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勞拉·范登·博格
在南極洲,沒留下什么,也就沒什么可辨認的。南極半島頂端的巴西站已燒為灰燼。弟弟留下的僅有一塊不銹鋼手表,轉給我時裝在密封的塑料袋里,滿是煙灰的污跡。救援隊還發(fā)現(xiàn)了一塊脛骨,不確定是不是我弟弟的。我是在阿根廷貝爾格拉諾二號站一間寒冷無窗的房間里聽到這些解釋的,因為阿根廷站接收了爆炸的幸存者。巴西基地的首席研究員路易斯·卡多佐談到那塊脛骨時安慰似的撫了撫我的肩膀。
隨后還有些解釋,只是很少關于爆炸,更多的是關于這片土地。南極洲是一片荒漠,少雨雪,大部分還未被勘探,這片大陸不受任何管轄,而是一個國際研究區(qū)域。弟弟本是從羅斯島的美國基地麥克默多站來此參觀的,但因爆炸發(fā)生在巴西站,一切將根據(jù)巴西的法律進行。
“骨頭呢?那塊脛骨?”我已搞不清多久沒合眼了,也不知現(xiàn)在在哪個時區(qū),沒了時間概念讓我很不舒服。
“在巴西?!甭芬姿拐f英語雖帶口音,但很清晰。發(fā)生爆炸還不到一個星期?!斑@可不是你能辨認的。”
我們站在那兒,旁邊是一張鋁制桌子和兩把椅子,這讓我想到了審訊室,我不想坐下。我以前從未去過南美洲。路易斯繼續(xù)說著,我則想象著霧氣重重的亞馬遜河流和墓地上巨大的石十字架,很難想象這片冰天雪地要用他們的法律,同樣難以置信的是偌大的地方——該死的南極洲,竟然沒人管轄。我確信遲早會因南極洲而引發(fā)戰(zhàn)爭。
“幸好爆炸發(fā)生在三月?!甭芬姿股聿母叽螅劬ι钕?,剛長出的胡茬,算不上英俊。
“什么意思?”我弟弟死了,這有什么慶幸的。
“很快就要冬天了,這兒將一片黑暗,你無法來的?!彼f。
“你們怎么受得了?!毖矍暗倪@個地方讓我感到難受。
我丈夫根本不想讓我來的,兒子在地圖上看到我要去的地方也哭了。丈夫竭力勸我說這一切可以遠程處理,你是個妻子,我收拾行李時他提醒我,也是個母親。
“你了解弟弟的工作嗎?用地震儀?”路易斯問道。
“當然!”我聽著風猛烈地吹打著屋子,“我們曾非常親密?!?/p>
我不禁想到兒時的情景,那是多年前,一切都還好:他照看螞蟻農(nóng)場,冬天還會用嘴抓雪花;他盯著望遠鏡,考我星星的問題;他說繞口令——我欲愿伊愿如愿——治療他的口吃。我們一年多沒說話了。
路易斯輕輕拍了拍手,即使在室內(nèi),他也戴著手套。我剛才走神了,看到自己還在屋里,不由一驚。
“你已收好弟弟的東西,就這些。還會有個正式調(diào)查,但無須你介入。”
“我預訂了一周后的航班。”
“爆炸是個意外,機房泄漏?!?/p>
“明白?!蔽冶陡衅v,聲音含糊不清,“誰都沒錯。”
我從肯尼迪國際機場乘飛機到新西蘭,又從新西蘭租機到科茨地的一個簡易機場。有一陣飛機顛簸劇烈,我看向窗外,唯有冰雪。路易斯在停機坪接我,然后開著紅色雪地牽引車載我到貝爾格拉諾二號站。我匆忙收拾的行李,帶上了能在新罕布什爾州過冬的衣物:一件及膝的蓬松外套、一頂帶流蘇的針織帽、皮手套,還有山羊皮的登山靴。為了能到南極我頗費口舌,考察站可不歡迎平民百姓來此閑逛。我與麥克默多站的主管交談時,曾威脅說要寫信揭發(fā)他們對遇難者家屬隱瞞必要的爆炸細節(jié)。我知道路易斯在打量我,覺得為了大家,包括弟弟,也包括我,我最好打道回府。
“這里有北極熊嗎?”想到要是能發(fā)現(xiàn)只白熊在雪地里笨拙地行走,我竟有種莫名的安慰。
“常見謬誤?!彼檬种盖昧饲米雷?,他兩鬢有點斑白,“北極熊在北極。”
“我和弟弟曾非常親密。”我重復道。
有一段時間,我們確實非常親密。大三那年,我們在戴維斯廣場租了幢藍色的二層小樓,還帶有白色前廊。父母在我們上中學時死于車禍——因晚春的一場暴風雪,在橋上撞車——留下祖父母撫養(yǎng)我們,還留下一筆遺產(chǎn)。我在麻省大學波士頓校區(qū)學習天文學,弟弟在麻省理工學院的地球科學系學習(我雖年長一歲,可他在加速跑道上)。當時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厭倦凝視天空。
只有我們兩個人時,我們不用語言交流。他會看著我在水槽里清洗雞脯肉,再取出面包屑和黃油做基輔雞——祖母的食譜。晚餐后,我們隨意看電視上播放的電影,《外星人》連著播放了兩晚,無聊時,我們會說其中的臺詞——也許它只是鬣蜥,其實即使我們親密,但從來沒有真正學會如何交談。有時我們不愿收拾桌子,就會拖到次日早上。有時我們幾周不洗衣服,弟弟穿著同樣的條紋馬球衫和皺巴巴的卡其褲,我不洗頭發(fā),穿著臟襪子就去上課。他的興趣逐漸確定在地震學上,開始談論縱波和橫波,斷層線和破裂帶,他還讀朱塞佩·麥加利的傳記——此人發(fā)明了測量火山的強度的方法,還有弗蘭克·普雷斯的傳記,南極洲的埃爾斯沃思山脈的一個頂峰就因他而命名。
就在麻省理工學院,他遇到了戲劇藝術專業(yè)的伊芙。他們約會了一個學期,畢業(yè)的當周就在薩默維爾法院舉行了婚禮。我是他們唯一的客人。伊芙輕盈優(yōu)雅,身著過膝的白色長裙,一只耳后插了朵水仙花,金黃的直發(fā),鼻梁上有點雀斑。法官宣布“結為夫妻”時,她喊道“結為妻夫!”并笑起來,然后我們都開始笑,連法官也笑了。我不確定我們?yōu)楹涡?,但很高興我們笑了。
房子有三間臥室,或許看似奇怪,姐弟和他的新婚妻子住在一起,但我們覺得再自然不過。第一個夏天,我們把墻壁粉刷成灰白色和淺駝色,買了搖椅放在門廊上,還拔了前門臺階上的雜草。臥室都在樓上,我獨自在臥室時會播放音樂,給他們留些私密空間。晚餐時,我會觀察弟弟和伊芙,他們的手指會不經(jīng)意地在桌下相扣,我期待著他們不久會有自己的孩子。
