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國康
《永州八記》首篇《始得西山宴游記》之西山,位于愚溪之畔,《鈷鉧潭記》之鈷鉧潭,《鈷鉧潭西小丘記》之西小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之小石潭,均在愚溪下游。這四記可稱為《永州八記》前四記,均寫于元和四年(809年)九月二十八日之后的一個月內(nèi),且與愚溪密不可分。發(fā)現(xiàn)了愚溪之美,“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保ā队尴娦颉罚┯谑?,柳宗元從河東城南龍興寺搬遷至河西愚溪風景最優(yōu)美的鈷鉧潭畔“愚堂”,購買西小丘及愚泉,構筑“八愚”勝景,并寫下《愚溪詩序》《八愚詩》(已佚)。元和七年(812年),柳宗元的游蹤從愚溪下游擴展,至南有瀟水中的袁家渴,岸邊的石渠、石澗,至北有小石城山,分別寫下《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小石城山記》,即《永州八記》后四記。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仁智之樂,在乎山水間也。從站在東山西亭發(fā)現(xiàn)西山之“怪特”,到尋訪愚溪風光“尤絕者”,《永州八記》中的八處景觀均是游覽中發(fā)現(xiàn)的,逐一記載為文,借景抒情,寓情于景,賦予山水人格化,成為中國古代山水游記的開山之作,被譽為“中國山水游記王冠上的明珠”。每篇不過兩三百字,短小精悍,朗朗上口,妙筆生花,具有獨特的審美取向,成為中國人的一種精神追求;“從而使人與自然相親相近,并互相激化和照亮。”遷居愚溪是柳宗元永州十年的重要轉(zhuǎn)折點,是貶永前期、后期的分界線。從“瀟湘客”到“永州民”,愚溪是柳宗元的精神家園。1000多年過去了,《永州八記》與愚溪相輔相成,相互輝映,“八記”原址景觀仍歷歷在目,清瑩、秀澈的愚溪依舊美不勝收,成為廣大游客學者的打卡勝地。
我從1986年至2020年發(fā)表過五篇關于《永州八記》的文章,還在拙著《古城古韻》中對“八記”做過綜評,并逐篇進行今譯、簡析。而今再次品讀《永州八記》《愚溪詩序》,又有不少新的感觸。
永州位于湖南南部,瀟湘二水在零陵蘋島攜手相會,這就是瀟湘之源。永州南部為南嶺山地,北部為丘陵盆地,山多石灰?guī)r,屬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溪流縱橫,氣候?qū)贌釒Т箨懶约撅L濕潤氣候,適宜各種動植物生長。柳宗元在《永州韋使君新堂記》中描寫:
有石焉,翳于奧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貍鼠之所游,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為穢墟。
新堂在永州府衙后面。府衙近郊,尚處于原始荒蠻狀態(tài)。元和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柳宗元在東山法華寺西亭發(fā)現(xiàn)了西山之“怪特”,“逐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通過勞動開辟體驗美的境界,“得西山后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鈷鉧即古代圓形的熨斗,西南方言指釜鍋,鈷鉧潭是愚溪的一個深潭。鈷鉧潭西二十五步,魚梁上有丘,“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這就是西小丘。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即小石潭。這四處景致是在極短時間內(nèi)連續(xù)發(fā)現(xiàn)的,“筆筆眼前小景,筆筆天外奇情”。獨具慧眼的柳宗元,在永州之野發(fā)現(xiàn)了山水之美,用丹青之筆描繪山水神韻,正如陳友康教授所言:
經(jīng)過柳宗元的發(fā)現(xiàn)、改造與提升,而使其山水風物乃至整個永州從蠻荒草野之中升騰起來,以光彩照人的形象呈現(xiàn)于審美領域和中國文化領域。(《永州山水詩文:自然美的發(fā)現(xiàn)與提升》)
《小石潭記》入選初中語文教材,令人百讀不厭。開頭“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心樂之”。接著描寫小石潭的特點,水清、石多、樹密、藤柔,宛然一幅清新質(zhì)樸的風景畫。然后勾勒“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運用中國水墨畫的“空白”藝術,通過游魚來體現(xiàn)水的存在,魚影反映水的清冽。欣賞“似與游者相樂”的魚,似乎心情是愉悅的。然而目光遠移,小溪像彎曲的北半七星,又像蜿蜒而行的蛇,“明滅可見”。小溪兩岸像狗的牙齒一樣相互交錯,不知它的源頭在哪里。這一觸景生情的轉(zhuǎn)折,掀起內(nèi)心深處的抑郁。最后,“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小石潭的美景使柳在精神上暫時得到慰藉,但一聯(lián)想到自己遭貶受辱,“囚居”的孤寂之感又涌上心頭。此情此景怎么不感到神凄骨寒?那“如鳴佩環(huán)”的聲樂,那與魚同樂的情趣,早已煙消云散。筆底波瀾,樂憂交織,造成跌宕起伏的藝術效果。
《袁家渴記》著力刻畫袁家渴里小山上的大樹、小草、野花,尤其是大風中的動態(tài)形象:
