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黃秋 黃茜 李涵淞 淳本 李桐
谷雨第二天,初候,萍始生
宜婚嫁、祈福、出行、安葬……
日子有序而美好,在日歷上。
一個城市貼上了封條
每個人擔心著自己或者鄰居
某天起床忽然變成一只
不會咩咩叫的、戴著口罩的羊
女人們半夜還在手機上搶菜
(朋友說,她夢見自己給一棵大白菜
測量血流阻力指數(shù)
且大于0.7)
而在并不比浦東距離浦西
更遙遠的地方:亞速營與布查
字母Z和柴可夫斯基
冷戰(zhàn)熱戰(zhàn)經(jīng)濟戰(zhàn),生化武器星鏈計劃
以及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
爾虞我詐的疑云下,我奇怪地獲得
一次喘息,從半生
機械般的高速運轉(zhuǎn)中
如同一列暫時停運的地鐵
不再有永遠做不完的工作就像
車廂里擠滿急著上班去的人們
每日在窗前席地而坐,端一杯水
呆呆地
看窗外鐵柵上紛紛開放的薔薇花
粉白色單瓣的薔薇花
粉紅色重瓣的薔薇花
每一朵花都從自己安坐的枝頭
微微俯下臉
微微地笑
一個小小的少女菩薩
忍受你不得不忍受的!
我的眼睛
永遠向著花朵開放——
西沙灣假日酒店
詩人娜夜的房間
有一扇很大的窗子
幾乎占據(jù)了整整一面墻
窗外,藍灰色的海
黑色礁石和幾艘
遠航歸來的漁船
一動不動,停在那里——
兩個女人不約而同
在窗邊的藤編坐墊上坐了下來
隔著一方
矮矮的茶幾如同十年的時光
兩張臉,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轉(zhuǎn)向那扇明凈的窗子
娜夜說,“哪兒也不用去
不用跑來跑去看什么風景
就這樣待一天就很好”
兩個女人端著茶杯
靜靜地望著窗外的海
交談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止
她們已各自進入那扇窗子
那里,一個完美世界:
一個女人和一片海
不,一顆心和一片?!?/p>
清早的天空有幾顆星星
仿佛幾粒白色的沙子
我有很少的幾位朋友
一生也不會有幾次會面
有的,甚至從未見過
星星是怎樣被固定在天空中的
我不知道
我也從不憶念我的朋友
她們會蓮花那樣
自己靜靜浮出幽暗的水面
我不向你說新年快樂
假如我的祝福沒有力量,就像那些
被倒懸著慢慢風干
奇怪地命名為永生的花
每一個日子孤零零
如福利院的孩子
這一天與那一天
僅僅是相似
早晨的雨
灰白樹干、直插云霄的樹
陌生城市的陌生街區(qū),某個
已無須打撈的瞬息
某些神秘的誕生與死亡
比擦燃一根火柴更短
就是這樣的瞬息
組成你幽暗的身體
仿佛一節(jié)一節(jié)車廂
組成一列火車
不會再有別的名字
從我失神的口中喃喃喚出,閉上
眼簾的夜空不斷回放
一個記憶——你占有我的記憶!
