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振文
到現(xiàn)在為止,大家對魯迅為什么去仙臺學(xué)醫(yī),又為什么在一年半后突然棄醫(yī)從文、從仙臺回到東京進行了足夠多的研究,但還沒有人很注意一個問題:魯迅是怎樣從東京到仙臺和從仙臺到東京的?他在這條來來回回的路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
1904年4月,魯迅從東京弘文學(xué)院普通速成科畢業(yè)。在考慮接下來繼續(xù)深造的專業(yè)時,魯迅接受弘文學(xué)院日語教師山口的建議,決定改變原先續(xù)讀采礦冶金專業(yè)的計劃,學(xué)習(xí)醫(yī)學(xué)。山口介紹說,日本的醫(yī)學(xué)水平和德國相差無幾,而大大超過英、美、法等國家。據(jù)魯迅在弘文學(xué)院的同學(xué)沈瓞民回憶,當(dāng)時沈瓞民的一個同學(xué)王立才正在金澤醫(yī)專學(xué)醫(yī),王立才常到弘文來玩。魯迅決定學(xué)醫(yī),想找一個還沒有中國留學(xué)生的清靜地方去讀書。王立才告訴魯迅說,仙臺地處偏僻,還沒有一個中國學(xué)生。魯迅便決定到仙臺去。
魯迅到達仙臺的時間沒有明確的記載。有人根據(jù)1904年9月10日當(dāng)?shù)孛襟w的報道《醫(yī)專新到的中國留學(xué)生》,推斷魯迅最晚在10日這天已經(jīng)到達仙臺;又有人根據(jù)魯迅寫給好友蔣抑卮的信,推斷魯迅是在9月8日到的仙臺。因為魯迅在這封信中說道:“爾來索居仙臺,又復(fù)匝月?!倍鴮戇@封信的日期是10月8日。
仙臺現(xiàn)在是日本東北地區(qū)最大的都市,人口超過100萬。但1904年魯迅剛到仙臺的時候,這里還只有十萬人。那時候,仙臺沒有工廠的煤煙,是個綠樹成蔭的城市。在1904年10月8日魯迅寫給蔣抑卮的信中有對仙臺的簡單感受:“此地頗冷,晌午較溫。其風(fēng)景尚佳,而下宿則大劣?!保ā遏斞溉?1)在《藤野先生》中魯迅對仙臺的主要印象也是這里的冷:“仙臺是一個市鎮(zhèn),并不大;冬天冷得厲害;還沒有中國的學(xué)生?!毕膳_本來就冷,而據(jù)調(diào)查資料,魯迅大概是碰上了仙臺最冷的幾個年份。1905年,由于持續(xù)低溫,日本東北三縣尤其是仙臺所在的宮城縣遭受“天明天保以來”的大歉收,加上日俄戰(zhàn)爭的影響,仙臺貧民“穿著破爛衣裳靠焚火取暖已經(jīng)成為常事,睡覺就蓋稻草或粗草席子。有些人甚至冬季也沒有御寒的衣物,連遮蓋腰部以下的破布都沒有,客人來了都無法露面”,“尤以三十九(1906)年一月以來之降雪,據(jù)稱其量為60年來所未有,交通屢為中斷,因之呈現(xiàn)更為凄慘之狀況”(《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二輯,天津人民出版社版,P61)。
仙臺到東京大約351公里。這在島國日本已經(jīng)算是很遠(yuǎn)一段距離了。從東京到橫濱的京濱線是日本第一條鐵路線,兩地距離才30公里,但即使這么短的距離,如果沒有火車,僅僅依靠原始的人力來克服,也還是一段艱苦的行程。有人測算,從東京到橫濱,步行需要8到10個小時,人力車夫以最快的速度跑完全程,也需要1小時40分鐘。而火車即使是按當(dāng)時每小時20英里的慢速度也只需要不到一個小時。《東京日日新聞》1872年9月6日報道說,短短54分鐘火車就能跨越18英里,這在過去“如果沒有翅膀的話根本不可能”。
魯迅也沒有翅膀,他是怎么從東京到達仙臺的,坐火車?!短僖跋壬穼@次旅行的描述是很簡略的:
我就往仙臺的醫(yī)學(xué)專門學(xué)校去。從東京出發(fā),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
當(dāng)時從上野到仙臺的鐵路有兩條,一條是1887年建成的干線鐵路也即后來的東北本線,從上野經(jīng)過宇都宮、郡山、福島、巖沼等站到仙臺。1890年時,仙臺和東京之間每天有六列火車對開。而另一條是1897年在太平洋沿岸建成的海岸線,也叫常磐線,常磐線從日暮里站到巖沼站,最初,它主要功能是運輸水戶以北常磐煤田的煤炭到東京。常磐線行走的列車,一般也會包含了東北本線區(qū)間的上野-日暮里及巖沼-仙臺之間,這樣,整個線路,就是從東京都上野站到達仙臺市仙臺站。海岸線在19世紀(jì)90年代每天有五列火車對開。魯迅所說經(jīng)過水戶的線路,顯然是海岸線也就是常磐線。常磐線整條線路有77個車站,是很多的,但魯迅只記住了兩個,日暮里和水戶。這是鐵路旅行的特點。鐵路旅行一般只關(guān)心出發(fā)點和終點站。
但魯迅還是記住了日暮里和水戶。
日暮里當(dāng)時還是東京府北郊北豐島郡的一個村,日暮里站是從上野站出發(fā)后經(jīng)過的第一個車站,就像魯迅所說的,“從東京出發(fā),不久便到”,因為兩站之間也就四五公里遠(yuǎn)。魯迅記住了日暮里,可能僅僅是因為這個名字真的很有詩意。但還有一個可能的情形是,他乘坐的火車開到日暮里的時候正是傍晚也就是“日暮”,從車窗望出去,可以依稀看到站牌上的站名“日暮里”。但火車離開日暮里后,魯迅乘坐的火車就差不多一直是在黑夜里行走了,經(jīng)過12個小時,天光大亮的時候,他看到的車站就是終點站仙臺了。
水戶是海岸線上一個比仙臺還要小的城市,是明末遺民朱舜水曾經(jīng)講學(xué)和最后客死的地方。魯迅曾經(jīng)在1905年暑假從仙臺回東京的時候在水戶中途下車,憑吊了朱舜水在這里的遺跡。朱舜水是浙江余姚人,算是魯迅的同鄉(xiāng)。明朝滅亡后曾長期流亡海外,圖謀反清復(fù)明,就是魯迅在《這回是“多數(shù)”的把戲》中所說的“明亡以后,一點土地也沒有了,卻還有竄身海外,志在恢復(fù)的人”。魯迅在日本留學(xué)的時候,東京正是革命者聚集的中心。朱舜水、張煌言等明朝遺民的言論、事跡一時成為“助革命成功”的重要資源。魯迅在1925年寫的《雜議》中說到了朱舜水和那時候人們對朱舜水的熱情:
別有一部分人,則專意搜集明末遺民的著作,滿人殘暴的記錄,鉆在東京或其他的圖書館里,抄寫出來,印了,輸入中國,希望使忘卻的舊恨復(fù)活,助革命成功。于是《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略》《朱舜水集》《張蒼水集》都翻印了。
魯迅在仙臺讀書的時候,每到假期(他每年的假期包括寒假兩周、春假一周、暑假兩個月)總是回到東京去,和弘文學(xué)院認(rèn)識的好友許壽裳住在一起。這樣看來,魯迅來回奔波在仙臺和東京之間的火車上的時候是很不少的。許壽裳在《我所認(rèn)識的魯迅》中詳細(xì)講述了魯迅在水戶中途下車拜訪朱舜水遺跡的故事:
有一次,從仙臺回東京,為的要去瞻仰明末大儒朱舜水的遺跡,忽然中途在水戶下車了。朱舜水反抗?jié)M清,百折不撓,“自誓非中國恢復(fù)不歸”,以致終老異域,魯迅一向崇拜他的人格,所以亟亟乎去憑吊,下車在夜里,當(dāng)然要投旅店,他進去時,店主看作他是日本學(xué)生,便領(lǐng)到一間極平常的房間。照例要填履歷,他寫道:“周樹人……支那。”——那時,日本稱中國人曰清國人,我們卻不愿意自稱清國,又不便稱中國,因為日本也稱山陽為中國,所以寫作支那。那知道這么一來,店主和主婦都大起忙頭了。以為有眼不識泰山,太簡慢了貴客,趕緊來謝罪,請他升到大房間里去。他心里并不愿更換,只因為店主的盛情殷勤,不好意思堅卻,也就同著去。那是一間陳設(shè)很講究的房子,華貴的寢具都是綢的新制,他把這一夜的經(jīng)過情形,曾經(jīng)詳細(xì)對我說過——