那年秋天,弟弟開始在麻省理工學院攻讀地理科學博士學位,他長時間在實驗室,回家則專注于書本。伊芙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她的生活就像首詠嘆調(diào):有時她聽爵士樂,聲音大得從人行道上就能聽到;有時她懶洋洋地躺著一連打幾個小時的電話,且時常說不同的語言;有時她周末穿著絲綢連衣裙和高跟鞋去農(nóng)貿(mào)市場。她總是戴著一只帶有盒式吊墜的金手鐲,我會盯著那個橢圓形吊墜,猜想里面有沒有照片。客廳里,我站在破舊的具有東方特色的地毯上幫她排練。我扮演威廉姆斯的斯坦利·科瓦爾斯基和品特的馬科斯,都是危險暴力的男性角色。我開始像伊芙一樣在手提包里放些小劇本隨身攜帶,盡管我沒有打算創(chuàng)作或表演,但這一行為本身就意味深長。我得知她父親是經(jīng)濟學教授,她主修戲劇就是為了激怒父親,可結果發(fā)現(xiàn)自己熱愛舞臺。我從未見過她的家人。
一天下午,我去梅德福的社區(qū)劇場看她演出《暴風雨》,弟弟太忙沒去。她飾演米蘭達。舞臺上,她身著藍色的長袖絲綢連衣裙,腳穿金色的舞蹈鞋。有一場米蘭達在暴風雨中與父親爭論的戲,無論是她的舉止還是聲音都該傳遞著權勢與憤怒——“要是我是一個有權力的神,我一定叫海沉進地中……”——但第一次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些異樣。燈光下,她的眼睛看起來不是藍色,而更像是灰色,目光冷淡。
演出后我們?nèi)グ蛡惥瓢?。那兒光線明亮,人多擁擠,樂隊正從黑色的箱子里取出樂器。
我們端著兩杯紅葡萄酒擠到后面的一張小桌子上。伊芙對這次演出深感沮喪:抱怨到場人數(shù)、照明以及服裝。
“還有飾演普羅斯佩羅的家伙?!彼г沟溃票倪吘壱延∩狭怂昝赖拇接?,“我寧愿站在那兒的是我父親?!?/p>
當女服務員走來,她又點了一杯馬蒂尼。她從手提包里拿出一支眉筆,在餐巾紙上畫著心形。
“情人節(jié)松鼠會送什么?”她問道。
我雙手握著酒杯的柄腳,搖了搖頭。
“忘——我——果。”她轉動著眉筆,笑起來,就如在她的婚禮上,只是這次我聽出了她的哀傷。
她放下眉筆,靠近我。鄰桌的一對夫婦正在爭論。樂隊在調(diào)試吉他。
再說話時,她聲音傷感低沉。
“李,我有一個秘密?!?/p>
在南極,我與一位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氣象學家共住一室,她叫安娜貝拉,睡覺會說夢話。早上,我在公共浴室淋浴三分鐘(節(jié)水很重要)。在食堂吃飯時,我同十位阿根廷科學家坐在一起,有炒蛋、水果罐頭和熏魚。他們講西班牙語,但我還是點頭示意。來自巴西站的五位科學家因爆炸總是單獨坐一塊,這我能理解。父母去世后,過了好幾個月我才與外人說話,他們希望我要節(jié)哀,要有青春活力。
阿根廷的科學家中有四位女性,她們頭發(fā)烏黑發(fā)亮,口音濃重。我發(fā)現(xiàn)在南極人的性格如同那兒的風景,冷酷粗暴,但她們都很友好,且關系融洽,讓我不禁懷念我和伊芙。她們借給我合適的衣物,讓我從觀察室看發(fā)射氣象球。觀察室是考察站頂部的一個玻璃穹頂,圓圓的白色氣象球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雞蛋升入空中。她們用蹩腳的英語告訴我冬季漆黑的樣子:一天沒了太陽,沒了影子,你會有很奇怪的夢。晚上還約我一起到娛樂室看電影,那兒有一臺電視、一個小型光碟架、一臺電腦,還有一部電話,一次看的《壯志凌云》,另一次是《外星人》,都是西班牙語配音,但我沒有聽到鬣蜥那句臺詞,不禁落淚。我沒有哭出聲,甚至沒有意識到,后來才感到臉上的淚水。她們假裝沒看見。
我開始戴弟弟的手表,可無論怎么擦拭,手腕上總是留下黑色的表圈。我用電話卡往麥克默多站打電話,卻被告知和弟弟一起工作的科學家因冬季來臨都已離開,他們能提供的就是弟弟離開的日期,還有報告表明他的身體一直健康。我開始纏著路易斯,要與巴西站的人會面,希望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采訪?”他皺著眉頭問道。
“不是,交談。”那時我已在南極待了三天,雖然我覺得更漫長。
會面那天,我穿戴好厚厚的保暖衣物,又戴了一個白色的滑雪面罩,除了眼睛一切都遮得嚴嚴實實。安娜貝拉告訴我這叫巴拉克拉法帽。她還給我一張畫有人體圖的層壓板,箭頭指的是什么層該覆蓋哪個部位,以免凍傷。
我第一次踏在這冰雪上,感覺就像登月宇航員。我漫步在三個加熱的科考帳篷、嗡嗡作響的發(fā)電機和雪地牽引車周圍。天空深藍,暮色漸濃。到了四月,南極洲將進入隆冬,漆黑一片。
五位巴西站的人員在中間的帳篷里,站在一張長長的白色桌子旁,桌上有些黑色的石頭。他們都穿著風雪衣,戴著巴拉克拉法帽,認不出臉,但我總能從個頭上認出路易斯。桌上的石頭有的似拳頭,有的似柚子,一個大的像籃球。
“隕石。”路易斯注意到我看那些石頭。顯然,南極的冰雪更有利于保存隕石。他的團隊還發(fā)現(xiàn)了些上千年的隕石。
我摸了摸籃球大小的隕石,沙色、帶有黑色條紋,想起了弟弟曾那么喜歡麻省理工學院收藏的月球巖石。
“那你想問什么?”路易斯穿著橙色風雪衣,護目鏡架在前額上。
我不再觸摸隕石。帳篷頂端固定著紅色加熱燈。在這些科學家面前,我突然覺得自己才是被質問的。戴著巴拉克拉法帽不易呼吸。
“你們還記得他什么?”
