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腥草的圖文書寫與本草知識建構(gòu)

林海聰

魚腥草又名蕺菜、臭菜、臭腥草、紫背魚腥草、折耳根等,是一種生長在山溝、溪谷、森林陰濕處的多年生三白草科蕺菜屬植物。它莖部伏地而生,節(jié)上多生不定根,上部直立且呈紫紅色,葉片為心形,上暗綠下紫紅,葉脈有柔毛。魚腥草主要分布于我國東南、西南及中部各省區(qū),在日本亦可見該草,其根葉可藥、食兩用。(1)關(guān)于魚腥草的生物學特性描述,可參見侯玉美、陳友愛:《魚腥草》,衛(wèi)生部藥品生物制品檢定所、云南省藥品檢驗所等編著:《中國民族藥志》,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4年,第469-476頁;李勇主編:《中國中草藥圖典》(上),青島出版社,2019年,第101頁;閆云君主編:《常見食用野菜圖譜》,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46-47頁。值得注意的是,魚腥草在河南、山東、陜西、甘肅等黃河流域省份也有少量分布。參見陳燦、黃璜主編:《魚腥草高產(chǎn)栽培與利用》,金盾出版社,2009年,第19頁。此外,如見載于清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的“漢葒魚腥草”(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卷二十三《漫草類》,清道光二十八年陸應(yīng)谷山西太原府署刻本),雖名稱極易與魚腥草混淆,但與魚腥草科屬不同,是牻牛兒苗科老鸛草屬植物,故本文不做涉及。自東漢開始,魚腥草的身影就慢慢出現(xiàn)在中國的各類古籍之中。這些文字、圖像類資料對魚腥草的書寫與記錄,共同生成了一套豐富而駁雜的博物學自然知識。

以往關(guān)于魚腥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醫(yī)學、藥劑學、農(nóng)學領(lǐng)域(2)相關(guān)研究,可參見朱壽朋:《魚腥草之研究》,《中醫(yī)世界季刊》第6卷第1期,1933年;易玉良:《魚腥草之功效》,《華西醫(yī)藥雜志》第2卷第8期,1947年;陳燦、黃璜主編:《魚腥草高產(chǎn)栽培與利用》,金盾出版社,2009年;武營雪、丁倩云等:《魚腥草化學成分、藥理及質(zhì)量控制研究進展》,《藥物分析雜志》2022年第1期;等等。,不過也有一些學者借助古代典籍文獻,針對魚腥草的植物功用和文化意義展開考證。如洪緯從歷史角度分析了魚腥草的社會變遷史,梳理了它在人類飲食、醫(yī)療和景觀文化等方面所具有的豐富內(nèi)涵。(3)參見洪緯:《食物、藥物和景物:魚腥草在傳統(tǒng)中國的利用》,《中國農(nóng)史》2016年第6期。楊云荃則進一步探討了魚腥草的近代復(fù)興史,指出魚腥草食俗的空間傳布乃是特定時空的饑荒、戰(zhàn)亂和沉重賦稅造成的后果。(4)參見楊云荃:《魚腥草文獻考證及其食物角色的歷史變遷》,《農(nóng)業(yè)考古》2019年第4期。不過,這些研究主要以文字類文獻作為研究資料,很少關(guān)注作為“副文本”(5)法國學者熱拉爾·熱奈特(Gérard Genette)在討論“跨文本關(guān)系”(transtextuality)時,首次提出了“副文本”(paratext)這一概念,用以指稱標題、副標題、前言、跋、插圖等“文本周邊”的旁注、補充資料。1991年,他根據(jù)文本位置、語境和時間等信息,進一步將“副文本”區(qū)分為“內(nèi)文本”(peritext)與“外文本”(epitext)。就此而言,下文探討的插圖可視為一種“內(nèi)文本”。相關(guān)概念可參見[法]熱拉爾·熱奈特:《隱跡稿本(節(jié)譯)》,[法]熱拉爾·熱奈特:《熱奈特論文集》,史忠義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71頁;Gérard Genette, “Introduction to the Paratext,” trans. Marie Maclean. New Literary History, vol.22, no.2 (Spring, 1991), pp.263-264。的各類魚腥草插圖,而且它們更多地關(guān)注魚腥草的藥用價值和食用價值,卻忽略了古人不斷借助“勾踐采蕺”典故進行借古抒懷,以及西南地區(qū)地方志從明清開始不斷出現(xiàn)相關(guān)記載等歷史事實背后所隱含的家國情懷和王朝秩序觀。因此,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chǔ)上,借助辭書、農(nóng)書、本草、詩集、地方史志等資料,對魚腥草的圖、文表達方式重新加以梳理,從而探討古人圍繞魚腥草的書寫所形成的一套自然與文化知識體系,此外更為重要的則是挖掘這套知識書寫背后所蘊含的文化政治秩序。換言之,本文對魚腥草的古代書寫加以探究,并非意在辨析記錄信息是否科學、正確,而是揭示這些文化書寫背后的知識構(gòu)成方式。

一、古代典籍中魚腥草的文字書寫

記錄魚腥草的典籍,從類型上可分為辭書、農(nóng)書、藥書、詩集、地方志等,其名稱與功用也不盡一致。

(一)魚腥草的名與實

翻閱典籍文獻,能夠明確認定是關(guān)于魚腥草的記載,最早可追溯到東漢趙曄編纂的《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乃赦越王得離其石室,去就其宮室,執(zhí)牧養(yǎng)之事如故。越王從嘗糞惡之后,遂病,口臭。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亂其氣?！?6)趙曄撰,吳琯校:《吳越春秋》卷四《勾踐入臣外傳》,明刻增定古今逸史本。雖然文中僅言“岑草”,但從后世征引或校注“越王嘗蕺”這一典故可知,“岑草”指的就是魚腥草。

