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士冬
從前,喝水不太方便,家家會在院子里打一口井。井不用太深,井口也不用很寬,井里的水是甘甜、清澈的。
誰家要打井,村里人都會來幫忙。中午便要安排幾桌,沒什么好菜,也就是炒花生米、炒白菜、炒土豆片。誰家都窮,不過年是吃不上肉的。
大家吃好喝好了,接著去打井。打一口井,需要花差不多一天的時間。井打好了,還要往外抽幾天水,剛打好的井,里面的水是渾濁的。井水不但給人喝,還給小雞小鴨喝。夏天多日不下雨的話,還要打井水澆園子,給秧苗們喝。
這些事,我原本是不知道的。我出生以后,家家戶戶都通了自來水,已經(jīng)很少有人家喝井水了。井水雖然甘甜,但喝多了牙齒會發(fā)黃。
外婆把杏子核吐到地上,這個故事已經(jīng)講完了。我沒聽夠,便說:“外婆的故事沒有講完,這只是一件小事,不能稱之為故事?!?/p>
“那什么是故事?”外婆問我。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氣嘟嘟地說:“反正外婆說的故事一點也不完整,更不驚心動魄。”
“村子里的故事都是平淡的,就如同那井里的水,永遠都是平靜、無波無浪的?!蓖馄庞终乱粋€杏子吃了起來。
這是一棵老樹了,長得非常高大,就在井旁邊。每年樹上都結(jié)很多杏子,一些熟透了的自然掉落下來,然后腐壞掉。
“外婆,這些杏子都壞掉了,糟蹋了?!?/p>
外婆笑呵呵地說:“沒有,它們從樹上來,然后腐壞成為養(yǎng)料,又回到樹里去,明年還會從樹上再結(jié)出來?!?/p>
“可有些杏子落到了井里,總回不到樹里了吧?”我問道。
“杏子落到井里,井水就有了杏子的味道。偶爾要用這井水來澆樹,”外婆說,“所以杏子便通過水又回到了樹里?!?/p>
外婆的這番說辭成功說服了我,可能這就是塵歸塵、土歸土的道理吧。我嚷道 :“外婆,我還要聽故事!”
“晌午了,外婆該做飯了。烙餅子怎么樣?”
我開心地回答:“太好了!”外婆烙的餅子可是人間美味,金黃的餅子看上去就很有食欲,嘗一口甜甜的、糯糯的,好吃極了。外婆會在玉米面里摻一些黃豆面、綿白糖,還會控制火候,把餅子烙得剛剛好。媽媽有時候也會烙餅子,但媽媽烙的餅子很硬,一點也不好吃。
吃過午飯,外婆會躺在炕上小睡一會兒。我可睡不著,就找來長桿去打杏子。長在高處的杏子沐浴到了足夠的陽光,所以長得更加飽滿,吃起來也更甜,但由于太高了不好摘,只能用長桿來打。
長桿高高的,而我小小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撐起了長桿,我隨便揮動幾下,卻沒打落杏子,長桿還被別在了樹杈上,我用力一拽,摔了個大腚墩。
我去喊外婆:“外婆,老樹欺負我,害得我摔了個大腚墩?!?/p>
外婆醒過來,笑著說:“你用長桿打老樹,老樹當(dāng)然要給你點厲害瞧瞧?!?/p>
外婆只輕輕一拽,長桿就從樹杈上分離開來。外婆用長桿輕輕地打了幾下,一些杏子就落了下來。外婆坐在搖椅上,我坐在小板凳上,下午的陽光毒辣,我們躲在老樹樹蔭下,一點也不覺得熱。外婆吃下一個杏子,說了一個新的故事。
從前村里還有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我和你外公生了三個女兒后,終于生下了一個兒子——也就是你大舅。我們都很疼愛這個兒子,但他兩歲的時候突發(fā)高燒。那時候沒有汽車,我們只能趕著馬車去鎮(zhèn)里的醫(yī)院??斓结t(yī)院的時候,你大舅沒了呼吸。
隔年,我又生下了一個女兒,也就是你媽媽。如果你大舅沒有死的話,也就不會有你媽媽,更不會有你了??缮履銒寢尯螅揖蜎]奶了。你外公買來一只母山羊,你媽媽是吃羊奶長大的,所以你媽媽長得黑,你也長得黑。
兩年后,我終于又生下了一個兒子,也就是你老舅。你老舅長得也黑,他也是吃羊奶長大的。那時候家里窮,差點就把你媽媽送人了,最后我狠不下心來,沒有將你媽媽送走。盡管一家人過著苦日子,但也都挺過來了……
“我終于知道我長得黑的原因了!”我嚷道,“為什么不給我媽媽和老舅吃奶粉呢?”
“那時候家里多窮啊,孩子又多,能吃飽就不錯了。”外婆苦笑。
聽完這個故事,我心里五味雜陳,一方面為大舅的離世感到難過,一方面又為大舅的夭折感到慶幸,如果大舅好好活著,就不會有我媽媽和老舅。沒有媽媽,哪還會有我呢?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太苦了?!蔽艺f,“外婆,你總講從前的故事,你還是講講以后吧?!?/p>
“從前的日子過得苦,現(xiàn)在的日子卻很安逸啊。沒有苦哪來甜,大家的日子基本上都是先苦后甜的,先奮斗再收獲?!蓖馄耪f,“我可不講以后,以后的故事要是都講了,那就沒意思了?!?/p>
外婆起身,將地上的杏子核統(tǒng)統(tǒng)撿起來。
我問:“外婆,你撿這些杏子核干什么?”
“將這些杏子核曬干,過些天會有人來收的?!蓖馄耪f,“雖然賣不了幾個錢,但還是不能浪費?!?/p>
外婆就是這樣節(jié)儉地過完了她的一生。
外婆的頭發(fā)花白了,染了一次又一次,后來外婆就不染了,由它去。大家都吃自來水,井水由于長時間不用,變得渾濁了。老樹最開始是一個枝杈枯萎了,那時外婆生了一場病。老樹徹底枯死那年,外婆突發(fā)心梗離世。
枯死的老樹被老舅砍掉了,井口被外公壓上了大石頭。從前外婆居住的土房子,翻新蓋了磚房,外婆也成了一張沒有底色的照片。
天地遼闊,我再也找不到一棵會結(jié)故事的杏子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