結果是沒多少。一位說他經(jīng)常單獨吃飯;另一位說他從不參加晚上打牌或乒乓球之類的集體活動;他淋浴時偶爾唱歌,一首沒人知道的美國歌曲;他有口吃,不過有時不明顯。
“其他時候呢?”我問道。
“他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好。”路易斯說。
“他還要和你們一起待多久?”我后悔沒帶記事本。當然,我會記住這一切,但寫下來會讓我覺得更正式、有條理,看似我的問題更有用。
“再兩周?!甭芬姿拐f。
“最后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
都只是搖頭沉默。有人覺得爆炸的早上像是看見他在休息室倒了一杯咖啡。
“沒有別的嗎?”其實這些不是我想問的問題,不完全是,如果我們繼續(xù)交談,或許會開啟一扇門,我會問些其他的問題,比如你們知道他有個姐姐嗎?他看起來高興嗎?這里他喜歡什么?
“我從考察站爬出來的?!庇腥送蝗粎柭曊f道。此人叫比安卡,她拉下大衣的兜帽,能瞥見她巴拉克拉法帽頂部的棕發(fā)。
“匍匐著,穿過煙火。我就記得這些?!彼蠹覔]揮手,“沒人記得你弟弟,我們幾乎不認識他,搞不明白你在這里干什么!”
她拉上兜帽,走出帳篷。其他三位科學家看著路易斯,他聳聳肩,用葡萄牙語說了幾句,然后跟了上去。
我看著他們離開。帳篷吹開了,能看到一片暗淡的楔形狀的天空。我當不了偵探。
“我沒想到會這樣。”我說。
“你想知道真相?你弟弟就是個燒杯?!甭芬姿拐f。
“是個什么?”
“燒杯,一個不能和他人相處的研究員。他不覺得來我們考察站是榮幸,麥克默多站的人都煩他?!?/p>
早餐時,安娜貝拉曾自夸她可以教我用各種語言說混蛋。若在南極洲待久了,什么都能學到些。
“Ojete(西班牙語‘混蛋)?!蔽夷闷鹨粔K葡萄大小的隕石,朝他腳邊扔去,“Ojete,Ojete?!?/p>
路易斯平靜地看著石塊。我走出帳篷,離開考察站。我想跑起來,但一直在冰上打滑。我最后停下來回望,那U形的建筑在廣袤的大地上顯得那么渺小,就像立在一片白茫茫的冰海中。我用力想拉下巴拉克拉法帽,但不知怎么做。再走遠點的想法突然令我恐懼。
安娜貝拉說過,大多數(shù)研究員來此都是短期工作,僅幾個月,很少會像我弟弟那樣待上一年。在這兒唯有大自然觸動心靈,我明白這是他已領悟到的,畢竟我們曾經(jīng)親密,這點我能猜到。
我轉了一圈,不停地張望。我想象著弟弟慢慢走在冰天雪地里,陶醉于腳下的世界。我的喉嚨凍得生疼,氣息在空中變成白色的幽靈,根本辨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事情發(fā)生在伊芙剛過完十七歲的生日,在她長大的地方康科德。當時她在公園里讀簡·奧斯丁的書,正打算回家。她記得胳膊上裹著柔軟的黃色毯子,也記得折起的書頁,還有天邊的云霞。在公園的邊緣,一只胳膊突然從后面抱住了她。她以為可能是同學或表親想給她一個擁抱,康科德她有很多表親,但一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然后一輛灰色轎車的副駕駛門開了。她把書和毯子扔在人行道上,想象著說不定哪天這些會出現(xiàn)在犯罪現(xiàn)場照片集中。
在巴倫酒吧,她就講了這些。她已喝完了馬蒂尼酒。樂隊正在翻唱一首布魯斯·斯普林斯汀的歌。她把餐巾紙揉作一團,問我想不想跳舞。她穿著藍綠色的絲綢連衣裙和丁字高跟鞋,手腕上的手鐲閃閃發(fā)光。她拉起我的手,便在人群中搖擺起來。男人們注視著我們,有一個甚至想爭舞伴。
兩天后,臥室的開門聲把我驚醒。那是午夜。伊芙穿著白色的睡衣站在門口。她上了床,然后給我講剩下的、或者說剩下的大部分故事。她仰面躺著。黑暗中,我看著她的嘴唇,想著弟弟是否注意到妻子已不在他的身邊。不久他將去溫哥華進行一個月的科研之旅,研究胡安·德富卡板塊,留下我和伊芙相互照應。
那個陌生人大肚子,棕色胡須,右眼下有一道很直的白色疤痕。在車里,他把收音機調(diào)到體育頻道,警告她要是尖叫,或是跳車,他就一刀子捅死她。他驅車來到阿克頓一條土路上的一所小房子里,她在那里待了三天。
她想著父母有錢,他是要贖金,盡量不去想也許他另有企圖。在車上,她記得最清楚的是收音機中傳出體育場里人群的歡呼聲。
“除此,還有掛在后視鏡上的綠色樹形掛件,”她說,“用來清新空氣的?!边@解釋了她為什么討厭圣誕樹,只是那種氣味就讓她頭暈惡心。我們一起的第一個假期,她就說她對松樹過敏,我們便用了塑料樹。
“你怎么逃脫的?”我問道。
“我沒逃,”她眨了眨眼,她的睫毛顏色很淺,似是半透明的,“我被救了。”
那個男人的意圖伊芙只猜對了一半。48小時后,他開出了贖金,警局很快就解決了一切。警察在一間地下室找到了她。她的手腕被麻線綁在暖氣上,身穿有前口袋的白色長T恤,她想不起這衣服還有自己的衣服是怎么回事,只記的獲救前她追尋著墻上往下移動的手電筒的光束。
