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斌
日常閱讀時,總在報端書間看古人惜時如金,常引董遇“三余”說,以“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陰雨者時之余”謂無時不可讀;或引歐陽修“三上”說,以“馬上、枕上、廁上”謂無處不可讀。這當然都是金科玉律,但其實查閱《歸田錄》原文,即知其“三上”非指閱讀,而是作文,后世傳誦多有附會。倘若追根溯源,歐公此說之源頭乃援引錢惟演讀書癖好:“平生惟好讀書,坐則讀經(jīng)史,臥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辭,蓋未嘗頃刻釋卷也。”將閱讀習慣與內容、場所分別對應起來,儀式感油然而生。
歐陽修“馬上”一說,因古人長途遠行全靠馬力,應泛指途中或路上,對應當下正是每日通勤。還記得我童年時小城里曾風行《龍珠》與《星矢》兩種漫畫,但全班同學往往只有一二家境殷實者可追買全套,其余囊中羞澀者只能在上下學時聚在周圍,眾星捧月般同行,只為一路追看。盡管撞樹、跌跤者常有(我還曾撞在電線桿上),依然樂此不疲,甘之如飴。
后赴北京讀書,豈料校園方寸之地,貫通大路只一條,春明池水僅一勺,食宿課間的多點一線,連單車都用不上,遑論通勤。直到我畢業(yè)后初入職場,在宣南右外,又寓居崇文,頭等大事即申領紙質月票一張,寶貝般夾在每日隨身的書中,上車時晃晃悠悠拿出來的樣子,像極了當年排出九文大錢的孔乙己。然后不緊不慢擠往后門,找個角落看書,只為下車方便。也常在讀至忘我處過站,或被扒手光顧,錢包證件盡失,但此后對公交電車的晃蕩之愛,不曾更改。
兩年后集體宿舍搬至海淀。單論閱讀環(huán)境,地鐵與公交本無二致,但吊詭的是,地鐵中總有人用余光“陪”你一起看書。若只是余光卻也無妨,若只是問我書名倒也無礙,竟還有人在到站下車后突然從我手中將書奪走,記下書名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書從車門縫中塞回來,此種奇遇,非地鐵莫屬。
買車后我還是改不了通勤閱讀的習慣,加之早晚高峰總在二環(huán)挪步,竟把書帶上了車,每在嚴重擁堵時必得閑翻篇。此一陋習持續(xù)時間雖不長,也一直相安無事,但之后回想仍心有余悸。索性在換房后徹底拋開車子回歸地鐵,每日通勤單程八十里往返三小時,正好一本書的距離與時間。而這一讀就是八年,日拱一冊的習慣也持續(xù)了八年,也許仍將持續(xù)下去。
古人讀書于“枕上”,其意初時應為“枕中”。我家自小有“枕書”習俗。長輩為初生嬰兒縫一書枕,或以枕巾裹一書冊,說是為頭型發(fā)育,實則也有對未來知書達理的期許。但我學生時代確曾在枕下藏過諸多書籍,或為熄燈后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照看時便宜行事,或為自習摸魚遇父母突擊檢查時眼疾手快。長大后睡前閱讀的習慣就此伴隨。
想來愛書人大抵都偏愛枕邊書,以其私密、柔軟、親近之故,視為枕邊人也無不可。故而枕邊書至少有“三不可”:一不可艱深晦澀,內容難解;二不可面目丑陋,設計可憎;三不可堅硬如鋼,精裝厚冊捧讀翻閱多有不便。
古人如廁時讀書為文由來已久,也并無不雅。我于廁上讀書的習慣同樣由來已久。幼年家住雜院,廁所在院外,且十多家共用,排隊等位俱為常事。一書在手既未荒廢時間,也能排解露天之味。稍長搬至樓房,那種變革的偉岸之感不啻于落花流水,天上人間。只是廁上的閱讀史大約與家人的抗議史相吻合,或逃避勞動,或妨礙家人,或有害健康,到頭來不過是鐵打的習慣,流水的借口,以及抗議的人換了又換。直到有天,突然發(fā)現(xiàn)我從被抗議的人換作了(對女兒沉迷于廁上閱讀)抗議者。
沒有人生來喜歡等待,最多如我一般習慣等待只因不愛遲到,不愿被人等待。于是相期不負或人約黃昏時總會提前抵達,深知等待之苦。廖岷說像喝酒,其實淡了,優(yōu)客李林說是一生最初蒼老,又嫌太濃。淡妝濃抹之間,最相宜的仍是帶本書看。倘若苦等不來,也能游于書中,若守得云開月明,不妨掩卷而立。
至于等待之所在,幾乎無處不在。身處職場時,一度對出差頗為期待,除了能在不同城市走訪之外,也有對路上這樣未知、難得的閑暇的期待:飛機晚點、高鐵改簽、高峰擁堵、長夜難眠,你不知道酒店的旋轉門進去會轉向命運的哪邊,卻篤信手中的書是最好陪伴。我曾在長春機場為暴雪所阻空等一夜,不斷想起少年時讀阿瑟·黑利《航空港》中的情節(jié);我也曾因蘇皖兩地大雪斷路滯留杭州東站半宿,瑟瑟發(fā)抖中對《霧都孤兒》里奧利弗逃離棺材鋪,前往倫敦那段又饑又寒的描寫更加感同身受。而當塵埃落定諸事遂愿后,不論踱進街角咖啡店還是誤入路邊小酒館,一飲一啄,盡享安定。
印度班加羅爾,孩子們在家門口讀書學習。
