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忠強
林語堂先生在其名著《蘇東坡傳》中說:“我認(rèn)為我完全知道蘇東坡,因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為我喜歡他?!币蛄私舛矚g,因喜歡而更愿意了解,可以說道出了“蘇迷”們的共同心聲。
蘇東坡一生經(jīng)歷坎坷,在政治上三起三落,晚年甚至被貶荒島,卻能寫出“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這樣樂觀灑脫的詩句,在他看來,貶謫流放的生活仿佛是去度假游玩一般。東坡在海南三年,不管物質(zhì)條件如何艱苦,他都能苦中作樂,不改其度,盡情享受時光,努力發(fā)掘日常生活中的詩意與美好。這種直面人生的勇氣,這份超然自得的氣度,成為后來人們難以企及卻又念念不忘的精神坐標(biāo),成為一代代讀者努力尋覓的詩與遠(yuǎn)方。
其實從一開始,蘇東坡對自己命運的坎坷與無奈,就有著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他認(rèn)為自己是摩羯座,屬于天生的命途多舛。他曾說道:
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蹦酥酥︳蔀樯韺m,而仆乃以摩羯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
?(《東坡志林·命分》)
“我生之辰,月宿直斗”出自韓愈《三星行》,韓愈說自己出生的時候月亮進入了斗宿的范圍,屬于摩羯座,蘇東坡說自己也是摩羯座,所以他們一生命運相同,毀譽交加。東坡并不是說說了事,他對此深信不疑,在日記中他也提道:“吾平生遭口語無數(shù),蓋生時與韓退之相似,吾命在斗間而身宮在焉?!痹谔K東坡看來,既然是命中注定,那就順其自然好了,何須太在乎什么人生得失呢。
蘇東坡本來的性格是剛直外露的,經(jīng)過“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后,他進行了徹骨的反思:“每紛然誦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yīng)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幾死。”“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答李端叔書》)他寫信告訴自己的學(xué)生秦觀:“但得罪以來,不復(fù)作文字,自持頗嚴(yán)。若復(fù)一作,則決壞藩墻,今后仍復(fù)袞袞多言矣。”(《答秦太虛書》)在黃州的幾年,他逐漸學(xué)會了與自己和解,不再執(zhí)著于成為一往無前的理想主義者,或一個吹毛求疵的完美主義者。東坡反省自己,接受現(xiàn)實,浴火重生,從而書寫出精彩的人生華章。
到黃州后,由于沒有收入,又無事可做,為了解決一家人的生計問題,蘇東坡就申請去廢棄的營地墾田數(shù)十畝以播種,希望增加收入,補貼家用。這塊營地遍布瓦礫荊棘,開墾起來并不容易,蘇東坡和家人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整治完成。面對這塊揮灑了汗水的土地,蘇東坡為它取了一個很不起眼的名字——東坡,希望能夠在此安靜生活,少被塵囂干擾。從此他自號“東坡”,這也反映出他對這塊灑滿自己汗水的土地的珍視。伴隨著其本人的天下才名,“東坡”也從一個不起眼的斜坡地,變成了歷史上最為響亮的文人別號。
與之前相比,黃州的東坡無疑是艱苦的、孤獨的,但他卻能隨遇而安,悠游卒歲。他多次表達了對“東坡”這塊清凈之地的喜愛: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東坡》)
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
雨中的東坡,月下的東坡,新晴的東坡,躬耕的東坡,無不詩意盎然,清新可人。
