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瀚
鄔君梅喜歡自己的大膽。
她說,年輕的時候,很多事情是沒有三思而行的,想到就去做了。站在人生的中段往回看,反而是那些沖動的決定,成就了人生中一段段特別有意義的冒險。
16歲拍完處女作電影《青春萬歲》的時候,鄔君梅打定主意“這輩子,我再也不演戲了,我回市西中學好好讀書”。1980年代的少女和現代人不同,沒有手機自拍也沒有抖音主播,鏡頭對她們而言是遙遠且不可捉摸的東西。鄔君梅在鏡頭前身心緊張,就像被置于一個解剖臺,渾身都不對勁,只想躲開那個黑洞洞的眼睛。
3年后,意大利導演貝托魯奇團隊打電話給鄔君梅,問她有沒有意愿演《末代皇帝》的角色文繡,鄔君梅斷然拒絕:“我是要出國讀書的人,沒有空拍你的電影?!币膊恢罏槭裁从幸痪湓挍]太經過思考,跟著滑出來,“ 如果定下來我演文繡,我能去玩嗎?”貝魯托奇大概是被這個莽撞的女孩逗樂了,覺得她和敢向皇帝提離婚的女人有那么一點靈魂上的相通,欣然答應了鄔君梅的要求,讓她去北京玩,進故宮隨便玩,甚至去意大利玩3天。
“這誘惑太大了!我因為能出上海,能旅游,才去演了《末代皇帝》這部戲?,F在回想起來,太不可思議了,跟夢一樣?!编w君梅不會想到,《末代皇帝》這部戲會在后來180度扭轉她的人生。拍完戲,她動身去夏威夷太平洋大學的旅游管理專業(yè)讀書,把拍電影這件事拋到腦后。又過去3年,《末代皇帝》狂攬9項奧斯卡金像獎,彼時22歲的鄔君梅因此一飛沖天,成為國際熱門演員,戲約雪片一樣寄到她手上。
命運轉出了一個U形彎,不由得鄔君梅反抗,她從夏威夷州移居洛杉磯,進入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專業(yè)學習電影,真正開啟了電影之路。
盡管如此,16歲時面對鏡頭的那種緊張感,并未真正從鄔君梅心里褪去。
后來拿到《枕邊書》的劇本,鄔君梅猶豫了很久。“《枕邊書》是我遇到真正有挑戰(zhàn)性的戲,人物也好,故事也好,甚至女主角的演出,都非常大膽。怎么說呢,那個拍攝尺度,放到今天來看,都是大得驚人。我所處的時代,東方女性對美的理解依然是保守的。人們的穿著打扮、說話方式還有肢體語言,都是相當克制的?!?/p>
彼得· 格林納威當初決定執(zhí)導《枕邊書》時就告訴制片人,電影女主角的人選非鄔君梅不可。此后每隔一兩個月,鄔君梅都會收到制片人打來的長途電話,她推托了幾次,一度以為對方早改弦更張電影都拍完了,直到8個月后手機又一次彈出越洋長途——還是那個法國制片人。鄔君梅仍然清晰地記得那通電話的細節(jié),制片人在電話那頭氣急敗壞:“他說,我現在就躲在上海的希爾頓酒店打的長途電話,我要是告訴你,為了說服你,我付了多少電話費,你都不會相信,我都快要破產了。你快答應吧,導演也不知道發(fā)了什么瘋,非你不可!”
一個劇組為女演員等待8個月,這讓鄔君梅決不動搖的心,因為這句話而松動,此時,丈夫奧斯卡也加入勸說她的隊伍,認為她不拍這部戲,將來必然會后悔。鄔君梅牙一咬,眼睛一閉,拍吧!