接下來的幾個月,那個男人的律師找人診斷他患有解離性障礙,伊芙從來沒聽說過這種病。他們聲稱他劫持她時,那不是他真正的自己,在阿克頓時,也不是。他被判入獄七年,但五年就被釋放了,因為監(jiān)獄里人滿為患。她的父母建議她繼續(xù)自己的生活。他已經(jīng)受到了懲罰,她父親有一次這么說,你還想怎樣?現(xiàn)在她只是隔幾個月給父母打個電話,他們甚至不知道她已結婚了。
“你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問道。
“不知道?!彼死蛔?。她的腳碰到了我的腳。
這個秘密伊芙并沒有告訴我弟弟。我應該想到他的,多么難以置信他竟然對此一無所知,他又是多么需要知道啊,但我當時沒有想到。相反,我試圖理解一個人怎敢進入這樣的世界,既有迎面撞車,還有瘋狂的綁匪,更有讓人難以從中恢復過來的其他事情。
“我從沒有接受治療,但表演能夠療傷?!彼^續(xù)說。
“怎么做的?”在她一次電話長談中,我瞥見她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邊涂腳趾甲,一邊講法語。我拿起廚房的電話,好奇地想知道她在和誰通話,但只有她的聲音和電話的嗡嗡聲。我想這或許是一種表演訓練。
“消失在不同的角色中。失去自我?!?/p>
我想起她在梅德福舞臺上的表情,她本該變成米蘭達的,但她的眼神一直表明她還是伊芙。
后來,我懂得可以有所保留地說出一個秘密,伊芙就是這么做的。她從沒有告訴我在阿克頓的三天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地板是潮濕的混凝土,他用湯匙喂她水,除此我一無所知。
當然,我只能往最壞處去想。
看極光是路易斯想出的和解方法。晚餐后我們在觀察室相遇。天已經(jīng)黑了好幾個小時。盡管我學的是天文學,南極明朗的夜空還是讓我震撼,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繁多的星星,再次靠近我曾經(jīng)熱愛的事物令我欣慰。安娜貝拉和其他人回去工作了。我仍然沒有原諒路易斯,他竟說我弟弟是個燒杯。
“這兒冰凍期太長,我已習慣了此地吞人的方式。”他說。他來南極的第一個月,兩位同事徒步去一個冰下湖,結果掉進了冰洞,獲救時,兩人已凍傷了,一個失去了一只手,另一個失去了一條腿。
“所以你是混蛋是南極的錯?”我說。
“我把一切歸咎于南極,不信問我前妻?!?/p>
“離婚了!真是個驚喜?!蔽艺f。
路易斯來時胳膊下夾著兩把白色塑料的折疊躺椅,海灘上常見的那種。夏季極晝,科學家們穿著雪褲和保暖衫懶洋洋地躺在上面,一種南極趣談。
“我從倉庫拿的,”他把椅子并排放好,“只為你。”
我們斜靠在躺椅上,透過玻璃盯著室外。因在室內(nèi),我穿著從新罕布什爾州帶來的裝束,戴著流蘇帽和皮手套。一束綠光在我們的上方旋動。
“再說說爆炸的事?!蔽艺f,而眼睛一直盯著天空。
檢查員的初步消息證實了他的懷疑:機房煤氣泄漏。他們指控維修有問題,畢竟事出有因。爆炸時,在機房工作的三人和兩名在走廊附近的科學家遇難,還有一位來自里約熱內(nèi)盧的研究員死于吸入煙塵,她和比安卡共事多年,還有的因三級或四級燒傷住院治療。但是我弟弟完全能逃出的,他的地震儀在另一端。他竟一直睡在地震儀旁邊的一塊泡沫墊上。人們都認為他有病。
綠光又轉了回來,這次更亮了,盤旋在觀察室的上方。天文學我沒有堅持多久,也僅在照片或幻燈片上見過極光。我回想起星系天文學的一門課程,想到哈勃定律的講座,還有紅外輻射的類星體,以及讓我害怕的超大質量黑洞的潮汐力。上大學時,我曾想象自己在偏遠的天文臺工作,能發(fā)現(xiàn)星空中的新物體。
“他自認為發(fā)現(xiàn)了一條未被勘探到的斷層線,”路易斯繼續(xù)說,“他編輯數(shù)據(jù),但沒人信他,南極半島可不是因地震活動而著稱。他是唯一在那個區(qū)域辦公卻未能逃生的。”
“爆炸時你在哪里?”我看著光圈縮小又擴大。
“在外面刮雪地牽引車上的冰?!?/p>
這就是他的愧疚所在:他沒有真正接近死亡,無法體會那種救別人還是自己逃生的心理創(chuàng)傷,他只能報告事實。但我弟弟離死亡太近了,路易斯還不夠近。
“我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說話了?!惫鈺炛饾u消失,一片明亮的綠色在地平線上散開,甚是奇異美麗。
“我問過他家人的事,他沒說有個姐姐?!甭芬姿拐f。
我閉上眼睛,想著弟弟在走廊里,我看到門口的熊熊烈火,滾滾濃煙。手腕上他的手表有些沉重。
“路易斯,你有秘密嗎?”