南宋王十朋《梅溪集》收錄有《采蕺》詩并注云:“采蕺,思越王也。越有山名蕺。蕺,蔬類也,王所嗜焉。予嘗登是山,故作是詩以思之?！?7)王十朋:《梅溪集》后集卷二《采蕺》,民國八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景明正統(tǒng)刻本。又,嘉泰《會稽志》云:“蕺山,在府西北六里一百七步,隸山陰……越王嗜蕺,采于此山,故名……唐衢州刺史趙璘《直寺碑》云:‘句踐故城東北三里,有山曰蕺?！?蔬類也?！秱鳌吩?‘昔越君所嗜,常采于此,遂用名之?！?8)嘉泰《會稽志》卷九,清嘉慶十三年刻本。據(jù)寶慶《會稽續(xù)志》及謝鐸《游戒珠寺有感》,“《直寺碑》”應(yīng)作“《戒珠寺碑》”。見寶慶《會稽續(xù)志》卷四《蔬》,清嘉慶十三年采鞠軒刻本;謝鐸:《游戒珠寺有感》,曹學詮編:《石倉歷代詩選》卷三百九十五《明詩次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另,寶慶《會稽續(xù)志》卷六《詩文·右二相》:“采蕺兮食何味,嘗膽兮志密篤?！?9)寶慶《會稽續(xù)志》卷六《詩文》,清嘉慶十三年采鞠軒刻本。通過上述志文、詩詞可知,南宋文人常借“越王嘗蕺膽”之典,諷諫朝廷不應(yīng)偏安一隅、不思進取。其中,越王所食之物名已由“岑草”變?yōu)椤稗薄?/p>

明代閩籍儒士吳琯?！秴窃酱呵铩窌r,再次征引具有江浙地方感的《會稽賦》與《會稽志》來注釋“岑草”及其產(chǎn)地:“《會稽賦》注:‘岑草,蕺也,菜名。擷之小有臭氣,兇年民斸其根食之?！稌尽?‘蕺山,在府西北六里,越王嘗采蕺于此?！?10)趙曄撰,吳琯校:《吳越春秋》卷四《勾踐入臣外傳》,明刻增定古今逸史本。吳琯的家鄉(xiāng)在多有魚腥草分布的福建,熟悉此物的他對《會稽賦》注與《會稽志》所言的“岑草為蕺”之說并未提出異議。此外,清代錢大昭《廣雅疏義》言“,蕺也”(11)《廣雅疏證》“”作“蒩”,認為“‘葅’‘’‘菹’‘蒩’字并通”。見王念孫撰,張靖偉、樊波成、馬濤等校點:《廣雅疏證》卷十《釋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532-1533頁。。他廣泛搜集典籍中的相關(guān)記載,旁征博引地列明各類記載魚腥草的典籍及其特定的物名:

除了這些異名外,據(jù)洪緯、楊云荃考證,《植物名實圖考》釋“蕺菜”時引《爾雅》所言的“蘵”與“黃蒢”,《新序》所言“楚惠王食寒菹而得蛭”之“菹”,實非魚腥草。(16)參見洪緯:《食物、藥物和景物:魚腥草在傳統(tǒng)中國的利用》,《中國農(nóng)史》2016年第6期;楊云荃:《魚腥草文獻考證及其食物角色的歷史變遷》,《農(nóng)業(yè)考古》2019年第4期。的確,“蘵”被視為魚腥草,乃因其與魚腥草的古稱“蕺”字形相近而致鄭樵“蕺曰蘵”(17)鄭樵:《通志》卷七十五《昆蟲草木略》,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之訛誤。雖郭璞注《爾雅》“江東以作葅食”,邢昺疏“菹,淹菜為菹也,葅同上”(18)郭璞注,邢昺疏:《爾雅注疏》卷八,清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重刊宋本十三經(jīng)注疏本。,都意在指明鄭樵將食物類型當作植物之名的謬誤,但因“菹”“葅”與“蒩”“”字形相似(19)也有古代學者從訓(xùn)詁學的角度認為“葅、蕺一聲之轉(zhuǎn)”,故語義相通。見雷浚:《說文外編》卷十三《俗字》,清光緒二年刻本。,又這類腌菜流行區(qū)域“江東”與魚腥草的分布區(qū)域“江左”有所重疊,反致不少古籍、地方志徑將“菹”“葅”“蒩”“”四者混用,將它們皆視為魚腥草之異名。嵇璜、劉墉等編撰《續(xù)通志》時,特別指出《通志》之謬:“蕺、蘵本二種,鄭《志》誤合為一,今別出之。”(20)嵇璜、劉墉等撰:《續(xù)通志》卷一百七十五《昆蟲草木略》,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實際上,據(jù)段玉裁注《說文》“菹,酢菜也”時言“酢,今之醋字”(21)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卷一,清嘉慶二十年經(jīng)韻樓刻本。,亦可知“菹”本義泛指醋腌之菜,而非魚腥草的專名。不過,就物性而言,“菹”“蒩”二者皆氣味刺鼻。腌食魚腥草的方式非常古老,如北朝賈思勰《齊名要術(shù)》就記載了“蕺葅法”(22)賈思勰:《齊名要術(shù)》卷九《作葅并藏生菜》,清光緒十六至二十四年桐廬袁氏刻浙西村舍刻本。:先將簡單去毛的蕺菜焯水,再用鹽和溫水腌制后以清水洗凈,再放鹽、醋及湯撩蔥白,最后擺盤。古人因食法相近而將二者混為一談,也就不足為奇。