“為了拍這部《枕邊書》,我做了相當多的心理建設,但真正面對鏡頭,又得再做一些突破。”電影中,一個關鍵性的推動情節(jié),就是她要將自己的身體當作紙展示書法。鄔君梅必須要在攝影機鏡頭前,跨過心理最大的限制?!爱敃r導演彼得跟我說了一句話,肌膚是女人最好的衣裳。這句話,也寫在劇本里。因為這句話,這個角色,我對自己的身體,對自己的肌膚,對自己的一切都能夠正視,然后整個人也從容了很多。”
鄔君梅說,從16歲害怕鏡頭,到30歲從容面對自己,沖破觀念上和表演上的雙重枷鎖,這些并不是瞬間發(fā)生的let go,而是由無數個不斷去突破、不斷去肯定的片段累積而成的。整個過程就像攀巖,要伸手去握住一個又一個不可能的巖點,支撐自己,拉起自己,才能最終抵達頂峰,一覽眾山小。
在周軼君手機里,提前看到了女性談話類節(jié)目《第一人稱復數》 的預告片。小鹿、毛尖、張越和周軼君4個人,圍坐桌子邊,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只是日常的話題,“浪漫”“爹味”“獨立女性和婚姻”,卻被她們幾個聊出了槍來劍往的感覺,像是置身動作片現場?!斑@就是《第一人稱復數》的首集,正片只會比預告更勁?,F在我唯一擔心的,就是這集能不能在平臺上播出?!?h4>女性可以聊什么
最初,周軼君收到平臺邀請,制作一檔女性談話類節(jié)目,當時她的內心是拒絕的。她反問對方,語言類節(jié)目在流媒體上還少嗎?世界還缺一些人叨叨嗎?觀眾想看嗎?對方只用了一句話,就說服了周軼君,“我們缺少女性的聲音”。
“我想了想,真是如此。這幾年,女性地位在世界上的變化很大。我有一個朋友說去年在柏林她走進一個書店看書,嚇了一跳,擺在前排的書全部來自女作者。我在采訪中感同身受,幾乎所有領域,從傳統(tǒng)行業(yè)到人工AI,都能看到非常優(yōu)秀的女性,女性有這個力量去發(fā)聲,我們更要珍視這種聲量,把它傳播出去?!?/p>
做這檔節(jié)目之前,周軼君還拍攝了一部環(huán)保紀錄片《碳路森林》,在這個過程中她讀到一段話,關于自然界產生的第一朵花。在地球上,一億年以前就已經覆蓋著很多蕨類植物了,但是第一朵花開在幾千萬年之后。為什么植物進化出了一朵花,因為她意識到要把種子傳到更遠的地方去,要在更廣闊的地方傳播,得吸引昆蟲來,所以會有花。
即便已經有很多人做過談話類節(jié)目,周軼君還是愿意為了傳播女性聲音試一試。抱著請教的心態(tài),周軼君找到張越,問她女性談話類節(jié)目應該聊些什么,“結果發(fā)現,她在1990年代的《半邊天》里,把所有能聊的女性話題都聊完了,聊得還比當下更大膽?!笔乱阎链耍茌W君索性推翻原有的限制,把女性聲量放到更大、發(fā)展快速的時代語境中去?,F在的《第一人稱復數》,話題不再困在女性范疇中,甚至嘉賓的性別也放開限制,有一期專門請了男律師參與性騷擾話題?!罢l說女性只關注女性話題,我們不能聊社會嗎?不能聊人工智能嗎?我們女人本來就可以聊所有的話題。”
第一期節(jié)目開始錄制的時候,周軼君有點緊張。
“我一邊說話,一邊在看對面的攝像師。因為我們整個團隊里,主持、嘉賓、制作都是女性,只有攝像師是男性,看到他們都笑場了的那一瞬間,我徹底放心了,攝像一般職業(yè)性不茍言笑,他們都笑了,說明我們的話題肯定能引起共鳴?!?/p>
第一期的嘉賓毛尖對周軼君說,我們談論女性,不如展示女性。這句話,在某種程度上,概括了周軼君《第一人稱復數》的切口方式,她并不預設觀眾的興趣點,而是通過選擇令人信服的嘉賓,切入話題領域。請到《第一人稱復數》里的女嘉賓們,是鮮活的,有思考的,她們談話中有日常生活細節(jié),有所屬領域中的觀點,也有屬于個人的幽默,她們能展示出一些時代女性的碎片。
這幾年因為拍攝紀錄片行走在外,周軼君見到了各式各樣的女性,從四川綿陽老河溝觀察滇金絲猴的女研究生,到芬蘭和日本的幼兒園老師,她不斷被她們刷新觀念。
“ 當我們談論出色的女性,常常預設她們是閃耀的:她們克服了很多困難,沖出重圍,像個英雄一樣。其實不然,女性有各式各樣的,對同一件事也會有不同的認知,我們?yōu)槭裁匆o女性設限?”周軼君近來最喜歡的女演員樹木希林,是一個崇尚活在日常中的女性,“是枝裕和導演曾經問過樹木希林,為什么她在鏡頭前吃面條的時候,大口大口吃得相當不端莊。樹木希林回答他,因為我生活中就是這樣吃面的。我佩服她這樣的女性,她并不要求自己多完美,多強勢,反而是在很日常的情況下,生長出自己的智慧。”
