那里似乎沒有獲得創(chuàng)世資格。我在《迎神曲》中有一節(jié)詩是向屈原致敬的:“……屈子,嘆息的天才,向著初始叩問,/也向著無限……”
在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中,盤古流行最廣,“盤古開天地”之說幾乎無人不知。但盤古之名的確是后起的,始見于三國時期徐整的《三五歷紀》:“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生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 盤古(又稱盤王)也是西南地區(qū)苗、瑤、侗等民族傳說中的創(chuàng)世神,很可能徐整是從少數(shù)民族歌謠(如“開天辟地歌”)中采用了這個稱謂。后來舊題梁任昉所撰《述異記》說:“盤古氏,天地萬物之祖也,然則生物始于盤古?!辈攀顾鳛閯?chuàng)世神的地位確立下來。至于徐整《五運歷年記》所描述的“盤古之君,龍頭蛇身,噓為風雨,吹為雷電”,顯然是《山海經(jīng)》中燭龍(燭陰)形象的翻版,比較《大荒北經(jīng)》“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及《海外北經(jīng)》“鐘山之神,名曰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身長千里”這兩處想象力驚人的描寫,便知后者乃是從前者演化而來。又《西次三經(jīng)》說:“鐘山(之神)其子曰鼓,其狀如人面而龍身?!薄肮摹迸c“古”同音,所以,如果我們猜測盤古是燭龍之子也不是全無根據(jù)。卡西爾在其神話學著作《語言與神話》中說:“在詞語的這種‘同源形似現(xiàn)象(paronymia)之中,存在著全部神話的根源?!?/p>
我以為燭龍最具有創(chuàng)世神資格,而盤古作為燭龍的變體,關于他的“垂死化身”(見《五運歷年記》)之說是很符合宇宙和萬物創(chuàng)生的“發(fā)生學原理”的,宇宙和萬物都是在創(chuàng)世神之死這一偉大的自我獻祭時刻產(chǎn)生出來的。我受此啟發(fā),在《燭龍》這首詩中重演了那個創(chuàng)世的瞬間。應該承認,我是將衍生神話中的盤古與原初神話中的燭龍復合了。我比較傾向于自然神話學派的某些觀點,即每一種神話都以某種自然現(xiàn)象為核心或?qū)嶓w,原初神話尤為如此,例如《圣經(jīng)》中的造物主耶和華,曾經(jīng)是一個不具人格的火山神(參見弗洛伊德《摩西與一神教》)被崇拜。燭龍之死與宇宙創(chuàng)生的同步性表明他是一個神話學者烏西諾(Usener)觀念中神祇概念最古老階段的“瞬息神”,我在作為送神曲的詩集最后一首《合唱:天梯》中寫道:“沒有瞬息神的誕生那關鍵的一秒,/空間在哪里生長?”即是將燭龍視為瞬息神加以謳歌的,這也呼應了另一個神話學者漢斯·沙勒(Hans Sch?rer)的觀點:“從毀滅和死亡中產(chǎn)生出宇宙和新的生命。新的創(chuàng)造是在整個神性的死亡中誕生的?!保ㄞD(zhuǎn)引自米爾西·伊利亞德(Mircea Eliade)《宇宙創(chuàng)生神話和“神圣的歷史”》)
燭龍的身體化為日月星辰、山川風雨等等,乃是創(chuàng)世神“精神流溢”的象征,此一創(chuàng)世類型與澳大利亞神話中的部落圖騰走完生命行程后,“精疲力竭”,自行化為山巒、樹木和動物等是同構(gòu)的。(參見〔俄〕梅列金斯基《神話的詩學——古老的創(chuàng)世神話》)燭龍又稱燭陰,而燭陰其實是一個隱喻,即燭照九陰。烏西諾認為“瞬息神”是方生方滅的,而宗教意識的最高境界有待“人格神”概念的形成,“瞬息神”這一原型意象產(chǎn)生于直觀:“在絕對的直接性中,單個的現(xiàn)象被神話了,這里沒有絲毫牽扯到哪怕是最初步的類概念;你看見了在你面前的那一個東西,那個而非其它便是神了?!保ā渡竦o名稱》)在古希臘,赫西俄德的《神譜》中的奧林波斯諸神已然屬于“人格神”,然而即便是從被割掉的生殖器中化生出巨人族提坦的天神烏拉諾斯,也還不是創(chuàng)世神。柏拉圖在《蒂邁歐篇》中提出“宇宙的創(chuàng)造者”概念,并認為眾神和眾神的后裔都是這個原神創(chuàng)造的,這個原神并無名稱,但其性質(zhì)與一神教的造物主已很接近。我演繹的燭龍不是一位造物主,他與火山神時期的耶和華倒有幾分相像。有趣的是,聞一多考證說,“鐘山之神燭龍即祝融”,而“祝融是一條火龍,所以又……成為火山的神”。(《伏羲考》)他自毀其身,以成就萬物,那個神性播撒的神圣時刻,與《蒂邁歐篇》的原神創(chuàng)造宇宙的計劃,“在宇宙中心安放了靈魂,靈魂從那里擴散到整個宇宙,又使之包裹整個宇宙的外表”,是同一種過程。
黃家光:您在此處似乎劃分了人格化的創(chuàng)世神和作為演化源頭的瞬息神,這讓我想到馮契先生講中國哲學史時候,宇宙論上區(qū)分“或使說”和“莫為說”,前者認為有一個人格神使世界如此,后者接近于說自然是無為自化的。但他相信后者可以導向唯物主義,不過您似乎是想回到某個更具有神性的源點。這在我看來是很有意思的分歧。聯(lián)想到這個,是因為在您詩集中,我似乎看到一個從神話時代到歷史時代的演變,這是一個從“迎神”到“送神”的過程。某種程度上,是否可以說,這是對歷史時代的反思呢?
