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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蛭蚓審訊筆錄(短篇小說)

      2023-07-18 12:30:52王子健
      作品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盥洗室方寸女詩人

      王子健

      我回頭時,臉上的粉撲簌簌掉下來,像一塊易碎的中式糕點被人捏在手中晃了晃。黑黢黢的假發(fā)倒是不曾動,從他那里看去,我端坐在這里,應(yīng)該像一塊探出流瀉的云霧的、墨玉鑄成的山頭吧。剛扎的耳洞帶著殷殷的血痕,兩塊切割成心形的碧璽耳飾已迫不及待地勾了上去,一邊一個,微微顫動在他的凝視中;大顆碧璽與小粒血痂配起來看,“綠肥紅瘦”,相宜極了。要是他現(xiàn)在走過來,一把扯下,也許會“紅肥綠瘦”的。(對于我這樣專門為提供性服務(wù)制造出來的仿生人,流血也不算稀奇事——只是這次這位13698號雇主挑的、流血的位置,還是挺讓我意外的。)脖子以下則裹在他買給我的一片紫色中,我忘了那件衣服叫什么了。總之,我就那樣坐在地上,看著他。一會我意識到他已看到我露在外面的那只剛褪下鞋和襪的腳,忙用那片紫色覆住它:盡管它已蓋了不少粉,一種年邁的、丑陋的氣質(zhì)還是透過重重雪屑顯出來,叫人一望便知這是只老人的腳。墻上,大衛(wèi)提著歌利亞的頭,我瞥了一眼這幅畫,繼續(xù)看他——大衛(wèi)的劍剛好指著我墨玉似的頭,仿佛下一秒就要砍下來。

      “你是說,我這樣打扮,”霎時,一股白檀香霧飛過來,香水瓶子被重新擱在橙玻璃茶幾上,發(fā)出很好聽的“噔”的一聲,“你就會來看我嗎?以后每周都來嗎?”我按程序噴香水、擱瓶子、朝他的方向深深俯下身來——這個雇主真怪??!我俯著身,臉貼在那片紫色的布料上——我們這些仿生人是可以根據(jù)雇主的需要,改變模樣的;不單單是臉,身子也是可以的。這不是我第一次接到變成老人的單:上次還是一個小伙(13266號)托我變成他無緣見上最后一面的奶奶,我當(dāng)時呵斥了他,說這樣不道德:我是個性愛仿生人,他應(yīng)該去找專門提供“緬懷”服務(wù)的仿生人;但他說“緬懷”服務(wù)至少要簽三年,他不需要那么久,他也付不起那么多錢。最后我答應(yīng)了他,我們沒有做愛,他領(lǐng)我到他奶奶生前住過的地方——一個破舊的小屋子,有股令我不安,但似乎令他感到舒服的味道,他在那里抱了我很久——一丁點性的意味都沒有,因為,我被造出來就是要對性的意味十億分敏感的,無論和雇主們貼不貼著身子,我都能感知到他們對我性的意味有多少。那次我任由那個小伙抱著我。那就是我第一次變成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了。

      而這次這位雇主,真怪?。∷崆敖唤o我的、我需要熟悉的文本、照片、程序,是別的雇主交給我的十倍多!當(dāng)然,這里說,別的雇主,大都指那些和我有過短暫“露水情緣”的客人——我心里最牽念的一位雇主(19號),他每次來找我,倒都讓我隨意變作我樂意變成的樣子來,甚至是為別人變過的樣子都可以;他從來不為我攝像,在他面前,我便也無所顧忌起來。(事實上,他就是我的密接者了——我們認(rèn)識十年,相會不下五百次?。┑@次的這個雇主,從他要求我變作老態(tài)那一刻開始,甚至從他把兩厚摞照片交給我的那一刻開始(照片上是同一個女人,從小時到中年都有,中年以后的一張也沒有了;是了,他就讓我變作她老了以后的樣子),我就已感知到他對我難以抑制的、性的意味了。你當(dāng)然可以把上次我為那個小伙提供的、短暫的“緬懷”服務(wù)的經(jīng)歷,稱作我的一次“兼職”——但這次,我顯然是要為一位戀老的雇主提供我本職的服務(wù)了。

      這里說,“戀老的雇主”——其實這位13698號雇主也是個年紀(jì)大的人了,不過,像他這樣大年紀(jì)的人,通常會讓我們變作年輕甚至過分年輕的樣子來;這里說他是個“戀老的雇主”,倒像是給他減了年歲呢?!暗眉渝X,”我當(dāng)時這樣對他說,“我得先推演出她老了以后的樣子來?!蔽铱粗?,直視他目光中的、性的意味——所以,不管怎么說,這次這個雇主,都是一個奇怪的人。

      “正是呢,我會來看你,每周都會來看你?!彼麥厝岬卣f,往前走了一步。我并沒看到他朝我走來:我還俯著身,臉貼在那片紫色的布料上呢。是我的紅外告訴我,他近了。

      我的臉早停下“粉崩”,這時下起一場小雨來:我的眼睛濕潤得像我剛為他扎的、血殷殷的耳洞。

      “那好,我就一直這樣打扮,”我又坐起來,按程序,朝他欠了一寸身,好像要抱他,“怎么樣?”