30歲那年,張末第一次懸崖跳水?!霸?,我想著從10米往下跳,同行的人說,來都來了,10米多沒意思,30米更刺激。我腦袋一熱,就往下跳了?!比嘶钜惠呑樱钫鎸嵉?,往往就是這些個瞬間:平時循規(guī)蹈矩,忽然干出一件別人眼里“發(fā)瘋”的事情,那一刻的你,才是真正的自己;其他許多時候,只是在扮演群體性社會角色。
導演在電影里所追求的,也正是這些真實瞬間。
她在跳下去之前,沒告訴同伴自己是新手,同伴也沒告訴她30米的大懸崖有多危險。她跟著別人助跑、起跳,在半空中,張末失去了身體平衡,最后整個人橫著拍到海面上,右半側身體全部摔成青紫?!皳乃藘扰K,我結束后就去醫(yī)院做了檢查,幸好沒有嚴重的內傷?,F在回想起來,我也挺‘虎的。”
張末內在有一種很硬氣的東西,和她嬌小柔美的外形,形成鮮明對照。她說,自己喜歡的類型片是犯罪片、動作片和懸疑片,這類電影中的不安、緊張和懸而未決,總會給她獨特的體驗。這或許能解釋,張末為什么會在導演處女作 《 28歲未成年》 問世之后,選擇執(zhí)導一部戰(zhàn)爭片《 狙擊手》 和一部懸疑犯罪片《 拯救嫌疑人》。
“在我的新片《拯救嫌疑人》當中,張小斐演一位精英女律師,她被要求為一位死刑犯辯護。這是一個極限的強設定,我心里知道接下這部片,就是自己給自己下了個套,但我就特別愿意去試試,我喜歡挑戰(zhàn)新的領域。”
小時候,張末膽子并不大?!澳懽幼兇螅枰粋€過程。我看過一些極限運動紀錄片,有人剛開始膽子也特別小,玩著玩著,他們就敢去蹦極、跳傘了。”她的成長,經歷了相似的心理建設:生活歷練出她的膽大,逼出那個硬氣的張末。
“如果用人生作比喻,我的第一次懸崖跳海,是15歲出國讀書?!备赣H勸過張末不要走,西安有她的母親、熟悉的朋友和按部就班的生活,但她執(zhí)意要走?!皼]有對未來的恐懼,我不知道外頭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到了紐約才傻了眼,原來,一個人生活那么難。所有事情的后果,都要自己承受。那種環(huán)境,迫使我比較快地成長,不矯情,也不糾結,你在糾結的時候,別人都做完了,哪有時間留給你糾結?!?/p>
剛適應了留學生活,一年多之后,張末面臨SAT和大學選擇,她的第二次“懸崖跳?!薄!皩W校安排指導老師和我聊,問我想考怎樣的大學。我說,我想去名校,常青藤名校。到現在,我還記得老師臉上的表情,雖然憋住了,但有點想笑的沖動。那個老師馬上平復了自己的情緒,說要給我推薦幾所更適合我的學校,很明顯,他不相信我能夠達到分數。我是個特別軸的人,老師露出笑意那一瞬間,我很敏感地感覺到了,我就告訴自己,我非要去考一下藤校。”
張末發(fā)瘋備考,最終被哥倫比亞大學錄取。打開錄取信時,她內心生出一種奇妙感覺,那不是向他人證明了自己的得意,而是更深層的自我滿足,她對自己產生了信心?!白畛跞サ矫绹乙恢庇X得自己不如周圍的人,他們英語比我好,做什么都比我快比我好。但這次過后,我發(fā)現原來我也可以,那下一次膽子就能更大一點。”
離畢業(yè)還有一年,張末第三次站在懸崖邊緣。這次,她不再擔心失控,把目光投向更遠的遠方?!按髮W我一直學的是建筑,但真正開始接觸建筑行業(yè),才感覺做建筑師太孤單,畫圖的時候只有一個人,沒辦法和同行進行溝通交流,因為都是競爭對手。那不是我憧憬的工作狀態(tài),我就想我還能做什么,什么工作能集藝術形態(tài)和集體創(chuàng)作于一身,最后歸根結底,還得是電影?!弊鰧а菔亲羁焯M張末腦子的選擇,但也是她最猶豫的選項。“說句實話,我是希望能夠嘗試另外一種行業(yè),不去重復父親的腳步,因為我一旦邁出這一步,所有人都會盯著我,事情就是這么有趣,我不做電影的時候,很多人說,你父親這么好的一個標桿,你不接班太可惜了,而當我去做的時候,他們又說,你看你什么都不行,只能去做導演?!?/p>