我對獨食文化的推崇,也與閱讀不無關系。躲在角落里吃飯的習慣始于學生時代,一路綿延至職場中,體會“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獨食之妙,在于可以忽略餐桌禮儀,不用理會不感興趣的話題,坐不愿意的位置,挨著不想見的人,最重要的,可以手不釋卷,心無旁騖。
至于清儒戴震“嘗讀書至午夜,送粽糖以充饑。及畢,始知糖乃蘸墨而食”之典,后人多有附會至書圣王羲之頭上,但“其專心致志,有若此者”的精神,對以書佐餐之人而言當心有戚戚。我雖不曾蘸墨而食,但錯飲湯汁、誤食空殼、悲時棄餐、樂極噴飯,倒是時有發(fā)生。
俗語有云:小隱于野,中隱于市。若以隱者視閱讀,則鬧市與郊野均為良所。幼年以為閱讀需有環(huán)境為襯,明辨慎思均要靜讀。少年時常隨父親入菜場,與母親走街巷,對喧囂環(huán)境與逼仄印象極深,但更甚者,為街市中偶見店鋪里的同齡孩童,或埋頭苦讀,或奮筆疾書,再吵再鬧也不能擾其半分。方知閱讀之靜,不在其身,而在其心。
我輩小鎮(zhèn)青年,多為郊野中來,身或常在廟堂朝市,心則多向荒郊原野。人與自然的終極絕非利用與割裂,而是融入與和諧。從古到今,田園山水入詩,從中到外,自然文學繁茂,以郊野、山林、生物為中心的閱讀和寫作成為人與自然之橋梁,不可不讀。
英國廣播公司有個著名電臺節(jié)目叫“荒島書碟”,1942年開播至今已逾八十年,三千多期,每期會請一位名人到節(jié)目里,問他假如被孤身一人送至荒島,只能帶八張唱片、一本書(《圣經(jīng)》和莎士比亞著作除外)及一件毫無用處的奢侈品,他會如何選擇。最終結果里,唱片自是眾口難調,奢侈品也千奇百怪,唯獨書這項有一共性,即往往為百讀不厭之書,此為“經(jīng)典”由來。
比如以賽亞·伯林帶普希金的作品,約翰·厄普代克帶普魯斯特,石黑一雄帶契訶夫,菲利普·拉金帶蕭伯納,保羅· 柯艾略帶王爾德,科爾姆·托賓帶亨利·詹姆斯,朱利安·巴恩斯帶《福樓拜書信》,伊恩·弗萊明帶《戰(zhàn)爭與和平》,斯蒂芬·金帶《奧登詩選》,謝默斯·希尼和伊恩·麥克尤恩都選擇了喬伊斯的《尤利西斯》,薩爾曼·拉什迪、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和多麗絲·萊辛都選擇帶《一千零一夜》。可見不是大家“欺生”或不懂得嘗鮮之味,而是閱讀領地之內,重讀的魅力實在誘人。一冊經(jīng)典,即是一杯陳年佳釀,一位故舊老友,其濃郁與熟悉,自非旁人所知。
想起英國玄學詩祖約翰·鄧恩那句名詩:“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只因還有一本經(jīng)典在手,至少在閱讀那刻,你擁有的不只是一座孤島,而是整個世界。
阿根廷文豪博爾赫斯曾將圖書館比作天堂,應是迄今最崇高之美譽。但我自幼并無書館情結,尤其對閉架的借閱方式深惡痛絕,做足功課痛下決心于萬千書卡中選好目標,卻總遭到館員當鋪一樣的冷言冷語乃至閉門羹。只有中學時憑著本地熟人關系每次假期帶進館去瀏覽,且可破例一次借十本回家,這類似推開天堂之門般的經(jīng)歷,成為少年時代饑渴閱讀的最佳回憶。
大學時的圖書館,文史與經(jīng)管分列新舊兩館,均為開架,哪知大三后整個書館徹底淪為自習場所,與閱讀無關,且每日都要早起摸黑排隊占座,更與書館本身的功能和便利無關。于是轉而將網(wǎng)撒至全市的大小書店。單車歲月,一日一餐,成了我與北京的最美注腳。
曾經(jīng)以為對愛書人而言,終極目標就是一間書房,巴掌見方也好,一畝三分也罷,都是專屬的精神家園。如今寓居書房已逾七年,讀書近兩千冊,寫作逾百萬言,個中甘苦與不舍,不足為外人道也。前日與書友感慨,無法想象也可能無從避免有朝一日我的“山居書房”的搬遷或消亡,真到那天,愴然泣下亦未可知。書友嗤之以大謬不然,正告我說:世間書房有無形有形之分,你這些年讀過的萬卷書與數(shù)千評論才是無形之書房。有形書房再大再滿,也換不回無形的彌足珍貴;無形書房再小再少,也好過只買不看。真正的書房不在眼前,不在手邊,而在物外,在心中。正如東坡筆下之清風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我恍然大悟,只要愛書,只要閱讀,書海余生都是我的無盡藏;反之,即使擁有天堂模樣的書房,倘若不讀不看也毫無用處。
(責編:常凱)
如今對你的閱讀造成最大障礙和干擾的是什么?
過往的快節(jié)奏生活養(yǎng)成的速讀習慣,會不由自主加快閱讀速度,一些重要信息就此被過濾掉了。
你的最佳閱讀場景是什么?
一切等待的時間和場所,或者說是做兩件事之間的閑暇,因為效率最高。
深度閱讀對你個人造成怎樣的影響和改觀?
會更珍惜和享受一個人的時光甚至孤獨,不需要湊別人的熱鬧。
你認為電子閱讀設備可以帶來深度閱讀嗎?
可以。雖然我堅持讀紙質書,但不反對電子書,能不能進入深度閱讀的狀態(tài)全在人,不在介質。
閱讀帶給你最大的憂慮是什么?
書海無涯,而生有涯,讀不完的書永遠比讀過的書多,會帶來一種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