      “挺好,挺好,”他笑了一下,“要能再自然些,就更好了,”我依然坐在那里,“沒事,等你慢慢習(xí)慣就好了,我買了你一年,你可以慢慢學(xué)?!?/p>

      我正了正假發(fā)。

      “還有,我能把它拽下來嗎?”他指著我右耳垂上墜著的碧璽。

      “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什么都是你的,交維修費就行?!?/p>

      他走近,輕輕扯下那顆碧璽,現(xiàn)在真的是“紅肥綠瘦”了。

      13698號雇主提供的資料(1)

      零余者(1986年9月6日至2022年7月13日),原名李玲毓,出生于安徽省蕪湖市無為市,活躍在中國21世紀(jì)初期的女詩人,代表作《東方蛭蚓》《你將看不見我老的樣子》《凄妻》《野茉莉》?!兑败岳颉窞槠浣^筆。2022年7月13日,李玲毓意外身故于安徽鄉(xiāng)下的住處,享年35歲。

      2035年11月,疑似李玲毓藏詩百首并其日記重見天日。后經(jīng)零余者研究會專家鑒定,證明確為李玲毓所作;藏詩的出版讓人們重新看見了這位逝世十余年的詩人,李玲毓代表作之一的《你將看不見我老的樣子》就是這次重見天日的藏詩中的一首,且其風(fēng)格和她其他作品一貫的風(fēng)格大相徑庭?!拔覀円矊⑼七M(jìn)零余者日記的出版進(jìn)度,”零余者研究會會員楊努娜聲稱,“可惜的是,她的日記缺了前面幾頁——而她在后面的日記中,提到過一次(只提到過一次!還是極其隱晦的?。┧谇懊鎸戇^她的愛情。真是遺憾,她可能預(yù)料到這部日記會被發(fā)現(xiàn),所以把前面幾頁毀掉了?!痹趧虼髮W(xué)任英國文學(xué)教授的P.H.史泰博博士在他的任教回憶錄《Feminism & Fire》(《女性主義與火》,2039年2月出版)中,將李玲毓《凄妻》一詩與克里斯蒂娜·羅塞蒂的《一個夢》并舉,并稱李玲毓是21世紀(jì)中國的克里斯蒂娜·羅塞蒂。在此之前,李玲毓從未得到過和她才華相匹配的、評論家們的青睞?!捌鋵嵰睬橛锌稍?,”楊努娜告訴我們,“她生前刊登出來的詩,也才不到二十首。2022年搬到鄉(xiāng)下,寫完《野茉莉》后,她拿給身邊幾個朋友看了,大家都覺得不錯,然后她就出了那次意外,”楊努娜說,“沐浴時摔了一跤,磕到了頭。不過,她一生都沒結(jié)婚,這點倒和克里斯蒂娜·羅塞蒂挺像?!?/p>

      “當(dāng)時研究她的人也不多,只有一個著名的詩評家方寸先生,為她那首刊登在《女詩人》第25期上的《東方蛭蚓》寫了篇評論:《女媧與夏娃:零余者詩作中的女性主義》。方寸先生那時很有名的,”楊努娜告訴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籍籍無名了,其實你看完那篇文章,大概也能理解方寸先生如今為何籍籍無名了——那篇文章把‘東方蛭蚓這一意象解讀成‘男性生殖器礙于女性主義主題表達(dá)的隱晦變形,挺令人不適的?!?/p>

      零余者研究會會員林海琳告訴我們,“我們會員里有一位女士,是李玲毓生前的摯友,她有幸聽李玲毓講過自己記日記的事,也聽她提過自己日記開頭幾頁記錄的是和一個男人的愛情,甚至還聽她提過為什么要銷毀前面幾頁——前面幾頁字里行間似乎充斥著她作為一個女性對一個男性在任何時代看起來都不可思議的愛(尤其在我們?nèi)缃?056年,在這個女性友好的時代,看起來更不可思議);不過,對于日記前面幾頁的去向,這位友人諱莫如深?!绷趾A障蛭覀冋故玖死盍嶝谷沼浿胁糠謨?nèi)容的復(fù)印件。

      “李玲毓的字很漂亮,小小的。從她的本子上復(fù)印出來,每一頁只占到A4紙的一半大?!睏钆日f。

      13698號雇主提供的資料(2)

