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萬鵬 盛志梅
內(nèi)容提要:中國古代小說中鏡意象的敘事功能,具有明顯的演變痕跡。首先,鏡進入小說敘事體系,是以其照妖功能開始的,經(jīng)常被作為神魔小說中的法寶之一。其次,鏡主題小說在唐代開始出現(xiàn),故事情節(jié)出現(xiàn)了典型的“得鏡—轉鏡—失鏡”敘事模式。第三,明清時期,鏡意象的敘事已經(jīng)開始具備了玄理與審美的功能,小說家們對于鏡意象,已經(jīng)脫離“搜奇志異”的獵奇階段,到了能自如地借鏡敘事、闡發(fā)哲理的審美階段。
鏡本是一種生活用品,據(jù)《說文解字》,鏡為“景也,景者,光也。金有光可以照物謂之鏡。鏡亦曰鑒”①[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書店,1992年,第703頁。。鏡作為一種意象很早就進入文學敘事,并逐漸滲入小說的發(fā)展進程中,從最開始的“情節(jié)點綴”到明清時期諸多小說以其命名,如《鏡花緣》《品花寶鑒》等,鏡在小說中敘事功能的演變有著清晰的發(fā)展軌跡。雖然有些學者已經(jīng)注意到鏡意象的獨特作用,如金芝鮮《論〈紅樓夢〉中的鏡子意象及其象征內(nèi)涵》等,但多限于單篇作品的解讀,本文將從小說發(fā)展史的角度,從典型作品中的鏡的作用入手,以探究鏡意象敘事功能的演變。
鏡起源于何時,由誰發(fā)明,我們現(xiàn)在很難考證。從科學考古發(fā)現(xiàn)看,我國目前出土的最早的銅鏡是青海省貴南縣尕馬臺齊家文化25號墓地的“七角星紋鏡”,距今已有四千多年的歷史。在文學史上,鏡很早就出現(xiàn)在神話傳說中。關于鏡的起源,有幾種說法:其一是黃帝的次妃嫫母,偶然于石頭中發(fā)現(xiàn)一塊光潔的石片,發(fā)明了第一面鏡子②蘭草:《軒轅黃帝傳說故事》,陜西旅游出版社,1989年,第117頁。;其二,據(jù)《世本》記載,黃帝的臣子尹壽作鏡;其三,《黃帝內(nèi)傳》記載“(帝)既與王母會于王屋,乃鑄大鏡十二面,隨月用之”③袁珂:《中國神話傳說》,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227頁。。這三條傳說樸素地反映了由石鏡到銅鏡的發(fā)展過程,從嫫母于生產(chǎn)勞動中無意發(fā)現(xiàn)并打磨形成了第一面石鏡,到后來尹壽、黃帝所鑄之鏡(應俱為銅鏡),說明鏡子很早就進入人類社會的生產(chǎn)生活中了。而且黃帝鑄鏡與王母相關,且以十二面應十二月,明顯具有了非生活用具的功能,或祭祀,或祈福,抑或占卜等,從中也反映出了鏡子功能的變化,而黃帝與王母相會,也為鏡籠罩上一層神性的光輝。
鏡子的功能并非相互排斥,“觀面容,正衣冠”的實用功能,巫術占卜的法器功能,可以統(tǒng)一在一面鏡子之中。中國古代小說中的鏡意象,依據(jù)功能劃分,大體可以分為生活之鏡、法寶之鏡、玄理之鏡等。這些形形色色、光怪陸離的鏡子在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的不同時期,承擔了不同的敘事功能,且具有明顯的演變痕跡。
著名考古學家劉學堂在《論中國早期銅鏡源于西域》一文中,認為中國早期銅鏡起源于西域,與西域地區(qū)盛行的薩滿教相關,最初為薩滿巫師身上佩戴的巫具。清人何秋濤所寫《朔方備乘》記載薩滿巫師服飾:“外懸二小鏡,如二目狀?!北緢D中的上方兩孔應為穿繩懸掛所用,因此,銅鏡的發(fā)展歷程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從宗教祭祀中的“巫具”逐漸分化出具有實用功能的生活用具(圖片來源于《中國文物精華大辭典·青銅卷》)。
魯迅曾言:“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雹亵斞福骸吨袊≌f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4頁。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志怪小說的繁榮時期,這與當時社會上的神仙之說、巫術鬼道盛行是分不開的。這一時期小說中的鏡主要是法寶之鏡。