它再一次占有了我:你不在的
身體,馴順那狂暴的水流
這女性的獅子——
秋風拂過麥穗,我們蹚過小河
影子在濤聲里依次落座
一段土路
彎不下腰身
照耀的部分被季節(jié)取走
沉思的麥穗,燃燒的麥穗
沒有姓氏的麥穗
挨挨擠擠
占領遠方的村莊
如果來得更早一點多好
我們可以談談開花的豆莢
隱藏的往事可以再隱藏一回
一棵樹上掛滿的星辰,逐一辨認
秋風拂過麥穗,我們和麥子一起
在風里晃動
有未知的忐忑和驚喜
猶如戲里的轉(zhuǎn)折
其實,在這里
也有突然的花開
一場雨
會打濕記憶。我贊美過那些被忽略過的繁茂
還有蜻蜓
顫動的翅羽還黏著易碎的露珠
鳥鳴會從閃電的縫隙里
撥開迷霧
把春天送抵人間
如果還有機緣,相逢是遲早的事
空谷用它的空
承載時間和生命
一個來去,就是一生
那時候,我沿著時光的倒影
尋找熟悉的痕跡
你的淺笑,像一件新出廠的瓷器
披著油彩
浮云依然在湖面蕩漾多好
羊群依然跑向草原深處多好
一個上午
可以抵達更遠的遠方
而你是否記得,我們路過的村莊
信里有無數(shù)的假設和剪影
燈火下,只有留白的部分
是不夠的
而你,在謹慎的稱呼里
再一次跑遠
面對郵筒,我不再流淚
風中的事物
本應回到自由的風中
總有一條小河,舉著明晃晃的波光
在心中迂回
每當暗夜來臨,我就退回到河里
守望
不管它是否已經(jīng)干枯
河道之上,永遠是
八月的午后
還有路過的少女,婀娜的背影
是小河不曾抵達的遠方
總有一條小河會高過夕陽
沿著時間向前,也會有一條小河
沉默。最后消失在目光盡頭
只留下瘋長的蒿草
淹沒漫長的夏天
鏡子面前,我們總是做著相反的動作
擦掉塵土
父母帶著孩子
穿過傍晚的草地,穿過人民路
穿過窄巷子和高架橋
在廣場上歇腳
大手拉著小手,溫暖的瞬間
歌聲響起。仿佛多年前
你拉著我,在子夜行走
提燈的人沒有消息
一段石板路,依然在小村蜿蜒
一家人,就要轉(zhuǎn)身
返回傍晚的草地,返回他們的小屋
如同照鏡子的人
又做了一次,相反的動作
再一次寫到落葉的時候
秋天
已經(jīng)滑過蒼穹
冷風更密了。仿佛一場迷局
沒有尾聲
那么多落葉散落在庭院里
我分不出
誰是誰的兄弟,誰是誰的姊妹
它們互相摩擦,在風里滾動
如果時間抽干池子里的水
如果落葉被吹到未知的盡頭
我依然愿意站在原處
見證一場突然的相逢
在夏天,樟樹密集的枝丫規(guī)劃著天空
仰望著一場雨
最嘹亮的部分,是對閃電的抒情
烏云有壓頂之勢
我有張開的小傘,合二為一的路上
我和自己的影子對白
像一場雨,淋濕的內(nèi)心
雨打芭蕉,是更遠的往事
雨敲門楣,是被篡改的心事
一場雨,總是落在高崗
沿著小徑鋪展
像老家的麥子,一眼望不到邊
萬物都有俏皮的一面。
你想抓住什么,什么就從指間流走
躺在飄窗上讀書的我
被陽光緩緩經(jīng)過
黃昏時分
光如一只小貴賓,舔了下腳丫子就跑開
我想在天黑之前,留住某段情節(jié)
而風不聽話呀
把故事翻到了最后一頁
渴望留存的事物
總是轉(zhuǎn)瞬漏掉
起先是周遭血紅,當中透亮的赤焰
覆蓋半個天空
然后是500 公里暗灰色騎兵軍