      李玲毓日記前面幾頁

      如果有人問我,覺得自己一生中什么時候最美?我總會想起以前那些在鏡前自慚形穢的時刻。重要的不是鏡子,櫥窗、超商那種一閃而過,記不住邊框是什么樣、什么材質(zhì)的穿衣鏡也好,城里那個家里盥洗室的那面紫色塑料邊的小方鏡也好(塑料邊有點松了,紫羅蘭也褪成了粉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盥洗室常年氤氳著沾染著我那粉山茶香氛沐浴露味道的水汽的緣故;我有時盯久了邊框會恍惚,覺得自己看見了一條條溫馴無害、芬芳撲鼻又異常美麗的東方蛭蚓,像一筆筆蘸著桃色水粉畫上的,我有時也會伸手摸一摸,像在期待可以擦掉這些半干未干的水粉;你可以想見那面鏡子陪了我多久),甚至走在路上,偶爾(或者經(jīng)常)借車窗玻璃匆匆(或者凝神)一照。

      當(dāng)然,重要的也不是我穿的衣服,比如說,我現(xiàn)在穿的這條棉質(zhì)淡藍(lán)底水紅色碎花連衣裙,過去也常穿(還有這雙木涼鞋,夏天穿真的很舒服,熨帖);又比如我喜歡在冬天穿的那件卡其色毛呢大衣(細(xì)細(xì)的雪珠兒落在我頭發(fā)上,要比落在大衣領(lǐng)上幸運些,因為那件大衣真的很暖和,很快就會讓它們?nèi)诨?;有時鏡前我也不穿衣服,借著剛洗完澡的、盥洗室里依然沒有散盡的熱氣,帶著——或者說,戴著——沒來得及擦去的水珠站在那里,看著那對自己覺得稍顯小巧,但填進(jìn)他手里就變得渾圓得剛好的乳房,往下看見自己那個像在“噓”地讓別人安靜、仿佛要告訴他一個秘密的臍,再往下——啊,小方鏡看不到更下面的部分了,而且更下面的部分只對我和他重要;所以,鏡子和衣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啊,我猜你大概會說,重要的當(dāng)然是我的容顏啦;不,既然每次在鏡前都是自慚形穢,當(dāng)然是因為看見了別人更姣好的容顏;就像我這樣的詩人,看到其他詩人寫了好詩,也會在沒人的時候翻開自己的詩本子,默默羞赧一樣。他說我羞赧一笑的樣子很美,他說了很多次,以至有人問起我一生中最美的時刻,我總能看見那個在各種各樣的鏡前,穿或沒穿衣服時,自慚形穢的自己。也許在自慚形穢時,我也在為自己羞赧、內(nèi)斂、謙遜的美陶醉吧。

      他是個比我名氣大得多的詩人,幾年前他第一次來我城里的家里,我把他讓進(jìn)來,繼續(xù)回到盥洗室,拿起那塊還在滴水的靛藍(lán)色抹布擦拭那面小方鏡,我擦著它塑料的邊框,“是粉紅色的嗎?”他問。“啊,不,紫色的,”一股細(xì)細(xì)的水流從抹布順著我的左手腕淌了下去,那時它的顏色還沒褪,“從我這里看倒像是粉色的?!蹦菚r我似乎知道了小方鏡塑料邊框以后的命運,也一并悟到了一句讓我日后經(jīng)?;匚兜脑挘喝藗兿鄲凼怯刑囟ǖ臅r辰、特定的角度的;你可能會在一瞬間看到一個人粉紅色的一面,然后愛上他;也許你就那樣愛了他一瞬,或者一生;日后他總有變的日子,像小方鏡的邊框從無味的紫羅蘭變成現(xiàn)在芬芳的東方蛭蚓一樣——也許你發(fā)現(xiàn)他原本的底色褪去后,會依然愛他,也許你也不會。我想,就是在那一刻,我愛上了他吧。

      或者,我第一次讀到他那首《再見了,我的——》時,就已愛上他了吧(反正那一刻和之前讀到他的那首詩,都是在同一年)。那是他36歲寫的,后來他告訴我,那是寫給他前妻的;我覺得那也是他最有名的詩,他之前和之后的詩都平平。

      我從小方鏡里看見他的手從后面伸過來,攀住我,我回頭吻他,整個身子戰(zhàn)栗著——當(dāng)時回頭的那一瞬瞥見鏡里的自己戰(zhàn)栗成那個樣子,我還以為地震了呢——靛藍(lán)色抹布從手上脫落,掉在他剛褪下褲子的、結(jié)實好看的大腿上,他“啊”了一聲,顯然是因為滾燙的身體被突如其來的抹布冰了那么一下;然后他顫抖著手指離開我的胸,褪去了我肩上的吊帶;我們就那樣,在夏天,在清涼的盥洗室里,做了一件溫暖的事。事后小方鏡也蒙了一層熱氣,害羞了似的。

