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全集》編校商榷
2023-07-11 01:14:25蕭躍華
博覽群書 2023年6期
古人稱“校對”為“校讎”，又說校書如掃落葉旋掃旋生，足見校對工作很難做到萬無一失、盡善盡美。但如果不以“仇人”的態(tài)度去攻克這個堡壘，盡最大努力減少差錯率，好書也會變?yōu)椴缓玫臅?，使人興趣索然，不堪卒讀，甚至導致歧義而誤讀?！恫┯[群書》“錯了嗎”專欄的開設，目的就是希望有敬畏心的讀書人，有事業(yè)心的出版家，有責任心的編輯者，大家都來重視圖書校對工作，共同為正確使用漢字，純潔祖國語言，減少圖書差錯，進一步提高出版質量添磚加瓦、奉獻力量。
專欄秉承與著者為善、與編輯為善、與出版社為善的原則，重點關注國字號、省字號出版社出版的圖書，就事論事，對語言失范、邏輯不順、違背常識等闕誤提出商榷意見。稿件全憑質量，不存成見，不搞派性，不看名位，不作交換，要求語言清新，文風質樸，融準確性、權威性、知識性、趣味性于一體。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當然，這個爭鳴平臺中的有些差錯可能并非硬傷，而是見仁見智，各有所據(jù)。唯愿各界關注并商榷，則于中國出版益莫大焉。
——欄目主持人？蕭躍華（北京日報社副社長）
《博覽群書》雜志擬開設挑錯專欄，北京日報社副社長蕭躍華先生應邀主持此事并“以身試法”，請求對他的文字不吝“吹求”。勇哉，我們的編者！“無錯不成書”，已成為我們行業(yè)編者作者的“頑疾”，此欄目之設，或有小補焉。
——劉夢溪（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我喜歡蘇東坡其人其文，欣聞中華書局出版《蘇東坡全集》全八冊（2021年5月，主編曾棗莊、舒大剛，責任編輯熊瑞敏、劉樹林、王守青、胡香玉、周梓翔、張艤方），立馬從萬圣書園抱回一套，鋪展書齋，摩挲飽覽——裝幀考究，印刷精美，簡體橫排，省略注釋，字大行疏，賞心悅目，激發(fā)了我無所畏避的閱讀興趣，集中兩個多月時間（不分八小時內(nèi)外）從頭至尾通讀一遍，逐卷用毛筆寫下兩三百字的讀后感，然后掃描、打印、整理了16萬多字的讀書筆記，了卻了多年夙愿，致敬中華書局，感謝主編和責任編輯。但也發(fā)現(xiàn)白璧微瑕。五一長假，翻出家藏其他四種版本，重點對全集第五、六卷《東坡題跋》內(nèi)容進行互校，現(xiàn)就三類問題擇其要者羅列如下，就教于全集主編、責任編輯和讀者諸君。
其一，繁簡雜陳問題
古籍出版由繁體豎排改簡體橫排，方便了沒有接受繁體字教育的讀者閱讀。但通假字、異體字在沒有注釋的情況下如果不同步簡化，可能會給讀者帶來疑惑。
《跋〈石鐘山記〉后》：“錢唐、東陽皆有水樂洞”，“唐”同“塘”。
《書羅浮五色雀詩》：“海南人則謂之鳳皇”，“皇”同“凰”。
《題子明詩后》：“眉之蟇頤山觀侯老道士”，“蟇”同“蟆”。
《題張子野詩集后》：“懶同胡蝶為春忙”，“胡”同“蝴”。
《評楊氏所藏歐蔡書》：“楊君畜二公書”，“畜”同“蓄”。
《記樊山》：“遇大風，柂師請所之”，“柂”同“舵”。
《又跋漢杰畫山》：“看數(shù)尺許便卷”，“卷”同“倦”。
《杯柈舞》：“柈”同“盤”。
《書贈宗人镕》：“書此以遺生，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然事在五百年外，價直如是，不亦鈍乎？”“直”同“值”。
《跋杜祁公書》：“公書政使不工，猶當傳世寶之，況其清閑妙麗，得昔人風氣如此耶？”“政”同“正”。
《書蜀僧詩》：“觜長毛短淺含臕，久向山中食藥苗?！薄磅蓖白臁?，“臕”同“膘”。
