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康坎
王威廉:康坎你好,我先要問你是誰?你如何用最快的語言來描述自己?
康坎:好難的問題。我是誰呢?康坎?一個筆名罷了。沒有工作,因此沒有單位和職務(wù)可介紹。身份呢?不清楚。大學畢業(yè)三個月有余,擺脫了長達將近二十年的學生身份。那現(xiàn)在呢?靈活就業(yè)者?社會人?聽上去似乎也怪怪的。
所以我只能這么介紹自己:康坎,福建廈門長大,籍貫江蘇南通。畢業(yè)于華僑大學。無業(yè)游民。
不是簡潔,也沒有求快,而是只有這些。
王威廉:你為什么要寫小說?為什么要寫目前這種風格的小說?
康坎:為什么要寫小說?看似最簡單的問題實則最難回答。僅僅是喜歡,沒有理由?很直接,也很敷衍。我需要回到剛開始寫作時,試著分析一下。
①高考后的暑假,無聊。那就看看小說吧。大學里的水課?無聊。那就看看小說吧。中午沒有睡覺的習慣,宿舍是要關(guān)燈的,無處可去。那就去自習室,看看小說吧。
②大一大二荒廢了,報復(fù)性打游戲,玩到凌晨。第二天睡到中午,下午浪一浪,晚上又來精神了,惡性循環(huán)。大三,身邊同學準備考研的考研,考公務(wù)員的考公務(wù)員,我能干嗎呢?考研?英語很差,放棄??脊珓?wù)員?從小就沒這個理想。那就先寫寫東西吧,至少安慰下自己:我可沒有在混日子。
③有段日子集中看博爾赫斯和布魯諾·舒爾茨的小說集,會上癮。上癮的結(jié)果便是《從饑餓藝術(shù)家到清源山野人》和《阿德拉商店的招牌》。
④興趣所在,沒辦法的。
⑤大四上學期,終于在《作品》雜志上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拿了第一筆稿費,六七千塊錢。明白了一點:許多快樂是用錢能買到的。
⑥膽小,無趣,自私,愛撒謊,吊兒郎當,沒什么朋友,窮得只剩時間,不喜歡一個人出去玩……也都算是理由吧。誰知道呢?
為什么寫這種風格的小說?
實話實說,我寫的屬于什么風格自己也不清楚。風格是小說完成后的事情。我想到一個故事:戰(zhàn)國末期,燕國一鐵匠鑄造匕首,以水,以火,以血,以甲胄,煉足三秋。匕首現(xiàn)世,燕太子廣招境內(nèi)俠客,卻無一人能手握護柄。眾人紛紛被刀刃嚇退,說是閃現(xiàn)的白光讓他們聽見死人的低吼。最后上前的乃一毛頭小子,手握匕首的瞬間,發(fā)髻散去,小臂青筋暴起,面露兇相,有如神助。問其名,曰荊軻。對不起,這個故事是剛編的,我必須改正自己愛撒謊的毛病……我想說的是,大多時候,是武器在物色主人,是風格在挑選作者。就像小說完成后,也是作品在茫茫人海里尋找讀者。至于尋找的依據(jù),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太希望有朋友來告訴我:你那篇《奧黛麗魔方》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你寫這種風格肯定是因為你有心理問題,你有病,你狂妄自大,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愛!讓我陪你段時間,我能找出你小說里每句話在現(xiàn)實中的出處……有此朋友,夫復(fù)何求?
王威廉:你的小說所使用的這種形式在文學史上已經(jīng)不新鮮,現(xiàn)在大部分的作品在回歸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你怎么看世界范圍內(nèi)的后現(xiàn)代主義,又怎么看20 世紀80 年代中國的“先鋒小說”?