鏡意象最早進入中國古代小說的敘事體系就是以法寶的身份,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源于鏡子很早便被納入巫術或者是道教體系,成為最常見的法器之一。作為中國本土宗教,道教是在先秦民間巫術的基礎上吸收道家學說逐漸發(fā)展起來的,并以復雜完備的法術和法器著稱。銅鏡便是道教活動中重要的法器之一,如“安燈放鏡咒訣”曰:“明燈照出千年鬼,業(yè)鏡照出萬年邪?!雹趧⑺嚕骸剁R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巴蜀書社,2002年,第137頁。
東晉葛洪在《抱樸子·內(nèi)篇·登涉》中說想要成仙,必須尋仙學仙,為了入山的順利安全,鏡成為道士必備的法器:
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試人。唯不能于鏡中易其真形耳。是以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鏡徑九寸巳上,懸于背后,則老魅不敢近人。③[明]白云霽:《正統(tǒng)道藏》,新文豐出版公司,1977年,第47冊,第738頁。
由此可見,鏡不光是道教科儀中的重要法器,且具有照妖除祟的功能。鏡意象進入志怪小說敘事體系,帶有濃厚的道教色彩,原因即在于此。在魏晉南北朝眾多志怪小說中,最先引人注意的就是“照妖鏡”的出現(xiàn)。《搜神后記》為《搜神記》的續(xù)書,與后者體例大致相似,既有妖異變怪之談,又兼神仙之事,在其卷九有兩則故事:
淮南陳氏,于田中種豆,忽見二女子,姿色甚美,著紫纈襦,青裙,天雨而衣不濕。其壁先掛一銅鏡,鏡中見二鹿,遂以刀斫獲之,以為脯。①[東晉]陶潛:《搜神后記》,汪紹楹校注,中華書局,1981年,第58頁。以下引文版本同此。
林慮山下有一亭,人每過此,宿者輒病死。云嘗有十余人,男女雜沓,衣或白或黃,輒蒲博相戲。時有郅伯夷者,宿于此亭,明燭而坐誦經(jīng)。至中夜,忽有十余人來,與伯夷并坐蒲博。伯夷密以鏡照之,乃是群犬。因執(zhí)燭起,陽誤以燭燒其衣,作燃毛氣。伯夷懷刀,捉一人刺之。初作人喚,遂死成犬。余悉走去。
這兩則志怪小說中的鏡子,在小說敘事體系中開始承擔情節(jié)轉折的重要作用。兩個故事雖粗陳梗概,但在敘事上也有其相似性,即出現(xiàn)可疑人物——用鏡照出原形——鏟除妖魅,但作者并未對鏡本身描述,也未為其命名,敘其來歷等,仿佛只是一面普通的鏡子。也就是說,照妖顯形是銅鏡的基本功能而已。
小說中鏡意象所具有的照妖功能,逐漸演變成一類專門的法寶——照妖鏡。照妖鏡的名稱在唐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李商隱所作《李肱所遺畫松詩書兩紙得四十韻》中便有“我聞照妖鏡,及與神劍鋒。寓身會有地,不為凡物蒙”。但照妖鏡真正大范圍地出現(xiàn)在小說中,則是在明清時期,特別是神魔小說中?!懊鞔绲乐L帶動了神魔小說的興盛。道士斬妖驅鬼、與妖魔斗法賭陣的描寫,在清代又匯入世情、英雄傳奇等小說中?!雹谕蹶浚骸队善鞫暗馈薄摴糯≌f中照妖鏡的演化》,《齊魯學刊》2010年第3期。
圖為明代十二生肖四神鏡,故宮館藏,四神、十二生肖、八卦紋飾及銘文“長庚之英,白虎之精,陰陽相資,山川效靈,憲天之明,法地之寧,分列八卦,順考五行,百靈無以逃其狀,卍物不能遁其形,得而寶之,福祿來成”,其中“百靈無以逃其狀,卍物不能遁其形”,幾可視為古典小說中“照妖鏡”功能的精辟概括(圖片來源于故宮博物院官網(wǎng))。
《西游記》中有三段文字涉及照妖鏡:
(二郎神)只請托塔天王與我使個照妖鏡,住立空中。恐他一時敗陣,逃竄他方,切須與我照耀明白,勿走了他。(第六回)③[明]吳承恩:《西游記》,陳先行等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2頁。以下引文版本同此。
菩薩駕云而來,“袖中取出照妖鏡,照住了那怪的原身。卻將鏡子里看處,那魔王生得好不兇惡”。(第三十九回)