魚腥草的命名除了上述異稱與訛稱外,各類典籍還記載了其他具有地方特色的俗稱,大致有:“紫背魚腥草”(23)王介:《履巉巖本草》卷中,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抄彩繪本。需要注意的是,王介原繪圖本《履巉巖本草》今已不存,該彩繪抄本由明人重繪而成,具體成書年代不詳。、“魚香菜”(24)乾隆《永北府志》卷十《物產(chǎn)》(清乾隆三十年刻本)首載“魚香菜”。又,道光《貴陽府志》卷四十七《食貨略》(清咸豐刻本)載“蕺菜,俗名魚香草,野生。菜可食,俗呼魚腥菜。烹魚,其氣甚香”。據(jù)此,《永北府志》載“魚香菜”或為魚腥草之異名。、“土茄”與“香葅蕋”(25)胡古愚:《樹藝篇》卷三《蔬部》,明純白齋鈔本。、“汁蘇”(26)嘉慶《直隸太倉州志》卷十七《風土》,清嘉慶七年刻本。、“側(cè)耳根”(27)道光《遵義府志》卷十七《物產(chǎn)》,清道光刻本。、“葅根”(28)道光《寶慶府志》卷八十四《戶書》,清道光二十七年修,民國二十三年重印本。、“娘菜”“孟菜”“姐菜”(29)方以智:《通雅》卷四十四《植物》,清光緒十一年刻本。“孟菜”“娘菜”“姐菜”之名僅見于《通雅》,但《酉陽雜俎》《通志》等書載有“孟娘菜”,或是方以智錯識孟娘菜之名的緣故。不過,根據(jù)《通志》《大觀本草》等書還另列“蕺”條,可知古人眼中的“孟娘菜”與“蕺”非同一植物。具體見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卷九,清嘉慶十年虞山張氏照曠閣學津討原本;鄭樵:《通志》卷七十五《昆蟲草木略》,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唐慎微:《經(jīng)史證類大觀本草》卷六《草部》、卷二十九《菜部》,清光緒三十年武昌柯逢時影宋并重?？?。、“豬茶”(30)汪紱:《理學逢源》卷五《內(nèi)篇》,清道光十八年敬業(yè)堂刻本。、“臭豬巢”(31)汪紱撰,江凌圳等校注:《醫(yī)林纂要探源》卷二《藥性·蔬部》,中國中醫(yī)藥出版社,2015年,第83頁。、“狗腥草”(32)道光《鶴峰州志》卷七《物產(chǎn)》,清道光二年刻本。、“魚腸”(33)桂馥以《六書故》“今魚腥草又名水生草”及《管子·地員篇》“其草魚腸,與蕕”義證“蕕”時指出,“魚腸即魚腥,非蕕草”(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卷三,清道光三十年至咸豐二年楊氏刻連筠簃叢書本)。這與《通志·昆蟲草木略》“蕕,水草也”的觀點是一致的,即“蕕”泛指水生草,而非魚腥草的異名(見鄭樵:《通志》卷七十五《昆蟲草木略》,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蒩香”“香”“摘耳根”(34)《增修酉陽直隸州總志》卷十九《物產(chǎn)志》,清同治三年刻本。、“野蕎麥”(35)同治《云和縣志》卷十五《物產(chǎn)》,清同治三年刻本。、“紫軔”(36)同治《景寧縣志》卷十二《風土志》,清同治十二年刻本。、“十藥”“香菜”“豬鼻孔”(37)民國《綿陽縣志》卷三《食貨》,民國二十一年刻本。該志首次載明蕺菜為三白草科植物。類似的還有民國《定?？h志》冊三丙《物產(chǎn)志》(民國十三年鉛印本),進一步明確蕺菜的科屬為“三白草科蕺菜屬”。如前文所述,“香菜”之名應(yīng)是地方志編纂者誤將李善注《南都賦》“蕺”所引《風土記》“蕊,香菜”句讀為“蕊香菜”,并將“蕊”正作“”所致(見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四《南都賦》,民國八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景印宋刻本)。、“豬臂股”(38)民國《綿竹縣志》卷八《物產(chǎn)志》,民國九年刻本。、“狗貼耳”(39)民國《永定縣志》卷十七《物產(chǎn)志》,民國三十八年石印本。,等等。

綜上所述,就魚腥草的名稱而言,首先體現(xiàn)的是雅、俗之別:明清以前的文人儒士注疏、釋義古籍時,偏愛用古代典籍所載的“岑草”“蕺”“”這三種古名來書寫魚腥草;明清以來的很多地方志記錄魚腥草時,則大量保留了諸如“汁蘇”“側(cè)耳根”“摘耳根”“臭豬巢”一類的地方性名稱。不過,明代以來的文獻并未徹底舍棄魚腥草的古稱,志書等正文一般書寫其古名“蕺”或通行之名“魚腥草”,然后注其地方俗稱。這種書寫體例意味著“魚腥草”兼具能指與所指兩種語言功能,成為古人將魚腥草的博物學經(jīng)驗由地方知識向普遍知識轉(zhuǎn)變(40)參見[美]布萊恩·W.歐格爾維:《描述的科學: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自然志》,蔣澈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307頁。的語言中介。而且,“蒩香”“魚香菜”“狗腥草”“臭豬巢”等名稱的差異,大抵反映出古人對魚腥草氣味的感官體驗也有香、臭之別,可謂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另外,從典籍書寫中也可窺見古人命名魚腥草的各種方式,大致源自“越王嘗蕺”的風物傳說、植物生長方式及植物形態(tài)(如根、葉形狀與氣味)、與動物器官相類比等,此外還有個別名稱乃借聲轉(zhuǎn)或抄書訛誤所產(chǎn)生。

(二)魚腥草的本草分類及其功用

在對魚腥草進行命名時,包括農(nóng)書、藥書、醫(yī)書在內(nèi)的諸多文獻及“物產(chǎn)”“土產(chǎn)”“食貨”等方志門目,常將其歸入“蔬”“菜”“草”等部類。(41)其中,《食物本草》《飲食須知》等元代食療著作因典籍的實用特性,多將魚腥草分類在“菜部”。又,《樹藝篇》對魚腥草的分類較為特別,該書于卷三《蔬部》列“蕺”條、卷四《草部》列“魚腥草”條。詳見李杲編,李時珍參訂,姚可成輯補:《食物本草》卷七《菜部》,明崇禎十一年吳門書林翁小麓刻本;賈銘:《飲食須知》卷三《菜類》,清道光十一年六安晁氏木活字排印學海類編本;胡古愚:《樹藝篇》卷三《蔬部》、卷四《草部》,明純白齋鈔本。這些分類,反映了古人對魚腥草的各類功用已有較為全面的認識。典籍書寫的魚腥草功用途徑,可分為食用、藥用、農(nóng)用及“傳說核”(42)關(guān)于“傳說核”,詳見[日]柳田國男:《傳說論》,連湘譯,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因洪緯、楊云荃已對魚腥草的食用、藥用、農(nóng)用論述詳盡,故本文除對二人研究略加補充外,著重論述魚腥草作為“傳說核”的文化功能。四類:

1.食用。古人多取食其葉、根,常見的加工方式或為烹食,或以鹽漬、醋浸后生吃,做成“菹菜”,也可將魚腥草作為煮魚的佐料(如《會稽志》)、保存魚的天然防腐劑(43)“以覆魚,則不速潰”(乾隆《清江縣志》卷八《土產(chǎn)》,清乾隆四十五年刻本)。又,“以其葉覆魚,可不速餒”(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卷四《蔬類》,清道光二十八年陸應(yīng)谷山西太原府署刻本)。。不過,從文本書寫中可知,漢代人已將魚腥草作為蔬菜進行人工栽培,宋以后魚腥草偶為江南一帶百姓的時令野物,其他地方的人則多將其視為兇年時的充饑之物。

2.藥用。《大觀本草》《本草綱目》等藥典之集大成者,均巨細無遺地記載了魚腥草的釋名、藥用功效以及相應(yīng)的劑方。(44)關(guān)于魚腥草藥效及其藥方的記載,可詳見唐慎微:《經(jīng)史證類大觀本草》卷二十九《菜部》,清光緒三十年武昌柯逢時影宋并重?？?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二十七《菜部》,明萬歷二十四年金陵胡承龍刻本。魚腥草因性溫、小毒而成為治病、煉丹用的藥材,可治療中暑伏熱、痔瘡白禿、脫肛臃腫、牙蟲作痛、咽喉頑痰、肺瘺等病癥。而且,魚腥草能以毒攻毒,解蛇蝎、蟲、蕈毒。(45)如“鄉(xiāng)人常以草頭一種治蛇傷者,用之輒愈”及“解蕈毒”。見吳林:《吳蕈譜》,清道光吳江沈氏世楷堂刻昭代叢書合刻本。不過,本草藥典也記載了過度食用魚腥草的副作用,如造成口臭、氣喘、腳氣不愈、小兒腳痛等癥。

3.農(nóng)用。據(jù)前引《山居賦》《蜀都賦》《南都賦》等所載,古人曾將魚腥草當作蔬菜,加以人工培植。另據(jù)古代類書和農(nóng)書記載,魚腥草曾為晉代荊州刺史劉弘養(yǎng)豬的飼料(46)“劉和季以橋近荻,有蕺菜,于橋東大養(yǎng)豬?！币娦靾暂?《初學記》卷二十九《獸部》,清同治光緒間南海孔氏三十有萬卷堂重刻古香齋袖珍十種本。、明人栽培牡丹的防蟲劑(47)明人種牡丹時以“澆壅法”防蟲,即“牡丹旁栽魚腥草及辟麝草,則不生蟲”。見周文華:《汝南圃史》卷六《木本花部》,明萬歷四十八年書帶齋刻本。以及清人捕魚的毒餌(48)“可毒魚”,見乾隆《清江縣志》卷八《土產(chǎn)》,清乾隆四十五年刻本。。

4.風物傳說的“傳說核”。誠如前文所述,古代典籍層累地書寫了“越王嘗蕺”這一傳說,“蕺”在其中扮演了傳說核的敘事功能。關(guān)于越王及部眾使用魚腥草的記載,大致可分為三種情況:(1)“嘗蕺”。該說又分為部眾食岑草掩蓋越王口臭(《吳越春秋》)及“越王嗜蕺”(如嘉泰《會稽志》“越王嗜蕺,采于此山”)兩種說法。(2)“越王采蕺”。如《吳越春秋》卷四注引《會稽志》“越王嘗采蕺于此”,《樹藝篇》卷三“越王常采蕺于此”及《文章辨體》“越王句踐嘗于此采蕺”(49)吳訥輯:《文章辨體》卷三十一,明天順八年劉孜刻本。等。(3)“種蕺”。見《北戶錄》引《越絕書》。不過,《越絕書》中并無“蕺”及“蕺山”的記載,遑論“種蕺”。

雖然洪緯、楊云荃對越王與蕺菜的關(guān)系有所考證,但他們并未言及為何會出現(xiàn)這些異文書寫。倘若我們回到《吳越春秋》的記載,便可知“越王嘗糞惡”與“范蠡乃令左右皆食岑草”乃是具有因果關(guān)系的兩件事,并無敘事情節(jié)的糾纏。然后世文獻之所以會將兩事混為一談,原因有二:(1)因繁體的“嘗”與“嗜”“?！倍叩淖中蜗嘟?而致傳抄訛誤;(2)受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故事的影響,形成“采蕺”與“嘗膽”互文的修辭表達,如寶慶《會稽續(xù)志》卷六載諸葛興“采蕺兮食何味,嘗膽兮志密篤”。而且,嘉泰《會稽志》并未言明采蕺者是勾踐,后世文獻不斷傳抄、轉(zhuǎn)寫,使勾踐逐漸成為一種箭垛式歷史傳說人物,他的形象從“嗜蕺”者轉(zhuǎn)變?yōu)椤安赊闭摺．斎?勾踐采蕺的記載也許還與古人視魚腥草為充饑野菜的植物認知有關(guān),不經(jīng)意間勾勒出勾踐發(fā)奮磨礪的艱困處境。

除記載“越王嘗(采)蕺”這一原始傳說故事以外,自南宋至清的不少文人還熱衷于化用這一傳說來撰寫詩文。如南宋王十朋《采蕺》詩及《會稽三賦》(50)王十朋:《梅溪集》后集卷一《會稽三賦》、卷二《采蕺》,民國八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景明正統(tǒng)刻本。、張侃《采蕺歌》(51)張侃:《張氏拙軒集》卷二《采蕺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明陳絳《金罍子》論“樂毅走趙”事(52)“夫臥薪食蕺之意移,則大夫種可殺?！币婈惤{:《金罍子》上篇卷六,明萬歷三十四年陳昱刻本。,清方象瑛《蕺山》(53)方象瑛:《健松齋集》卷二十二《蕺山》,清康熙世美堂刻、康熙四十年續(xù)刻本。及盧存心《越臺懷古》《槜李亭》《蕺山亭》(54)盧存心:《白云詩集》卷五《越臺懷古》、卷七《槜李亭》《蕺山亭》,清乾隆數(shù)間草堂本。等詩文。此外,還有一篇主題為孝子復(fù)仇的樂府詩《虞丘孝子辭》(55)“虞丘孝子,父仇未雪。長劍拄頤,蕺草在舌。”見《樂府補》卷六《虞丘孝子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其作者為元末明初遺老楊維楨。該詩描述上虞孝子顧亮(56)顧亮與楊維楨有過詩文唱和,曾作《些月氐王頭歌和楊鐵崖》詩云:“快劍一斫天柱折,留取胡虜飲生血?！睏罹S楨讀罷,擊節(jié)而嘆。據(jù)此可知楊維楨眼中的顧亮不僅是至情孝子,還有驅(qū)除胡虜?shù)臐M腔家國情懷。見陶元藻輯:《全浙詩話》卷二十五《顧亮》,清嘉慶元年怡云閣刻本。為不忘父仇未雪、效仿越王食蕺以自警的故事,意在頌揚儒家孝道。上述古代文人都將“越王嘗蕺”之事與“臥薪嘗膽”并舉,化為典故入詩,或表達作者惋惜忠臣良將不得善終的感慨,或體現(xiàn)作者對朝代更迭、物是人非的詠嘆,或抒發(fā)遺民對孝子隱忍復(fù)仇、驅(qū)除胡虜?shù)募覈閼训馁濏灐?/p>