康坎:第一句話似乎暗含了一層意思:我寫的并非現(xiàn)實主義。這和我自以為的不太一樣。我想,至少在小說創(chuàng)作前,作者只有一個主義,那便是現(xiàn)實主義。
好了,回答問題前,我想講個真事:大學,上古詩詞鑒賞的第一節(jié)課,老師點名叫個同學說說對宋詩的看法。很遺憾,他不知道。坐下前,他小聲問了句,宋代有詩嗎?教室內(nèi)鴉雀無聲。
是??!唐詩宋詞,唐詩宋詞。唐朝何來詞,宋代又何來詩呢?再想想,似乎也不對,歷史當然不是這樣的:趙匡胤黃袍加身,開國那晚大醉,次日宣布全國詩人不許再寫唐詩,一律改為宋詞。另一種可能:全國詩人都很自覺,改朝換代當天,統(tǒng)統(tǒng)摒棄唐詩傳統(tǒng),改為填詞。有些問題真不能深究,一問自己,馬上丟大臉——在同學回答問題前,我的意識和潛意識可就是這樣認為的!于是當即明白,自己不是學得麻木、學得磨掉了激情那么簡單,而是真的學傻學呆了。腦子被教育了將近二十年,沒有精進,反而好像遲鈍得像個連連看:試卷給我個人名,我匹配出答案。蘇軾即被貶后的豁達,首首豁達,李清照即盼君歸的婉約,首首婉約,魯迅即批判,辛棄疾即豪放,杜甫即沉郁頓挫,邊塞詩即雄心壯志。來不及看文章?沒問題,先來個風格特點,再概括個中心思想,總能拿到一點分。再多問一步?不行,死機了。令人絕望的是,這種思維絕對已經(jīng)植入到我的骨髓了。每每想到這兒,我就膽小起來,我可太怕在討論時露餡了。不是知道自己不懂裝懂,而是堅信自己真的懂,別人是裝懂。我也太怕在飯桌上憤然對朋友來上一句:隔壁那群傻逼,還在那討論宋詩,你說宋朝不是只有詞嗎?
扯遠了。
說回來,我對各種主義敬而遠之,對主義們也不甚了解。這個詞聽上去就令人頭大。辨析一個詞語的前提是雙方須有共識,確定所討論的是同一個東西。這是我在百度上臨時惡補到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但愿偏差不是很大):
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西方社會中出現(xiàn)的范圍廣泛的文學思潮,于20 世紀70-80 年代達到高潮。無論在文藝思想還是在創(chuàng)作技巧上,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都是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延續(xù)和發(fā)展。主流學術(shù)界曾經(jīng)不區(qū)分“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兩個概念,但由于二戰(zhàn)之后文學發(fā)展的特征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主義”所能涵蓋的范圍,因此將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看作一個獨立的文學思潮,和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以及現(xiàn)代主義并舉。
主要特征:①徹底的反傳統(tǒng)。②摒棄所謂的終極價值。③崇尚零度寫作。④有意打破精英文學和大眾文學的界限。出現(xiàn)了明顯的向大眾文學和“亞文學”靠攏的傾向。
繼續(xù)惡補主要流派及代表作:
①存在主義:加繆《局外人》《鼠疫》、西蒙娜《女房客》、薩特《禁閉》。
②荒誕派戲劇:尤涅斯庫《禿頭歌女》、貝克特《等待戈多》。
③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④新小說派:西蒙《弗蘭德公路》、薩洛特《懷疑的時代》。
⑤黑色幽默派:馮尼戈特《第五號屠場》、約翰·巴斯《煙草經(jīng)紀人》、品欽《萬有引力之虹》。
⑥垮掉的一代:金斯堡《嚎叫》、杰克·克魯亞克《在路上》。
真諷刺啊,我竟然是用自己最厭惡的“分點法”來闡釋“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羅列了這么多,我還是對“后現(xiàn)代主義”云里霧里,絕不敢不懂裝懂。由此,我只好以幾個疑問來代替回答:
①后現(xiàn)代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二者是否涇渭分明?如果是,中間那條線究竟在哪?如果不是,又該作何理解?
②我們提及中國的作品,似乎很少用到后現(xiàn)代主義,甚至很少用到“主義”,因為這是西方的那一套文學話術(shù)嗎?如果是,那么我們自己的一套在哪?如果不是,又是為什么?
③如今通常認為卡夫卡、普魯斯特、喬伊斯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先驅(qū)和大師。我想問,如果《變形記》《追憶似水年華》《都柏林人》是在今天發(fā)表,這三部作品會被如何歸類?
④您說,如今大部分作品在回歸現(xiàn)實主義,我想問,這種回歸是當下作家無意識還是選擇的結(jié)果?分別該如何解釋?