(玉帝)教把照妖鏡來照這廝誰真誰假,教他假滅真存。(第五十八回)
照妖鏡既可以是道教神仙二郎神、托塔天王的法寶,也可以是菩薩袖中的寶物。寶鏡這個源于道家的法器,到明清時期,已經(jīng)成為佛道二教共同的寶物了,甚至還和儒家的三皇五帝扯上關系,如《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真君看見天師來得兇,卻不敢輕易,連忙的拿過水火花籃兒,取出一個寶貝來。這寶貝不是小可的,卻是軒轅黃帝頭上一個頂陽骨,團團圓圓,如鏡子之狀。他卻是一股太陽真精,聚而不散,背后有五岳四瀆,面上有社稷山川,明照萬里,即如皓月當空。憑你是人、是鬼、是神仙,舉起來一照,即時現(xiàn)出本形。凡是呼風喚雨,駕霧騰云,見之即止。凡是驅神遣將,五囤三推,見之即退。任是移星轉斗擎天手,也要做個蠓懵癡呆渾沌人。這寶貝名字叫個軒轅鏡,羊角道德真君取出這個鏡來一照,天師沒奈何,也自現(xiàn)了本相,連人連草龍都掉將下來。①[明]羅懋登:《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華夏出版社,1995年,第226頁。
但明清小說中形形色色的“寶鏡”絕不局限于照妖這一功能,作家們運用豐富的想象,將寶鏡的功能開發(fā)到極致。《封神演義》中有大量的斗法破陣的場景,“寶鏡”開始蛻變成進攻性法寶,如第四十六回中金光圣母所設的金光陣便是由二十一面寶鏡擺成:
二人戰(zhàn)未及三五合,金光圣母撥馬往陣中飛走。蕭臻大叫:“不要去!吾來了!”徑趕入金光陣內(nèi),至一臺下。金光圣母下駒上臺,將二十一根桿上吊著鏡子,鏡子上每面有一套,套住鏡子。圣母將繩子拽起,其鏡現(xiàn)出,把手一放,明雷響處,振動鏡子,連轉數(shù)次,放出金光,射著蕭臻,大叫一聲??蓱z!正是:
百年道行從今滅,衣袍身體影無蹤。②[明]許仲琳:《封神演義》,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344頁。
此外,《女仙外史》中的赤烏鏡也是進攻性十足,“但見鮑師的赤烏鏡,翼翼飛騰,光芒四射,無異太陽當天,山鬼駭遁。種種變幻伎倆,倏然盡滅”(第五十回)。③[清]呂熊:《女仙外史》,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48頁。
鏡意象最開始是以寶物的身份進入中國古代小說敘事體系,在小說發(fā)展過程中,其所具有的照妖功能呈現(xiàn)出一脈相承的特性,并一直被文人墨客、販夫走卒津津樂道。作為神魔小說常見的法寶之一,鏡的功能與威力在不斷地擴展與提升,甚至成為小說敘事過程中扭轉情節(jié)的關鍵環(huán)節(jié)。
魯迅曾說:“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雹荇斞福骸吨袊≌f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4頁。在“有意為小說”的背景下,唐人對鏡的敘事功能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拓展,甚至創(chuàng)作出一批滿紙為鏡的作品,使鏡的敘事脫離了情節(jié)點綴的窠臼,承擔起敘事主體的作用,并有了一定的文化思想內(nèi)涵。其中,最為典型的作品為《古鏡記》,正如汪辟疆所言:“古今小說記鏡異者,此為大觀矣?!雹萃舯俳骸短迫诵≌f》,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0頁。
《古鏡記》講的是王度在大業(yè)七年(611)從汾陰侯生手中得到一面古鏡。此鏡能照妖鎮(zhèn)邪,先后照出狐精與蛇怪,并消除了疫病。之后其弟王績借此鏡出游,一路上消除諸多精魅,最后王績重回長安,將古鏡歸還給王度。大業(yè)十三年,古鏡在匣中發(fā)出悲鳴后,突然消失,杳無蹤跡。