“我睡下之后,暗想明天付賬,囊中的錢不夠了,預(yù)備一早打電報給你,請電匯一點款子,以救‘眉急。如此決定,也就安心了。不料剛要睡熟,忽聽見外面有聲,報告鄰居失火。我急忙穿衣逃出,一錢不花,還被店主派人領(lǐng)送到另一家旅店去。此番,我就首先聲明,只要普通房間。夜已深了,趕快就寢,萬不料朦朧中,外面又嚷著‘火事,火事了?!?/p>
“啊呀,你好像是‘火老鴉了!倒不僅是燒了眉毛?!蔽倚χf。
“可不是嗎。我馬上爬起來,出去一望,知道距離尚遠(yuǎn),這回也就不去管它了。……”他也笑著說。
他經(jīng)過這夜的紛擾,終于訪了舜水的遺跡而回。
這是一個典型的有驚無險的故事。整個故事由一連串出人意料的轉(zhuǎn)折構(gòu)成。包括故事的起點也就是魯迅在水戶下車也是臨時起意、“忽然”決定的。因為是“忽然”決定的,所以“囊中”的錢就有點不夠。魯迅本來的想法是住便宜的普通房間,但這時候偏偏遇到個對外賓格外熱情的店主,硬讓魯迅換了一個豪華的大房間。主人的好意卻給預(yù)算有限魯迅帶來了焦慮和煩惱。這時候,鄰居突發(fā)的火災(zāi)給魯迅擺脫那間“講究的房子”和那些“華貴的寢具”帶來機會,他借機搬進了另一家旅店的普通房間。有趣的是,在第二個住處剛剛?cè)胨?,又聽到外面有人喊叫“火事”了“火事”了?/p>
但這個故事的重點其實倒不是這里所說的連續(xù)的火災(zāi),而是遠(yuǎn)距離旅行時囊中羞澀給人帶來的一種惶惶不安的感覺,就是中國古人早就說過的“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難就難在總是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在漫長的旅途中突然發(fā)生,包括遇到魯迅所說的旅店店主那樣的好人。
但在魯迅的另一趟火車旅行中,這樣的好人的確又出現(xiàn)了,而且同樣給魯迅帶來不小的困惑和苦惱。這次他遇到的好人是一個年老的婦人。
還是在《我所認(rèn)識的魯迅》里,許壽裳給我們講了另一段魯迅向他說過的故事,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從東京返回仙臺的火車上:
有一次,他從東京出發(fā)往仙臺,付了人力車資,買了火車票之后,囊中只剩銀幣兩角和銅板兩枚了。因為火車一夜就到,他的學(xué)費公使館已經(jīng)直寄學(xué)校留交了,他便大膽買了兩角錢的香煙塞在衣袋里,糧草既足,揚長登車。不料車到某站,許多乘客一擁而上,車中已無座位,魯迅看見有一個老婦人上來,便照例起立讓坐。這位婦人因此感激,謝了又謝,從此開始攀談,并且送給他一大包咸煎餅。他大嚼一通,便覺得有點口渴,到了一站,便喚買茶,但是立刻記起囊中的情形了,只好對賣茶人支吾一聲而止??墒且呀?jīng)被老婦人聽見,以為他是趕不及買,所以一到第二站,她急忙代為喚茶,魯迅只好推托說現(xiàn)在不要了。于是由她買了一壺送給他,他就毫不客氣,一飲而盡。魯迅做事,不論大小,總帶一點不加瞻顧,勇往直前的冒險意味。
從這段故事,我過去曾經(jīng)注意過魯迅對煙草的嗜好,現(xiàn)在則發(fā)現(xiàn)了乘坐火車時魯迅的給人讓座:魯迅看見有一個老婦人上來,便照例起立讓座。這里的“照例”兩個字說明,魯迅的給婦人讓座不是偶然的,而是自然而然的,經(jīng)常發(fā)生的。