問題若提得太過幼稚,還請您多包涵。
至于20 世紀80 年代的先鋒小說,我認為還是“解放”的意味更大些。壓抑了太久,荒誕了太久,百廢待興,需要先有個口子宣泄出來。由此,小說(或者說語言)先于社會解放,告訴大家:話竟然可以這么說;故事竟然可以這么講;傳統(tǒng)小說的元素竟然可以統(tǒng)統(tǒng)不要。先鋒嘛,為現(xiàn)實開路。也確實為生活開了路,更為后來的小說開了條少有人走的路。
而在今天,似乎少有人自詡為先鋒作家了(也可能是我孤陋寡聞),我猜這里面有則潛臺詞,那就是告訴讀者、同行、批評家:你看不懂是你自己的問題,或許是我們倆氣質(zhì)不搭,但不可能是我的問題;我是寫先鋒的,少有人理解甚至沒人理解才正常,側(cè)面說明了我寫的確實很先鋒。另一個角度是,今天的現(xiàn)實走在小說前面(我認為這才是常態(tài))。每天睡醒,我們不知道世界發(fā)生了什么。特別是如今,疫情當前、俄烏戰(zhàn)爭、世界經(jīng)濟萎縮、火藥味一天天加劇、詭譎怪異之事層出不窮……換句話說,當下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夠“先鋒”了?;貧w現(xiàn)實主義,把現(xiàn)實講好,也就是把先鋒講好,把荒誕講好了。
王威廉:迄今為止,總共寫過多少篇作品,都是短篇小說嗎?
康坎:大概十來篇吧,都是短篇小說。大二開始寫,自以為讀過些作品,其實對小說是個什么東西都不清楚(現(xiàn)在也不清楚),還很自信地投給各大期刊(難道其間有因果關(guān)系?)。現(xiàn)在沒勇氣再看那些作品了,各種不過關(guān),主要是假。這么想來,或許幾年后回頭看現(xiàn)在寫的也會覺得假。那我的話不能說得太滿了。
如果說的是自認為合格的、拿得出手的作品,那么在《作品》雜志上發(fā)表的一篇,加上這次發(fā)表的五篇,再加上手里的一篇。共七篇,都是短篇小說。
王威廉:廈門這座城市對你意味著什么?這座城市最讓你著迷的文學性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什么細節(jié)?
康坎:意味著是一個容身之所,我在這里長大,沒得選;意味著是一個矛盾的地方,就像家一樣,在家時想著離家出走,離家后又開始懷念;意味著我的寫作注定繞不開海風、白鷺、潮濕,繞不開梅花、島嶼和爬墻虎。在我的認識中,身邊人對廈門的歸屬感是非常強的。每逢節(jié)假日,朋友圈總能看見有人把廈門稱作“小破島”,接著抒發(fā)不愿離開或終于歸來的心情。是啊,這樣一座“小破島”,誰不愿意在此長生?也正是這個原因,我必須離開廈門。她實在是太美,實在是太宜居了。
至于廈門這座城市最讓我著迷的文學性,實話實說,我有點聽不懂。一座城市的文學性?不明白。只能說,我想象不出另一座海上花園。我喜歡廈門天橋兩邊的凌霄花,喜歡BRT 承重梁上的爬墻虎,喜歡馬路邊環(huán)網(wǎng)柜上的涂鴉……同時,我膽小,我害怕夜晚風聲的低吼,害怕城中村里的無數(shù)扇門、無數(shù)個岔口、無數(shù)條暗巷,害怕意外和突發(fā)狀況。如果說廈門這座小島在創(chuàng)作偏好上給了我什么影響,那便是:避免意外,避免巧合,避免夸張,避免悲劇。因為這和我的遭遇(至少是到目前)相去甚遠。
最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用之前寫的兩首關(guān)于廈門的短詩收尾。但愿不是出丑。
1.廈門
翻開地圖,我訝異于
這座與時間無緣的花園
在這顆心臟之上
我未曾衰老
和瘦山、梅花、水浪一道
廈門啊,我該如何將你詮釋:
世外桃源、海上島國、一幅南方四季
流動的油畫?
你并不在意地圖對你的定義
經(jīng)緯度、海岸線的注解。你并不在意這首詩歌
你即是詩歌本身
你白鯨似的背上的居民
未曾將花園想象
他們不知宇宙中竟還有花園
2.歸去來
萬世出沒其間,除此均為小道消息
——湯養(yǎng)宗《向兩個偉大的時間致敬》
誰的日落此刻恰巧觸碰誰的日出
誰的孤掌難鳴,此刻,正被誰接替
定有另一個人,長久地住在我的隔壁
不斷透露天機,熟識天下所有的陰晴圓缺
踉踉蹌蹌,深埋愁緒,舉一杯明月與仙人對酌
去往酒里尋覓蓬萊之境,醒來再將誰的秋水望穿
將誰的往生債還清,和大山大河結(jié)下生死之交
反復(fù)路過隘口,風雪,深淵,梅花,反復(fù)
與陌生地萍水相逢,寄居于孤鶴體內(nèi)
卻素來不耽溺人間,這般的歸去來
不該是凡人所想——諸神歸位
我的凝視走筆于余霞之上
王威廉:看到小說里很多角色用外國名字,出于一種什么樣的考慮?
