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丹
2019年,我參加了一項大型志愿者計劃,在敦煌進行了四十余天的學習和志愿講解服務工作。期間,我穿梭在一個個洞窟中,見肅穆的佛像、婀娜的菩薩、靈動的飛天、虔誠的供養(yǎng)人……其中,讓我最有感觸的,是敦煌壁畫中的“動物世界”。
敦煌莫高窟現(xiàn)存的45000平方米壁畫,可分為七大類:故事畫、經(jīng)變畫、尊像畫、裝飾畫、佛教史跡圖、供養(yǎng)人畫像、傳統(tǒng)神話畫。動物畫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就像現(xiàn)實生活中的小動物,并非我們生活的主角。但因為我家的小貓阿黑回了“喵星”,自然而然地,我發(fā)現(xiàn)黃沙漫漫的絲路上,有那么多鮮活的生命。
作為交通工具的動物
敦煌作為絲綢之路上的明珠,因沙漠綠洲的地理優(yōu)勢而發(fā)展為“華戎交會一大都所”,成為“既大且盛”的代名詞,陣陣駝鈴與鏗鏘的琵琶樂曲在此匯聚。奔走在絲綢之路上的動物,被定格在壁畫里。
作為絲綢之路上最重要的交通工具,駱駝能夠?qū)ふ宜?,馱運重物,是商隊最重要的財產(chǎn)。莫高窟第61窟著名的五臺山圖中,以鳥瞰的方式記錄了行走在五臺山上的駝隊。這可能是這些駱駝走過的最特別的一條道路,不同于絲路上黃沙滾動炙熱難耐,被稱為“清涼佛國”的五臺山峰巒疊嶂,處處生機。不知它們是否也會貪戀這方水草豐茂的土地,流連不肯離去。今天到達敦煌的人,都免不了到鳴沙山上感受騎駱駝的感覺,掛著不同顏色號碼牌的駱駝載著人排著長隊晃晃悠悠走在沙山上,重復著上山下山的路,它們腳步未曾停歇,低頭看到的仍是滾滾黃沙。
第61窟五臺山圖的局部,不僅畫出了行走在山道上、辛苦工作的駱駝,還有面對磨刀霍霍,一臉驚慌從屋子中出逃的驢。驢是絲綢之路上被隱形的角色,同時也是重要的交通工具。陜西師范大學沙武田老師通過分析敦煌壁畫中的《胡商遇盜圖》,關注到在絲路絡繹不絕的商隊中被忽視的交通工具——驢。為人所熟知的“沙漠之舟”駱駝價格昂貴,普通的商隊難以供養(yǎng);而驢吃苦耐勞、物美價廉,成為各個商隊運輸貨物的主力軍。在第45窟南壁所繪制的《胡商遇盜圖》中,驢背上原本背負的貨品都被扔了出來,驢與被劫掠的商人一樣,半張著嘴,一臉震驚無措。無怪乎這些驢驚慌,商人失去了貨物,也就不需要太多的驢,而敦煌當?shù)靥禺a(chǎn)之一就是驢肉黃面……
絲路上最常見的另一個交通工具是馬。在莫高窟第321窟中,有一幅著名的繪制于初唐時期的《張騫出使西域圖》。不同于歷史記載中博望侯張騫出于軍事目的的“鑿空”之旅,這幅壁畫的榜題清晰記載:前漢中宗既獲金人莫知名號乃使博望侯張騫往西域大夏國問名號。張騫出使西域不再是為了聯(lián)絡大月氏共同攻打匈奴,而是為了給漢武帝答疑解惑,前往西域大夏國求問兩尊祭天金人像。完全不同的初心與路線,唯一相同的可能就是其中駿馬所承擔的角色了,他們載著張騫步步西行,去探索未知的遠方。張騫也確實帶回了駿馬與苜蓿草,開始改良馬種,培育大漢騎兵,而漢武帝列四郡據(jù)兩關,開啟了絲綢之路的盛世樂章。馬不僅作為交通工具,也成為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被迫卷入人類的爭戰(zhàn)。
無獨有偶,唐時也有這樣一位家喻戶曉的人物,騎著馬遠赴西域求問生命的真諦。在榆林第3窟的文殊變中的角落里,就留下了玄奘與弟子求取真經(jīng)歸來的圖像:一位行腳僧雙手合十躬身行禮,他身后有一猴子模樣的圣眾,其后跟著負載著蓮座包裹的白馬——正是耳熟能詳?shù)摹段饔斡洝分械臉蚨??!洞蟠榷魉氯胤◣焸鳌分杏涊d,真實的歷史中,玄奘西行之旅剛開始的時候也是以駿馬作為交通工具,但路遇老叟,老者痛陳利害,玄奘不為所動決意西行,老人于是將自己棗紅色的老馬與他交換,原因正是老馬曾多次遠行印度。正應了那句“老馬識途”。而佛教的傳入也有馬的影子,竺法蘭、攝摩騰等僧人騎著白馬馱經(jīng)而來,成為洛陽白馬寺命名的緣起。背負著各種貨物的駿馬行走在絲路上,成為絲路流動的土著之一,定格在壁畫里。