如今,張末常常還有身處懸崖邊的感覺。經歷過多次信仰之躍,她不再害怕跳出去的那一刻,大不了,爬回來再跳一次。“所謂不受限,就是要有足夠的信心,不是口號上的信心,而是通過一次次磨煉,產生出對自己強大的信任。”
回到中戲之后,王佳怡被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今天在路上有沒有被認出來?”才滿20歲的王佳怡,擁有了絕大多數女演員夢寐以求的機會—成為新晉“謀女郎”,擔任電影《滿江紅》的女主角,電影票房破45億……一切都像巨大的隕石,在她的人生中掀起高浪。喧囂落幕后,王佳怡選擇再度回到校園,生活回歸了最初的平靜:醒來出早功、吃早飯、上課,然后鉆進排練房排大戲,和同學一起吃宵夜?!耙淮我矝]被認出來過。”王佳怡說,“可能因為我在《滿江紅》里的角色,和真人反差還有點大?!?h4>澎湃巨浪
像《滿江紅》這樣的項目,帶給一個新人演員的沖擊可想而知。王佳怡講述了兩個場景:一個是第一次見到張藝謀導演。那還是選角階段,她和其他候選人上完輔導課,選角副導演問她們有沒有空,剛好張藝謀在隔壁開完一個會,有時間見見幾個“瑤琴”候選人?!拔疫€是個大素臉,什么都沒準備,迷迷瞪瞪跟著副導演走了。房間門一打開,透過人群看到張導,我的腿一下就軟了,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說真的,我上表演課,從來就沒有流眼淚流那么快?!睆埶囍\看到了激動到飆淚的王佳怡,趕緊提醒副導演給孩子拿點紙巾,王佳怡才得以回過神來。
第二個畫面,是她通過最后大篩選,拿到《滿江紅》劇本?;貙W校的路上,王佳怡一分鐘也不敢放下劇本,唯恐不小心被其他人看到封面上的標題《滿江紅》和導演張藝謀幾個字,那是有保密協(xié)議的,她就這么一路抱著劇本,把有標題那面貼胸捂在懷里,回到學校宿舍。“當時完全忘記了累和困,就這么在半夜把劇本看完了。根本等不到第二天,熬夜我也要看完?!弊x完那一瞬間王佳怡心潮澎湃,然后抱著劇本睡了一夜。
《滿江紅》劇組離開的時候,組里給每個演員發(fā)了新劇本留念,王佳怡卻始終保留著最原始的那一份。由于翻得太勤,那份劇本已經卷邊、發(fā)黃,封膠都散了,王佳怡卻覺得這本比新的更有留念價值,因為頁邊空白的地方寫滿了她的注釋和感想,那是自己在這場巨變中留下的思考痕跡。
在采訪中,“幸運”是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詞。王佳怡將改變命運軌跡的幾個節(jié)點,歸因于“幸運”。
2019年她參加藝考,2月份剛考完南京藝術學院,很突然地,所有學校通知將考試改為線上,規(guī)則的突然改變,考生和老師都來不及準備,以至于那年的藝考被稱為“史上最難藝考年”。王佳怡手足無措中,對著攝像機開始表演,“說真的,我都沒有想過能順利考進中戲。在我心里,中戲是表演專業(yè)的最高學府了”。
選上瑤琴的過程也差不多?,幥僭凇稘M江紅》中戲份吃重,篩選過程漫長而嚴格。王佳怡從視頻初選到敲定角色拿到劇本,用了大半年時間,“每次去我都當做賺來的,哪怕我選不上,能跟張藝謀導演的團隊接觸學習,也是特別特別好的機會”。
幸運并不是王佳怡獲得瑤琴的全部,她付出了相當程度的努力。在拍攝之前,她提早了三個多月進組,跟著體能老師練武術、練儀態(tài)。張藝謀非常注重細節(jié),瑤琴出場第一幕,他要求“風情萬種”,立住人物給觀眾的印象?,幥倬瓦@么抱著琴一路走,鏡頭一路搖,從她的腳到腰,最先代替角色表達的是腳步,導演指示既要有古代女性的矜持,又得恰到好處散開裙擺帶著一絲風情。為了這一個風情萬種的姿勢,王佳怡苦練兩三個月,“每天對著鏡子走三四個小時,扭著走,送胯,走得腳都腫了,差不多才能練成電影里現在這個樣子”。在鏡頭對準她之前,這一幕,她已經排演了千遍萬遍。
站在從天而降的好運面前,被裹挾,被推動,王佳怡從來沒有失去自己的思考。“幸運與否,自己決定不了,但我可以決定過程努力與否,最終,兩者結果很不一樣。”在王佳怡這樣的年紀,能有這種清醒十分難得,在采訪最后,她很鄭重地說,要繼續(xù)回到學校完成學業(yè)。既然讀了中戲,就努力把書先讀完,其他一切都可以先放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