康坎: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我需要回憶一下角色名:
①《從饑餓藝術(shù)家到清源山野人》:余勒導師、趙斯院長。
②《阿德拉商店的招牌》:阿德拉、小哪吒。
③《奧黛麗魔方》:敦坎、蘇薩娜、梅梅。
④《麒麟,或消失的勞倫斯》:勞倫斯。
⑤《地下酒館或斗狗場》:阿槍哥、靈兒、馬樓。
哪些是外國名字呢?貌似只有這四個比較像:阿德拉、敦坎、蘇薩娜、勞倫斯。很好,看到這四個名字,我一下子不知道故事發(fā)生在哪,又是哪的人名。作為一個讀者,我不喜歡地域特色過濃的小說,因為這很危險,很難把控,很容易蓋過故事本身。而一旦蓋過故事,小說就變味了。“張三和李四在xx 村……”這樣的開頭多沒勁??!它似乎拿著個大喇叭在沖我喊,強迫我聽到:你給我聽好了,別瞎想,這就是中國的鄉(xiāng)村故事,只會發(fā)生在中國。一下子就掐掉了小說的可能性,損害了味道。你說博爾赫斯的作品,我從來沒把哪一部看作非得發(fā)生在哪兒不可。就像他的《遭遇》,一篇三千來字的小說,好幾個“不能再外國的外國名”,什么拉菲努爾、烏里亞特,但我覺得故事就發(fā)生在此時此刻,發(fā)生在我小區(qū)漆黑的停車場。一覺醒來,又覺得是云南邊境哪片花棚里的故事,轉(zhuǎn)念又認為可能發(fā)生在東北的雪地或木屋里,發(fā)生在意大利的某座橋上、馬來西亞的橡膠林……太有意思了!回過頭來再分析,為什么這不太像發(fā)生在中國的故事呢?因為部分情節(jié)不符合我們的邏輯,因為我們與阿根廷人在民族性上有偏差。當然,這僅是我個人看法,絕對失之偏頗。說回來,至今我覺得自己就是《遭遇》里看決斗的觀眾——如果說兩個人、兩個國家、兩個民族對同一件事、同一種心理(如復(fù)仇)持截然相反甚至水火不容的態(tài)度,倒也是值得研究一番的咄咄怪事了。歸根到底,小說還是在寫人;寫人的遭遇、心理、變化,人的一切。
所以我喜歡取中性名:可中可外,可男可女。有些故事需要強調(diào)時間地點,有些則不必,進入故事就好。像敦坎這個名字,在中國有沒有可能呢?我想還是有的。在全世界呢?好像也是。它沒有絕對指向,甚至反對指向;它不屬于哪一國,也不排斥任何地域——聽上去多像個“世界名字”。我的觀點便是如此:最好別讓讀者知道太多,自己去想吧。之前我還真沒太在意這點,不過,您倒提醒了我,取名字也可以是門學問。以后我得好好琢磨了。
最后得提一嘴,開頭說的四個人名取得很好,可惜與我無關(guān)。阿德拉是布魯諾·舒爾茨一系列小說里“我”的妹妹;敦坎取自博爾赫斯的《遭遇》;蘇薩娜是佩德羅·巴拉莫愛了三十年的青梅竹馬;勞倫斯或許取自哪本隨手翻開的管理學書籍。
王威廉:你寫詩嗎?因為你的文字是很凝練的。我揣測你十分喜愛博爾赫斯,你讀過他的詩歌嗎?如何看待他的詩歌和他的小說的關(guān)系?