上述關(guān)于魚腥草的文化書寫傳統(tǒng),正如陳元朋所言,實際上是一種源自6世紀以來的“后書包夾前書”與“后書糾謬前書”的文體類型,這是中國本草、方志等各類典籍獨特的編纂方式。(57)參見陳元朋:《中藥材牛黃的知識生產(chǎn)歷史及其本草藥圖所涉及的知識結(jié)構(gòu)》,《故宮學術(shù)季刊》第36卷第4期,2019年。而且,后人在援引、校注、疏義前人著述時,不僅會最大可能地保留古人體認世界、觀察社會的經(jīng)驗與觀念,還會不斷在行文中添續(xù)新知、指正前人謬誤。換言之,通過梳理中國典籍中的魚腥草書寫,亦可從中覘見古人生成博物學知識的具體方式。當然,這一知識生產(chǎn)過程也受限于撰述、謄抄、刻版者的識字水平以及他們對各類典籍的熟悉程度,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誤讀和歪解原典的情況。

那么,為何魚腥草會作為“物產(chǎn)”“土產(chǎn)”“蔬菜”,頻繁地出現(xiàn)在明清時期的地方史志文獻之中呢?誠如美國漢學家范德(Edward L.Farmer)所言,“作為明代社會窗口的方志”,往往反映出“漢族精英階層的文化關(guān)注點與文化假設(shè)”,也“闡明了秩序締造者急于向讀者展示的有序世界”。(58)[美]范德:《圖繪明代中國:明代地方志插圖研究》,張國剛主編:《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2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2、4頁。明清時期,中央王朝不斷開拓西南邊疆,而且“對自然風物與人文社會的觀察理解成為學問”(59)胡曉真:《明清文學中的西南敘事》,(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9年,第5頁。,兩者促使不少文人、官員的行旅空間開始向西南地區(qū)延伸,留下大量與西南地方接觸的旅行筆記、地方史志等文字記載。這種著述傳統(tǒng)也充分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中國重視輿地圖籍的政經(jīng)背景與文化傳承,以及反映在傳統(tǒng)輿圖學上的經(jīng)世實用蘊含”(60)洪健榮:《清代臺灣方志的知識學》,(臺北)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20年,第33頁。,故而包括魚腥草在內(nèi)的“昆蟲草木之微,無不犁然畢載于天府”(61)乾隆《重修鳳山縣志》“總目”,清乾隆二十九年刊本。。由此可見,魚腥草的文字書寫實乃王化秩序的天道隱喻。

二、古代典籍中魚腥草的圖像再現(xiàn)

除了文字書寫以外,古人還非常重視運用圖像(62)應(yīng)注意的是,圖與畫的區(qū)別和關(guān)聯(lián)是明代視覺文化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議題。參見[英]柯律格:《明代的圖像與視覺性》(第2版),黃曉鵑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15-128頁;何予明:《家園與天下:明代書文化與尋常閱讀》,何予明譯,中華書局,2019年,第228頁。來呈現(xiàn)內(nèi)容,本草類典籍尤為如此,?！袄L畫成圖,別撰圖經(jīng),辨別諸藥,最為詳備”(63)《本草圖經(jīng)奏敕》,蘇頌編撰,尚志鈞輯校:《本草圖經(jīng)輯校本》,學苑出版社,2017年,第9頁。。據(jù)鄭金生統(tǒng)計,中國古代有插圖的本草典籍約40種,插圖數(shù)量達萬余幅。(64)參見鄭金生:《論本草書中的寫實插圖與藝術(shù)插圖》,王淑民、[美]羅維前主編:《形象中醫(yī)——中醫(yī)歷史圖像研究》,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7年,第83頁。翻檢古籍,會發(fā)現(xiàn)除前文述及的與魚腥草相關(guān)的各類文字書寫以外,還有一部分典籍收錄了魚腥草的圖譜。據(jù)筆者目力所及,可知《證類本草》《本草綱目》《三才圖會》《履巉巖本草》《植物名實圖考》這五部典籍(圖1,見下頁)(65)本文所使用的魚腥草圖譜,出自唐慎微:《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卷二十九《菜部》,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57年,第521頁;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二十七《菜部》,明萬歷二十四年金陵胡承龍刻本;王圻:《三才圖會》卷十《草木》,明萬歷三十五年刻后印本;王介:《履巉巖本草》卷中,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抄彩繪本;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卷四《蔬類》,清道光二十八年陸應(yīng)谷山西太原府署刻本。其中,《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為元張存惠原刻晦明軒本,下文簡稱“《證類本草》”。,形象地呈現(xiàn)了圖文類典籍“圖經(jīng)相輔而行,圖以載其形色,經(jīng)以釋其同異”(66)蘇頌:《本草圖經(jīng)序》,唐慎微:《重修政和經(jīng)史證類備用本草》卷一《序例》,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57年,第26頁。的著述傳統(tǒng)。

