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方式（組詩）

卞云飛

火焰

我已畏懼再去描述火焰的特性

當途經(jīng)諸多愛的熱烈與跳空

當在千里之外的長江北岸，以一根火柴的

孤單

燃燒至中年

火焰已成為昨日煙花

可千里之外，你也是一朵孤單的火焰

同樣在看破煙花的瑰麗與失滅之后

我們有點像兩朵不甘凋謝的玫瑰

在這夜幕籠罩的世界

如果可以跳出各自的時空

會不會殊途同歸

殺羊

與羊?qū)σ?。發(fā)現(xiàn)它眼睛里的青草坡

和青草坡上浮動的白云

有愧的時候，就對它

做做懺悔，順便撈起些許沉落于心底的

柔軟

——我不說話，它也不回答

是的。柔軟和沉默容易被冰冷的刀片

刺破，再熱乎乎地抽出來

角斗士

在靈魂覺醒前，塑造出鋼鐵之軀

以此來抵御外侮，呵護柔軟之心

在白紙黑字之間，聆聽萬眾歡呼

并以吶喊回復(fù)活著的偉大

不屈的靈魂活在歷史、當下與未來

活在個體、群體與世界

靈魂終將反叛一切，在個體、群體

與世界中

腹背受敵，并將鋼鐵之軀一步步

逼往

懸崖峭壁之上

常在夢里凌空飛翔，與心愛之人

欲說還休

翌日又輪回至現(xiàn)實中，成為偉大的角斗士

成為靈魂所不屑的奴隸

雨中幻象

呆立許久。這三月的雨

從一滴

又一滴……無數(shù)滴

鳥鳴在這僻靜林間成為防空警報

旋即又被雨包裹著

一枚枚重重落下

在它們自身制造的信仰的大地上

炸出一個個瞬間閃現(xiàn)與毀滅

美麗與殘酷之坑

若不是這林間僻靜產(chǎn)生的巨大安全感

若不是這林間道路上人設(shè)的黃實線

將現(xiàn)實引向彎道未知另一面

我甚至懷疑這內(nèi)心的緊張與恐懼

是不是來自

風(fēng)中那些戰(zhàn)機般墜落的樹葉

在場的方式

每日向東，來回穿梭揚州城

進入甘泉路。數(shù)百年已過

胯下的電動車轉(zhuǎn)世回常遇春的戰(zhàn)馬

左沖右突，踏過粉妝巷頭

發(fā)現(xiàn)每日往返于此的勇猛

不過為換得明日之生存

黃昏，和詩人路東對話

游戲，也可成為生活中批判意識

在場的方式

是的。這是于煙波浩渺中讀出的

欲罷不能。這是多么好的藐視或不屑

化作魚。游歷廣陵二十余載，依然

熙熙攘攘

其實，人生即游戲，窮極所能打造的

終將交給寂滅

一支蘆葦

烏云滾滾而至。長江對岸的山麓

儼然淪為天地之間一道裂縫

江堤愈發(fā)漫長。我沒有去意

目光所及處一叢叢蘆葦

一叢叢空心的，剛剛度過了端午

抵達夏至的蘆葦

已然朝一個方向老去

此刻，迅疾的風(fēng)正將它們一次次摁倒

正當我為其中一支要被折斷擔(dān)心時

它在一片齊刷刷的白光中

再次立了起來

尋柳如是墓不見

初見虞山，桂花零落，菊花尚未蒙霜

你投池的漣漪仍在利生兄的茶盞里震蕩

梅花綻放是明末清初的事情，也是接下來

將要發(fā)生的事情

在這錯誤的時間，我責(zé)怪錢郎

未能護你周全，責(zé)怪我欠了幾分誠意

我拉住一枝梅樹的衣襟，趁夜色

輕輕吻了它

冬日月季

這是她的花園。整個早晨我將它們

逐個扶起

并向她打聽它們的名字

艾佛的玫瑰、暮光之城、莫奈、蜜蜂之戀

切花朱麗葉

哦，我快記不住了

這么多盆異域的月季被一夜寒風(fēng)刮倒

剩下瘦干的枝條、堅硬的刺

——忽想到來年我們還將在這里

手背上的劃痕

就有了春天的喜悅

不惑之獲

四十不惑最大之獲，發(fā)現(xiàn)