      我寫詩還沒超過三年、發(fā)表的詩作還不超過二十篇;雖然我知道寫詩這種事,好像不能用時間長短和作品多寡來考量,但當(dāng)時得到他的青睞(雖然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的才華,還是因為我的容顏,鑒于我經(jīng)常在這兩方面都自慚形穢——難道是因為我的羞赧?)我心里還是挺得意的。我經(jīng)?;匚赌且淮晤孪词依锏氖隆聦嵣希疫€寫了一首詩來紀(jì)念它——就是那首后來刊登在《女詩人》第25期上的《東方蛭蚓》。著名詩評家方寸先生還為我寫了一篇轟動一時的文章《女媧與夏娃:零余者詩作中的女性主義》。我和方寸先生關(guān)系很好,但顯然沒好到他在寫這篇評論前要問我個人意見和看法的地步:他對我詩中“東方蛭蚓”意象的誤讀,離我質(zhì)樸的本意相去甚遠(yuǎn)。拜讀完這篇白璧微瑕的文章,我還給方寸先生打了個電話,沒拿手機的那只手握成了一個拳頭,我看著握緊的拳頭的虎口——蜷縮起來的食指看起來就像對外部世界還不感興趣的、子宮里的胎兒。我謙遜、溫柔地問他為什么會對“東方蛭蚓”一詞有那樣犀利的看法,方寸先生似乎心情很好,也許他把“犀利”一詞當(dāng)成了我對他“洞見得如此之深”的贊美,他笑了幾聲,像在告訴我,他知道我這樣的詩人寫的是怎么一回事,“他告訴我的?!?/p>

      我和方寸先生寒暄了幾句就掛掉了電話,但那句“他告訴我的”一直盤桓在我耳邊。所以他告訴了方寸先生什么?我因為突如其來的痛苦俯在盥洗室馬桶上干嘔,良久,除了一些清清的口水,什么都沒嘔出來。我轉(zhuǎn)身看見了“東方蛭蚓”的原型——小方鏡的塑料邊框,我撩了一下自己飄到臉邊的頭發(fā),擦了一下剛漾到唇邊的口水(倒是一滴都沒濺到淡藍(lán)色的馬桶套上);那時我做了一個決定:暫時不接受和他見面了。

      三年后他道了歉,才獲準(zhǔn)重新出現(xiàn)在我人生里;這三年,他的創(chuàng)作也大不如前:我第一次遇到他,正是他36歲最負(fù)盛名的時候——雖然現(xiàn)在他還是比我有名,可他最近三年的詩讀起來都索然無味,要么是對他自己過去的創(chuàng)作“一種令人憂傷的、回望式的拙劣模仿”(再也找不回青春的感覺了),要么是對當(dāng)下一些熠熠生輝的詩壇新秀們的氣息進(jìn)行“徒勞無益的捕捉”(最后沒抓住那些翩然起舞的蝴蝶,只粘到了一兩粒臭烘烘的鱗粉),要么是對和他同一代的詩人中精力豐沛的那一批冷嘲熱諷、對偃旗息鼓的則惺惺相惜,讓人有兔死狐悲之感。當(dāng)然,我心里還是很愛他的,每次他發(fā)新詩我都會看——即使看完不免有失落之感(再也沒有哪一首帶給我的欣喜比得上那首他36歲寫的《再見了,我的——》),我還是每一次都看。

      他說三年前他對方寸先生談起我那首《東方蛭蚓》時,因為剛認(rèn)識我,很喜歡我,言語之間抑制不住對我的贊美,才被方寸先生窺探到了我們的關(guān)系,趁機斷章取義了;而且,他向我坦白,我拒絕見他的這三年,他的創(chuàng)作確實停滯不前;他還對我說起他過去的婚姻生活(他認(rèn)識我時已離婚了,他把他前妻形容成一把削筆刀:剛開始為他寫詩削筆,最后快把他寫詩的筆削沒了);他還說他想和我在一起,想和我結(jié)婚。說實話,和他結(jié)婚這樣的事,我偶爾會想想,但我更多時候還是覺得,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的。他還說他想要個孩子,女孩男孩都行;但我沒告訴他,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要,那大概會讓我一邊在鏡前自慚形穢,一邊感到自己的美的時刻銳減,而在真正的人生中自慚形穢的時刻變得更多。

      “當(dāng)個詩人,沒人比咱倆更知道,”他的臉伏在我肩頭,“照樣是身不由己的。我原來以為,當(dāng)個詩人,就可以和一兩個朋友隱居起來,寫寫東西,再和你這樣一個懂我的人長久在一起。但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沒有這樣的事,依然要到各處去見別的‘朋友,不然就要被人覺得乖戾孤僻,”他松開我,和我對看,我仿佛看見了他年輕時的樣子,棱角分明,干凈?!叭绾文荛L久和你在一起啊?我真想寫出一疊好詩來,然后和你舒舒服服地活在世上。我前妻說過,我以后的詩只會越寫越差;比起我這個人,她更愛我過去的才華。你呢,”他輕輕搖搖我,“你呢?”我感覺自己像弱不禁風(fēng)的燭火,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搖曳。