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巖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沖濤旋瀨,退貯溪谷,搖揚葳蕤,與時推移。
文章先點出美石、青叢、白礫,再介紹樹木的種類,蘭草、白芷等,還特別說明一種奇異的草,樣子像是合歡樹,但卻是蔓生植物,它們的枝藤交錯纏繞在水中的石頭上。每當山風從四周的山上刮下來時,大樹搖曳,百草隨風倒斜,紅花紛飛,綠葉驚落,散發(fā)出濃郁的香味。大風又激起波濤,使急流回旋,倒流到溪谷中。美到極致,勝過無數(shù)高明的畫家。
柳宗元不僅發(fā)現(xiàn)了永州山水之美,而且創(chuàng)造了高于自然美的藝術美。如《鈷鉧潭西小丘記》中,他買下不到一畝的棄地小丘,與李深源、元克已都非常高興?!凹锤∑饔茫P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闭驹谛∏鹣蛩奶幪魍?,只見高峻的山峰,飄浮的白云,流動的溪水,還有各種嬉戲的鳥兒歡樂地展示各式各樣的技巧,盡獻于這座小丘之上。《石渠記》載:
予從州牧得之,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釃而盈,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美的創(chuàng)造,一是造化,二是寫作。柳是文章高手,也是造化大師。他對人工建設提出亦追求“因其地,全其天,逸其人”的自然生態(tài)境界,倡導因地制宜,合形輔勢,使自然環(huán)境與人文景觀相得益彰,達到“天作地生之狀”?!鞍擞蕖闭瑘@就是匠心之作。他將冉溪改名為“愚溪”。在愚溪旁購買一座小山丘,命名為愚丘。在愚丘東北六十步,買下一汪泉水,命名為愚泉。六個泉眼合流后形成的水溝,叫作愚溝。在鈷鉧潭旁“結茆樹蔬,為沼沚,為臺榭”,構建愚池、愚堂、愚亭、愚島。佳木異石錯置,營造罕見的園林勝景,并寫了《愚溪詩序》及《八愚詩》。詩刻在愚溪邊的石頭上,可惜已散失。
柳宗元說:“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睆娬{(diào)人的主觀能動性,道出了審美的價值和精髓。《永州八記》主要選取微觀小景:詭石怪木、奇卉美箭、流水飛花、潭中游魚等,“籠而有之”,借一斑而窺全豹。但也有宏觀大景。如西山俯仰:席地而坐,幾乎幾個州的土地都聚集在我的座下,高低不平,空闊低洼,連綿起伏,不可勝狀?!翱M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薄坝朴剖峙c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薄靶哪吾?,與萬化冥合。”從西山特立“不與培塿為類”的感慨,到西山超乎眾上,聯(lián)想顥氣的悠悠無際,漫漫無涯,上升到精神層面;再到西山與造物者相始終,作者與自然萬物融化為一體,主要是從生命與宇宙而言。這是“天人合一”的絕妙體現(xiàn),審美的最高境界。
追溯文脈,不得不提到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幾十位文士名流雅集會稽山陰之蘭亭,“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作者“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游目騁懷,俯仰一世,情貫天地,意通古今。人生短暫須珍惜,豁達處世戀生活。盡管柳作與王作所處的時代背景不同,個人遭遇有異,但俯仰流觀,情感相通,蘊含的人生哲理與體驗,體現(xiàn)了中國美學的典雅與幽深。柳表示“余雖不合予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深萬物,牢籠百態(tài),而無所避之”(《愚溪詩序》)。立志為文,“垂不滅之聲”,堅持操守,無所畏懼,這是從大自然中獲得的人生感悟。
對《永州八記》的理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人說柳宗元是高明的丹青手,文中有畫,畫中有詩。有人發(fā)現(xiàn)了《永州八記》的音樂美,將其創(chuàng)作成混聲合唱曲,公演獲得好評。有人說“《永州八記》蘊含禪意”。對《愚溪詩序》也是如此,林紓說“文極舒徐,無牢騷意態(tài)?!保ā俄n柳文研究法》)章士釗認為“此為子厚騷意最重之作?!保ā读闹敢罚┻€有學者發(fā)現(xiàn)《愚溪詩序》與《離騷》的異曲同工。面對經(jīng)典《永州八記》及《愚溪詩序》,我們都是“愚者”。
元和四年冬,柳宗元搬遷到鈷鉧潭畔,將冉溪改名愚溪,寫下《愚溪詩序》。為什么搬家?在我看來,因為他在龍興寺居住條件有限,火災嚴重,五年遭受四次大火;為母親去世守孝三年已經(jīng)結束;為愚溪的美好風光所吸引。因再婚成家,進一步改善居住條件的需要,第二年又“方筑愚溪東南為室,耕野田,圃堂下,以詠至理,吾有足樂也。”(《與楊誨之書》)“愚堂”“草堂”分別在鈷鉧潭的北岸、南岸,只不過“草堂”更為開闊,適宜栽種柑橘等果樹。遷居愚溪標志著柳的游覽邁出了新的步伐,柳的人生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愚溪詩序》是一篇美文,也是奇文一篇,熔敘事、寫景、抒情、議論于一爐,喜怒哀樂凝聚筆底,立意超卓妙趣橫生。作為古代散文的珍品,曾入選高中語文教材。它與《永州八記》有什么內(nèi)在聯(lián)系呢?它對柳宗元貶永十年有什么價值呢?