《古鏡記》雖然是由幾則小故事組成,但明顯具有主題意識。首先,體現(xiàn)在對古鏡的細致描?。骸扮R橫徑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繞鼻列四方,龜龍鳳虎,依方陳布。四方外又設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繞輪廓,文體似隸,點畫無缺,而非字書所有也?!薄俺腥照罩?,則背上文畫,墨入影內(nèi),纖毫無失。舉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絕。嗟乎,此則非凡鏡之所同也。宜其見賞高賢,自稱靈物?!雹亵斞福骸短扑蝹髌婕?,岳麓書社,2019年,第1頁。以下引文版本同此。這是從王度的視角看到的古鏡。除此之外,作者還安排侯生進一步描繪、介紹古鏡的來源:
侯生云:“二十四氣之象形?!?/p>
侯生常云:“昔者吾聞黃帝鑄十五鏡,其第一橫徑一尺五寸,法滿月之數(shù)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鏡也?!?/p>
作者這樣安排,明顯有別于魏晉志怪小說中對鏡子描寫的粗略概括,顯然是將其作為小說主體看待的。漢魏小說中的鏡子,作者大多以“器物”觀之,對其描寫也多是靜物寫照,如東晉葛洪《西京雜記》卷三對寶鏡的描寫:“有方鏡,廣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雹冢蹠x]葛洪:《西京雜記》,周天游校注,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140頁。《古鏡記》寫的是黃帝十二面古鏡中的第八面鏡子,據(jù)傳黃帝“既與王母會于王屋,乃鑄大鏡十二面,隨月用之”,至于這十二面鏡子的花紋圖案并無記載,王度發(fā)揮想象,將其描繪得絢麗多彩,既對古鏡在小說中的主體地位有所凸顯,也對闡發(fā)小說的主題大有裨益。
左圖,隋四神十二生肖銅鏡,安陽市博物館館藏,獸鈕座,內(nèi)區(qū)置四神,外區(qū)為十二生肖圖紋。其與《古鏡記》之古鏡形制相近,上文所提到的明代十二生肖四神鏡,從其紋飾風格看,具有明顯仿造隋唐銅鏡的痕跡,但將神獸紋飾置于鏡背并非唐人首創(chuàng)。浙江博物館現(xiàn)藏東漢時期三面神獸紋飾銅鏡,即《神獸鏡》《吾作神獸鏡》《仙人騎馬神獸鏡》。右圖為東漢《神獸鏡》。唐朝詩人薛逢在《靈臺家兄古鏡歌》一詩中對千年古鏡極盡贊美與崇拜。由此可知,唐朝盛行的古鏡形制及古鏡崇拜風氣對《古鏡記》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左圖來源于安陽市博物館官網(wǎng),右圖來源于浙江博物館官網(wǎng))。
其次,主體意識體現(xiàn)在鏡意象具備了象征意義?!豆喷R記》以時間為序,主要記載了大業(yè)七年至大業(yè)十三年圍繞古鏡所發(fā)生的奇異之事,古鏡的得失顯隱頗為神秘,為小說籠罩了一層神秘的氛圍。“古鏡形制與天地日月相對應,是空間宇宙的體現(xiàn),反映著人們對天地的認知。以麟為鏡紐,龜龍鳳虎分陳四方,奉為神。四方、八卦、十二辰、二十四時是天人整體觀的基本要素,透射出中國文化中天道數(shù)術、陰陽五行觀念。古鏡集天地陰陽于一體,成為天賦之物,具有權威的象征意義?!雹僭懒⑺桑骸丁垂喷R記〉的天命歷史觀》,《文化學刊》2009年5月第3期。古鏡與時運相連,反映了個人命運的起伏和國家的興亡,古鏡不光成了個人及國家命運的象征,也被作者賦予人格化的特征:
(王績)便游河北,夜夢鏡謂績曰:“我蒙卿兄厚禮,今當舍人間遠去,欲得一別,卿請早歸長安也?!笨儔糁性S之。
《古鏡記》中的古鏡除了鏡子本身,還有了靈魂——“鏡精”:
龍駒昨忽夢一人。龍頭蛇身,朱冠紫服:謂龍駒,我即鏡精也,名曰紫珍。
其實將鏡人格化并不是《古鏡記》的獨創(chuàng),東晉王嘉編寫的《拾遺記》卷三記載:“火齊鏡廣三尺,暗中視物如晝,向鏡語,則鏡中影應聲而答。”②[晉]王嘉:《拾遺記譯注》,孟慶祥、商微姝譯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88頁。無論是“鏡吐人言”,還是鏡精的出現(xiàn),都可看作鏡人格化的體現(xiàn)。鏡子在小說中可以作為有生命的寶物出現(xiàn),鏡子開始變得有意識、有生命,是鏡意象敘事功能的一大進步。相比較能說話的鏡子,鏡精的出現(xiàn)應該說是鏡意象人格化、生命化的更高階段,也是古人萬物有靈樸素思想的反映。