左翼迸出黑鐵重甲,以閃電為兵器
茂密如林,巍峨如山——
突降洪阿哈阿帕伊島——
“沖擊波以超音速傳播”
“煙柱瞬時進入平流層”
“一次史詩級噴發(fā)”,外媒報道。
衛(wèi)星云圖上,南太平洋綻開
滾燙蘑菇云
當旅游巴士從玄武巖高地
盤桓駛向主峰
乘客在搖晃中昏然似睡
對一萬公里外
海底火山的悸動毫無覺知
你——你們——
面孔潮濕新鮮,攜帶昨夜雨水
把額頭靠向車窗
訝異于初秋沿鉛垂線
鋪下層層蛻變的金黃
傾斜山麓上,霧凇構成冰寒遠景
旅行的人涌向通往峰頂?shù)囊磺Ъ夒A梯
向上的人和向下的人用Wi-Fi傳遞音訊
山是不咸山,峰是白頭峰,仙人出沒,“禽獸皆白”
此次噴發(fā)源自板塊俯沖,影響力波及
太平洋諸島及美洲沿岸
2厘米火山灰覆蓋首府努庫阿洛法——
一座被灼傷的“灰燼之城”
你睇望那湖水青綠凝重
千載前的蘇醒造就海拔最高的凹陷
聚雨成池——十六峰,在云影里
突兀峻峭。鏡面含斂一切色與光
而秋日斑斕的水怪
匍匐在深不知處的熔巖上
低吼、翻動
相機、手機、自拍桿
紛紛圍攏。排隊兩小時
完成一張速成照相,調(diào)整角度
把你——你們——
努力嵌入天池一角
拍照攤老板滿面堆笑
壟斷十平米視域,派發(fā)一小片永恒
在湯加,新鮮空氣、淡水和食物匱乏
海底電纜中斷求援信號
大量紅褐色浮石在臨近海域漂流
魚群因誤食浮石致死
古池映照許多匆忙
有人支起傘,有人在傘下吃自熱火鍋
有人打牌、吵架、戀愛、咳嗽——
你們冒冷雨下山,四肢凍僵凍透
一夜發(fā)抖的夢里,滿是云杉、松柏與苞葉杜鵑
以及一泓肅穆的印象
神圣仿佛圖騰
幾年后,當你坐在下午的客廳
用鼻竇炎滴劑
衡量南半球的火山爆發(fā)
對一位主婦生活的影響——
發(fā)現(xiàn)歐龍膽、酸模、接骨木、馬鞭草與巖石、礦物
玻璃質(zhì)——氯化氫、氯化鈉、氟化氫——
同屬地殼運動、氣流沖撞
宇宙神秘聯(lián)結的一部分
而你——你們——
曾漫不經(jīng)心,坐在婚姻的火山口上
并不知曉熔巖炸裂之力
“與1000顆原子彈等同”
而被抹除的記憶——
時速100公里的謎團與猜忌
一如“沉入海底的洪阿哈阿帕伊島”
墮入萬米海溝,元素分崩離析
那景象美而怖駭
強力的綁縛與更強力的掙脫
令人想起米開朗琪羅
未從巨石中脫身而出的健碩農(nóng)奴
自然與歷史循環(huán)往復——
在對抗中推動變革與生命進程
你蹙眉盯住洗菜池里的
十公分海嘯
任崇高埋沒于早午餐、樂高玩具
收發(fā)遞送與無止境的瑣碎
(沙發(fā)背后是否藏匿颶風?
無止境是否崇高的另一種形式?)
你眼見油污的涓滴消融于時光之海
而被摧毀的耕地上人們靜默躑躅
而天池心中降下一場宋朝的暴雪
1
我看見迷宮般的商場
掛著一條憂傷的黑裙子
我看見灰蒙蒙的早高峰,汽車駛過
錯誤的十字路口??諝饽?/p>
花朵碎爛在空氣里
人飄浮在花朵上
我看見老年、中年和青年
顫抖地捧讀同一份報紙
我看見吉他的弦聲
模仿心跳,和少女眼角的淚痕
許多人來了,拖拽著壯麗
或腐朽的生活
有人在沉默中嘶吼
有人將更長久地沉默下去
在半明半昧的門廊