“不計其數(shù)?!币魂嚦聊_@可能是真的,我想象著他像數(shù)硬幣一樣數(shù)著自己的秘密。天空都成了綠色。
后來他向我解釋光、磁場,還有電子和原子的碰撞。我沒有告訴他這些我早就知道。他伸手拉起我的一只手,摘掉手套,把手套放在胸口,又把手放在上面。
我坐起來,拿回那只手套。他微笑著,抓著手套待了一會兒,然后松開手。
“當然,你結婚了?!甭芬姿拐f。
那天下午,我曾在娛樂室給丈夫發(fā)電子郵件:還在了解情況。不用擔心,北極熊在北極。他是個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對自己提供的房產(chǎn)一向誠實——什么需要修繕,鄰居是否難處。他認為掌握真相就像抓個棒球或拿一杯水那么容易。那也是我嫁給他的原因。
“是的,但與此無關?!蔽艺f。
伊芙說過不知道劫持她的那個人的信息,事實上她撒謊了。那人從監(jiān)獄釋放后,她在康科德的一位表親的幫助下一直有他的行蹤。表親是位律師助理,能夠接觸到私人偵探。那是二月份,她和我說那個人的信息。我們靠窗而坐,喝著茶,望著白雪覆蓋的草坪,一個女孩拿著溜冰鞋和粉紅色的頭盔從人行道上走過。
“他在醫(yī)院,就在科德角的下方。他可能出不來了,得了什么肺病。”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然后呢?”我說。
“我想見見他?!?/p>
“伊芙,我覺得這是個餿主意。”
“或許吧。”她吹了吹茶。
接下來的幾周,她一直談論此事,無論是我們疊衣服,還是清掃前門的臺階,還是她排練后我們一起喝一杯,她當時是美國話劇院上演的《被埋葬的孩子》中的替補演員。就是我們坐T車時,她還會談論,每次列車升到地面跨過河流,鐵軌上就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聲音。伊芙解釋說,她的父母不讓她參加庭審,也禁止她去監(jiān)獄里看他,現(xiàn)在他病得很重,她快沒有機會了。
“什么機會?”我們現(xiàn)在中心廣場等T車,回家吃晚飯。站臺上,一個男人在彈奏小提琴。伊芙之前一直在排練,所以還戴著假睫毛,涂著厚厚的口紅。
“告訴他我成功了?!彼e起雙手,金手鐲順著她的手腕下滑,“告訴他我是演員,我結婚了,他并不是我的終結,我贏了?!?/p>
“打個電話如何?或寫封信?”我說。
T車穿過隧道,在地面上停下來。車門開了,人們涌向站臺。一個婦女抱著熟睡的孩子從我和伊芙之間匆匆而過。弟弟去溫哥華已經(jīng)兩周了,他每個周日早上都會往家打電話。
“你不明白,”我們登上列車,“這事必須親自去做?!?/p>
我錯過了告訴弟弟一切的最好機會。在他去溫哥華的前一天,我去麻省理工學院找他。他所在的系就在一位建筑大師設計的綠樓,此樓是坎布里奇最高的建筑,從遠處就可以看到屋頂上的白色雷達罩。地下一層與麻省理工學院的隧道系統(tǒng)相連,我第一次去看他時,他告訴我可以一路乘地鐵到肯德爾廣場。
“通通風怎么樣?”當時他正弓身趴在顯微鏡上,很驚訝看到我,我沒有告訴他要來。
“我明天走?!彼噶酥钢車蜷_的筆記本電腦、成堆的記事本,還有空咖啡杯。一直是伊芙給他理發(fā),但這次有點不齊,他的頭看起來滑稽地偏向一邊。他的鏡片也有些模糊。
“我知道,我就是因此來的?!?/p>
我們離開校園,沿著紀念大道漫步。河邊風大,我們拉起衣領,系緊圍巾,又拐到朗費羅橋,一直走到有圓頂和小窗戶的兩座石橋墩之間,這讓我想起了中世紀的瞭望塔。我們倚在橋上,凝視著河水和遠處城市的天際線。
我該想好的,但我沒有。更確切地說,伊芙這個沉重的秘密把我推到弟弟這兒,就像一股水流用力扯拽著物體進入其水域。
“家里,”弟弟說,“一切都好吧?”