情節(jié)的類型化是小說創(chuàng)作趨于成熟的一個表現(xiàn),代表了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與人生經(jīng)驗的總結。在唐傳奇中,鏡意象逐漸出現(xiàn)了相同或類似的情節(jié)模式,這首先得益于《古鏡記》的巨大示范效果。大量相似情節(jié)、相似描寫的出現(xiàn),標志著鏡意象敘事功能的成熟,也反映出當時人們對這一題材和故事類型的追捧?,F(xiàn)將《古鏡記》與《博異記》中的《敬元穎》、《異聞錄》中的《李守泰》和《原化記》中的《漁人》進行比較,從而更直觀地審視鏡意象敘事的類型化:
李劍國在《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中提出志怪和傳奇不是題材學概念,而是文體概念①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上冊),中華書局,2017年,第7頁。。在上述提到的四篇小說中,《漁人》一篇共二百三十余字,粗陳梗概,文筆簡潔,為志怪體小說,其余三篇小說則敘述婉轉、文辭華艷,當屬傳奇體,這從四篇小說中對寶鏡形制的虛構程度可見一斑。由此可看出,在《古鏡記》的影響下,鏡意象敘事具有幾處細節(jié)上的相同之處:其一,鏡子形制頗為相似,即四象八卦十二時辰,龜龍鳳虎等瑞獸及銘文等,尤其是與龍存在某種關聯(lián);其二,鏡子與水相關,或可興風雨,或可平息波濤,《李守泰》之鏡甚至于揚子江船中鑄造而成;其三,寶鏡功能基本承襲《古鏡記》中古鏡所具有的功能,只不過對其進行更多渲染生發(fā)而已。
除了鏡意象在個別情節(jié)中開始出現(xiàn)“復制、粘貼”外,《古鏡記》也為后世鏡小說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典型的情節(jié)類型,即“得鏡—轉鏡—失鏡”。《古鏡記》始于隋汾陰侯生“臨終,贈度以古鏡”,終于王度“開匣視之,即失鏡矣”,情節(jié)推動皆與古鏡徙轉相關。王度攜鏡至河東,古鏡照出貍精;“出兼芮城令”,懸掛古鏡于一棗樹,殺死蛇精;“持節(jié)河北道”,古鏡使張龍駒數(shù)十口病者漸愈。后來王度將古鏡贈予其弟王績,王績攜古鏡至嵩山遇龜精和猿精,到玉井泉殺死鮫魚,在豐城縣除掉黃鼠狼、老鼠、壁虎三妖,到廬山遇見隱士蘇賓等,可見古鏡的照妖功能是小說情節(jié)推展的動力,更是敘述的線索。此外,小說還借蘇綽家奴豹生交代了古鏡的“前世”:
(豹生)見度傳草,因悲不自勝,度問其故。謂度曰:“豹生常受蘇公厚遇,今見蘇公言驗,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寶鏡,是蘇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遺蘇公者。蘇公愛之甚。蘇公臨亡之歲,戚戚不樂。常召苗生謂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鏡當入誰手,今欲以蓍筮一卦,先生幸觀之也?!北泐櫛≥?,蘇生自揲布卦。卦訖,蘇公曰:“我死十余年,我家當失此鏡,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動靜有征。今河汾之間往往有寶氣,與卦兆相合,鏡其往彼乎?”季子曰:“亦為人所得乎?”蘇公又詳其卦,云:“先入侯家,復歸王氏。過此以往,莫知所之也。”
王度得鏡早有預兆,失鏡又是命中注定,這與蘇家得鏡、失鏡之過程如出一轍,是一種歷史的輪回。古鏡得失交替的命運形成了一種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的圓形結構,更能凸顯萬物得失、人生窮達、國家興廢皆有定數(shù)的感慨。這種情節(jié)類型在后世亦有體現(xiàn)。