我看見記憶列隊走過
語言嘈嘈雜雜列隊走過
故事和軼事纏繞跌撞
像一片熱帶海洋,它們盛大而哀傷
人人古怪地咧嘴——
因一個人的缺場,這聚會陡然變得
非凡地熱鬧與荒涼
我看見返程路上,潮汐散去
電臺播報航天、元宇宙和國際消息
世界撲面而來,如同慰藉
假如我想象過這般場景
我無法想象它關于你
如今,已經(jīng)過了半個夏天
一個秋天和半個冬天
我才醒過神來
當四季和風
都化作雕像——
我看見速朽和不朽
被一棵枯瘦的樹反復玩味
2
騎單車,穿透明薄紗襯衫
在圖書館被女生側目
現(xiàn)代詩歌課人滿為患
講葉芝與茅德·崗,在溫柔的老年
睫毛投下濃重的陰影
或是盛夏,五院
蟬鳴里閱讀佩索阿
“詩人是一個說謊者,他偽裝如此徹底
甚至開始假造
他真實感覺的痛”
或是在海鮮小飯館,鼎沸街市,
在冷雨徒步的峽谷,
借閱尼采和雅斯貝尓斯
帶領我們有如朝圣,
諄諄叮囑不要半道走失
這些記憶古早到可笑
早已失卻生活原本
悍然的新鮮——
當人人駐足仰望那道詭奇彩虹
我卻在深夜里獨自傾聽
松果落地的細響
真遺憾,我不記得你寫過什么
也不記得自己寫過什么——
唯有失眠,作為一種偉大的師承
將陪伴我未來的許多時日
3
收拾節(jié)日彩帶、凝油脂的餐盤
散落的玩具
收拾新書舊書,字跡與聲響
皮膚、指甲、發(fā)絲
收拾電臺的新聞,捶打它們?yōu)槭^
收拾行車的路線,纏結為時間之繭
收拾貓的腳印,忍冬的香氣
收拾龍舌蘭、里拉與西班牙織錦
收拾許多片刻——它們非凡或無聊
收拾許多荒謬——包藏悲憫之心
收拾這些和其他種種
所有這一切,你將不再經(jīng)歷
收拾剖解過的詩篇,沒寫完的故事,
廢棄污損的字紙——
然后,把未讀過的再細讀一遍
未笑過的再笑一遍
未哭過的也再哭一遍
收拾白晝的光與午夜的光
頭腦里的篝火與不安的睡眠
收拾小小村莊的每一朵朝霞
和季節(jié)誕出的輕柔的花瓣——
感性與理性的一千種未來
這些和其他種種
你將不再經(jīng)歷
唯有白翅或灰翅的鴿子,時而掠過西山
泥土哭泣。溫和柔軟的泥土
粘在腳跟上,腳步帶走羽毛和樹葉,
泥土哭泣。
車轍哭泣。牛車、拖拉機和
三輪車,貨車與小轎車,來來回回嗚咽,
車轍哭泣。
人在交談,在勞作,在養(yǎng)育
采摘田埂上濃紫的胡豆花
從高聳的蒸籠里取出菜肴,招待賓客,
人在笑著的時候也在哭泣。
時間聚成了池塘。許多記憶
在池塘里游泳,旋出光圈與泡沫
你卻不能從池塘里再舀一杯水。
種子發(fā)芽,結出果實,
果實衰老,干涸,縮為種子,
由動至靜,由盛大至枯瘦
眼睛不再看見,耳朵不再聽見,
舌頭不再問詢與講述,
皮膚不再感覺愛或冰冷
石頭,石頭哭泣。石頭嵌在大地的
同一個位置,造成傷痛,
卻不是同一種傷痛。
人們來了又走了,倦怠、匆忙、興奮——
字紙哭泣,字紙無法記下
這些儀式,這些儀式里的顫抖和意味
天空哭泣。但天空比以往任何時候
更加端莊安詳。竹林近旁歪斜的農(nóng)舍
母親搖嬰兒入睡。
月亮——
月亮諦視并撫慰
這靈魂的夜晚的風景。
我們這些進入林中的人,經(jīng)過地上發(fā)酵出酒味的
