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麗芳
楊義先生在他的《李杜詩學》
(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中曾說:
若問中國古代文人一脈相承的最令人神往和陶醉的人生方式有哪些?大概不須多加思量就可以舉出:詩酒風流。詩酒因緣,于唐尤深,為有唐一代魅力奇特的精神文化現(xiàn)象。
楊先生并且將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所描繪的那個“精神自由雄放而清雅脫俗的‘理想國”,稱之為“一個富有魅力的‘醉態(tài)盛唐”。的確,盛唐氣象代表著我國詩性氣質(zhì)的最高峰,而在這座高峰上,與詩心詩魂比翼齊飛的又何曾少得了醇釅濃郁的酒香呢?余光中先生的詩句“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說的自然是李白,但在詩酒風流這個特質(zhì)上也可算是說出了盛唐文人的群體風貌。那個時代,曾有多少“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杜甫《贈李白》)的劍客詩人行走在春風吹拂的長安道上?有多少“彈棋擊筑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高適《別韋參軍》)的狂歌痛飲送走了星辰又迎來朝陽?又有多少“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杜甫《登高》)的人生無奈被詩人的才情化作了歷久彌芬的陳年醇釀?想一想盛唐時的詩酒風流,即使隔著遙遠的時光,也能讓我們大醉一場。
盛唐詩歌與酒的話題是許多研究唐詩或唐代文化的學者們最集中的興趣點之一。郭沫若先生統(tǒng)計過盛唐詩壇的雙子星座李白和杜甫的涉酒詩,在《李白與杜甫》中說:
我曾經(jīng)就杜甫現(xiàn)存的詩和文1400多首中做了一個初步的統(tǒng)計,凡說到飲酒上來的共有300首,為21%強。作為一個對照,我也把李白現(xiàn)存的詩和文1050首做了一個初步的統(tǒng)計,說到飲酒上來的有170首,為16%強。(中國長安出版社2010年版,P217)
葛景春先生也做過類似統(tǒng)計,他的結(jié)論是:
李白詩中出現(xiàn)酒字有115處,醉字110處,酣字18處,酌字22處,杯字18處,樽字14處,其他的如醑、淥、酲、酹、釀、酩酊、玉漿、玉液、玉觴、玉壺、玉碗、金罍等有24處,加起來總共有322處。杜甫詩中提到酒字的有170處,醉字81處,酣字22處,酌字9處,杯字39處,樽字22處,其他如醪、醅、醞、醺、釀、酩酊、醇酎、玉壺、玉觴、玉瓶等21處,總計有385處。這樣算起來,飲酒詩在他們的詩中的比例,還要再高些,要占百分之三十幾以上。(《李白與唐代酒文化》,載《河北大學學報》1994年第3期,P50)
蔡鎮(zhèn)楚先生的《唐宋詩詞文化解讀》則對盛唐好幾位詩人的涉酒詩作過統(tǒng)計,結(jié)論是“張說48首,沈佺期22首,王維23首,李頎29首,王昌齡19首,劉長卿45首,孟浩然49首,李白250首,杜甫208首”(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P273)。盡管各家數(shù)量稍有不同,但這種統(tǒng)計的興趣本身就不難讓我們感受到盛唐詩人、詩歌與酒的密切關(guān)系,可以說在盛唐詩歌的海洋里,到處都彌漫著沁人心脾的酒香。
翻閱盛唐詩歌,我們幾乎可以看到關(guān)于酒的所有層面的記錄和描繪。關(guān)于酒的名字,有清酒(李白《行路難》“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白酒(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綠酒(李白《雜曲歌辭》“春風東來忽相過,金尊綠酒生微波”)、碧酒(杜甫《送率府程錄事還鄉(xiāng)》“素絲挈長魚,碧酒隨玉?!保?、琥珀酒(張說《城南亭作》“北堂珍重琥珀酒,庭前列肆茱萸席”)、流霞(李白《豳歌行》“狐裘獸炭酌流霞,壯士悲吟寧見嗟”)、葡萄酒(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柏酒(杜甫《元日示宗武》“飄雪還柏酒,衰病只藜床”)、竹葉酒(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駿馬迎來坐堂中,金盆盛酒竹葉香”)、菊花酒(儲光羲《田家雜興》“夏來菰米飯,秋至菊花酒”)、桂酒(高適《贈別褚山人》“墻上梨花白,尊中桂酒清”)、曲米春(杜甫《撥悶》“聞道云安曲米春,才傾一盞即醺人”)、金陵春(李白《寄韋南陵冰》“堂上三千珠履客,甕中百斛金陵春”)、蘭陵酒(李白《客中行》“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新豐酒(王昌齡《送鄭判官》“英僚攜出新豐酒,半道遙看驄馬歸”)、交河酒(岑參《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渾炙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歸叵羅”)、柳林酒(裴行儉《蜂醉蝶不舞》“三陽開國泰,美哉柳林酒”)、老春(李白《哭宣城善釀紀叟》“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濁醪(張謂《湖上對酒行》“主人有黍千余石,濁醪數(shù)斗應不惜”)等,名目繁多到目不暇接。