從表面上看,給人讓座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其實最能反映一個國家普通民眾的文明水準(zhǔn)。日本比中國開通火車要早三四十年,但在明治維新這個所謂“文明開化”的時代,面對火車上在自己旁邊站著的乘客,并不是每個日本人都能做到文明禮讓。明治三十三(1900)年到英國留學(xué)的夏目漱石在倫敦給夫人的信中提到了歐洲民眾在火車上的處事方式:
火車上如果沒有座位,即便是看上去下等的勞力也會給你勻出個位置。在日本,卻還有一人占據(jù)兩個位子而洋洋自得的蠢貨。
正是通過在歐洲乘坐火車的經(jīng)歷,夏目漱石深感日本和歐洲之間的文明落差和“由內(nèi)而外的開化”的必要性。
在魯迅1924年翻譯的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第七段《聰明人》里,也有一段作者乘坐火車時的“出行描述”。一開始,是對幾個不給人讓座的“不懂事的車客”的觀察,他說;
我所趁著的火車,擁擠得很厲害。因為幾個不懂事的車客沒有讓出坐位來的意思,遂有了站著的人了。這是炎熱的八月的正午。
接著,廚川白給我們描述了當(dāng)火車到達一個大站時站臺上的人們?yōu)榱说玫揭粋€座位“互相推擠”的情形:
我的臨席上是剛從避暑地回來似的兩個品格很好的老夫婦?;疖嚨搅艘粋€大站,老人要在這里下車去,便取了頗重的皮包,站立起來。看車窗外面,則有一班不成樣子的群眾互相推擠,競奔車門,要到這車子里來乘坐。
當(dāng)然,廚川白村在這里最痛恨的還不是那些“互相推擠”的“不成樣子的群眾”,而是通過玩弄出人意料的“小聰明”而獲得了兩個下車?yán)先蓑v出來的座位的“一個30歲上下的洋裝男人”:
老人將皮包擱在窗框上,正要呼喚搬運夫的時候,本在競奔車門的群眾后面的一個30歲上下的洋裝男人,便橐橐地走近車窗下,要從老人的手里來接皮包。我剛以為該是迎接的人了,而老人卻有些躊躇,仿佛不愿意將行李交給莫不相識的這男子似的。忽然,那洋裝男人就用左手一招呼那邊望得見的搬運夫,用右手除下自己戴著的草帽來,輕舒猿臂,將這放在老人原所坐的位置上。老人對著代叫搬運夫的這男人道了謝,夫婦于是下車去了。
車?yán)锩妫F(xiàn)在是因為爭先恐后地?fù)頂D進來的許多車客之故,正在擾攘和混亂,但坐位總是不足,下車的人不過五六個,但上來的卻有二三十人罷。
于是,那洋服的三十歲的男人,隨后悠然進來了。我的隔鄰而原是老人的坐位上,本來早已堂堂乎放著一頂草帽的,所以即便怎樣混亂,大家也對于那草帽表著敬意,只有這一處還是空位。30歲男人便不慌不忙將草帽擱在自己的頭上,使同來的兩個藝伎坐在這地方。(日本?廚川白村著《出了象牙之塔》,中央編譯出版社版。)
廚川白村親眼看到這個“30歲的男人”怎樣通過巧妙的手段輕松地獲得自己身邊的空座。他說,相對于那些互相推擠的人們,這個“30歲的男人”“誠然是聰明人”。但他說他最反感的就是這樣的聰明人,日本最不缺乏的,也是這種“絕頂聰明人”。他說他最希望日本出現(xiàn)的“第一必要的人物”,“只是一直條條的熱烈而無底的呆子”。
這時候我們會突然明白為什么那個老婦人會對給自己讓座的魯迅“謝了又謝”并把一大包咸煎餅給魯迅吃。在大多數(shù)“聰明人”,即使是那些覺得比中國人高貴的日本人看來,把自己好端端的座位讓給別人,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差不多是呆子才會做的事情。難怪在給蔣抑卮的信中魯迅說:“近數(shù)日間,深入彼學(xué)生社會間,略一相度,敢決言其思想行為決不在我震旦青年上?!保ā遏斞溉返?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P329)