桑葚,以及偶爾可見的
醉醺醺的斑鳩
“于嗟鳩兮,無食桑葚”
它們仿佛倒了的紅男綠女
在我采摘桑葚的時候
鳥語模擬器響個不停
粗啞,固執(zhí),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教條老人
它沒有嚇走斑鳩,萬千鳥兒唯有斑鳩
撲入這酒香交織成的虛空之網(wǎng)
附近的梨花枝上有一對斑鳩在談戀愛
“娘子,我將用桑葚的血和苦膽作證”
我恍然驚覺,時光來到二十一世紀
男人也接受了舶來品
“愛情”二字
這個年頭,我愛上了多肉植物的規(guī)整
高高低低,養(yǎng)在塑料盆里的多肉,旁逸斜出的
多肉,它的肥厚削弱了張揚的意圖——
在安分的外表下,可以肆無忌憚發(fā)瘋
可以騙千萬雙眼
我還愛上它可以無限復制的生命
母體和子體相互承接,仿佛
我也成了它的一片葉子,紫的,綠的,白的
隨時落地
隨時生根發(fā)芽
天涯海角
我愛它任何天氣下的潔凈
藍天就映襯藍天
雨水就映襯雨水
甚至可以看到霧涌風動
就像任何事物都可以穿透我
就像我可以不受半點傷害
無數(shù)蟲在夜間鳴叫,好像它們的身體
被粘在一起
——夜的囚徒,無力掙脫
我立在窗前,尋找不到一只具體的蟲子
外面整片沒有盡頭的夜
像我這不斷被詞語損傷的腦門
蟲鳴更加大聲,來到了夜的高潮之處
有什么要沖破腦門而出,我的雙目
一瞬有失明的幻覺,在我缺氧之際
一部分蟲鳴在偃旗息鼓
還剩下的
我也可以發(fā)出沒有章法的聲音
和這些蟲鳴混在一起
一起難產(chǎn)
我已許多年不見你
一想到這句話,我就看到一張雜糅的面孔
孤僻,熱烈,溫婉,陰郁——
這許多人生是四季,四季中有節(jié)氣
是公轉(zhuǎn)的行星,又在自轉(zhuǎn)中圈地自萌
你輪換到了哪一面?
我已許多年不見你,這個事實說來悲傷
我把你們縮到這個小小的詩篇里,又顯得殘酷
可是我的一部分,又何嘗不被組合
在別人的特質(zhì)里,在走馬觀花的懷念中
錯亂,紛繁
我已許多年不見你,這是他們的第十三年
你們的第十年,我們的第五年——
和風是你,雨水是你,跌落枝頭的梨花是你
我想你忘掉了我的失敗,窘迫,倔強
我正在被塑造,你的遺忘也在塑造我
再一次踏上這一片荒地
茅草蔓延上多年前的一截路
像我在這里戛然而止的童年
泥土里有腐爛的書頁,石頭房上是
二十年開口不變的壇子
它朝向的地方日漸荒蕪
那條河仍在突兀地流淌著,石苔
是它全身的力氣
為那離去的人家做挽留
再沒有活著的事物了,再沒有
可以傾聽的風
我的夢想爛在泥土里
我的人出走故土
我這偶然的踏入,像極了一個問路的人
我口渴、饑餓的這一瞬
和九十年代重疊
這些土壤和空氣的露水情緣
一秒一秒進入蒼翠,再到枯萎
像無情的君主和紅顏
歷史在每一刻上演
歷史太長
一瞬拆開,數(shù)不清的具象如螻蟻
橫向肆虐
離合是一場不知疲倦的輪回
買一束假花,再借助陽光……
詞和語言此刻是一對敵人
灰塵降落,細菌侵蛀
它會有物質(zhì)腐朽的微弱痛感
盆栽的一生,假花的一生
被人的一生包圍
人的一生,時間洪流的一生……
歷史!