康坎:寫過,放棄了。大二的時候?qū)戇^一陣子,當時“世界詩歌網(wǎng)”有個擂臺賽(現(xiàn)在還有),每天有人貼詩上去,第二天投出個冠軍,再分周、月、年冠軍。有點意思,參加過一段時間。以為讀過不少詩,自己也行了。大三的一天,“詩午餐”公眾號推送了一首朱朱的詩,封面文字取自末行:咖啡在膝蓋上撒成無數(shù)逃命的煤渣。有意思,點進去看,題目叫《太原,2000年》。讀完,頭皮發(fā)麻,對自己說,操,這他媽的才是詩??!趕緊買來朱朱的《五大道的冬天》《我身上的海》,一字一字地讀,每首都震撼,都給我這種感覺:今天值了;這個月值了;今年值了;這輩子值了。我一定要在這推薦幾行:
為什么一想起他,就會覺得
這么多年我始終住在自己的隔壁?
——朱朱《傷感的提問——魯迅,1935 年》
……一年里總有幾次
他散步往回走,來悼念活著的朋友,
來人群中尋找孤獨,來青春里散播末世論。
——朱朱《無題》
讓一只煙圈幻化的須彌座
重回地面,需要多少人作為臺階?
——朱朱《給來世的散文》
每一代都有一座被追認的伊甸園,
每一種失敗都注定被未來洗劫。
——朱朱《重新變得陌生的城市》
有一種生活,可以讓所有的詩人不必再言說?
——朱朱《越境——致宋琳,1991 年》
在旅館的登記簿上,
我們的一生被判決為外鄉(xiāng)人。
——朱朱《石窟》
讀罷,震撼的同時,深深的絕望也隨之而來。那就是我不得不承認了:對于詩歌,我是個癟氣球?;仡^看自己寫的,談不上丟人,但不過是“用一種很像詩的語言去寫一種很像詩的東西”,實際沒有靈魂。不過讀好詩是會上癮的,我盡可能多去了解當代詩歌,發(fā)現(xiàn)自己還喜歡陳先發(fā)、湯養(yǎng)宗、韓東、許立志……行吧,我投降,不再寫。索性在路邊為長跑者鼓掌,做一個收他人果實的人。誰敢說,在觀眾席上搖旗吶喊者的緊張與興奮,一定亞于賽場上的健兒?
不好意思,跑題了。我讀過王永年先生翻譯的博爾赫斯詩集,除了廣為流傳的《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永久的玫瑰》《你不是別人》外,我還喜歡他對不同人、不同城市的講述,如《間諜》《街道》《達咯爾》。引用下他對奧斯卡·王爾德的評價,我想這句話同樣適用于他自己:他的作品仍然年輕,就像寫于今天上午。此外,我偏愛他詩集里那些短小精悍的小隨筆(這樣歸類是不準確的),例如《鳥的命題》《博爾赫斯和我》《匕首》《人種志學者》。還需要補充一點:我從來都是將他的小說當作詩歌讀的。
最后,提到博爾赫斯的詩歌,我想要說件事:一天,我在網(wǎng)上讀到他的一行詩:與你相伴或不與你相伴是我時間的尺度(也是《奧黛麗魔方》開頭引用的那句)。簡直太棒了!馬上又覺得奇怪,當時我已經(jīng)讀完他的詩集,并有抄錄的習慣。如果有這么一行詩,一定不會錯過,可是我全無印象。難道是漏掉了?我找到它的源頭,出自《威脅》一詩。馬上找來,發(fā)現(xiàn)并無這句。只有一行比較相似:與你結(jié)伴還是不與你結(jié)伴,這是我生命的關(guān)鍵抉擇。
哦!原來前句為陳東飚所譯,后句為王永年所譯。再看看后面幾行:
有一個街角我不敢走過。
大軍已將我包圍,那人群。(陳東飚譯)
有一個我不敢涉足的角落。
我已經(jīng)陷入了千軍萬馬、烏合暴民的重重的包圍之中。(王永年譯)
當即明白:詩歌排斥翻譯。就像我們不能苛求誰把“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傳遍世界。
當即明白:我從來沒讀過外國詩歌。
王威廉:我想請你談?wù)勑≌f在今天的可能性,顯然你也在嘗試。
康坎:小說在今天的可能性?坦白說,我不知道。這十幾年似乎很少聽到什么新的“文學主義”了。放眼世界,皆是各個流派的大山。這給我的感覺有點類似于巨像恐懼癥:不可講述的壓抑、崇拜、懼怕、惡心;甚至有赴死的沖動。