不知不覺中,他已成了我和伊芙的支柱,我們知道他一直在我們身后,他的離開讓我感到會有什么變故:就像能量的改變一樣微妙,就像暴風雨來臨前空氣變得濕冷。而且這是在伊芙提出要去科德角之前,我不知如何、或是否應該說出我的感受,我不知該說什么。
“都好?!?/p>
“伊芙說你們就像姐妹。”
“我們會想你的,別忘了打電話。”
一陣風差點兒把我的帽子吹走,我拉下帽子蓋住耳朵。雪云籠罩著褐砂石建筑和高樓大廈。弟弟一只胳膊摟著我,開始興奮地談論胡安·德富卡板塊,幾乎聽不出他有口吃。該板塊因地震活動破裂,是位移和震動的溫床。我雙臂摟住他的腰,倚在他懷里。他空閑的手在空中畫著不同的斷層線——鏟形、環(huán)形、走滑。
南極洲近乎持續(xù)的極夜使我身體機能紊亂。凌晨三點,我穿著法蘭絨睡衣下床,穿上靴子,又戴上手套和帽子。安娜貝拉用西班牙語說著夢話。吃飯時,在餐廳的熒光燈下,我注意到她顴骨上零星的雀斑,一下想到了伊芙,我盡量抑制不把手伸過桌子去觸摸她的臉頰。
考察站很靜。門口漆黑,關著百葉窗。我盯著走廊和拐角處的陰影,像在找尋特別的東西,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轉到考察站的前面,仔細看著寄存室里掛在墻上的紅色風衣、成捆的護目鏡和手套,還有一排排的靴子。入口是帶舷窗的巨大鋼制門。有那么一瞬,我想打開門,即使外面的溫度極低,我想象著頭發(fā)變成冰柱,眼睛變成玻璃。
考察站的燈光透過窗戶照亮了附屬的建筑物和外面的冰雪,但黑暗太過濃重,其他什么也看不見。最初路易斯告訴我救援隊沒有發(fā)現(xiàn)遺骸,我當時甚至覺得弟弟沒有被炸死,也許他根本沒在屋里,也許他看到升起的煙霧,意識到這是他消失的好機會。我能想象出他登上一艘破冰船去了烏拉圭或開普敦,他站在甲板上,眺望著新的地平線。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盯著窗外,渴望黑暗中能出現(xiàn)一個身影。誰能說他不是去了遠方?誰能說他不在黑暗中的某個地方?為了他,我愿打開門。為了他,我愿忍受寒冷。但屋外什么都沒有。
在觀察室,南極光從空中消失后,我轉向路易斯說,這就是我想要的。這個想法突如其來,甚是猛烈。我要去巴西站的爆炸現(xiàn)場。起初,路易斯說不可能,首先這需要包租一架直升機。我告訴他,如果他能辦成,我會乘下一趟去新西蘭的航班,我不在乎費用。他答應盡力。
我從窗邊走開,悄悄回到走廊上。娛樂室的燈還亮著,我坐在電話旁的扶椅上,想著或許會給丈夫打電話,我早把電話卡塞到了睡衣的口袋里。但我撥通了住在戴維斯廣場時家里的電話,這個號碼我一直銘記在心。電話鈴響了五聲,有人接了電話。我本以為會是語音留言,那不管誰住在那里,我會說說北極熊和極光。有一瞬間我想象著伊芙接起電話,她用法語說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一名女子接的電話,嗓門很大,但含糊不清,根本不像伊芙的聲音。我把電話貼到耳朵上,拉著電話線,想到了斷層線,我看到一條黑線順著我的肋骨下移,我的胸骨裂開了。
“喂?”她說。電話的靜電聲?!坝惺裁词聠幔俊?h3>三
那是一所部隊醫(yī)院,就在巴恩斯特布爾邊上。早上我們離開時,伊芙和弟弟通話說我們要去桑威奇參觀玻璃博物館。我開車。她穿著牛仔褲和灰色運動衫,沒戴首飾,這是我認識她以來穿得最為樸素的。她穿著襪子,把腳搭在儀表板上,告訴我她表親了解的那個人的信息。他當過兵,但被開除了。多年前,他曾參與過房地產(chǎn)詐騙,涉及欺詐性抵押貸款和詐騙老人,但免于入獄。他的檔案中有兩次禁止令。
“真是奇怪沒人早點殺了他。”她拍著車窗說??諝獬睗瘢泄上涛?。
我們開車經(jīng)過普利茅斯和桑威奇,路上我看到有玻璃博物館的廣告牌。一下公路就是醫(yī)院,一座迷宮般的灰色建筑。我們得知他在重癥監(jiān)護室,裝作是病人家屬。
病房里還有兩個病人,每張病床中間隔著薄薄的簾子。伊芙慢慢地從一張病床走到另一張病床。第一個病人凝視著固定在墻上的電視,第二個病人在用吸管喝橙汁,第三個病人睡著了。他穿著白色病號服,極短的灰白頭發(fā),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另一只放在床墊上。我跟著伊芙走到他的床邊。他的臉上布滿了血絲,顴骨高凸,纖細的前臂瘀青,他接著氧氣,還做著心臟監(jiān)護。我聞到了一股酸味。
“你確定是他嗎?”我問伊芙,盡管我能看見他眼下方的一道傷疤,就像她描述的那樣。
“別說話?!彼叩酱扒?,向外看了看停車場。
“說什么?”
“說他年老體弱,孤立無助。”伊芙從窗口轉過身,“他根本不是那樣的,內(nèi)心根本不是?!彼萌^抵著自己的胸口。
她一下子跌坐在油氈地板上。一個護士正在照顧鄰床的病人,透過簾子我能看到她的身影,她祝剛才喝果汁的病人愉快,然后端著放著空玻璃杯的托盤離開了。
“那我們現(xiàn)在做什么?叫醒他?”我問道。
“我在想?!币淋秸f。
她想了很長時間。我聽著電視的喧囂,電視里人們不斷地喊著數(shù)字,我猜是游戲節(jié)目。
伊芙猛地站起來,開始翻手提包。她拿出一管口紅,那是她在舞臺上用的非常艷麗的口紅,她舉著口紅就像舉著獎品。
“有了,想好第一個了。”她說。
她打開口紅,走向昏睡的病人,在他嘴上涂抹起來。我站在病床的另一側,盯著他,試圖看出他的邪惡。伊芙又把口紅涂在他臉上,然后遞給我,我在他眉毛上方畫了紅色的半圓。我們等著他醒來,大聲求救,但他只發(fā)出了微弱的咕嚕聲。他放在肚子上的手抽搐著。僅此而已。
“我又有了主意。”伊芙說。
這次她想獨自完成。我看了看那張被我們涂抹的小丑般的臉,有些惡心。對講機里正喊著一個大夫去手術室。
“就五分鐘,三百秒。”她沒有化妝,雀斑清晰可見,最近漂白的牙齒白得不自然?!袄睿@就是我所要的。”
像她那樣的經(jīng)歷,難道不該單獨給她五分鐘嗎?那是我當時的想法。我走出重癥監(jiān)護室,路上碰到剛才的護士,問我探視是否愉快。
我在人行道上等著,看著從自動門進出的人們:拄拐杖的老人、坐輪椅的老人、身穿淡紫色手術服的護士。這些人做過的最糟糕的事是什么呢?