從“恒惴栗”到“樂居夷”,柳的心態(tài)變化有軌跡可尋。在《永州八記》首篇開頭說:“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币驗閰⒓佑镭懜镄略赓H,成為戴罪之人,常常感到憂懼。由于是閑官,故能“施施而行,漫漫而游”。貶永初期,“二王八司馬”中的王叔文在貶所被殺,王伾在貶所病死。唐憲宗改元元和,大赦天下,但“八司馬”“不在量移之限”。面對打擊與摧殘,他曾想到自殺:“守道甘長絕,明心欲自剅?!彪S著時間的推移,形勢略有好轉(zhuǎn),柳經(jīng)過心理調(diào)整,心情逐漸趨于平和、自適。他在鈷鉧潭旁安家,“崇其臺,延其檻,行其泉,于高者墜之潭,有聲潈?nèi)?。尤與中秋觀月為宜,于以見天之高,氣之迥?!睘橛尴L光所陶醉。故在《鈷鉧潭記》結尾說:“熟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潭也歟?”是誰使我樂于居住在“夷”人地區(qū)而忘掉京城的呢?不就是你這個小潭嗎?《愚溪詩序》寫道:
溪雖莫利于世,而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
“樂”的含義是深刻的。聯(lián)想《小石潭記》由樂到憂的情感變化,柳的人生何嘗不是一支憂樂交響曲,樂是暫時的、表面的,遭貶的身份像陰影潛伏在心底,揮之不去,隱藏不住。他努力通過游來尋找樂,以轉(zhuǎn)移視線,調(diào)整心態(tài),“使清寧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達而事成”(《零陵三亭記》)。
從“瀟湘客”到“永州民”,柳做了“終老于夷”的打算?!断印吩娛橇e適生活的真實寫照:“久為簪組累,幸此南夷謫”“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稘O翁》詩中在山青水綠之中自遣自歌、獨來獨往的“漁翁”,分明有作者自況的意味。這時的作品,較多體現(xiàn)閑適心態(tài)?!对铱视洝烽_頭說: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鉧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三,莫若西山。由朝陽巖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州幽麗奇處也。
以鈷鉧潭、西山為賓,陪出袁家渴?!妒洝分小捌鋫冉栽幨帜?,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風搖其巔,韻動崖谷,視之既靜,其聽始遠?!薄妒瘽居洝分小傲魅艨椢模懭舨偾??!薄敖唤j之流,觸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龍鱗之石,均蔭其上”。與山水自然和諧相處,物我交融,親密無間?!肮胖似溆袠泛醮艘亢笾畞碚哂心茏酚柚`履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書信是心跡的最直接最真實的流露。元和五年柳在《送從弟謀歸江陵序》中說:
吾不智,觸罪擯越、楚間六年,筑室茨草,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漁,種黍可以酒,甘終為永州民,又恨徒費食而無所答,下愧農(nóng)夫,上慚王官。
元和六年,又在《與楊誨之第二書》中說:
但當把鋤荷鍤,決溪泉為圃以給茹,其隙則浚溝池,藝樹木,行歌坐釣,望青天白云,以此為適,亦足老死無戚戚者。
此話儼然一個陶淵明。但是他接著說:
時時讀書,不忘圣人之道,已不能用,有我信者,則以告之。朝廷更宰相來,政令益修。
在閑適的外表下,掩蔽著的是他希望繼承堯舜之道,企盼啟用、報國為民的思想。安居愚溪,實現(xiàn)了從謫臣、瀟湘客到永州民的身份轉(zhuǎn)換,但內(nèi)心深處縈繞家國情懷,希望重返長安,復為士列,為社稷、為人民干一番事業(yè)。這是他矢志不渝的理想。