作為宗教符號的動物
如果剛才提到的動物是人的坐騎和寵物,獅子與象就是神的寵物了。青獅是文殊菩薩的坐騎,白象是普賢菩薩的坐騎,兩個動物常相對出現(xiàn)。在莫高窟開鑿早期,作為叢林之王的獅子并不為工匠所熟知,所塑造的青獅形象更多參考了生活中常見的動物,如第275號洞窟佛祖身邊似犬非獅的雕塑。到了唐代,獅子的形象在壁畫中逐漸固定下來。以第159號洞窟中的青獅為例,一頭青綠色的卷曲毛發(fā),雙目炯炯有神,獅子回首張口欲吼。榆林窟第25窟的青獅更為寫實,細致的線條將青獅的齒列毛發(fā)勾勒清楚,項圈上的韁繩被昆侖奴緊緊攥在手里,一張一弛之間,更顯出獅子的活力與動感,似乎隨時都要掙脫繩子越墻而出,足見工匠觀察之細致。而這一時期青獅的表達已逐漸臉譜化,與今天我們看到的舞獅表演中的獅子別無二致。
不同于青獅形象的發(fā)展過程,白象的樣貌始終都比較固定。第290號洞窟人字披中有一個白描的白象形象。白象有著蒲扇般的大耳朵、長長的鼻子、彎曲的象牙,簡單的線條講述了悉達多太子摔跤擲象的故事。據(jù)說佛祖本是印度一小國家的王子,力大無窮,某天要出門與人較量摔跤,卻發(fā)現(xiàn)宮門口有象停駐,導致了交通堵塞,王子出手把象搬開,才順利出了宮門。壁畫中王子的身軀是象的兩倍,大象的四條腿被太子托在手里,原本體格健壯的白象看起來竟輕若鴻毛,畫師以夸張的手法表現(xiàn)出王子力大無窮的特征。這種近似漫畫的表現(xiàn)方式在莫高窟中并不少見。第257窟西壁所繪制的《須摩提女因緣故事畫》中,有弟子乘白象赴會,在其身后的白象探出腦袋,長長的鼻子繞了3個旋。在不曾被留意的角落,悄悄流露出工匠的赤子之心。
隨著繪畫技藝的精湛,畫師筆下的白象形象愈發(fā)細致。在榆林第25窟中,與文殊變相對應的普賢變里刻畫了十分精美的六牙白象的形象。這頭白象通體潔白,以黃色渲染身體的陰影部分;眼神溫和有力,微微張口,天生就是帶笑的模樣,看著就穩(wěn)重可親,令人心生喜愛。但人類的愛對象而言可能太過沉重,絲綢之路上從不乏象牙制品,各地出土的冠飾、梳子、棋子、樂器等器具中,均有用象牙制作或進行裝飾者,也有用象牙制作的各類雕刻。榆林窟曾發(fā)現(xiàn)一件印度象牙雕騎象菩薩,僅15.8厘米高,能夠像書本一樣打開,里面卻連續(xù)雕刻了釋迦牟尼佛傳故事,現(xiàn)在被保存在國家博物館。
想象力或許是成為敦煌畫匠最重要的素質(zhì),把敦煌壁畫稱之為想象的世界也不為過。畫師根據(jù)自己對佛經(jīng)的理解,根據(jù)經(jīng)文進行的再創(chuàng)作,是為經(jīng)變。敦煌莫高窟的壁畫多為經(jīng)變畫。壁畫浸染了現(xiàn)實的色彩,原本停留在墨書中的極樂世界具象為現(xiàn)實中的亭臺樓閣、花鳥魚蟲。有飛鳥在天,游魚躍水,角落里還有與鸚鵡共同協(xié)作的小白鼠。鸚鵡是極樂世界中必不可少的一種鳥。因為鸚鵡的羽毛色澤艷麗如寶石,還能口吐人言,時人認為它十分聰慧,古代宮廷寺廟多飼養(yǎng)鸚鵡,這從詩詞中便可見一斑。白居易說“安南遠進紅鸚鵡,色似桃花語似人”,柳永卻擔心“鸚鵡言多”,不小心泄露了思緒。在榆林第25窟的《觀無量壽經(jīng)變圖》中,鸚鵡的身側(cè)罕見地出現(xiàn)了白鼠的形象。有學者結(jié)合佛經(jīng)記載,提出銀鼠象征財富,北方天王手中就托著銀鼠,榆林第25窟的供養(yǎng)人或為商人。