伊芙在里面待了五十七分鐘。我不想再進去。寒風中我不停地走動,我忘了戴手套,手都凍僵了。我從不吸煙,但我問在外面抽煙的醫(yī)生可否給我一支。
“這東西可有害?!贬t(yī)生使了個眼色,迅速打開了煙盒。
最終伊芙從醫(yī)院出來,拉著我的手朝車走去。一路沉默。她把頭靠在車窗上,我想打開收音機,她碰了碰我的手腕,她的指尖上都是口紅。
“不要?!彼f。
驅車半小時后,我駛向薩加莫爾海灘。沉默讓人窒息。我把車停在停車場,伊芙?jīng)]有反對?,F(xiàn)在是二月,停車場空蕩蕩的。我們爬上沙丘,穿過海草,她也沒有反對。冰冷的沙子漏進鞋子里,直到水邊我們才停下。
我們正站在科德角灣的邊緣。水面平靜,一片蒼茫,巖石群就像一個個的手指伸向海灣,一團白霧籠罩著我們,遠處的貨輪依稀可見。
“你說很快的,為什么沒出來?”貨輪漸漸遠去,最終從視線中消失,像駛入了云端?!澳阍谀莾焊墒裁戳??”
“我們說話。”她的臉因霧氣濕漉漉的,頭發(fā)也吹亂了。她撿起一塊白色的石頭扔進水里。
“那是他醒了?”
“是的,”她說,“醒了,又睡了?!?/p>
她又撿起一塊灰色的石頭,中心有個黑點,她拿在手中翻看了一會兒,然后扔進了海灣。
在坎布里奇,她讓我送她到劇院,說要告訴導演她不彩排了,并答應很快回家。她的頭發(fā)還卷曲著,臉頰和額頭也濕漉漉的。我努力確定她的眼神是否有異樣。
我在布瑞托街上閑逛了一會兒,看著她進了劇院。她的手提包在肩上晃動著,那支口紅就在包里。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最危險的已經(jīng)過去,我們現(xiàn)在回家了,會一如從前。
但是沒有,再也不會像從前了。伊芙從沒跟導演說過,也沒再回家。我不得不給弟弟打電話讓他從溫哥華回來。我去機場接他時已經(jīng)很晚。我在取行李處等他。他還未注意到我,我就認出了他,他斜挎著背包,走下扶梯,人瘦了,頭發(fā)也長了。我記得當時我希望自己能更好地了解他,希望我們曾花時間去學習如何交流。他終于看見我,想喊我,但他的口吃又像小時候那么嚴重,試了三次才喊出我的名字。
最終報了案。伊芙的父母,一對瘦弱、儒雅的夫婦,從康科德趕來。調(diào)查持續(xù)了數(shù)周。沒有伊芙的蹤跡,也沒有謀殺的跡象。偵探極其禮貌地讓我們考慮一下她離家出走的可能性。顯然,女性,尤其是年輕母親或年輕妻子,更會離家出走。我告訴大家我把伊芙送到了劇院,但真相到此為止,每當我想多說,總覺得喉嚨里像是堵了石頭。
因為我是姐姐,而且我們曾經(jīng)親密,弟弟知道我有所隱瞞。他逼問我信息。她電話多嗎?有特別郵件嗎?她與其他演員有染嗎?我們真去了桑威奇的玻璃博物館嗎?我全部作答,盡管我沒有——當時覺得也不能——說出全部真相。我知道他也在面對自己的失誤,事實上在他妻子消失之前他根本不在乎這些的。
我們又等了幾個月才整理她的物品:絲綢裙、鞋子、珠寶和劇本。她的東西看著豐富多樣,但僅裝了三只紙箱。弟弟把箱子堆放在他的床腳,搬家時,兩只箱子給了伊芙的父母,他帶著剩下的那只。我不知她的物品后來怎么樣了。
他最后一次問我關于伊芙的問題是在前廊。那是暮春時節(jié),綠樹白花,我坐在搖椅上,弟弟靠在門廊的欄桿上,面對著街道。
“你以為你比我更了解她嗎?”他問道。
“不?!蔽遗既豢吹竭^他們在樓上走廊的情景:他們倚著墻親吻,他把伊芙的一只手腕扭到她背后。顯然,快樂是相互的,我相信她可能痛并快樂著,但具體程度只有我弟弟清楚。
他盯著閃爍的街燈,緊握著欄桿,舔了舔嘴唇,看得出他不相信我。
夏天我們搬到了各自的公寓:他去了比肯山,離麻省理工學院更近些;我去了北端角,擠在一家糕點店和一家肉鋪之間。我一直在不同的初級實驗室工作,理想已消磨殆盡,眼看著弟弟一點點消失:他忙著論文,忙著各地的會議,還有一個接一個遙遠的探險,菲律賓、澳大利亞、海地、南極洲。他的電話和明信片由每周一次轉為每月一次,后來幾乎就沒有了。
我30歲才結婚。弟弟來了,但沒等切蛋糕就走了??粗鼓唤蹬R,這太痛苦了,他不說我也能懂。我只告訴丈夫他有過短暫的婚姻,多年前我們一起住在戴維斯廣場。很快我就有了孩子,我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兼職作實驗室助理,為別人整理數(shù)據(jù)。這不是我設想的生活,但這似乎很公平:我沒有看好伊芙,讓她脫離危險,這是我彌補的機會。我竭力認為她在遠方很快樂;我竭力忘卻她可能身陷困境,需要我們;當我看著兒子,我竭力不去想這些永遠不能告訴他的事情;我竭力擺脫感覺過著別人的生活。
以后的幾年里,我給弟弟寫了很多封信,信的開頭各不相同:伊芙不是你所想象的;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你怎么會不知道呢?但都沒有寫完,因為我知道我仍在說謊。我終于寫完的那封地址是麥克默多站,卻沒有寄出,開頭是一切不是你的錯。
