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建華
那是1992年8月中旬的一天,至今已過了三十年之久,卻在我的腦海中刻上了深深的烙印,愈久彌深,難以忘懷。
記得那是我剛參加工作正式上班的第二天,下班時已是傍晚五點多,我騎著新買的自行車晃悠在馬路上,碩大的太陽高高地懸掛在天空,知了不停地在枝頭發(fā)出令人煩躁的叫聲,像是在替烈日吶喊助威,仿佛停滯了的空氣炙熱難耐,悶得人們不知如何是好。一想到要回到家里那個狹小、低矮、潮濕、密不透風(fēng)的小廂房,我的腳步就不由自主地慢下來、慢下來……
為了繼續(xù)放慢回家的腳步,我由騎行改為推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地走著,百無聊賴地望著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流和人流,覺得是那樣熟悉而又陌生。
放眼望去,幾米開外的一個地攤前,一堆腦袋聚集在一起,幾個時尚的女孩兒在激烈地討論著什么。我趕緊停車,伸長腦袋鉆進(jìn)圈子里,妥妥的“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原來,是幾個青春靚麗的女孩兒在討價還價相中的頭飾,攤主則忙不迭地在身后的自行車貨箱里低著頭認(rèn)真地幫她們尋找已經(jīng)挑選好的飾品。一想到自己已經(jīng)參加工作,踏入社會了,也真的需要好好捯飭捯飭自己,便順勢蹲下來在五彩斑斕的飾品里挑選了幾樣中意的,選好后就從錢包里拿出二十元錢遞給攤主。
不經(jīng)意地一瞥,攤主是個瘦削的高個子男孩兒,一副度數(shù)很高的眼鏡寬松地架在鼻梁上,頭上戴著一頂劣質(zhì)的遮陽帽,帽子的底色烙上了光照泛白的痕跡,帽檐兒壓得很低,以至于我都看不清他的臉龐?!安挥媚缅X了,你拿回去戴吧?!甭曇舻统辆徛?,似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我吃了一驚,我與他素昧平生,他為什么不要錢呢?正疑惑著,他咧嘴憨憨地笑了,慢慢摘下帽子,竟然是我在六年級時做過短暫同桌的同學(xué)—宋志剛!我驚慌失措,扔下手中的錢和飾品,失魂落魄地逃離了他的攤位。
他那有些沙啞的喊聲“發(fā)卡沒拿,發(fā)卡沒拿……”已然漸行漸遠(yuǎn)。
關(guān)于他的記憶像毛線球里的線頭兒,一經(jīng)抽出就越扯越長。記憶頗深的是,因為他在第二排的座位時,上課玩兒一種當(dāng)時特別流行的噴水槍,被噴水濺得忍無可忍的同桌告發(fā)到班主任劉老師那里,劉老師一氣之下,把他調(diào)到了第一排,成了我的同桌。
我倆做同桌后,他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依然屢教不改。在我多次被噴水槍噴射出來的水搞得實在無計可施的時候,“矯情”的我也向班主任舉起了打小報告的手。聽說,他后來被校方勸退,家長過來取走了他的所有個人物品。
短短的兩周同桌時光一晃而過,他就像過眼煙云一樣,倏忽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了,此后再也沒有想起他……
那晚,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失眠了,我當(dāng)時的做法是不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沒有我的小報告,他還會繼續(xù)上學(xué),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人生?如果我能再忍耐一點兒,是不是就會有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如果……愧疚、悔恨、自責(zé)、惋惜多種滋味涌上來,糅合在我的心口上。
那一夜,我只是感覺更加悶熱,心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難能喘息自如。
一個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忙著,門衛(wèi)大爺喊我到門口,我一看竟然是他—宋志剛。他看見我出來,嘿嘿一笑。我揣摩著,他要比實際二十歲的年齡顯大一些。我又瞥了他一眼,就再也不敢抬眼直視他那黝黑的面頰,只有一只腳尖像上了發(fā)條,在地上前后來回摩擦。他還是咧嘴微笑著:“上次買頭飾的錢你多給了五元,我今天來是給你送發(fā)卡和還錢的。在上下班的路上有段時間沒有看見你了,打聽了好幾位同學(xué)才知道你的單位,所以才耽擱了這么長時間?!?/p>
我囁嚅著,無言以對。他其實不知道的是,我為了避開他,專門選擇了另一條較遠(yuǎn)的上下班線路。
望著他那單薄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野里,我才呆呆地緩過神兒來。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被愧疚的感覺壓抑著,壓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