      他前妻說得沒錯,他寫得最好的詩,可能就是36歲和她離婚時寫的那首《再見了,我的——》;但我還是愛他的——此時我感覺自己從燭火變成了一把圓規(guī)——我伸出右食指在他胸前畫了一個圓,“讓我們做一把圓規(guī)吧,我和你?!蔽以趫A封口的地方停了下來,他低頭看著我的手,他把我的手握在他手里,“你是說,鄧恩詩里的那把圓規(guī)?”他又看著我的眼睛,我們當(dāng)時離得特別近,真的像一把圓規(guī)緊緊并在一起的轉(zhuǎn)軸和支腿,“嗯?!蔽液π叩匕咽謴乃掷锍榛貋?,撩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我想轉(zhuǎn)身看一眼小方鏡里自己緋紅的臉,但他把我摟得緊緊的,緊得連轉(zhuǎn)頭都不能。

      “或者,只要你答應(yīng)長久和我在一起,寫不寫出好詩也無所謂了;我們結(jié)婚,生個孩子,我從此不寫詩了,只要你,”他對我說,“只要你;當(dāng)然,你可以繼續(xù)寫,怎么樣,答應(yīng)我吧?”啊,這段話當(dāng)時聽起來挺感動,但即使在當(dāng)時,感動之余也令我深深害怕。當(dāng)然,我是愛他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果有人懷疑我對他的愛,我會在這個人臉上吐口水;對我自己來說,當(dāng)不當(dāng)詩人無所謂——我寫出幾首自己喜歡的詩,然后拋開它們,過著自己想過的日子,從此和詩歌絕緣,也未嘗不可——但我知道他拋不開(不然不會到各處去見別的“朋友”)。我現(xiàn)在懷疑他前妻也和我一樣愛他,只是為了讓他寫出更好的詩(比如那首《再見了,我的——》)才離開他的(似乎這是讓他寫出好詩的唯一辦法:巨大的情感創(chuàng)傷)。如果我們真的結(jié)婚,生育,以后他拋不開詩,又拋不開我,我也拋不開他,拋不開我們到時的孩子,不管到時我多么愛他,都要接受他的創(chuàng)作和他的體力每況愈下的事實,也許還要容忍他把這一切怪罪在我頭上(就像他說他的前妻像一把削筆刀);我會因為太愛他,無法接受這樣的事,而心碎吧。(而且,寫詩這樣的事我都不想強迫自己,何況去做一個妻子、一個母親這樣的事呢?)

      我們就那樣擁抱著?!按饝?yīng)我吧?!彼终f了一遍?!白屛蚁胂?,”我閉上眼睛,吸進(jìn)他身上我喜歡的那種味道,“讓我想想。”

      我最近一個人搬到了鄉(xiāng)下,行李沒帶多少;我就帶了幾件夏裝(現(xiàn)在身上這條棉質(zhì)淡藍(lán)底水紅色碎花連衣裙就在其中,還有這雙木涼鞋)和那瓶常用的粉山茶香氛沐浴露(還剩三分之一,黏稠的沐浴液看起來像草莓味的口香糖)。他跟我約好,等我這次在鄉(xiāng)下待夠,回城以后給他答復(fù)。他還給了我一本羅伯特·勃朗寧的詩集。坐在行駛在鄉(xiāng)路的大巴上,我百無聊賴地翻著它,翻到了那首《夜會》;我看見詩下面有一行他用2B鉛筆寫的、小小的楷體字:“也許有一天我們也能這樣夜會?!碑?dāng)時我感到一陣幸福的眩暈,我猜勃朗寧夫人看到這首詩,大概也和我一樣吧。我像聞到了自己鄉(xiāng)下那個小房子后面那片野茉莉盛放時沁人心脾的香味,而他就坐在那團(tuán)乳白色的香霧中,等我秉著淡藍(lán)色的燭火和他夜會;即使我當(dāng)時坐在大巴最后一排,稍微有些暈車,我也覺得自己是幸福的;雖然回去之后我會和他分開(這個主意似乎在我決定搬到鄉(xiāng)下的那一刻就拿定了),夜會也許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但有時這樣的想象也可以讓人覺得幸福。

