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央
梅花引·荊溪阻雪
[宋]蔣捷
白鷗問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
風拍小簾燈暈舞,對閑影,冷清清,憶舊游。
舊游舊游今在否?花外樓,柳下舟。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
漠漠黃云,濕透木棉裘。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古意】
國破家亡的傷痛
某年,蔣捷行舟到荊溪,被風雪所阻,停舟憶舊,感慨萬千,寫下了這首詞。詞人借白鷗表達自己的心情。從“風拍小簾”開始,他的視野從寬廣的舟外轉移到舟內?!袄淝迩濉鄙l(fā)出孤獨之意,因此才有“憶舊游”的情思。下闋從回憶寫起,“花柳樓,柳下舟”,想當年他和友人結伴出游,小樓旁邊景色宜人,花團錦簇,柳樹成蔭,有時他們還會在月下駕著輕舟去吟詩賦曲。然而,南宋國破,顛沛流離的痛苦不僅讓人身體飽受折磨,更令人愁腸百結、思念故土。
【今解】
內心漂泊無依
行舟江湖,身不由己,是內心漂泊之感的根源。
入夜,江風吹拂著小船上的簾幕,燈火在風中不停地搖曳,照著影子胡亂飄動,漂泊,不僅是空間上的,還是時間上的。當作者在寂靜的深夜里想要尋找一絲慰藉,便只能在記憶的深海里,去打撈曾經的美好。
詞人連用兩個“舊游”,物是人非的破滅之感漫天襲來。當我們漂泊無依之時,便想要回到曾經那快樂的時光中,可是,時光不能倒流,只能期待在夢中享受片刻的歡愉。最后,詞人宕開一筆,不再寫自己的境遇,而是寫那漫天風雪中的梅花,在這風雪孤舟之中,只有白鷗與寒梅,與詞人共情。江山同此寂寞。
美文賞析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陶淵明愛菊,張九齡愛蘭,周敦頤愛蓮,林逋一生愛梅成癡……凡有所愛,皆成性格。陸游的梅花,“寂寞開無主”,天生天養(yǎng),無人照管,生死榮枯全靠自己,是何等孤獨落寞;林逋種梅養(yǎng)鶴成癖,終身不娶,世稱“梅妻鶴子”,所以他眼中的梅含波帶情,能傳遞眉間心頭之事,“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李清照記起的幼時快樂幸福時光,溫情至極,“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如若贈友人,這一枝梅勝過千言萬語。雪與梅是冬天的絕配,故文人有踏雪尋梅的雅趣。雪要下在梅花上,凝成小團,只露出點點花瓣和花蕊,才恰到好處??椿ㄈ瞬恢?,頭碰上梅枝,染了一層雪,人與梅花兩白頭。
寫“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蔣捷,在經歷了半生風雪后寫道:“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詩人三十多歲時,南宋便滅亡了,眾生漂泊,除卻悲嘆,便是離合。
那年冬時,朔風凜冽,冰寒徹骨,蔣捷乘著一葉孤舟,沿荊溪而行,忽遇風雪阻路,孤寂無奈之際,便作此詞。荊溪是他的家鄉(xiāng)。詞中并未寫明詩人因何到此,或是要離家,或是要歸家,總之,乘舟行于此,許是機緣,許是巧合,一場風雪,將他留在了此處。
他不寫白雪簌簌,不寫天地銀裝,偏寫那濱上白鷗。
遠處,白鷗棲息在水濱,默默地望向詩人,似在問:“是被迫停泊,還是樂意羈留?”
這一刻,人間寂靜,唯有他與白鷗,人與動物對視的瞬間,總能生出一種情愫。是傷感?是欣喜?是寬慰?他仿佛遇見了故人,又仿佛邂逅了知己,他將白鷗擬人化,幻想著它在疑惑,它在關心。這何嘗不是一種孤獨呢?
是身留?是心留?這是白鷗的問題,也是詩人的無奈。
后來,白鷗又問:“心若留時,何事鎖眉頭?”
若是情愿留下,為何眉頭緊鎖?白鷗似知曉答案,他緊鎖的眉頭便是答案。若非風雪,他又怎會停留?若非亂世,他又怎會惆悵?江風襲來,艙簾掀打不停,燈影搖曳不休。江面孤舟,唯有影子相伴,冷冷清清,不禁懷念起舊日好友。昔日,他們也曾泛舟同游,歡聲笑語,只可惜,物是人非。舊游舊游今在否?不在了,終是不在了,那些美好歲月隨著亡國而蕩然無存,只剩下綿綿的回憶、樓外的花團錦簇,和柳下的一葉扁舟。
花外樓,柳下舟,皆是春時之景。這與“冷清清”的寒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舊游不在,又怎愿心留?留下了,只是徒添傷感罷了!當年的“柳下舟”,如今的“泊孤舟”,終是剩下了他一人,獨行于天地間,那些過往成了回憶,他也沒有再夢到過往。
他嘆息著:“夢也夢也,夢不到,寒水空流?!?/p>
夢??!夢啊!夢了多少次,夢里也難尋他渴望的舊游。子夜醒來,人間寂寥,只見一江寒水空自流。
艙外,漫天飛雪,陰云密布,詩人站在甲板上,久久佇立,任憑飛雪浸濕了棉裘,也不愿離去。
他為何如此出神?許是因為那凌寒盛開的梅花。
“都道無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笔廊艘詾椤盁o人愁似我”,而今夜,他望見了“有梅花,似我愁”。那株梅花有似他一般的愁,這愁是什么?是獨立于飛雪中的孤獨,是飽經了風霜后的堅韌。梅花,生于寒時,而不畏寒時,人生,困于逆境,而不畏逆境。一株紅梅,一個孤影,今夜風雪不止,新愁更勝舊愁。
他曾是南宋咸淳十年進士,然而,生逢亂世,滿腹才情,無處施展,亡國后,隱居不仕,世人皆贊其氣節(jié),卻不知,他亦有壯志難酬的遺憾。國破以后,詩人的世界便沒有了晴天,或是風雪,或是陰霾,心底再未生出繁花。
那株紅梅,是他的陪伴,是他的慰藉,是他的希望。未來,道路且長,道路且阻,他又將遇到多少風雪?又要憶起多少往事?只愿,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