這又讓我聯(lián)想到去年和一個朋友聊到的一個話題。我們覺得,中國之所以沒有(神話)史詩,是因為它所能實現(xiàn)的大部分功能,如大事記、共同體想象等,我們以六經(jīng)代之,某種程度上,我們過早、過度的歷史化了,使我們跳過了“史詩”階段。也許我講的有些雜亂,但都是圍繞“神話”與自然化的“歷史”之間的關系展開的,我覺得這是您詩中隱含的一個脈絡,而您似乎認為,神話不應該被歷史如此這般吞噬掉。不知您是否認同我這種理解?
宋 琳:歐洲中世紀哲學的宇宙論也分為“天賜”和“自然”兩種,可與馮契先生的說法對應。中西哲學都不承認自己是“神學的婢女”,要求自立門戶,找到最高等級的概念“道”和“羅格斯”來命名第一因,這與神話和宗教的出發(fā)點是一致的,不過在認識論上往往越往后,越傾向于科學和理性。唯物主義是最徹底的無神論,影響深遠,這里不能多談。郭象注莊子,提出“獨化”論:“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外不資于道,內(nèi)不由于己”。他的獨斷實與莊子以寓言方式對待世界的態(tài)度相悖,更與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邏輯關系相悖。所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體現(xiàn)了一種神話思維,是對開端之謎的神話式描述。而如你所說,“回到某個更具有神性的源點”,這一沖動更多地取決于對神話價值的重估,德國浪漫主義者早就認識到神話“是人類文化的主要源泉,藝術、歷史和詩都起源于神話”。(卡西爾《國家的神話》)謝林甚至將神話提升到一切哲學的頂點的高度。在中國,神話書寫被歷史敘事所取代始于周朝,在周人的觀念里,發(fā)生了從尊神到尊王的變化。孔子曾如此評價這種變化:“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保ā抖Y記·表記》)周人棄絕殷商的人祭制度,同時將殷人信奉的“帝”替換成“天”,又代之以通過新的歷史敘事塑造出的圣王,最終使上古神話湮沒無聞,這種弒神運動簡直比人祭還要慘烈,且影響深遠。
我認為從神話時代到歷史時代的演變是文明衰弱的過程,物質(zhì)生活的進步并不能挽救文明的毀滅。與巴別塔變亂相似,“絕地天通”后,從“恒先”分離出歷史時間,用第二次“創(chuàng)世”否定第一次創(chuàng)世,這樣一來諸神遭到了徹底的放逐?!秶Z·楚語下》所載“昭王問于觀射父”中,觀射父認為人神雜糅是“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造成的,重和黎的絕地天通是要回到“古者民神不雜”的“舊?!?,他的敘事顛倒了在先的和在后的,歷史的詭計經(jīng)常重復這么做?!吧裥缘脑袋c”在楚辭開創(chuàng)的南方詩歌傳統(tǒng)中隱約可見,它以瑰麗的神話書寫抵抗來自北方的歷史化進程?!短靻枴肥菢藴实氖吩?,敘述了遠古諸神的故事,而帝王世紀從夏后啟開始,亦本于民間傳說,只字不提被北方推到最高地位的軒轅黃帝,是頗值得玩味的。而如今這一中斷太久的傳統(tǒng)的接續(xù),恐怕需要幾代人的努力?!丁瓷胶=?jīng)〉傳》以迎神開始,以送神結(jié)束,我在序言中說過,是模擬《九歌》的儀式。過度歷史化之后,完整重現(xiàn)神的在場是不可能的,只能利用原型片段,恢復人與神的對話。我重寫神話是想讓長久湮沒的東西回歸詩的言說,我贊賞米沃什的態(tài)度:“因為在先的必須在先?!?/p>
(《關于神學的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