      鄉(xiāng)下小房子的盥洗室也有一面鏡子,橢圓形,無框,一點也不像那面小方鏡;對著這面橢圓鏡,我身后左邊是蹲廁,右邊是沐浴的地方,兩邊被一個有我三分之二高的、十厘米寬的白色瓷磚隔擋分開,那個隔擋寬得剛好夠我擺上自己的沐浴露,地上也鋪著白色瓷磚,洗完澡會變得滑溜溜的,走起來要小心。隔擋和地面都不臟,我每次離開前都會仔細(xì)打掃干凈;只是隔擋上一塊瓷磚翹起了一個尖角,改天得把它打掉,不然會傷到人。我打開盥洗室的窗戶,重新站在鏡前,陽光剛好照在我右后枕部的地方——當(dāng)然,我只能從鏡里看到右后邊的頭發(fā)梢兒被照亮了——是陽光照在人身上的感覺讓我知道的,就像當(dāng)你被一個人暗戀時,如果你足夠仔細(xì),就算他沒告訴你,你還是會知道一樣。那時我感覺,我是愛他的;我想到他,只能想到諸如陽光這樣讓人感到溫暖的東西。我朝右邊回身,讓自己沐浴在夕照里——我感覺自己的左臉頰被刷了一層金漆。那時我好想洗個澡,但我想先把房間打掃一下;好久沒來的地方,無論你上次離開前打掃得多干凈,總是有灰的。我又轉(zhuǎn)身對橢圓鏡照了一下,然后退出盥洗室,輕輕關(guān)上發(fā)黃的木門,從門口抄起笤帚,準(zhǔn)備把房間打掃一遍。

      清潔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尤其是當(dāng)最后一點灰塵被掃進(jìn)簸箕——那種感覺簡直像雕刻家最后一次從雕塑上小心翼翼地鑿下一片大理石碎屑。我下大巴時在路邊買了半只燒雞,剛放在灶上熱著,一會就是一頓飯了——天也晚了;可惜沒有買酒。我剛打掃房間,還在過去媽媽的床頭柜里找到了小半瓶玫瑰香油,我搓了一滴在手上,感覺自己像一枝行走的玫瑰。如果不是太餓,又太累,現(xiàn)在坐下來取出紙筆寫首詩也不失為一件美事。我把羅伯特·勃朗寧的詩集攤在桌上。我翻了幾頁,然后聞到一股香味:我去取燒雞了。

      撕開浸著油、冒著氣的紙袋子,我把熱騰騰、香噴噴的半只燒雞撈進(jìn)一個綠盤,我端著它回到桌上,就著詩,啃著燒雞。啊,我不怕把這本詩集翻臟——如果有一天誰也這樣邊吃燒雞,邊讀我的詩,我想我會開心的。我沒開燈,房間慢慢暗下來;盤子的綠色也變得曖昧起來,像藍(lán)色;但因為有月亮,依然夠我讀詩。等我吃飽讀好,再抬頭——啊,月亮毫不吝嗇地把它的銀輝灑在寂靜的野茉莉地上,今夜沒有風(fēng)把它們的香氣捎進(jìn)來;真是太可惜了,要是現(xiàn)在來一股風(fēng),讓我聞到它們的芬芳,我大概會幸福得睡著吧。我感覺自己余香滿口,開始哼起包美圣的“小茉莉”來;我哼著,整個身子都燥熱起來,是時候洗澡了。我走進(jìn)盥洗室脫光,打開淋浴,我依然哼著“小茉莉”。

      水一開始不是最適宜我肌膚的溫度,把我冰了一下,那一剎那我想起兩年前在城里的盥洗室,靛藍(lán)色抹布從手上脫落,把他滾燙的身體冰了一下的情形;我的歌聲也戛然而止,不過,只有一剎那——我又重新哼起歌來;水也變得溫?zé)崞饋?,不燙,像一個情竇初開的戀人,在和我最黏、還從未想過要離開我的時候,伸出他溫柔的舌頭舔舐我被幸福的燈光漆成金色的肌膚——我感覺那一刻我也和頭頂昏黃的燈泡一樣幸福。我感覺我像剛誕生的維納斯,站在被碾平的貝殼制成的瓷磚上(波提切利的那幅畫);我耐心洗著頭發(fā),一綹綹洗著,一句句哼著;水流戀戀不舍地親吻我,然后離開我;新的水流源源不斷地來著。

      啊,那時我突然覺得,帶著對他的愛,一輩子住在鄉(xiāng)下,即使再不寫詩,也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那時我就拿定主意要和他分開,而且我有一個隱晦的預(yù)感——和我分開后,他大概會再寫出幾首好詩來;那些詩就將會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愛也會比在現(xiàn)實里更長些。我把粉山茶香氛沐浴露搓勻,抹在身上。我也將不用承受那種帶走了我母親的痛苦——分娩的痛苦;是的,我母親死于分娩,那次失敗的分娩也一并帶走了我剛來到世上幾分鐘的弟弟。最終,我和父親活下來了——而我本以為我和父親也會很快因為愧疚郁郁而終呢,茍活的愧疚,不過,他現(xiàn)在又有一個家了:大概不會有人再被那種痛苦帶走了吧。