圖1 《證類本草》《本草綱目》《履巉巖本草》《三才圖會》《植物名實圖考》中的魚腥草圖像

《證類本草》《本草綱目》《三才圖會》《植物名實圖考》皆采用墨線插圖形式刻印,采取“將植物去語境化或孤立于空白的背景之上,從而使其脫離背景環(huán)境”(67)直到照片成為主流的插圖手段后,園藝類書籍才開始慢慢在圖繪單個植物時,關(guān)注這些植物與所處環(huán)境的生態(tài)關(guān)系。不過,關(guān)于視覺再現(xiàn)的準確性問題的認識,本身就是流動的、相對的。詳見William M. Ivins, Jr., Prints and Visual Communication.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3, pp.143-145;Gill Saunders, Picturing Plants: An Analytical History of Botanical Illustrati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pp.15-16.的視覺再現(xiàn)手段。正如研究中國傳統(tǒng)博物學知識的孟澤思(Nicholas K.Menzies)所言,這些植物插圖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圖像是古人記錄與認識自然的重要工具。此外,他還從印刷技術(shù)角度強調(diào)說,這種“雕刻木版是一種有利于線條繪制的技術(shù),消除了陰影和深度等分散注意力的細節(jié)”。(68)Nicholas K. Menzies, Ordering the Myriad Things: From Traditional Knowledge to Scientific Botany in China.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1, pp.119-130.只是,倘若將閱讀效果納入考慮,他對墨線插圖的看法或許就過于樂觀了。相較于其他四本典籍,明代制作的彩繪本《履巉巖本草》,確實能夠通過著色的圖像來補足繪本的視覺效果,從而更加直觀而形象地闡釋“何為紫背魚腥草”,具有一種奇妙的不言自明感。不過,手繪上色的制作方式,不僅對繪制者提出了更高的技術(shù)要求——這勢必會增加畫師的人力成本,而且裝幀成本也遠高于雕版墨印。(69)盡管我國古代還有雕版填色、彩色套印這兩種印刷技術(shù),但幾乎未在本草插圖制作上得到運用。這并不必然取決于經(jīng)濟因素的考慮,而與古人對圖、文書寫與呈現(xiàn)方式的看法有關(guān),亦即作為插圖的本草圖像僅是一種增添閱讀效果的“副文本”?；蛉缈侣筛袼?插圖不過是某些書商的營銷策略。參見[英]柯律格:《明代的圖像與視覺性》(第2版),黃曉鵑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4頁。制作工序的繁瑣與制作成本的高昂,最終直接影響了《履巉巖本草》的流通,導(dǎo)致該書僅有少量典藏善本傳世。

就書籍的裝幀排版而言,《證類本草》《三才圖會》《履巉巖本草》《植物名實圖考》這四本本草、類書典籍,采用了宋人鄭樵《通志》所言的“置圖于左,置書于右,索象于圖,索理于書”(70)鄭樵:《通志》卷七十二《圖譜略》,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之原則,來排版記錄魚腥草的圖文內(nèi)容(圖2,見下頁)。而《本草綱目》的排版體例不同于前三者,該書共52卷,序后附藥圖兩卷,共1109幅圖。每張附圖頁分6欄12格,每欄以上格記本草名稱、下格繪本草圖像并書本草俗稱的形式呈現(xiàn)一種本草(圖3,見下頁)。正文則按釋名、主治、附方的順序,闡發(fā)該藥物的歷史、形態(tài)及用法等,敘述極為詳細。而且,我們還應(yīng)注意到《證類本草》《本草綱目》《三才圖會》《履巉巖本草》的制作者們,在每張本草圖幅的內(nèi)側(cè)右上角標注了魚腥草在該書中的具體名稱。不過,這些魚腥草的圖像呈現(xiàn),往往僅能凝固本草作為“個體的植物”(71)[美]布萊恩·W.歐格爾維:《描述的科學: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自然志》,蔣澈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292頁。在特定時空節(jié)點所呈現(xiàn)的植物特征,無法呈現(xiàn)該類植物的所有變種。而且,這些圖像僅抽象地反映了某一制作者在特定時空所獲取的視覺性博物知識,本草的圖幅之中并未“描繪地域和季節(jié)的特征”(72)[日]楠川幸子:《為自然書籍制圖:16世紀人體解剖和醫(yī)用植物書籍中的圖像、文本和論證》,王彥之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55頁。,甚至圖文結(jié)合的形式也難以歷時性地完整呈現(xiàn)植物的“物的文化傳記”(cultural biography of things)(73)Igor Kopytoff, “Cultural Biography of Things: Commoditization as Process,” in Arjun Appadurai (ed.), 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 Commodities in Cultural Perspectiv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64-91.,更遑論呈現(xiàn)該草本植物在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衰敗等生長階段的具體形態(tài)。

圖2 《三才圖會》“蕺菜”的圖文書寫模式

圖3 《本草綱目》的附圖頁

誠然,植物插圖作為一種“觀察的技術(shù)”(technology of observation),同時也是一種“描述的技術(shù)”(technology of description),它涉及視覺與表達兩種經(jīng)驗的整合。本文述及的這些圖文類典籍,充分說明圖像制作者如何在“對自然的直接觀察以及古代描述之間做出協(xié)調(diào)”,從而“表達觀察自然的經(jīng)驗并再現(xiàn)這種經(jīng)驗”的。(74)參見[美]布萊恩·W.歐格爾維:《描述的科學: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自然志》,蔣澈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213-214頁。為了更好地說明植物插圖在博物學知識生產(chǎn)過程中究竟扮演何種角色并如何發(fā)揮它的視覺再現(xiàn)功能,下文將從文本內(nèi)部與文本之間這兩種視角對這批魚腥草圖像加以對照、參讀。

(一)魚腥草與其他草本圖像在同一本書中的同質(zhì)化呈現(xiàn)

當我們?nèi)鐖D3那樣攤開魚腥草圖像所在的《本草綱目》附圖開頁時,很容易注意到這一視覺框架中其他兩幅分別再現(xiàn)山藥、藤菜植物形態(tài)的本草圖像(圖4,見下頁)。這三幅圖描繪的植物形態(tài)略有差異,山藥的圖像有根狀莖,且葉片上、下兩側(cè)顏色一黑一白,藤菜除繪有莖葉外還多了兩串圓珠狀果實,魚腥草僅繪有莖、葉。但是,這三幅圖所繪的植物皆為細長彎曲的藤蔓形態(tài),葉片大致都呈心形,假如抹去圖像上的文字說明,閱讀者很難辨別它們究竟是何種植物。