“任何一件事——一條評論、一次告別、一次邂逅、紙牌的一個有趣的阿拉伯圖案——都能激起美感?!辈柡账挂呀?jīng)分享給我們,沒什么不能成為小說的入口:你覺得這是面鏡子,錯,這是通往大英博物館的長廊;你覺得這是條長廊,錯,這是捷克哪家雜貨鋪前的寒鴉;你覺得這是只寒鴉,錯,這是蘇州河上的一把匕首;你覺得這是把匕首,錯,這是面鏡子。先輩的大山猶在眼前,小說在今天已經(jīng)很難讓我們?yōu)橹惑@了。要想寫點看起來新的,只能另辟蹊徑。我想,這條小徑或許就是當下的現(xiàn)實。還是那句話:今天的生活已經(jīng)夠“先鋒”了。
說說自己。如果有什么嘗試,那就是我對世界一無所知。對自己的生活、對他人的生活、對社會、對無知一無所知。我希望把這種無知寫出來。不是將問題拋給讀者,找一個標準答案,而是我真的不知道。就像《阿德拉商店的招牌》,至今我也搞不懂“招牌”二字究竟有何所指,不過起碼不是那卷豬排壽司。
補充一點:半個月前讀張廣天先生的《既生魄》,太他媽過癮了!有風味,有腔調(diào),語言狂歡,語言轟炸,太新鮮了。要問我小說講了什么?不好意思,忘記了。只是好幾次(以后肯定還會)夢到春煜、怡之、蔻蕾、張永這四張女孩的臉。很煩。
王威廉:你讀過的最神奇的小說是哪一部?
康坎:這似乎是個指向性蠻明確的問題?!吧衿妗边@個詞很難不讓人和南美大陸綁定在一起。我們可以列舉出一系列作品: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馬爾克斯的《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逝去的時間的海》、略薩的《城市與狗》、科塔薩爾的《劇烈頭痛》《被占的宅子》、羅薩的《父親的第三條岸》、博爾赫斯小說全集等太多太多。在這里面選個“最”,實屬難事。如果一定要有,那便是博爾赫斯的《阿萊夫》。
《阿萊夫》講了什么呢?老實說,我需要再重讀幾遍。朋友們可以先看看之前我在創(chuàng)作談里提到的:
難以掩飾的是,《奧黛麗魔方》是對《阿萊夫》的拙劣模仿,其精彩程度不及后者的萬分之一。在《阿萊夫》中,“我”看到一個直徑兩三厘米的小球囊括了整個宇宙,囊括了任意時間和任意空間,囊括了無窮的變化和不滅的永恒,由此“我”看到了自己的狹隘和對達內(nèi)里狂妄自大的同情。而在《奧黛麗魔方》里,我保留了部分人物關(guān)系,又側(cè)重了主題(但愿寬容的讀者認為這些變化不是自以為是、不是不能容忍)。大家或許可以看到一個情感充沛且多疑的人的自我博弈、同他人的博弈以及同現(xiàn)實和虛幻的博弈,以致在結(jié)尾處,“我”不由得懷疑一切。至于那個奧黛麗魔方究竟是什么,究竟有何隱喻或暗示,究竟有沒有隱喻或暗示,作為作者的我同樣表示疑惑。大家不能奢望一個人對自己早已完成的作品始終自信滿滿。事實上,我無權(quán)、無法也不能干涉;不過,我相信聰明的讀者自然要比一個笨拙的模仿者更能理解語言的不確定性。
一篇八千來字的小說,抱歉,我難以概括它的主題,只能說說重讀后的感受。今天下午,我覺得《阿萊夫》有另外的主題:懷念、遺忘、記憶和愛。世界上一切有無因果的愛與恨、幸與不幸、遺忘與懷念都在阿萊夫里了,我們從中可以窺見所有時間、所有空間和所有時空交錯的結(jié)果。對于《阿萊夫》,常讀常新,我應(yīng)該把每次的讀后感都記錄下來,應(yīng)該很有趣??梢灶A(yù)見的是,阿萊夫千變?nèi)f化,無奇不有,或許悲痛后讀到幸福,感傷時讀到憤懣,或許讓膽小鬼勇氣倍增,令郁郁者一蹶不振。一切都有可能。
再次抱歉,扯遠了。寫下這些后,我認為自己離《阿萊夫》想表達的主題越來越遠,我認為我壓根兒就沒讀懂它,而上面說的七七八八不過是對《阿萊夫》的誤解。幸運的是,我這份誤解自然也囊括在那個不停旋轉(zhuǎn)的小球里了。這么想來,不論我怎么分析,扯得多么遠,都有這番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的說辭了。多么神奇??!