《題淵明詩》《書所獲鏡銘》《書韓定辭郁詩》《記子由詩》《題文潞公詩》《書王太尉送行詩后》《跋舊與辯才書》《記歐陽公論文》《書〈左傳〉醫(yī)和語》等20多則題跋都有這個問題，出版部門能否規(guī)范體例，一簡到底？
其二，文字錯訛問題
古人稱校書為校讎，又有“無錯不成書”之說。全集皇皇八大卷，要求一個差錯沒有不太現(xiàn)實，但中華書局作為全國古籍出版重鎮(zhèn)應該有更高的標準。如今看來還有努力空間。
《題廣州清遠峽山寺》：“若于淙碧軒之北，作一小閘，潴為澄潭，使人遇閘上，雷吼雪濺，為往來之奇觀?！薄坝觥睘椤斑^”。
《跋與可紆竹》：“且以想亡友之風節(jié)，其屈而不撓者，蓋如此云?！薄跋搿焙蟮簟耙姟弊?。
《跋陳瑩公題朱表臣歐公帖》：“文忠公《讀石守道文集》”，書名號當去。石介（1005—1045），字守道，山東泰安徂徠人，世稱徂徠先生。著有《徂徠集》二十卷。歐陽修（謚文忠）撰有五言長詩《讀〈徂徠集〉》《重讀〈徂徠集〉》和《徂徠石先生墓志銘》。東坡所說“讀石守道文集”實指讀《徂徠集》。
《題和張子野見奇詩后》：目錄和書內(nèi)同題，“奇”為“寄”。
《題衛(wèi)夫人書》：“‘館字從舍”，“館”為“舘”。
《評詩人寫物》：“‘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詩，蓋村學中體也?！薄霸姟睘椤罢Z”。
《記太白詩》：“醉著鸞風衣，星斗俯可捫?！薄帮L”為“鳳”。
《書杜牧集僧制》：“種諤知青澗城，無以使此等，輒出牒補授”，家藏四種版本“牒”后均無“補”字。
《跋桓元子書》《再跋〈醉道士圖〉》《書外曾祖程公逸事》《書雪堂義墨》《辯杜子美杜鵑詩》《書常建詩》《雜書子美詩》等也存在漏字、錯字，或雖有出處但如“補”字一樣的現(xiàn)象。
其三，標點歧義問題
先秦古籍沒有標點，漢代發(fā)明了“句讀”，俗稱“斷句”，故《三字經(jīng)》有“凡訓蒙，須講究，詳訓詁，明句讀”。蘇東坡著作“句讀”版本不少，但這個版本的標點歧義問題仍然存在，其后果如俞平伯1978年5月9日《致葉圣陶》所云：“現(xiàn)在讀古書，標點不能無，猶如拄杖之不能或缺。若用之失當則有蹉跌之虞，亦可惜也?！?/p>
首先是斷句欠推敲。
《記李邦直言周瑜》：
李邦直言：周瑜二十四經(jīng)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飯，賢愚相遠如此。安上言吾子似快活，未知孰賢與否？？
此句似可加引號斷句為：
李邦直言：“周瑜二十四，經(jīng)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飯，賢愚相遠如此。”安上言：“吾子似快活，未知孰賢與否？”
“安上言”，《稗?！芬聤A注“句疑有誤”，《蘇軾全集校注》注釋“未詳”?？煞袷峭醢彩溉芡醢采纤?？烏臺詩案，王安上作為“同案犯”名列“收受有譏諷文字而不申繳官司者”22人行列，被罰銅（宋制違紀違法情節(jié)較輕官員可納銅贖罪）20斤。47名“收受無譏諷文字者不罪”。這說明二人關系不錯，往來書信中有“譏諷文字”。他們十有八九一起游玩喝酒賦詩，興頭上開開朋友玩笑。即使此說不成立，“言”后也似應加頓號和引號。
《書懷民所遺墨》：“懷民遺仆二枚，其陽云‘清煙煤法墨，其陰云‘道卿既黑而光?！薄凹群诙狻笔菍δ耐饷裁枋?，后句當斷為“其陰云‘道卿，既黑而光?！?/p>
《跋盧鴻學士〈草堂圖〉》：“迨、過遠來省?！薄斑h”是蘇轍第三子蘇遠，并非指蘇東坡兒子蘇迨、蘇過從很遠的地方來看望父親，“過”后當頓號。
《作偽心勞》：“所謂‘作偽，心，勞日拙者耶？”看題識文，當斷為“作偽，心勞日拙”或“作偽心勞日拙”。