《夷堅志》中有一篇《嘉州江中鏡》,也具備“得鏡——轉鏡——失鏡”的情節(jié)模式。此篇講的是嘉州一漁民王甲,以捕魚為業(yè),偶然從江中撈上一古銅鏡。他把銅鏡帶回家后,兩年內(nèi)竟然積累十萬錢。王甲認為窮苦人錢多是個禍患,意外暴富會受到上天的懲罰,于是將古鏡安放在峨眉山白水禪寺。寺廟長老找人做了一個仿制品,將真正的銅鏡據(jù)為己有。王甲過了兩年,家貧如洗,又來禪寺取回仿制的假銅鏡,依舊貧窮。寺廟卻日漸富裕起來,因此很多人說真正的古鏡還在禪寺。消息傳至一獄官耳中,頓生貪念,逼迫長老交出古鏡,長老不肯,后被活活打死。長老的行者帶著銅鏡逃跑,路過一條溪水時,一金甲神人對行者說:“還我寶鏡!”行者趕緊逃跑,從旁一只猛虎躥出,行者趕緊扔掉古鏡,逃回禪寺,將這件事告訴給寺中諸人,后來就無人知道古鏡的下落了。
“水中寶鏡”的故事在唐宋之際的流傳已經(jīng)很普遍,其情節(jié)的起承轉合,也是“意外得鏡——寶鏡流轉——寶鏡消失”。這則小說被明代凌濛初渲染發(fā)揮,情節(jié)更加波瀾起伏,人物也更加豐滿,這就是《二刻拍案驚奇》中的《王漁翁舍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喪雙生》(下文簡稱《王漁翁》)。
《王漁翁》與《嘉州江中鏡》雖然情節(jié)框架、人物設定相似,但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意蘊?!都沃萁戌R》作者強調“實錄”,故事的敘述者是祝東老,而此人是從親歷者王甲口中聽聞此事,借以證明“江中鏡”故事的真實性。故事的結尾,作者特意點明“隆興元年,祝東老泛舟嘉陵,逢王生自說其事,時年六十余,右五事俱祝東老說”①[宋]洪邁:《夷堅志》,何卓校點,中華書局,1981年,第1124頁。,進一步強調小說的真實性。這種“實錄”的心理基礎除了繼承志怪小說“發(fā)明神道之不誣”的傳統(tǒng)外,還在于寶鏡的得失是作者的主要“聚焦點”?!锻鯘O翁》是一個成熟的擬話本小說,得鏡—轉鏡—失鏡的情節(jié)已經(jīng)不再凸顯寶鏡來去無蹤的神秘感,而成為宣揚戒貪念、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思想的載體。正如結尾詩云:“休慕他人富貴,命中所有方真。若要貪圖非分,試看兩個僧人?!雹冢勖鳎萘铦鞒酰骸抖膛陌阁@奇》,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第655頁。這顯然迥異于《古鏡記》及《嘉州江中鏡》中寶鏡得失情節(jié)類型所具有的意蘊。
明清時期,很多章回體小說中出現(xiàn)了鏡意象,如《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西游記》《鏡花緣》《封神演義》等,這些作品中的鏡意象大多承襲前代鏡意象的敘事功能,如《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中的“軒轅鏡”、《西游記》中的“照妖鏡”、《南游記》中的“照魔鏡”等,依舊屬于法寶之鏡的范疇,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但明清時期,鏡意象的敘事功能依舊得到前所未有的拓展,達到了全新的高度,典型作品為《西游補》與《紅樓夢》。
鏡以其獨特的呈像功能,很早就被賦予了深刻的哲理思想。在道家學說中,鏡被“比喻成人的內(nèi)心修養(yǎng),道家要求人心應像鏡一樣光明,才可體悟真道”③劉藝:《鏡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巴蜀書社,2002年,第137頁。,這是首次將鏡與“心”聯(lián)系到一起?!独献印返谑戮陀小拜d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鑒,能無疵乎”之句④《老子》,湯漳平、王朝華譯注,中華書局,2014年,第36頁。?!靶b”指幽深的鏡子,這樣的表達在《莊子》中也頗多,如“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①[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20年,第167頁。,強調至人之心如明鏡,鑒物而無情,來者即照,去者不留,是一種豁達無拘、心如止水的境界。以道家學說為思想基礎的道教,也將鏡意象引入其信仰體系中,如:
游云無質,故五色含焉;明鏡無瑕,故萬物象焉。謂水之含天也,必天之含水也。夫百步之外,鏡則見人,人不見影,斯為驗也。②[五代]譚峭:《化書》,李似珍、金玉博譯注,中華書局,2020年,第33頁。
圖為西晉八鳳佛像鏡,現(xiàn)存于中國歷史博物館,紋飾為四葉柿蒂紋,共有四尊佛像,每尊佛像旁各有兩只鳳鳥。佛像紋飾在銅鏡中的出現(xiàn),表明佛教在魏晉時期對中華文化的滲入達到了一個新的層面(圖片來源于中國國家博物館官網(wǎng))。
鏡意象也存在于佛教信仰體系中,有學者梳理了相關佛教典籍,將鏡喻分為五類:“第一類用鏡中所現(xiàn),比喻諸法無實在;第二類以鏡喻菩薩,強調菩薩隨緣示現(xiàn)而不分別;第三類用來描述佛菩薩的覺悟境界(菩提心),稱其如明鏡,可于己身現(xiàn)世間所有;第四類描述禪定境界;第五類描述人的現(xiàn)識可現(xiàn)諸色相?!雹哿纸。骸丁磯?jīng)〉心性譬喻的經(jīng)典來源與發(fā)展》,《五臺山研究》2019年第1期。禪宗也多將鏡作為闡發(fā)佛理載體,如神秀的“心如明鏡臺”與惠能的“明鏡亦非臺”,二者雖在心性論上存在分歧,但都將“心”與鏡進行了連接。
《西游補》中的鏡意象就具有濃厚的佛教色彩?!段饔窝a》是《西游記》的續(xù)書之一,但又迥異于其他續(xù)書。魯迅曾贊曰:“其造事遣辭,則豐贍多姿,恍忽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似俳諧,亦常俊絕,殊非同時作手所敢望也?!雹荇斞福骸吨袊≌f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22頁。根據(jù)作者董說的詩作《漫興》推斷,《西游補》應出于明亡之前⑤關于《西游補》的成書時間,學界主要有兩種觀點,即明代崇禎年間和清代順治年間。黃摩西、蔣瑞藻、鄭振鐸等均認為該書成書于順治年間,魯迅、劉復則認為該書成書于崇禎年間,其中證據(jù)之一便是董說于順治七年所作《漫興》組詩中的第三首有標注云“余十年前增補西游,有萬鏡樓一則”,十年前即崇禎十三年。筆者從后者觀點。,全書共十六回,主要講的是孫悟空在“三調芭蕉扇”后,被鯖魚精所迷,進入夢境,即青青世界,忽化作虞美人與楚霸王周旋,忽又變成閻王審問奸臣秦檜,最后被虛空尊者喚醒,從而跳出青青世界,回到唐僧身邊。董說所虛構的青青世界,其實就是由鏡子所組成的虛幻世界。第四回《一竇開時迷萬鏡 物形現(xiàn)處我形亡》關于青青世界的描寫:
行者奇駭不已,抬頭忽見四壁都是寶鏡砌成,團團約有一百萬面。鏡之大小異形,方圓別致,不能細數(shù),粗陳其概:
天皇獸紐鏡、白玉心鏡、自疑鏡、花鏡、鳳鏡、雌雄二鏡、紫錦荷花鏡、水鏡、冰臺鏡、鐵面芙蓉鏡、我鏡、人鏡、月鏡、海南鏡、漢武悲夫人鏡、青鎖鏡、靜鏡、無有鏡、秦李斯銅篆鏡、鸚鵡鏡、不語鏡、留容鏡、軒轅正妃鏡、一笑鏡、枕鏡、不留景鏡、飛鏡。①[清]董說:《西游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5頁。以下引文版本同此。
一口氣羅列如此多鏡子,這在小說史上實屬罕見,我們細品作者所列之鏡的名稱,包含甚廣,或以歷史人物命名,或以花鳥神獸命名,有的鏡名還頗具禪意。作者并沒有詳細描述鏡子的外形紋飾,這與唐宋傳奇中出現(xiàn)的鏡子不同,后者對鏡子詳細刻畫,以凸顯其神秘性。而在這里,作者反其道而行,將鏡子簡單羅列,說明這里的鏡子被符號化、被抽象化了。作者將每一面鏡子等同于一個虛幻的世界,從而使“鏡子”成為作者闡發(fā)玄理的載體。
正當孫悟空暗暗稱奇之時,劉伯欽從天皇獸紐鏡走出:
行者慌忙長揖,道:“萬罪!太保恩人,你如今作何事業(yè)?為何卻同在這里?”
伯欽道:“如何說個‘同字’?你在別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
行者道:“既是不同,如何相見?”