圖4 《本草綱目》中山藥、藤菜、魚腥草的圖像

由于該書本草插圖制作粗糙、繪形簡陋,造成了這種令閱讀者感到困惑的狀況。事實上,《本草綱目》的作者李時珍并未參與該書圖像部分的制作,未等到這本三易其稿的藥學巨典刊印,他便去世了。(75)據(jù)學者統(tǒng)計,中國清以前圖文類本草典籍的文字作者與繪制者為同一人的僅9種,分屬不同人制作的達13種,還有8種情況不明。因此,即便《本草綱目》于李時珍在世時刊印,也并不意味著李時珍必然成為該書插圖的繪制者。參見鄭金生:《論中國古本草的圖、文關(guān)系》,華覺明主編:《中國科技典籍研究:第三屆中國科技典籍國際會議論文集》,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211頁。直到明萬歷二十五年(1597),由李時珍之子李建中編輯、李建元與李建木繪圖的《本草綱目》才交由金陵書商胡承龍付梓。繪圖者李建元、李建木與編者李建中皆為李時珍的兒子,具有從小即耳濡目染、學習醫(yī)藥知識的便利條件。然而,明代儒、醫(yī)開始分野,且醫(yī)、藥分業(yè)也更加明顯(76)參見鄭金生:《論本草書中的寫實插圖與藝術(shù)插圖》,王淑民、[美]羅維前主編:《形象中醫(yī)——中醫(yī)歷史圖像研究》,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7年,第84頁。,這意味著李建元等幾乎不可能實地考察寫生,也就難以接觸到本草的原始植株。加之他們并非職業(yè)畫師,繪圖技巧有限,故而所繪的本草圖像并不精細寫實。這也意味著圖像的實用性在文本流傳過程中的作用是有限的,更多的還是充當輔助敘事的“插圖”功能,從審美上增加文本的可讀性,從而吸引讀者購買。在重版流通過程中,《本草綱目》的圖譜曾有兩次重大的篡改:第一次為明末錢蔚起請陸哲改繪八百余幅藥圖,特別是那些動物圖像的細節(jié)有了更為細膩的呈現(xiàn);第二次是清末張紹棠請許功甫再次改繪四百余幅藥圖,只是他們篡用了《救荒本草》及《植物名實圖考》的圖譜。(77)參見黃勝白、李重明:《〈本草綱目〉現(xiàn)行版本的討論》,《江蘇醫(yī)藥》1975年第2期;[加]卡拉·納皮:《本草:李時珍與近代早期中國博物學的轉(zhuǎn)向》,劉黎瓊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2年,第76-77頁。不過,《本草綱目》附圖的幾次修改并未產(chǎn)生任何博物學的新知。誠如那葭(Carla Nappi)所言,這些做法“只是反映了圖像制作技術(shù)和慣例的轉(zhuǎn)變,并沒有向更具經(jīng)驗性的細節(jié)或增加其科學準確性的方向漸進發(fā)展”(78)[加]卡拉·納皮:《本草:李時珍與近代早期中國博物學的轉(zhuǎn)向》,劉黎瓊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2年,第76-77頁。。

(二)魚腥草圖像在不同書中的相似性呈現(xiàn)

誠如圖1所示,撇開繪圖粗糙的《本草綱目》不談,就《證類本草》《履巉巖本草》《三才圖會》《植物名實圖考》這四部典籍所錄的魚腥草圖像而言,都屬于制作精美的植物寫生插圖。相較于其他3幅,《證類本草》與《三才圖會》所錄的魚腥草圖像極為類似,兩者皆呈現(xiàn)了一株完整的魚腥草,猶如植物標本那般將植株的各部位以舒展形態(tài)加以呈現(xiàn)。不過,兩幅圖又有所區(qū)別:較之《三才圖會》,《證類本草》還繪制了魚腥草發(fā)達的根系;兩書文字書寫的本草之名相同,但圖注之名卻有差異。與《本草綱目》《履巉巖本草》不同的是,《證類本草》與《三才圖會》的繪制者特意在植株頂部畫了一朵綻開的魚腥草花。盡管《證類本草》《三才圖會》未記錄魚腥草的生物形態(tài),但圖繪細節(jié)似乎暗示著繪制者非常熟悉魚腥草的生長狀態(tài),甚至目睹過新鮮的魚腥草植株。(79)就目前掌握的材料而言,元晦明軒本《證類本草》是最早繪制魚腥草圖像的本草類典籍。不過,制圖者能繪制出如此寫實的草本圖像,不一定要親自查看過,也可通過“詢問榷場市舶商客”以獲取草本(見《本草圖經(jīng)奏敕》,蘇頌編撰,尚志鈞輯校:《本草圖經(jīng)輯校本》,學苑出版社,2017年,第9頁)。當然,我們并不能因為圖像相似,就斷定《證類本草》是《三才圖會》版魚腥草圖像的直接來源。不過,繪制者囿于圖繪傳統(tǒng),其完整呈現(xiàn)本草植株的做法,讓這幅魚腥草圖像如同凝固在虛空之中的標本,而且受限于圖幅大小,莖葉繪圖比例失真,最終導(dǎo)致這幅圖像呈現(xiàn)的魚腥草生長形態(tài)與野生的實際情況相去甚遠。

題為宋王介繪撰的《履巉巖本草》(全書共6卷,現(xiàn)存202味本草)圖譜乃由明人轉(zhuǎn)繪。頗為有趣的是,該書文字并未描述植物的形態(tài),僅簡單列明性味、功用、別名等內(nèi)容,王介似乎把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藥圖的繪制之中。鄭金生與許瑋認為,王介之所以會如此安排該書的編纂體例,是因為王介本人對醫(yī)藥的了解程度有限,反過來表明他對自己的繪畫技巧充滿信心。(80)參見鄭金生:《藥林外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09-210頁;許瑋:《〈履巉巖本草〉與南宋本草圖》,《新美術(shù)》2015年第12期。身為內(nèi)官太尉的王介,長期任職于內(nèi)廷,可在大內(nèi)禁苑鳳凰山一帶活動?；蛟S正是這種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讓他有機會實地觀察各類植物,繪制本草的寫生圖譜。不同于其他四部典籍,《履巉巖本草》所錄的魚腥草圖像并未遵循傳統(tǒng)本草圖譜呈現(xiàn)完整植株的繪制慣例,而是截取植物的局部特征加以描繪。憑借高超的繪畫技巧以及不同顏色的晦明變化,今人完全可以憑借《履巉巖本草》按圖索驥地辨識魚腥草,這也意味著該書圖譜具有高度的科學性與寫實性。