但是,讓座也并不總是值得稱道的行為。在另一種情境下,讓座卻是迂腐的表現(xiàn)。魯迅在《范愛農(nóng)》中就講述了范愛農(nóng)等一幫初到日本留學(xué)的紹興同鄉(xiāng)在火車上的互相“揖讓”:
那時是子英來約我的,說到橫濱去接新來留學(xué)的同鄉(xiāng)。汽船一到,看見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將行李放到稅關(guān)上去候查驗,關(guān)吏在衣箱中翻來翻去,忽然翻出一雙繡花的弓鞋來,便放下公事,拿著子細(xì)地看。我很不滿,心里想,這些鳥男人,怎么帶這東西來呢。自己不注意,那時也許就搖了搖頭。檢驗完畢,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須上火車。不料這一群讀書人又在客車上讓起坐位來了,甲要乙坐在這位上,乙要丙去坐,揖讓未終,火車已開,車身一搖,即刻跌倒了三四個。我那時也很不滿,暗地里想:連火車上的坐位,他們也要分出尊卑來……自己不注意,也許又搖了搖頭。然而那群雍容揖讓的人物中就有范愛農(nóng),卻直到這一天才想到。豈但他呢,說起來也慚愧,這一群里,還有后來在安徽戰(zhàn)死的陳伯平烈士,被害的馬宗漢烈士。
光緒壬寅(1902)年二月三十日,魯迅從日本給他二弟周作人寫信說,他是于二月廿六日到達橫濱的,寫信的時候正住在東京趜町區(qū)平河町四丁目三橋旅館。但他是怎么從橫濱去的東京,魯迅和周作人卻都沒有說。
當(dāng)時,從橫濱到東京,坐火車是首選。我們可以想象魯迅他們一行人大概和范愛農(nóng)他們一樣,也是從橫濱上火車到的東京。
從橫濱坐火車到東京是很方便的。從早晨8點到下午6點,差不多每個整點都有一趟火車發(fā)車。從橫濱到東京的鐵路是日本建成的第一條鐵路。1872年10月,日本天皇帶著很多大臣參加了在橫濱舉辦的開通儀式。當(dāng)年在日本非常著名的《鐵路歌唱》,第一句歌詞就是“汽笛一聲新橋站”。這里的新橋站就是當(dāng)年的東京火車始發(fā)站。1914年12月20日東京站開通之后,經(jīng)過橫濱的東海道本線的起點才從新橋站移到東京站。
魯迅到橫濱接同鄉(xiāng)的時間不是很確定,一般認(rèn)為是 1905年的某個假期。在橫濱站上火車后,這幫熙熙攘攘的老鄉(xiāng)并不是迅速入座,而是喋喋不休的互相禮讓。甲要乙坐在某個座位上,乙又讓丙來坐在這個座位上。殊不知,鐵路這一近代交通工具就是以實現(xiàn)“不特定多數(shù)化”為特點的。作為大型公共空間,火車空間公平面對所有運輸對象,鄙視乘車人的所有特權(quán)和個性。火車車票是所有乘車人的通行證,擁有了車票,就擁有了移動的權(quán)利。其實,每一種公共交通工具都有這種“不特定多數(shù)化”的特點。在這種公共空間,需要特別照顧的是人群中明顯的弱者而不是相對尊貴的所謂人上人。當(dāng)然,魯迅后來知道,他曾經(jīng)搖頭表示不滿的這伙人中也有不少是壯烈犧牲的革命者。但即使是革命者,和外面的世界一接觸,也可能顯出來很多的怪和迂,比如魯迅說的“被害的馬宗漢烈士”。像魯迅一樣,馬宗漢也是在日本留學(xué)時剪掉了辮子。但在剪辨前,他卻先向西三鞠躬,并念誦《孝經(jīng)》中“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的句子,在場的人都譏笑他的迂腐。