伯欽道:“你卻不知。小月王造成萬鏡樓臺,有一鏡子,管一世界,一草一木,一動一靜,多入鏡中,隨心看去,應目而來,故此樓名叫做‘三千大千世界’?!?/p>
“三千大千世界”是佛教的宇宙觀,《俱舍論》卷十一云:“四大洲日月,蘇迷盧欲天,梵世各一千,名一小千界,此小千千倍,說名一中千,此千倍大千,皆同一成壞。”②白文:《“靈山圣會”與“人天秩序”》,《藝術探索》2020年第3期。董說將世界具化成一面面鏡子,讓每一面鏡子掌管一個世界,這是對佛教三千大世界的形象化表現(xiàn)。小說忽而寫孫悟空變成楚漢之際的虞美人,并與項羽周旋,忽而又在閻羅殿審問宋時奸臣秦檜,使主人公孫悟空穿梭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之間,打破了時空限制,這樣想象恣肆的敘事結構正是建立在鏡這一意象上。表面上每一面鏡子都是一個世界的入口,但正如作者在《西游補·序》中所言,“一念著處,即是虛妄”“夫心外心,鏡中鏡”,鏡中世界只不過是鯖魚精的“幻部”,也是孫悟空因情而生的幻想而已。
用鏡意象表達因情生幻的虛空,在《紅樓夢》中也有所體現(xiàn)?!都t樓夢》中引人注目的鏡意象是“風月寶鑒”。“風月寶鑒”第一次在《紅樓夢》中出現(xiàn)是在第一回:
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③[清]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6頁。以下引文版本同此。
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開篇,便有批語:“是書題名極多:一曰《紅樓夢》,是總其全書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皆書中曾已點睛矣?!薄帮L月寶鑒”承擔著揭示《紅樓夢》全書主旨的任務,是全書的核心意象,有點睛之筆的作用。關于此鏡來歷:
(跛足道人)從搭褳中取出個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鏡子來,背上鏨著“風月寶鑒”四字,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癥,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來,單與那些聰明俊秀、風雅王孫等照看。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后我來收取,管叫你病好?!保ǖ谑兀?/p>
風月寶鑒是兩面鏡,正面美,背面丑;正面假,背面真;正面死,背面生;正面無,背面有。一個鏡意象成為一對對辯證關系的綜合體,凝聚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人生哲思。脂硯齋在“風月寶鑒”處的評語:“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面,方是會看?!边@又拓展了風月寶鑒所具有的內(nèi)涵。我們何嘗不可以將整部《紅樓夢》看作一面風月寶鑒,也有兩面,一在文字之內(nèi),一在文字之外,正如賈府與甄府,賈寶玉與甄寶玉,實虛之間,真假之界,俱相互映襯;真事隱去,假語村言相互交織,形成一種獨特的藝術魅力??梢哉f,《紅樓夢》的貢獻是開辟出了鏡意象的哲學與審美境界。
此外,風月寶鑒是和賈瑞這個人物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賈瑞并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寧府“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賈珍的淫亂不知高過賈瑞幾倍。但賈瑞也不算一個好人,“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后又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第九回)。他在全書中的獨特意義,正映照了警幻仙子那段關于“意淫”的經(jīng)典論述:
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唯‘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第五回)
賈瑞就是警幻仙子口中的“皮膚濫淫之蠢物”,當他看見王熙鳳時頓起淫心,被王熙鳳誆騙到夾道中屋子,以為來者就是王熙鳳,立刻“不管青紅皂白,那人剛到面前,便如餓虎撲食、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第十二回)。其實他身上也有可悲之處,雖早已明白王熙鳳在設圈套,但是依舊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不停地照風月寶鑒的正面,“蕩悠悠的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云雨一番”(第十二回),要知道那里的王熙鳳是他情欲的幻影,他如同飛蛾撲火一般,最后死于欲望的幻影之中。風月寶鑒由跛足道人帶來,又由其帶走,宛若驚鴻一瞥,余味綿長。
明清時期,鏡意象的敘事功能已經(jīng)開始具備了玄理與審美的功能,這不是一個偶然的結果,而是中國小說藝術發(fā)展的必然。鏡意象敘事功能的發(fā)展過程與整個古代小說的發(fā)展歷程是相互吻合的,明清小說家們在前代基礎上,不斷挖掘鏡意象的內(nèi)涵,并賦予其豐厚的意蘊表達:既可以是神魔小說中家喻戶曉的法寶,也可以是展現(xiàn)虛幻世界的符號,還可以是心中欲望的倒影,甚至是作者人生哲思的載體,他們挖掘出了鏡意象的獨特審美價值。至于鏡子的其他功能則逐漸被弱化,成為審美活動的附庸,比如《聊齋志異》中的《鏡聽》,一句“儂也涼涼去”將“鏡聽”的神秘性一掃而光,讓人忍俊不禁,連蒲松齡都忍不住感慨“投杖而起,真千古之快事也”。這表明明清時期的小說家們對于鏡意象已然脫離了“搜奇記逸”的獵奇階段,而到了自如表達情感、闡發(fā)哲理、傳達情思的審美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