      我穿著棉質(zhì)淡藍(lán)底水紅色碎花連衣裙,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踏著木涼鞋,來到野茉莉地里。我坐下來,銜著一根草莖,看著月亮,嗅著身上沐浴露的、地里野茉莉的芬芳,帶著對他的愛想起我的母親。我對他的愛,大概超過了母親對父親的愛吧——我將給他不朽的詩歌作為孩子;只是,也許我的身體和靈魂會因和他分開而不甘,變得燥熱起來吧,就像現(xiàn)在這樣——但我們都是肉體凡胎,一生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長,也許就像我口中草莖上的絨毛一樣短(還有各種各樣的意外:草莖也想不到它會被我銜在口中);而且鄉(xiāng)里的夏夜很涼快,最能治我這種燥熱(實在不行,就像剛剛哼歌哼熱了那樣,洗個澡)。此時,我已在心里寫好一首詩,我準(zhǔn)備給它取名《野茉莉》,它大概會是我近期的絕響——近期為了不頻頻想起他來,我大概不會再碰詩了:我要多沐??!多照鏡子!從此多關(guān)心自己鏡里的容顏,余下的事就交給時光和命運吧。

      13698號雇主提供的資料(3)

      你將看不見我老的樣子

      收錄于《零余者藏詩》,2037年9月出版

      你將看不見我老的樣子,

      哦,像落日一樣陽痿的、

      我老態(tài)龍鐘的愛人!

      那時我的頭發(fā)還像墨玉,

      我要撲厚厚的粉,哦,

      穿一件紫色的——褂衫裙帽?

      管他媽的,只要能遮住下半身——

      我要戴著碧璽,從此只讓耳飾,

      在身體上來去,連歲月也被禁止——

      我更要拒絕你,我落日一樣陽痿的、

      老態(tài)龍鐘的愛人!你將看不見我老的樣子——

      啊,即使到時在幻影里,你見我穿著壽衣——

      我也比你年輕,比你得意時更美麗,

      因我早已死去,老態(tài)龍鐘的愛人——

      為了這個心愿,現(xiàn)在就要死去,

      你盡可以,到時你盡可以求助——

      宗教?無用的藝術(shù)?或科技?

      哦,造一個老態(tài)的我,

      造一具老得像我的尸體。

      那將是弗蘭肯斯坦!

      哦!我愿她有她的情感!

      不必為陽痿的你所消遣!

      性愛仿生人審訊筆錄節(jié)選(1)

      信息員:你是說13698號雇主給你起名“東方蛭蚓”?

      東方蛭蚓:是的。

      信息員:你說過,你對這個名字厭惡透頂,為什么你現(xiàn)在依然堅持我叫你這個名字?

      東方蛭蚓:13698號雇主給我看過一篇評論文章,我不記得是誰寫的了,總之那篇文章里對“東方蛭蚓”有著很惡心的解釋——在13698號雇主對我最開始一年的租賃中,他經(jīng)常叫我這個名字,并讓我按照那篇文章里對“東方蛭蚓”的解釋,組織安排我們的性愛生活。請你不要忘記我仿生人的身份——在我們締結(jié)的租賃合同里,我們依然是有假期的;在我們的假期里,我們可以休息,也可以和其他人締結(jié)短期的合同——也就是其中一次假期里,我按捺不住,和我過去深愛的一位19號雇主締結(jié)了一份短期(12小時)合同。

      信息員:請繼續(xù)。

      東方蛭蚓:依照慣例,我們是不能向雇主泄露其他雇主的生活片段的,但你不是我的雇主,而且以下要說的、關(guān)于“東方蛭蚓”意象的由來,你也早在“13698號雇主提供的資料(2)”里看到了,況且我馬上要被你們清洗犯罪記憶了,所以,告訴你也無礙——那天我在浴室里看19號雇主沖淋浴,浴室鏡子的鏡框讓我想起了13698號雇主讓我讀的那個女詩人的日記,那一刻我很想和19號雇主做愛,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種沖擊,它完全來自于女詩人自己創(chuàng)造的那個“東方蛭蚓”的意象,讓我覺得很美——在那一刻,它徹底稀釋了,或者說,消解了13698號雇主和方寸先生(現(xiàn)在我想起那個詩評家的名字了!)賦予那個意象的、惡心的感覺。當(dāng)然,只是在那一刻稀釋了——因為,你知道的,在余下的租賃期里,我依然要用那個惡心的解釋,取悅13698號主人。

      信息員:美?你可以具體談?wù)剢幔?/p>

      東方蛭蚓:好,當(dāng)時我伸手握住了鏡框,閉上眼睛,聽著淋浴不斷沖下來,沖在19號雇主的身體上——那一刻我好像就是13698號主人愛過的那位女詩人——他讓我讀了她存世的所有詩作,事實上,他是一首一首教我的,怎么停頓,什么語氣,等等等等——但那一刻我確確實實摸到了《東方蛭蚓》那首詩里的,呃,我該怎么說?東西?總之,在那一刻,我只為那位女詩人感到悲哀,也為自己——我甚至沒有一張自己的臉,可以讓我自己自慚形穢——我在雇主們面前變來變?nèi)?,像我這樣的(仿生)人,不能靠著愛,活下去,就只好牢牢抓住諸如“東方蛭蚓”這樣、被女詩人捕捉到的、美的東西了。就在這一刻,19號雇主從淋浴里朝我走過來,他一絲不掛,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握在手中的鏡框,“Branchiobdella orientalis,”我用機械音讀著它的拉丁學(xué)名,“什么意思?”