濤濤翻滾的沙粒。
某一天和每一天一樣
蟬鳴,日頭,陰涼和風
成長是多么隱秘的事情
我在那時最遠能抵達的未來
書寫——
為當時錯漏的一支筆
或者我輕快的腳步是所有的
語言 大于過度斟酌的書面語
某一天我一如既往,布滿
來自靈魂的磕碰,仿佛裂紋青花瓷
有斑駁輕松的美麗
我當年的遺憾,讓它
完整地保留至今
夏天來了,也許要換掉一些事物
所有人都在抱怨熱,逐漸枯敗的繁花也是
這里的女人們不愿意離開
像一只只聒噪的蟬,振動她們的小腹
每一粒陽光都在直射入體
殺死一些細胞,變成另外一些細胞
靜止的,風把頹敗吹散了
運動的,風督促快一點,再快一點
否則會因為中暑死在殘花下
夏天來了,有些事物將不復存在
蟄伏的都露出泥土,地下有無數(shù)空洞
我們都在老老實實地曬太陽
接受一次次毫不留情的滅菌
七點五十,下床洗漱
必須在這個時候,為一天的
安全感打下基礎
在此之前不用關心我做了什么
是否熬夜;一個噩夢;爬起來,光腿上廁所……
雞皮疙瘩比肉體還要沉重
我是一個社會人,每一步都有條不紊
像公交車報站
對錯過的人和事置之不理
擠上一輛公交車,就與人生的某一個節(jié)點
融合在一起
可以看一眼窗外嘴上粘著面包屑的流浪狗
可以假裝熱情地讓座——
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
把真情和虛偽演繹到極致
如果我奔下公交車擁抱流浪狗
所有人都會抵達一個錯誤的站點
在我清晨混沌的睡意中,身體疲乏
大街上緩緩駛過垃圾車
它唱著蘭花草的調(diào)子
我想到青春,學業(yè),愛恨
這些蜉蝣一般不再喧嘩的一切
我想到還擁有的,父母,身邊的人,零星的朋友
有一天他們也要被這聲音提醒著
在某個陌生的城市,某個房間
我麻木的感情要被反復刺激和渲染
如今我睡意越發(fā)昏沉,腦門如沉浮輾轉(zhuǎn)的舟帆
抬眼看著窗外,平靜而沉寂
大山終日仰頭,看白云蒼狗,打坐參禪
獲得出世體悟
人在山中,也可如樹木,遮天蔽日,短暫入定
偶有細微呼叫,落入耳畔
那一定是野草莓的藤蔓,與大地碰撞出的聲響
水又漲了,船又高了
有人扣響柴扉,是雨水活了過來
發(fā)出人一樣的悲喘,它替我向人世說著多余的話
野草正在發(fā)生,想要替代所有物種占據(jù)時空的先機
我不知為它分擔什么,只能吐出無數(shù)泡沫
也許明日,草籽就會布滿眼前山坡
牛羊散漫,落日款款而至。
植物流到西邊,又轉(zhuǎn)頭向東去了
我懷揣霧靄,雷電,半空中的小徑。一個趔趄
潮濕的手,就斷成了兩截木頭
那個唱歌的男人,像極了地表的虎耳草
我知道他會在長得最好時突然死去
屆時我會仰天長嘯,把一生對他的不滿
都哭將出來。
我們會在山坡上敘舊,說前世。一對苦命鴛鴦
浮在水上的綠毛,干凈蒼翠
仿佛那是我們舍不得投入俗世的光芒。
仿佛此刻,隔著的僅是柵欄?;ㄩ_到了門當
上馬石須彌座騰空而起,浮雕依稀可辨
陽光除掉灰塵,
也除掉了他身上魚腥草的香氣。
這個春天,我決定將所有詞語變廢為寶
于是喋喋不休,發(fā)出密集指令
聲音中的棉麻纖維,變得越來越長久
好像歷經(jīng)過春夏秋冬,冷暖與洶涌。
雨聲逐漸變大,如鼓,如鈸,
那累世的驚呼,若戰(zhàn)事又起
人間總有紛爭,我僅是暫居
所以閉口不言。心中漏洞,不想波及天下
和無妄之人。山間如此清靜
艷陽遠在天邊。黃昏蒞臨時