王威廉:你覺得十年后的自己還會寫小說嗎?十年后,世界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你希望自己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
康坎:十年,跨度可太大了。三年前的人們怎么也想不到一場疫情給生活帶來了這么大的影響,并且還將影響下去。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只能說,我希望自己十年后還寫小說,并一直寫下去。但不是沒得寫硬寫,不是生搬硬造,而是真的有思考、有必須要寫的。
十年后,世界會發(fā)生什么變化?著實太為難我了。當下世界的一年,或許抵得上過去的十年二十年?!邦A(yù)測”這個詞在今天顯得尤為多余、可笑。如果我說了算,我會勒令世界遠離戰(zhàn)爭、病毒、饑餓、仇恨;如果做不到,我希望身邊人遠離??窗?,一下子就暴露了我的幼稚。
至于十年后的變化,那就在這訂個目標吧。最低要求:養(yǎng)活自己。做到了,再去想其他的。之前我提過:博爾赫斯無疑是我漫漫長夜的陪伴者;同時,要知道,我的漫漫長夜也由他一手締造。我希望自己十年后能擺脫他,擺脫南美大陸上一張張熟悉的臉。它們是博聞強記的富內(nèi)斯,是芒庫斯比亞,是香蕉公司沾血的廣告,是圣地亞哥·納薩爾被殺前的死人樣,是……
王威廉:除了小說,還喜歡什么藝術(shù)形式?喜歡什么樣的生活方式?
康坎:先聲明一點,我是個無趣的人。小說看多了覺得假,那就看看非虛構(gòu);非虛構(gòu)看多了覺得語言太平太干,那就讀讀當代詩;當代詩讀多了覺得又虛又膩,那就看看紀錄片或非文學;非文學讀多了覺得沒意思,回頭再讀小說。由此反復(fù)。最近喜歡上跨文體,不是刻意制造四不像,而是沒有文體的新衣恰好能穿。李敬澤先生《會飲記》里《坐井》一文,講一瓷翁乃宋遼之物,為地聽之術(shù)而造,“腳步聲,馬蹄聲,大樹傾倒之聲……”太有意思了!趕緊抄錄下來,非要選篇“小說”“散文”“非虛構(gòu)”“詩歌”文件夾裝進去?,F(xiàn)在想想,豈不又出了次“宋詩之丑”?
至于別的藝術(shù)形式,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聽歌、看電影,但肯定不是誰的歌迷、誰的影迷。喜歡許多樂隊的一兩首歌,我期待去現(xiàn)場聽聽梅卡德爾的《迷戀》,聽聽痛仰唱《西湖》《為你唱首歌》,聽聽萬青、草東和告五人的現(xiàn)場。此外,我還喜歡看脫口秀,喜歡和喜歡的人散散步,去十里長堤上吹吹海風,看飛機、小船、貨車、地鐵、行人一同駛過……說到這兒,如果有可能,我需要找一個喜歡的人。
我還想講件事:一天,晚飯前,父親無意間說,廈門百分之四十的學生考不上高中。這話對我當時的沖擊不亞于任何一則驚世駭俗的新聞。哦!原來人生自始至終都是岔路口,我過的只是一種“多數(shù)”的生活,而每一種生活都是生活。然后呢?然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愚昧而不自知。直到此刻,都很難說我繼承了多少這種思維模式。上大學后,我也是這么告訴自己:我沒有考上985、211,我是這列火車上不得不下車的乘客……太可怕了。說到底,是我不關(guān)心他人的生活;甚至說,是我壓根兒沒意識到這世上原來還有別人“實實在在的生活”,而不僅僅是我所理解的別人“抽象的生活”。于是認識到無知,認識到對無知的無知。要說喜歡的生活方式,我希望能多了解點世界,多了解點他人。了解那些沒考上大學、沒考上高中的人曾經(jīng)和如今過的是什么生活,又是為什么;了解三和青年過的是什么生活,又是為什么;了解曾經(jīng)和如今的北漂廣漂過的是什么生活,又是為什么;了解中午就睡在小區(qū)草坪上的裝修工,了解在大排檔里求人點歌的少女,了解疫情下啞掉的喉嚨,了解留守兒童,了解……
最后,為數(shù)不多我越加相信的是:語言本身即是騙局。由衷感謝您的問題,感謝您愿意看我耍了將近萬字的花招。
感謝《作品》雜志的包容與鼓勵,感謝愿意大力推介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