遠(yuǎn)離宦海,遠(yuǎn)離是非,蘇東坡在享受這種安閑自在的同時,也寫出了三篇他最精的作品——一詞二賦。一詞指《念奴嬌·赤壁懷古》,二賦即《前赤壁賦》和《后赤壁賦》。黃州幾年,蘇東坡實現(xiàn)了脫胎換骨的轉(zhuǎn)變,就像他對朋友說的:“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保ā洞鹄疃耸鍟罚┤寮业莫毶破渖?,道家的虛靜無為,佛家的緣起性空,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起來,這個“今我”或者“新我”,是蟬蛻濁穢般的空明,鳳凰涅槃后的覺醒,達到了“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前赤壁賦》)的自由境界。
在政治環(huán)境好轉(zhuǎn)之后,面對新舊兩黨的弊政,蘇東坡堅持原則,盡力匡正,不改其為民請命的書生本色,就連侍妾朝云,都說他是“一肚皮的不合時宜”。宰相司馬光秉政,準(zhǔn)備盡廢王安石新法,東坡從百姓利益出發(fā),認(rèn)為大可不必這樣極端。有一次在政事堂里,他與司馬光就免役法的存廢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司馬光大怒,臉色都變了。東坡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說:“您當(dāng)年做諫官,與宰相韓魏公(韓琦)爭論朝政得失,當(dāng)時魏公很不高興,您仍然奮不顧身地說下去,如今也請允許我來爭一爭吧?!彼抉R光苦笑起來,不再和東坡爭辯。眾所周知,雖然蘇東坡和王安石、司馬光政治立場不同,但政壇的紛爭,不曾影響他們的私交。作為當(dāng)時最為優(yōu)秀的士大夫代表,他們不僅沒有私人恩怨,反而是文學(xué)與思想上的知己。
蘇東坡生性詼諧,是個極其風(fēng)趣的人。他有一次對弟弟蘇轍說:“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丐。在我眼中,天下沒有一個人不是好人?!边@是何等誠善的初心啊!他可以和農(nóng)人暢談,在市井喝酒,但最開心的還是和知己進行思想上的交流。按照時下流行的說法,蘇東坡是一位標(biāo)準(zhǔn)的“呵呵”達人。他和好朋友通信時很喜歡用“呵呵”,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比如,他給陳季常寫信:“一枕無礙睡,輒亦得之耳。公無多奈我何,呵呵。”(《與陳季?!罚┰凇杜c鮮于子駿書》中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fēng)味,亦自是一家。呵呵?!薄昂呛恰敝校撬溨C而達觀的心態(tài)。他還調(diào)侃表哥文同:
近屢于相識處見與可近作墨竹,惟劣弟只得一竿。……專令此人去請,幸毋久秘。不爾,不惟到處亂畫,題云“與可筆”,亦當(dāng)執(zhí)所惠絕句過狀,索二百五十疋也。呵呵。
(《與文與可》)
這是東坡任徐州太守時寫給表兄的信,文同長東坡19歲,是“湖州竹派”代表人物。在表哥面前,東坡就像個無賴少年,他“威脅”說,如果不給我畫墨竹,我就到處亂畫,落款為文同,敗壞你的畫名。這又是何等親近、隨和,富于人情味!文同一直視東坡為知己,他曾在《墨竹圖》上題跋云:
素所嗜好,都自撤去,惟畫竹、吟詩,有子駿、子瞻為真賞,故斷之遲遲。
“子駿”是兩人共同的好友鮮于侁,“子瞻”是蘇東坡的表字,雖然晚年文同的身體狀況很差,可他還是堅持為東坡等人畫竹作詩。
即便生活中充滿了困苦、坎坷,蘇東坡也能以其獨特的幽默感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以自嘲來化苦痛于無形。在海南,病中的東坡自嘲“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縱筆三首·其一》),酒后酡顏,自嘲竟是“朱顏”!晚年重返北方,他自嘲道:“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保ā蹲灶}金山畫像》)黃州、惠州、儋州本是他被流放的三個地方,是他人生的三段低谷,可東坡居然說成是自己“平生功業(yè)”所在?;蛟S在他看來,苦難就是一筆財富,它可以讓人看到富貴顯達時觀察不到的風(fēng)景,就如他所說,江上清風(fēng),山間明月,這些大自然的饋贈,并不是有錢人所能獨占的。