我在酒肉中產(chǎn)生的諸多哲思,是可以食用的
世事難料啊,如今我齒齦空洞
卻對一切可食之物有了深切的掛牽
神鬼轉(zhuǎn)眼將至,我提觴而起,發(fā)出淡淡悲聲
對著那些遠走的親人,頻頻揮手
松濤陣陣,我的心跳啊
我的唇齒啊,還有年少時的沙沙之聲
天剛剛變藍,山巒剛剛有了水墨的樣子
前方少年,長袍寬袖,拼命衰老
他一輩子的行囊還舍不得放下(放下就好了)
一縷炊煙引發(fā)我的注意,它謙遜惆悵
如我手中之鏡,發(fā)光,消逝,輕如鴻毛
高原之上:洞穴,魚梁,橋上方孔,春日窠臼
每顆石頭的臉,淺顯地笑著
它們給了自己長久的耐心
長大,成熟,慢慢好看起來。
少年在拐彎處唱歌,無人應答,即變成鳥鳴
落在古木之中。生生不息的野草,于是蔓延起來
我將雙手攤在山巔,吟誦起晨間祭詞
為正在來臨的一切,為已經(jīng)退場的月光,不再將我們席卷一空:
烏鴉坡,別牙寨,諸神與高原,我們一起起伏吧
那些涌現(xiàn)的,那些綻放的
那些涌現(xiàn)過的,那些綻放過的,那些內(nèi)心深處的靈光乍現(xiàn)
希望,已得到解脫。
少年如云,在天邊行走
高原在中間,我在這邊
松柏挨挨擠擠,那些隨風搖晃的小枝條,
每一個姿勢都是做給自己看的。
青草,水泡,蜜蜂雙翼,春日的遺孤
文字香甜呵,天上地下,頻頻招手。
易水之上,如同高原之上
水行萬里,也如同人行萬里。
夜里與古人面對著面,談往事
風過竹林,砸在地上發(fā)出叮咚之聲
竹中那個男人,借我的認知存在于世
他的渺小與偉大,均在我的一念之間
更遠的世紀,有他的愛情與人生
字跡翩翩,游龍戲鳳。均被控制在我的小我里面
我一會兒是他的愛人,一會兒,是我自己
山雨欲來,我們停止表演
竹下景致生動,紫蒲,馬鞭草,粉葛花競相開放
它們搖晃著不諳世事的腦袋,在幽暗中發(fā)出亮光
當他退回他的世界。我一邊用溪水濯洗灰塵
一邊流著眼淚
女人從葦草中探出頭來,朝土地笑笑
她在游蕩,在松柏之間,徐徐前進
忽有水響,有空穴來風
“我已無所畏懼”
一只黃牛繼續(xù)向青草低頭,
一群人在田里,覆水難收
她愛的男子,
已往深處走去,他所帶來的將是無數(shù)條路,
以及稻田,鉤鐮,鋤犁和寬闊的海洋。
他們談起往日,村莊這塊琥珀,陰陽二面
已無所抵擋。田野從山腳匍匐至山頂,
向世人展示著它的另一張臉。
她起初沒有看見這些,視線一直停留在男子的府綢衫上
如蓋樹蔭,也改變不了他的藍
天地如此廣闊,他對世事有無可辯駁的明晰
他指著曾經(jīng)在田里勞作的人說
“其實,他們只是一片葦草。”
這些年,鳥兒搬運的種子,巢穴
讓我長出雜草,青苔,云霞與小世界。
懸崖上的雨季,無休無止
我開始接受身體里
無限循環(huán)的門,永不抵達的門
在這里,我時常獨白,向著大海,明月
灰與崖壁,虛構出我生的這一部分。
偶爾,我會賦予到來的人類,一棵樹。
一到深夜,我們便有了水的屬性
一起在大地上左右搖晃,上下?lián)u晃
孤月高懸。山上的鬼魅,鴟鸮暗暗出動
占據(jù)了我們的通道,桌椅。相框,和飯碗
他們斜晲著我們,將快要腐爛的犄角
抵住我們的胸口。果真不能松懈
果真要堅守一副完整的心腸。
我仿是對海與深海,有了更新的注解
好多船在疾駛
好多船無法后退。樹木與海草靈犀一動
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那年,你曾誘我于梧桐之下