敦煌壁畫中孔雀的形象相對固定,有藍孔雀與綠孔雀之分,色彩艷麗,常出現(xiàn)于佛祖座前的樂舞場景中,與周圍的樂伎共同表現(xiàn)出音樂的律動之感。榆林第25窟《觀無量壽經(jīng)變圖》中,菩薩身側(cè)有兩對鳥站在佛祖身后。一邊有一只鳥身后拖著長長的卷曲的尾羽,懷抱琵琶,另一只卻是白鶴的樣子,隨著韻律翩然起舞;另一邊是迦陵頻伽(又稱妙音鳥,佛國世界里的一種神鳥)手持樂器作彈奏狀,一只孔雀與其眼神交匯,開屏展翅,兩兩對視,有了知音的意味。一唱一和間,動物與人共同創(chuàng)造美,一起欣賞藝術(shù),共賞良辰美景。
飛禽走獸,均成為宗教世界“眾生平等”理念的符號,或象征吉祥,或象征財富,是時人的美好愿望。無論是佛教激活了早期世界對動物的關懷,還是歷代關于動物義行的故事和傳說都直接訴諸了人們的道德情感。
人與動物相融相生
人與動物的融合在敦煌壁畫中并不少見。在莫高窟第249窟、第285窟中,都有人形獸首的神仙形象存在。他們無一例外具備人類的外形,擁有強壯的體魄,卻頂著動物的頭。其中最有辨識度的是“電豬”,保持中國傳統(tǒng)神話中的電神手持鑿子的形象,頭上卻分明是豬首。畫師在刻畫佛教護法神的時候,也會以動物的特征作為其身份的區(qū)分。在榆林第25窟中,詳細繪制出了頭戴大鵬金翅的迦樓羅,頭上有蛇的摩睺羅伽。而在其他的洞窟中,同樣有類似的圖像表達。人與動物之間的區(qū)隔消失了,無論什么物種,都能欣賞各自的美好之處,都能表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喜悅,發(fā)揮自己所長,都有自己喜愛的藝術(shù),在極樂世界擁有一個角落。這或許是另一種眾生平等。
動物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們總是要從自然中獲得力量,才能夠超凡入圣,在時人的眼里,所謂的神仙同樣也從動物的身上獲得力量。人與動物的相互融合,才是時人追求的達到更高境界的訣竅。最有代表性的是依據(jù)《降魔變文》繪制的“勞度叉斗圣變”故事,作為佛弟子的舍利弗與外道推舉出來的勞度叉斗法。勞度叉變出寶山,舍利弗派出金剛,以寶杵猛毀寶山。勞度叉變成水牛,舍利弗化為威猛獅王,分裂食之……勞度叉變出參天大樹,舍利弗令風神施威,狂風大作拔起大樹。孫悟空與二郎神之間的爭斗變化正與此相類,重在相生相克的破綻,而非變換的形態(tài)。在故事里,人與動物之間的隔閡并不深,甚至可以說,人與動物本就同根同源,沒有物種的區(qū)隔,只有相生相克的法則,這或許也成為人與動物相融合的基本條件。人能夠變成動物,擁有動物的長處,動物也能擁有人性,懂得種種復雜的感情。
無論是“人的動物性”還是“動物擬人化”,這些可愛的生靈都和人一樣具備思考與情感的能力。第257號洞窟著名的《鹿王本生圖》中,九色鹿救人卻被出賣,面對重重大軍的圍困,九色鹿凜然不懼,問國王:“我救了你的臣民,緣何面對這樣的捕殺?”在壁畫中,國王的神色并無詳細刻畫,但他胯下的駿馬卻羞愧地低下了頭顱,九色鹿也始終直立質(zhì)詢國王。
敦煌的工匠通過自己的想象描繪了他們所向往的極樂世界,那個世界有美輪美奐的建筑,有歌舞升平的生活,有自由自在的動物,有通人性、懂藝術(shù)的飛禽走獸,有人與動物相結(jié)合的圣靈……他們是和人一樣平等的生命,都是天地的寵兒,這就是萌寵的真諦。人與動物生于天地之間,同經(jīng)風雨,共擔風險,這才有穩(wěn)定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才有不同的文明的生存空間。
責任編輯:賈倩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