晚清時期成書的《植物名實圖考》所收錄的魚腥草圖像(圖5),同樣可圈可點。該書作者吳其濬常借自己外放為官的機會,廣泛考察各地的本土植物,并且繪制了大量的植物寫生圖。仔細審視這張魚腥草圖像,就能發(fā)現(xiàn)該書承襲了《履巉巖本草》的繪圖布局技巧,也是以局部來呈現(xiàn)植物的生物特征。此外,吳其濬還在該圖的下方增繪了一段魚腥草至關(guān)重要的根須部。鄭金生曾評價《植物名實圖考》“圖形結(jié)構(gòu)嚴謹、氣韻生動”,且“已接近現(xiàn)代的科學繪畫”。(81)參見鄭金生:《藥林外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06-207頁。由此可見,《植物名實圖考》作為一部博物學著作,亦具有極高的美學價值。

圖5 《植物名實圖考》“蕺菜”的圖文書寫模式

如果說魚腥草與其他草本圖像在《本草綱目》文本內(nèi)部呈現(xiàn)出同質(zhì)化問題,是因為繪圖者缺乏實地考察的視覺經(jīng)驗,加之出版商刊印時粗制亂刻所導(dǎo)致,那么魚腥草圖像能在《證類本草》《履巉巖本草》《三才圖會》《植物名實圖考》等不同文本之間得以相似性呈現(xiàn),則得益于繪制者們運用自身的文化資本,積累了實地觀察各類動植物的親身經(jīng)驗,最終得以用高超的圖繪技巧呈現(xiàn)魚腥草的真實形態(tài)。

那么,這些圖文類典籍在古代究竟有何用呢?文樹德(Paul U.Unschuld)與胡司德(Roel Sterckx)認為,這些繪有插圖的典籍常因具有極高的辨識性,成為一種技術(shù)性的實用工具,“用來辨認對其使用者有醫(yī)學效用的生物和實物”(82)[英]胡司德:《插圖的局限:從郭璞到李時珍的動物插圖》,王淑民、[美]羅維前主編:《形象中醫(yī)——中醫(yī)歷史圖像研究》,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7年,第78頁。。這種主張與艾晟所謂的“因書以究其說,即圖以驗其真,審方以求其效”(83)艾晟:《經(jīng)史證類大觀本草序》,唐慎微:《經(jīng)史證類大觀本草》卷首,清光緒三十年武昌柯逢時影宋并重校刊本。的本草圖經(jīng)使用方法不謀而合。然而,針對植物的文字描述與插圖是否能夠提供植物的真實知識這一問題,學者們存在分歧。(84)有學者指出,人們恰恰是通過活態(tài)植物來辨識它們的圖像,亦即只有讀者對植物本來就了解的前提下,圖像才能有效地作為一種可分享的經(jīng)驗。相關(guān)討論,參見[美]布萊恩·W.歐格爾維:《描述的科學: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自然志》,蔣澈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294-295頁;[日]楠川幸子:《為自然書籍制圖:16世紀人體解剖和醫(yī)用植物書籍中的圖像、文本和論證》,王彥之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55頁。首先,若要該假設(shè)成立,圖像需能高度寫真,而非停留在藝術(shù)手法上的寫實,這樣圖文結(jié)合的文本才能幫助讀者辨別那些陌生之物。其次,包括魚腥草在內(nèi)的圖像描繪并非無所不能,它在格物與闡釋時也有局限:本草圖像難以擺脫“副文本”的宿命,僅能作為辨識其類的標本,卻無法傳達它們具體的使用功效及炮制方法。因此,我們很難想象古代的職業(yè)醫(yī)生會依賴圖像來獲得本草知識。他們更多的還是依靠拜師、采藥行醫(yī)等來積累臨床經(jīng)驗,即便閱讀這些典籍,恐怕也會將重點放在文字內(nèi)容上,試圖糾正或補充前人之見。而且,那些雖熟悉本草形態(tài)但不識字或受教育水平不高的人,也很難成為這些書籍的潛在讀者:僅僅能夠辨識這些本草圖像,并不能幫助他們建立起一套系統(tǒng)而實用的博物學知識,用于真正的臨床醫(yī)療。因此,這些圖文書寫的本草、類書典籍最終很可能如何予明所言的那樣,只是充當了某些“識書”之人的文本形式的“珍奇之廚”(85)所謂的“識書”,一方面指文人儒士精審掌握古今文本的學識,另一方面也包括“知道拿到這本書后該如何辦”的見識,它不必然依賴識字能力。參見何予明:《家園與天下:明代書文化與尋常閱讀》,何予明譯,中華書局,2019年,第14-25頁。。

三、結(jié) 語

縱觀歷史,中國文化中有圖與文這兩種記載魚腥草的記述傳統(tǒng)。就文字書寫而言,不同的著述者通過撰述、注疏、箋證等形式,從物象、人事、天道這三個角度不斷地擴展和充實了有關(guān)魚腥草的博物學知識,體現(xiàn)出古人認識自然之物時,將物質(zhì)性與象征性并重的自然觀和宇宙觀。就格物圖繪而言,繪制者堅持實地調(diào)查來獲取第一手資料,不拘泥于慣例傳統(tǒng),以寫實的實證態(tài)度加以創(chuàng)作的圖像,不僅豐富了閱讀者視覺上的審美體驗,還能更加全面、科學、直觀地補充傳統(tǒng)的植物學知識。以魚腥草為案例的這套圖、文書寫知識系統(tǒng),表現(xiàn)出中國文化的連續(xù)性與地方性特質(zhì)。文字和圖像的不斷疏證、援引、挪用與重繪,實際上是這套自然知識的持續(xù)強化和循環(huán)再生。就此而言,關(guān)于魚腥草的層累式圖文書繪,既是古人博古而通今的產(chǎn)物,也體現(xiàn)了古人“事必稽古”而非“盡信”的思想,以及守正創(chuàng)新的文化傳承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