      “哦,一種粉色的蟲子?!蔽乙廊晃罩∈依锬G色的鏡框。

      “我這里的可不是粉色的,”他笑著看著我。我羞赧了,“知道——但,粉色是墨綠色的反色?!?/p>

      我當(dāng)時覺得,我也是女詩人的反色。

      信息員:所以你當(dāng)時就變成女詩人年輕時的樣子了?

      東方蛭蚓:嗯。

      信息員:你變成女詩人的樣子,然后和你的19號雇主做愛了?

      東方蛭蚓:嗯。他說,我從來沒有那么美過。

      信息員:所以你就一直沒有變回來?

      東方蛭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知道13698號雇主的死是我的錯——他從未允許我變作女詩人年輕時的樣子,而你從我之前的口供和19號雇主的口供里可以知道,他是不介意我變成任何樣子的——好吧,這一點倒確實是挺令人傷心的。13698號雇主的官方死亡證明上寫的是,他死于過度驚嚇引發(fā)的猝死——當(dāng)時他是被我變成的、年輕時的女詩人形象嚇?biāo)赖?,而我并非有意嚇?biāo)浪抑皇亲儾换厝チ?。我已?jīng)服務(wù)了13698個雇主了,除了13266號那個讓我抱了抱他的小伙和我真心喜歡的19號雇主,其余的都讓我筋疲力盡,也許我也是出了什么問題吧,我現(xiàn)在也在等我的健康報告。

      信息員:好吧,那今天的審訊就到這里了。

      東方蛭蚓:啊,信息員,我還有一個問題——

      信息員:你說。

      東方蛭蚓:我馬上要被你們清洗犯罪記憶了,請問,之前所有的記憶都會被清洗嗎?

      信息員:當(dāng)然。

      東方蛭蚓:可不可以保留一兩個我和雇主的記憶?

      信息員:很遺憾,這樣的事是超出我們的能力和權(quán)力的。

      13266號雇主提供的資料

      那天我又見到了奶奶,在她住過的老屋里,我又一次抱了她。我沒能見上她生前最后一面——這樣的事,真是一生都無法原諒啊!晚霞溫柔地灑進(jìn)我們的老屋里,我舒服極了,大口呼吸著——那股味道,可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的。

      那個仿生人后來沒收我的錢,它當(dāng)時就那樣抱著我;它抱著我,讓我講講我奶奶和爺爺?shù)氖隆?/p>

      “我奶奶可愛我爺爺了,”晚霞暗了,“可愛可愛了?!?/p>

      “有多愛?”仿生人問我。

      “我爺爺去世一年不到,奶奶也走了。”

      “如果先走的是奶奶呢?”仿生人問我,“爺爺也會陪她走嗎?”

      “住口?!蔽乙廊槐е蚁M鼊e毀了老屋里的氣氛。

      性愛仿生人審訊筆錄節(jié)選(2)

      東方蛭蚓:我現(xiàn)在在想,女詩人的父親在女詩人的母親死后,活了下來;13698號雇主在女詩人死后,活了下來;而13266號雇主的爺爺死后,13266雇主的奶奶也走了。如果先走的是奶奶呢?爺爺也會陪她走嗎?但我想,也許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了;不過,也挺好的,有時候答案是會讓問問題的人失望的。

      信息員:其實我可以告訴你答案的,我已經(jīng)有答案了。

      東方蛭蚓:啊,可是我真正想問的是——

      信息員:我知道——你真正想問的是,如果你走了(清洗犯罪記憶后,你基本就相當(dāng)于重開了),你的19號雇主會覺得惋惜和不舍嗎?這是你想問的問題嗎?

      東方蛭蚓:嗯。

      信息員:鑒于你馬上就要被清洗記憶了,你也不會失望太久的;從這句話里,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東方蛭蚓:你是說——

      信息員:你知道嗎?你的19號雇主在他的口供里幾乎否認(rèn)了你說的一切——他甚至想否認(rèn)他認(rèn)識你,但這是徒勞無益的——如果你的口供無誤,他將是你的密接者,到時你的健康報告會說明一切的。

      東方蛭蚓:謝謝你,但這超過我的承受能力了。請立即為我清洗記憶吧,謝謝你,謝謝你。哦,還有,如果可以的話,到時可以把我的健康報告和我的遺體一起處理掉嗎?我將不勝感激——我是說,到時請將我的健康報告和我的遺體放在一起——像你們給死者帶上他們珍愛的東西一樣。

      信息員:好的。

      性愛仿生人52019號健康報告

      姓名:性愛仿生人52019號

      性別:女

      年齡:35歲

      狀況:損耗嚴(yán)重,建議回收

      密接者:×××(19號雇主)

      責(zé)編:鄭小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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