石頭就該是石頭，不可給它鑲上一顆心

更不可讓它墮落人間

——這毛糙的石頭，闖入人間，被愛情所殺

被文字救贖

現(xiàn)在他要每天打開身體的柵欄

放出那些給他帶來不堪的野獸

它們是老虎、豹子、狼，偶爾也會是小鹿、

羚羊

它們奔跑在他出生與老去的路上，途經(jīng)

渡口與寺廟，黎明與黃昏

這些都是他靈魂暫歇的驛站，這些令他

多么熟悉又陌生

他知道，唯有文字與長跑無盡的打磨

才能安慰那永世孤寂的心

蜀岡的梅花開了

不喜歡人群，和人群里的我

喜歡在一個寫生者的畫筆下

著彩色運動衣，像一只離群的蜜蜂

悄悄地來

每年以跑步的形式

來十五公里，回十五公里

來一身汗水，回一身汗水

以此區(qū)別于其他人見你的方式

以此感謝你為我綻放的美好

使我憶故人，輕傷懷

這么多年，我把肉身的粗糙磨礪成

你枝干的樣子，其用意

你知道

我不會說出為什么

——我的幸福來自哪里

——我的幸福來自失去

我失去嬰兒的搖籃，母親的懷抱

正如失去老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我在間斷思索，又在果斷回答

我進而想起坐在夕陽下的門檻上

陪我扒飯的小黑狗，和一條又一條

足夠我快活一整個夏天的小河流

我被迫成年，被迫理想，被迫懷疑

離開教室，村莊，小鎮(zhèn)

我愈發(fā)爭強好勝就愈發(fā)痛苦，只有擁抱

無數(shù)個夜晚幻想愛情無比幸福

我繪下生活的藍圖，逐一填充

房屋、家電、車輛、女人和孩子

同時，我染上了幸福的焦慮

和苦澀的憂郁

我在某個中年的鏡前多次用力拔出

那根刺眼的白發(fā)，并把它丟棄

（它極像我耗盡半生得到又失去的一切）

我越過不惑的溝壑提前知曉天命

拋卻理想去擁抱孤獨

像擁抱一具美麗的胴體

我渾然已知故我今我在無意義的軌道里

日復(fù)一日走向人世末端

但我已然習(xí)慣緘默——仰看星光微弱

我不會說出為什么而活

避雨

臨近正午的天空昏若傍晚

幾道電光后，雷聲咔嚓劈下

一只驚慌失措的小鳥從陽臺

撞進我的房間

相對外面惡劣天氣，這次

它選擇了人類的屋檐

我們幾乎在同時發(fā)現(xiàn)了對方

它急忙返身飛回陽臺

我并不想給它增加更多驚慌

而保持了原有的狀態(tài)

就這樣，它在陽臺，我在房間

仿佛相安無事

仿佛，我只是比它早一步躲進這

人類居所避雨的鳥一樣

余生

海子說“從明天起……”

哦不，他顯然是說已來不及

從無數(shù)個過去走來，一切如夢幻泡影

一切即將過去，已沒有什么

想不開放不下

對于傷害，我坦然接受

對于被傷害，我深表歉意

我不會再醉酒，更不會酒后失聲痛哭

我也不會站在權(quán)勢或勝者的一邊

我早已習(xí)慣以我的方式去感恩和懺悔

并提前知曉天命

如今，這余生的每個白天夜晚

我只在乎與你的每一刻

我還是喜歡這樣和你對坐，默視不語

——茶在陶壺里冒煙

貓在一旁打著呼嚕，陽臺上眾花

靜靜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