從騷怨之氣到“愚不能改”,洋溢一股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嚴羽說:“唐人惟子厚深得騷學?!边@是對柳繼承和發(fā)揚屈原辭賦傳統(tǒng)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評價?!巴钝E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柳詩長于哀怨。柳的辭賦詠物陳情,直抒胸臆,針砭時弊,憂國憂民,感情更為強烈,在《囚山賦》中,把永州的群山視為樊籠,作者自然成了羈囚,“長歌之哀,過乎慟哭”,這是憤怒的控訴?!队乐莅擞洝穭t含蓄、隱晦得多。永州山水的美好景觀,長期沉埋在荒野僻壤,不為人知,不為人用,暗示自己的身世遭際,把自己懷才不遇的情感寄托在被棄置的美麗自然之上,用曲筆表達了遭貶的不平之鳴。如《小石城山記》的結尾,“借石之瑰瑋,以吐胸中之氣?!比绱似纣惖男∈巧剑瑓s無人賞識,幾乎就是他自己被棄絕不用之美才的寫照。
《愚溪詩序》的核心是愚,柳宗元把“愚”附在了愚溪身上,故愚溪也有了柳的精神氣質(zhì)。愚溪改名原因:一是“余以愚觸罪”,二是“古有愚公谷”。更因“無以利世”,故“名符其實”。但愚溪有獨特的價值,它“善鑒萬物,清瑩秀澈,鏘鳴金石”,它使觀者喜笑眷慕,如此美溪,何愚之有?“智叟不智,愚公不愚?!蔽恼聦诎最嵉?、賢愚不分的社會進行無情諷刺,對壓抑人才的現(xiàn)實予以堅決抨擊。柳采用了嘲溪自嘲、正話反說的策略,使之波瀾起伏,搖曳生姿。章士釗說“此為子厚騷意最重之作”,這是中肯的。尚需補充的是,本文“亦頗以文墨自慰”的打算,這與在《寄許京兆孟容書》中所說是一致的:“賢者不得志于今,以取貴于后,古之著書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務此?!辈扇×艘酝藶檫M的策略,其目的是“致大康于民,垂不滅之聲?!保ā洞鹭暿吭撌诉M書》)
從青山綠水到天地宇宙,追求天人合一、古今融通的境界?!皻G乃一聲山水綠”“長歌楚天碧”,這是柳宗元對永州山水的形象描繪與特征概括?!队乐莅擞洝贰队尴娦颉返囊恍┧囆g意象,蘊含了深刻的空間觀念,通過“俯仰流觀”,呈現(xiàn)虛靈空間和藝術意象的空間轉(zhuǎn)變。如《始得西山宴游記》的結尾:“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薄垛掋a潭西小丘記》中,柳說:
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瀅瀅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
《愚溪詩序》最后說:
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
從西山之頂柳與自然萬物融化為一體,到西小丘與搖曳多姿生動傳神的景物互相融通,再到愚溪與己同歸化境,文脈相承,意識相通。林紓在談到《愚溪詩序》時指出:
故又稱善鑒萬類,則識力高也;清瑩秀澈,則立身潔也;鏘鳴金石,則文章麗也。凡此皆溪之所長,而愚字又溪之所短,名為愚之,實則非愚。茫然不違,昏然同歸,是莊列學問。
他在談到《鈷鉧潭記》時說:
其下目謀耳謀,神謀心謀,四謀字。以外虛成內(nèi)徹,似有見道之意。其下復冀及貴游者之爭買,則名心到底不忘,仍與《愚溪詩序》同一口吻。
(《韓柳文研究法》)
我們知道,莊子的逍遙游是“無所待而游無窮”,對世俗之物無所依賴,與自然化而為一,不受任何束縛自由地游于世間。柳宗元的暢神之游達到中國古代先哲們所指的境界,人超越了世俗觀念及其價值的限制而達到了最大的精神自由。
對柳宗元的評價,自古以來存在爭議。柳宗元是智者還是愚者?有人稱他是大法家,有人說他是儒學的繼承者、創(chuàng)新者。有人以《懲咎賦》為例,說柳在“悔罪”“悔志”。有人引用《愚溪對》中“夫明王之時,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邇,伏者宜遠”,說柳影射時政,對參加永貞革新遭貶表示了不平與憤慨。有人說他是“謝靈運的伙伴”,是貴族型。有人認為“他是一個失敗的陶淵明”?!队尴娦颉芬还渤霈F(xiàn)了25次“愚”,有“不愚”的愚公,“假愚”的寧俞和顏回,有“真愚”的自我。面對柳宗元,我們也是“愚者”。
(作者系中國柳宗元研究學會理事,永州柳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