場景昏暗,向無邊中拓展
木棉花緊貼我的粉紅肌膚,宿命,
自足地微張著嘴。
文化北路一邊奔跑,一邊患了風寒
我們也在急速后退(前進?)。
我有一點憂郁,大風擇機襲擊我的面頰
你在樓下系馬,一朵桃花飄零
另一朵,正在路上。它們破碎,凌亂
不可名狀的多,與悲傷,在風中蔓延,堆砌。
我不能接受,陷得愈深,就愈細小的事實
而此刻門庭洞開,徑深丈許
我們交換信物,形而上的薄衾小枕,
一塊寫有我名字的竹簡。
文化北路,一直敞開它灰白的身體,
每一個路人,都會越走越遠。
我抬頭看見你的白駒,在云端,時隱時現(xiàn)
它們是箭鏃,是射向我的,你的喻體。
此中,月缺月圓,
不知如何敘述。
被省略的,被遺忘的,都有罪過。
后來,我們在遠方建房子
你說,要了解樹木的秘密,要忠于大地
和它所有的孩子。有時,你會聲嘶力竭地講話,
就像我們隔了無數(shù)重屏障,那些云霧,
被驚嚇得滿山亂竄。
你進來又出去,進來又出去
我知道,你是在抵抗自己。山中白晝很短
夜晚忽然來臨,讓事物的合理性顯出切膚之痛
我在你蒼老的皮膚上灑了一點水,和顏料
這并不會留住什么,也不會長出什么
有時我的行為詭異,流露出表現(xiàn)主義的夸張,與脆弱。
你終日沉浸在木頭之中,又好像是木頭本身
(生活本來就是一個又一個的謬論)
我們被慢慢融化,封凍,回到土中(此亦無法說出口)
天上不時有蜻蜓飛過,也可能是風箏
也可能是長大了的鳥兒
我們偶爾相視一笑,克制而得體
中間,隔了一段無法規(guī)避的,
最熱烈。悠久。致幻的生命單位。
一顆麥子的成熟,帶動了
所有的麥子
一片熱浪,讓整片麥子低下了頭
六月從來就無法選擇
伯老鳥,開始在枝頭跳動
反舌鳥,卻因感應陰氣而停止鳴叫
光線透明
更多事物,過了分界點
即將失效
這是一個忙碌的時節(jié)
雨水旺盛,并把大地又洗了一遍
陽光下,垂柳的葉子照樣低垂
所有的低垂,在進入
湖面之后,就有著無限陰涼的含義
消散、撤退,是遲早的事
從炎熱到一場秋雨,只不過是一個
轉(zhuǎn)換方式,聚沉的過程
暑熱進入下沉狀態(tài)
身體里的熱,也隨之閉緊
仿佛不僅僅限于閉緊
輕風,輕輕吹著。一朵朵荷花
悠然地飄在湖里
就像某種來自身外的東西
秋燥,又開始了
萬物隱遁
暑熱在尋找幽深的水井
八月,有人經(jīng)歷了荒蕪的假象
有人從樹影婆娑中
撞見披頭散發(fā)的女鬼
水井幽深,為的是
“讓暑熱觸撫你”,且抱緊
枯骨般黑色的寂靜
就這么,拖著一只水桶
在不見底的深處,等待一個奇跡
水映著女鬼的模樣
靜悄悄的,“因耽于幻想
而不存在的事物”
田野靜默
莊稼褪去熱浪,夕陽像只圓潤的
蜻蜓,輕輕落在后山坡上
高粱葉、槐花、谷子桿
杏葉、狗尾草、蒲棒、滕花……
傍晚的許多事物,不停地變換色彩
萬物有序——
遠村的柴門在緊閉
瓦舍、炊煙、菜畦、燈火、在紛雜中
逐漸安靜下來
此時,大地是斑斕的
“甚至,那斑斕也在緩慢流動”
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生態(tài)園,一座拱橋?qū)χ乓怀睾?/p>
蛙鳴、陽光、灌木、花朵
現(xiàn)在的綠樹繁茂,湖水安靜
遠處的山坡上,一對依偎的小情侶
安靜地依偎著
人世間的柔軟,均勻地
分配,各自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