當(dāng)然,也有幽默和自嘲無法排遣的地方,那就喝酒吧。東坡曾說過,每天喝上幾回、飲上幾杯,頓時感到蒼天降給人間的一切苦痛都可以解除。吉林博物館藏東坡所書《中山松醪賦》:“曾日飲之幾何,覺天刑之可逃。投拄杖而起行,罷兒童之抑搔?!薄笆狗蝻⑷钪畟?,與八仙之群豪?!窎|坡而不可及,歸哺歠其醨糟。漱松風(fēng)于齒牙,猶足以賦《遠(yuǎn)游》而續(xù)《離騷》也?!本瓦B嵇康、阮籍和唐代的“飲中八仙”都不是自己的對手,表示東坡先生確實是海量??墒菍嶋H上,東坡酒量很小,一喝就醉,與痛飲狂歌、借酒消愁比起來,或許他更喜歡那種飄然微醺、文思紛紜的狀態(tài)吧。
喝酒之外,東坡可能是中國最著名的美食家,甚至是最出名的廚師。除了大家都熟悉的東坡羹、東坡肉,他還發(fā)現(xiàn)發(fā)明了很多美食。在愛好美食這一點上,他從不否認(rèn):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初到黃州》)
香霧噀人驚半破,清泉流齒怯初嘗。
(《浣溪沙·詠橘》)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食荔枝二首·其二》)
他也會給好友推薦食譜,介紹烹調(diào)心得:我家拙廚膳,彘肉芼蕪菁。送與江南客,燒煮配香粳。
(《送筍芍藥與公擇二首·其一》)
雖然一貶再貶,生活條件越發(fā)艱苦,他卻能樂天知命,泰然自若,盡情享受生活。即便到了海南,東坡也能發(fā)現(xiàn)生蠔之美:
海蠻獻蠔,剖之,得數(shù)長,肉與漿入與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如有也。
在眾多海鮮中,蘇軾最喜歡生蠔,并自創(chuàng)了新吃法。他幽默地囑咐兒子蘇過,對這種從未有過的美味應(yīng)該秘而不宣:
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
(《食蠔》)
在享受美食美酒的同時,東坡還不忘自嘲一把,其《老饕賦》云:“蓋聚物之夭美,以養(yǎng)吾之老饕。”他自嘲為“老饕”,從此之后,“老饕”就成為追求飲食而又不失其雅的文士的代稱。
蘇洵是個大收藏家,收藏了很多珍稀字畫,他的藏品里甚至包括唐代吳道子、貫休等人的畫作。蘇東坡說過,他們家的藏品規(guī)模,可以和京城里的名公巨卿相提并論。在蘇洵的影響下,蘇東坡從小癡迷書畫,而家藏也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其書畫品位。蘇東坡曾經(jīng)滿懷深情地回憶:“先君與吾篤好書畫,每有所獲,真以為樂?!保ā峨s記·子由幼達》)
在書法創(chuàng)作方面,蘇東坡開風(fēng)氣之先,是推動宋代“尚意”書風(fēng)形成的關(guān)鍵人物?!吧幸狻弊非髣?chuàng)作心態(tài)的自由,注重作者本身的情感表達。在繪畫方面,蘇東坡喜作枯木竹石,深受表哥文同影響,也是“湖州竹派”代表畫家。東坡本人的書畫創(chuàng)作,成為他宣泄情感、表達自我的重要方式,比如他書法作品中的上乘之作《寒食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這件書法名帖,是東坡撰文并書寫,作于他被貶黃州第三年的寒食節(jié),抒發(fā)了特殊境遇下的人生之嘆,是彼時彼地東坡心靈世界的真實呈現(xiàn)?!逗程吩跁ㄊ飞嫌绊懞艽?,被稱為“天下第三行書”。
蘇洵去世后,蘇東坡把父親的藏品捐獻給了寺院,除了祈求功德之外,他以父親的名義捐給寺院,也是保證藝術(shù)珍品能夠長久流傳的方法,遠(yuǎn)比傳給后世子孫穩(wěn)妥得多。蘇東坡有這樣的舉動毫不奇怪,他在《寶繪堂記》中就曾說過:
見可喜者,雖時復(fù)蓄之,然為人取去,亦不復(fù)惜也。譬之煙云之過眼,百鳥之感耳,豈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復(fù)念也。
“煙云過眼”正可以看作他對待稀世珍寶的真實心態(tài),這是一種無私的大愛,而不是個人占有的狹隘。正所謂:人生如寄,轉(zhuǎn)瞬即逝,世間萬物,無非煙云。
蘇東坡“守其初心,始終不變”(《杭州召還乞郡狀》),政治上的生不逢時,反而成就了他在文化方面無法企及的高度。蘇東坡的思想與品格,既有對古圣先賢傳統(tǒng)的繼承,又有對傳統(tǒng)的超越與開拓。所以,林語堂先生稱他是“具有現(xiàn)代精神的古人”,余光中先生贊美他是“最親切的詩人”。蘇東坡敢于擔(dān)當(dāng),為民請命,瀟灑超逸,樂觀寬和,熱愛生活,從容不迫,他曾在一首小詞《定風(fēng)波》中表露心志:
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