《評草書》：“此弊之極，遂至于周越仲翼，無足怪者。”“周越仲翼”不是“周越字仲翼”，而是北宋兩位著名書法家，“周越”后當頓號。
《書別造高麗墨》《書蜀公約鄰》《題合江樓》《書〈楞伽經(jīng)〉后》等也存在斷句問題。
其次是引號不規(guī)范。
《書司空圖詩》：“若杜子美云：‘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鼻皟删涑鲎远鸥Α毒胍埂?，后兩句出自杜甫《月》，共用一個引號給人一首詩的錯覺。
《書陸道士鏡銘》：“其銘曰：‘漢有善銅出白陽，取為鏡，清而明，左龍右虎俌之?！薄白簖堄一Y之”形容銅鏡裝飾，不是銘文，當放單引號外。另“俌”同“輔”。
《記鬼詩》：秦太虛言：“寶應民有以嫁娶會客者。酒半，客一人徑起出門。主人追之，客若醉甚，將赴水者。主人急持之，客曰：‘婦人以詩招我，其詞云：“長橋直下有蘭舟，破月沖煙任意游。金玉滿堂何所用？爭如年少去來休。”蒼黃就之，不知其為水也。然客竟亦無他?！币箷f鬼，參寥舉此，聊為記之。這種雙引號、單引號、雙引號反復套用現(xiàn)象應當盡量避免。
《書汪少微硯》《書孫叔靜諸葛筆》等亦有以上瑕疵，尤其題跋中問、云、謂、曰后該引或引比不引好的問題較為突出。
《跋退之〈送李愿序〉》：“歐陽文忠公嘗謂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p>
《書子美〈自平〉詩》：“杜詩蓋云自平宮中呂太一，故下有南海收珠之句?！?/p>
《書韓魏公黃州詩后》：“然世之稱元之者，必曰黃州?！?/p>
《題楊樸妻詩》：“上問臨行有人作詩送否？”
《跋庾征西帖》：“庾征西初不服逸少，有家雞野鶩之論?！?/p>
《書杜介求字》：“嚴子陵若見，當復有賣菜之語?！?/p>
《跋趙云子畫》：“蜀人謂狂云猶曰風云耳?！?/p>
《書淵明〈歸去來〉序》：“《馬后紀》，宮人見大練，反以為異物；晉惠帝問饑民，何不食肉糜；細思之，皆一理也?！边@不僅是引號問題，傻皇帝問饑民為什么不吃肉打分號也成問題了。
這種現(xiàn)象至少還有30處以上。
再次是頓號太頻繁。
《書若逵所書經(jīng)后》：“而此字畫，平等若一，無有高下、輕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此跋四言體，前一頓號改逗號，后一頓號去掉，從觀感、閱讀來看或許爽心悅目些。
許多約定俗成的稱謂，如朝代的秦漢、漢唐、隋唐、唐宋、魏晉、漢魏、齊梁、晉宋，詩人的蘇李、曹劉、陶謝、李杜、徐庾，書畫家的顏柳、褚薛、歐虞、顧陸、曹吳，書法種類的真行、草隸、行草、行楷，其他的孔孟、佛老、鄭衛(wèi)、琴棋、桃李、池歙、巴渝、聲味、鳥鵠等，二字之間打頓號，不若去掉簡潔大方。
另外，題跋該打書名號的沒打，逗號、句號、問號、感嘆號等可商榷處至少能找出兩位數(shù)。
全集其他六卷，我互校過第三卷的三道奏折，上面指出的三個問題也不同程度存在。
《杭州召還乞郡狀》：“皇恐死罪！”“皇”同“惶”?！靶〕贾芊r”，“穜”同“種”?！鞍愠鲡萦畲铩?，“般”同“搬”。
《代張方平諫用兵書》：“群臣百寮”，“寮”同“僚”?！俺家鄬⒗锨宜酪娤鹊塾诘叵隆?，“臣亦將老且死”后加逗號如何？
《上神宗皇帝書》：“縱使此令決行，果不抑配，計其間愿請之戶，必皆孤貧不濟之人，家若自有贏余，何至與官交易?！薄凹摇鼻耙啤叭恕焙?，曰“必皆孤貧不濟之人家”是否語氣更順暢些？這道著名萬言奏折標點可商榷處還有不少。我本行伍出身，缺乏學術訓練，壯著膽子咬文嚼字，難免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弄巧成拙，敬請大方之家賜教。
（作者系北京日報社副社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