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他:在搬出戴維斯廣場的房子之前,我剪開伊芙的一只箱子,在一個小塑料袋里找到她的金手鐲。手鐲已沒了光澤,我打開吊墜,可是空的,我拿走手鐲,又用膠帶封好了箱子。我一直留著,但從未戴過,總是把它藏起來,即使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人。我丈夫看到過一次,我說這是母親送我的禮物。我想象著多年后其他人發(fā)現(xiàn)這只手鐲,我將如何講述不同的故事。我會把手鐲藏在行李箱的側袋,帶到南極洲,即使我永遠不能公之于眾。
伊芙失蹤后不久,我在電腦上查綁架她的那個人的名字——蘭德爾·史密斯,我只在醫(yī)院里聽她大聲說過一次。搜索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了一則訃告。他死于我們探視后的第二天,訃告說是自然死亡,這說明不了什么。
我們飛越金鐘灣時已是黃昏。路易斯說如果我仔細觀察水面,可能會看到斑海豹。飛行員來自荷蘭,租金足以讓我丈夫收到賬單時大為震驚。路易斯的老板已聽說此事,很不高興;那天早上他從巴西給路易斯打電話說他沒義務護送游客。很快我得按照承諾,飛往新西蘭,但我還有點時間。
半島的景觀完全不同。冰雪稀疏,能看到山頂暴露的巖石和海岸線附近一塊塊的黑土地。當爆炸地點進入視野,那看起來就像雪地上的一塊黑疤。
直升機開始降落。我們戴著黑色耳罩以降低螺旋槳的噪音。著陸時直升機來回搖晃,我能感覺到腳下隆隆的引擎,即使穿著好多層衣服,我的肌肉也隨之顫動。路易斯先下飛機,然后幫我站到冰地上。飛行員用荷蘭語喊了一句,路易斯翻譯說,黃昏很快過去,他不想在黑暗中駕駛。
我們走向殘骸。路易斯仍戴著耳罩,我摘得太早,現(xiàn)在耳朵嗡嗡作響。靠近后,我發(fā)現(xiàn)事故地點比我想象的要?。阂粋€黑色的長方形,和夏天我?guī)鹤尤サ挠斡境夭畈欢?,除了從灰燼和廢墟中伸出的金屬梁外,整個建筑已蕩然無存。天空是一片金色的霧靄。
“我說過沒什么可看的。”他摘掉耳機。我們都戴著巴拉克拉法帽,只露著眼睛。
“說說以前的情形?!?/p>
考察站以前似馬蹄形。他指著空蕩蕩的地方,說哪里是餐廳、宿舍、浴室,還有我弟弟的地震儀。他們的基地比貝爾格拉諾基地小,沒有觀察室,也沒有加熱的科考帳篷,一切都在同一所房子里。
我踩上去,聽著靴下的灰燼嘎吱作響。我跨過黑乎乎的木塊和彎曲的橫梁。有一處嚴重燒焦,地面凹陷。我站在那兒,看著灰燼中閃光的金屬碎片。我撿起硬幣大小的一塊,我不知這曾是什么,它已被大火燒得光滑平整。我把它塞進口袋,繼續(xù)走。我告訴自己這就是證據(jù),雖然不知這是何種證據(jù)。
風吹過,灰燼在我雙腿周圍飄揚。在站點的另一端,我找尋著弟弟的地震儀。我找到一個打火機,還有一把勺子,勺柄已化成金屬團。我把這些也放進口袋里。更多的證據(jù)。路易斯仍站在邊上。那時我才明白他是那種不愿找尋東西的人,他甚至不收集隕石,只負責分類。直升機很快就準備完畢,但天空還有微光。
很多次我想將一切告訴弟弟,很多次深夜,我想跪在他床邊輕輕說我有一個秘密。在坎布里奇,我告訴自己,這些是伊芙想保守或說出的秘密,這是她選擇要逃離的生活。可時間越長,真相越難以想象。承認一個謊言意味著還要承認一個接一個的謊言。
我想象著自己在新罕布什爾州的家中,在客廳的地板上整理著一切。一張南極洲地圖,用星號標記基地:麥克默多、貝爾格拉諾。弟弟的手表。伊芙的空盒吊墜。弟弟第一次到達南極時寄的照片,沒附任何留言,他穿著黃色雪地服,站在麥克默多站外,周圍是耀眼的冰。除了這些,我還要在周圍放上我從現(xiàn)場撿回的金屬,并盡量發(fā)現(xiàn)些什么:一種圖案、一個符號。也許我會大聲朗讀我寫給弟弟的最后一封信。也許,在直升機上,我會向路易斯講述一切。
天快黑了。我機械地回到凹陷處坐下來,雙手抱膝。我不記得剛才走過并且還在那兒待過。路易斯在喊我,但他的聲音很快隨風而去。
也許它只是鬣蜥,我聽見弟弟說。
在南極洲,我不知道弟弟是否放棄了從火中逃生的機會;我不知道他認為我知道些什么,如果我告訴他真相,會有何改變;我不知道我是否會再見到伊芙;我不知道在病房以及在阿克頓發(fā)生了什么。有些事情我不知道,不是因為它們不可知,而是因為我避而遠之。在南極洲,我認為我做過的最糟糕的事就是拒絕。
星星出來了。路易斯走過來,揮手喊我。氣溫在下降。我滿眼淚水,在凹陷處越陷越深。
在南極洲,我不知道一個月后,路易斯會困在暴風雪中,因凍傷而失去了兩根手指;我不知道那塊脛骨結果是我弟弟的,它會被裝在金屬盒里運回美國;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會消失,是否除了一個失蹤的女人和一個死去的男人,沒人可以告訴那些愛我的人這是為什么。
責任編輯:易清華
勞拉·范登·博格(Laura van den Berg, 1983-),美國女作家,曾榮獲巴德小說獎、歐·亨利獎、古根海姆獎等?!赌蠘O洲》(Antarctica)是她小說集《青年島》(The Isle of Youth)中的一篇,該小說集曾登上美國最佳圖書榜單。本刊特邀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丁立群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