用來飲酒的器具在盛唐詩歌中也是琳瑯滿目,異彩紛呈。有玉缸(岑參《韋員外家花樹歌》“朝回花底恒會客,花撲玉缸春酒香”)、玉壺(王維《雜詩》“持謝金吾子,煩君提玉壺”)、玉瓶(杜甫《醉歌行》“酒盡沙頭雙玉瓶,眾賓皆醉我獨醒”)、銀瓶(杜甫《少年行》“不通姓字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玉杯(張說《東都酺宴》“共喜光華日,酣歌捧玉杯”)、玉碗、金罍(王昌齡《送李五》“玉碗金罍傾送君,江西日入起黃云”)、金樽(李白《將進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玉樽(李白《東武吟》“賓客日疏散,玉樽亦已空”)、金盞(杜甫《江畔獨步尋花其四》“誰能載酒開金盞,喚取佳人舞繡筵”)、玉觴(萬齊融《三日綠潭篇》“禽浮似挹羽觴杯,鱗躍疑投水心劍”)、鸕鶿杓、鸚鵡杯、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襄陽歌》“鸕鶿杓,鸚鵡杯,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金屈卮(岑參《冬宵家會餞李郎司兵赴同州》“急管雜青絲,玉瓶金屈卮”)、金叵羅(李白《對酒》“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夜光杯(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等。
盛唐詩人沽酒、問酒、飲酒等涉酒活動遍布于生活的各種場景甚至不為人知的生活邊緣和角落。他們老友相逢時飲酒(岑參《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臨歧送別時飲酒(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逢年過節(jié)時飲酒(杜甫《九日》“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尋常日子里飲酒(杜甫《曲江二首》“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高朋滿座時飲酒(李白《贈劉都使》:“高談滿四座,一日傾千觴”)、遠行歸來時飲酒(杜甫《羌村三首》“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貴客臨門時飲酒(杜甫《客至》“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知己相對時飲酒(李白《山中與幽人對酌》“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塊然獨處時飲酒(王縉《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林亭》“林中獨酌鄰家酒,門外時聞長者車”)、偶然即興時飲酒(岑參《郡齋南池招楊轔》“偶從池上醉,便向舟中眠”)、外出訪友時飲酒(孟浩然《過故人莊》“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甚至在荒涼的塞外,見到沽酒老人,好酒的詩人無論想不想飲酒,也還想要跟老人開個玩笑: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壺百甕花門口。
道旁榆莢仍似錢,摘來沽酒君肯否。
(岑參《戲問花門樓酒家翁》)
在中外文化史上,詩與酒往往是相伴相生的,酒在很多時候充當了觸發(fā)詩興的媒介,而詩又是酒意的審美化持續(xù)和留存,盛唐詩人對詩酒之間的這種伴生關(guān)系是很清楚的,張說在《醉中作》中說:
醉后樂無極,彌勝未醉時。
動容皆是舞,出語總成詩。
酒后的言語在詩人看起來每一句都是極自然的詩句。杜甫《獨酌成詩》寫道:
燈花何太喜,酒綠正相親。醉里從為客,詩成覺有神。
酒后作詩,如有神助。而對于“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李白《增內(nèi)》)、“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李白《襄陽歌》),宣稱“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李白《將進酒》)的詩仙李白來說,酒和詩就融合得更加緊密了,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說是“李白一斗詩百篇”,晚唐的鄭谷在《讀李白集》中則以“文星”與“酒星”的雙星美稱來向他心目中高吟大醉的李白致敬:
何事文星與酒星,一時鐘在李先生。
高吟大醉三百篇,留著人間伴月明。
既然詩與酒的關(guān)系如此緊密,我國古代詩歌的本質(zhì)又主要是言志抒情的,那么詩歌中的酒就不僅僅是詩人生活的如實記錄了,還往往承載著抒情達意的功能,我們從盛唐詩人眾多的涉酒詩篇中除了能夠看到他們的出處行跡外,還能夠感受到他們或慷慨激昂,或瀟灑淡泊,或憂愁傷感的情緒表達。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王翰這首《涼州詞》中的葡萄美酒,激發(fā)了守邊將士在明白了生命和使命之間取舍問題的答案之后,那種極度高昂的對生命的贊美之情。哪怕是在明知道“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的前提下,在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的短暫間隙,也要以最熱情、最快樂的姿態(tài)享受一次美酒給予的酣醉。
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萬里擊西胡。