當(dāng)然,魯迅在橫濱站乘坐火車并不只是1902年4月第一次來日本和1905年暑假來橫濱接留學(xué)的同鄉(xiāng)。除此之外,他在1903年暑假和1906年6月曾兩次回紹興探親,1911年5月也曾從紹興短時間來日本促周作人回國。這三次在中國和日本之間的往返大概都是從橫濱上下船,也大概都會乘坐京濱線上的火車來往于橫濱和東京之間。但這些都是猜測。和這類似的,是1905年春假期間,魯迅曾經(jīng)從東京到箱根旅游了一次。這件事情也和許壽裳有關(guān)。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里說到了這次難忘的旅行,他說:
1905年春,我在東京高師學(xué)校讀完了豫科,趁這櫻花假期,便和錢均夫二人同往箱根溫泉,打算小住十天,做點翻譯的工作。路上偏遇到大雨,瀑布高高地飛著,云被忽然來裹住了,景色實在出奇。所以我住下旅館,就寫了好幾張名信片,寄給東京的友人何燮侯、許緘夫、陳公孟、魯迅等——魯迅在春假中,也來東京,和我同住——報告寓址和冒雨旅行的所見。隔了一二日,收到友人的回片,或稱我們韻人韻事,或羨我們飽享眼福,我們看了不以為意。后來,公孟忽然到了,魯迅也跟著來了。
箱根是日本的旅游勝地,距離東京90公里,包括京濱線在內(nèi)的從新橋站到神戶站的東海道線于1889年開通后,從東京到箱根變得非常容易。魯迅在仙臺的時候曾經(jīng)游覽過仙臺的松島,他在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的《后記》中曾經(jīng)說到他的松島之旅:
我先前寓居日本時,春天看看上野的櫻花,冬天曾往松島去看過松樹和雪,何嘗覺得有著者所說的那些可厭事。
([日本]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中央編譯出版社版)
曾經(jīng)游覽過松島和箱根,這對于不愛旅游的魯迅來說是很難得的享受。因為沒有確切資料,我現(xiàn)在只是推斷,魯迅的這兩次旅行都和火車有關(guān)。因為火車的開通大大方便了人們?nèi)ネ糜尉包c。
如果魯迅的這兩次旅行的確是乘坐火車的話,那他在日本的長距離旅行就幾乎都是在鐵道上完成的了。這對于出國前從來沒有坐過火車的魯迅來說應(yīng)該是難忘的人生體驗。
1909年6月,魯迅從日本回國,夏天過后他到杭州的浙江兩級師范學(xué)堂任生理學(xué)和化學(xué)教師。恰于這年的8月13日,上海到杭州的滬杭線建成通車。但估計他這次還是像過去一樣乘船從上海到杭州。
但到1919年12月1日魯迅回紹興接家眷來京團聚的時候,他就可以在北京前門乘京奉車到天津,在天津轉(zhuǎn)津浦車到浦口,從浦口渡過長江后換寧滬車到上海,在上海轉(zhuǎn)滬杭車到杭州。再從杭州乘船過錢塘江乘船到紹興,就只需要一天的時間了。這就是魯迅在小說《故鄉(xiāng)》開頭所說的:“我冒了嚴(yán)寒,回到相隔兩千余里,別了二十余年的故鄉(xiāng)去?!彪m然路途很是遙遠(yuǎn)和艱苦,但“我”和后輩宏兒“閑話”時,宏兒對即將到來的旅途還是無比向往。因為,去北京,是要坐火車的:
我便招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閑話,問他可會寫字,可愿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么?”
“我們坐火車去。”
(作者系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