功名只應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這首《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中,詩人岑參在一個酒家為即將出塞從軍的李副使送行,杯盤交錯之間,逐漸升騰而起的博取功名、作“英雄一丈夫”的壯志豪情,竟然將在這種場合中常見的離情別緒排擠到了意識之外。在這些詩句里,酒是點燃生命激情的火焰,在它的光華照耀下,詩人們的心境呈現(xiàn)出慷慨淋漓的豪放之美。
終南有茅屋,前對終南山。
終年無客常閉關(guān),終日無心長自閑。
不妨飲酒復垂釣,君但能來相往還。
(王維《答張五弟》)
王維是學佛之人,情感世界潔凈精微,這里的“飲酒”既不是慷慨激昂的豪飲,也不是彌漫著慘淡憂傷的愁飲,而是自然蕭散、隨遇而安的閑飲,傳達的是詩人內(nèi)心的散澹閑適之情。
沅溪夏晚足涼風,春酒相攜就竹叢。
莫道弦歌愁遠謫,青山明月不曾空。
(王昌齡《龍標野宴》)
王昌齡被貶到龍標(今湖南省洪江市),連好友李白都為他發(fā)愁,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但極有個性的他自己反而在這偏遠之地找到了自在安閑的度日方式。夏晚風涼,攜酒竹叢,在青山旁明月下,約三五好友開一個充滿野趣的筵席,把貶謫生涯過成了令人艷羨的自在日子。在這些詩句里,酒所傳達的是安頓生命、舒展心靈的瀟灑閑適之情。酒作為消解愁煩的媒介由來已久,曹操“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短歌行》)的觀念也被盛唐詩人所繼承,李白曾經(jīng)希望“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將進酒》),杜甫也曾在寂寥的他鄉(xiāng)“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九日五首》其一),想必是想借助酒意驅(qū)散內(nèi)心的思鄉(xiāng)之情與不得志之苦。在那些抒寫離情別緒的詩歌中,酒更成了安慰送行者與遠行者雙方的情感紐帶,“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白云勸盡杯中物,明月相隨何處眠”(高適《賦得還山吟送沈四山人》),離筵上一杯又一杯的相勸,為的是把友人裝在心中,以慰藉分別后雙方的擔憂和獨孤。酒在這里既渲染了離情,又宣泄了離情。
盛唐是一個激情四溢、元氣淋漓的澄明高朗的時代,此時的文化精神與詩酒精神高度契合,在那些有酒浸潤的詩歌境界中我們往往能夠明確地感受到屬于盛唐氣象所特有的自然明凈、高曠遼遠和含蓄蘊藉。這是詩的意境,也是盛唐人詩酒風流的生命境界。
李白是一位飄逸絕塵好似神仙一樣的詩人,他的心靈世界極其明凈清澈,宛如大自然本身,他那些有酒參與的詩歌意境纖塵不染如同仙境,“南風吹歸心,飛墜酒樓前”(李白《寄東魯二稚子》),詩句里絲毫不涉及人在旅途的漂泊,離家遠行的凄苦,只是單純的一顆思念兒女的心,在和煦的南風吹拂中飛躍千山萬水,回到了他和孩子們共同熟悉的地方?!碍偙_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李白《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回憶好友從前款待自己的筵席,不做煩瑣的鋪排描寫,只是簡捷清朗地寫一個總體印象,明凈的意境中能夠讓讀者感受到那份異常清純的友情。李白詩歌境界的自然明凈如同他本身一樣,是盛唐文化魅力的重要組成部分。盛唐時期人們的心靈是開放的,是相對自由的,也是對人生對社會普遍擁有高遠的期待和追求的,因而在詩歌境界里也呈現(xiàn)出高曠遼遠的特點,與酒相關(guān)的詩作更是如此,哪怕是情調(diào)容易低沉的送別詩。李頎《送陳章甫》寫道:
東門沽酒飲我曹,心輕萬事皆鴻毛。
醉臥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云高。
這里沒有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小兒女之態(tài),而是突出被送之人的性格高曠,心輕萬事?!白砼P”兩句神韻悠然,風骨超邁,是盛唐氣象應該有的樣子。含蓄蘊藉是我國古代詩歌的審美原則之一,在盛唐時期的詩人筆下,涉酒詩歌的詩歌境界也往往遵循著這個原則,我們也以幾首送行詩為例。李白《送客歸吳》寫道:“江村秋雨歇,酒盡一帆飛。”寂寂江村,綿綿秋雨,一場酒席,一帆遠逝,字面上沒有情卻能充分調(diào)動讀詩人的情感共鳴。類似的還有杜甫《江亭送眉州辛別駕升之》首聯(lián)寫道:“柳影含云幕,江波近酒壺?!绷敖ǎ颇痪茐?,看似客觀交代當時實景,實則離別的情緒已然充溢其中。杜甫性格的沉穩(wěn)深厚,文字的凝練老到,于這樣的詩境中是能明顯感受到的。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其二:
丹陽城東秋海深,丹陽城北楚云陰。
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此詩也是用秋海、楚云、高樓、別筵、寒江、明月等意象,輔以深、陰、不能、寂寂等或低沉或有阻礙感的修飾語,共同組成一幅含蓄深遠的詩歌境界,將滿懷的不舍無奈和濃郁的離情蘊含其中,意在言外,韻味綿長。
總之,在盛唐詩人筆下充溢著林林總總的酒場、酒會和酒局,飄揚的酒旗、精美的酒具、濃郁的酒香伴隨著詩人們的生花妙筆定格為我們民族心靈圖景中的美妙景觀,盛唐時代的詩酒風流也借助于這些詩歌而能夠令后人流連忘返。
(作者系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