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揚州銅鏡研究

朱光耀 袁敏

摘要：銅鏡作為精美的工藝品，蘊含著功能審美、技術(shù)工藝等豐富信息。鏡面用以照容，鏡背紋飾美觀。千面萬象蘊藏在紋飾的一雕一琢之間，流暢嫻熟的圖文雕刻，顯示了中國古代工匠精湛的雕刻工藝，也展現(xiàn)了先秦至明清不同時期的審美藝術(shù)風(fēng)尚。唐代是中國古代銅鏡發(fā)展的高峰時期，而揚州是鑄造和銷售銅鏡規(guī)模最大的地區(qū)之一。隋朝京杭大運河開通后，揚州憑借京杭大運河與海上絲綢之路交匯點的優(yōu)越地理位置，迅速崛起成為唐代的商業(yè)經(jīng)濟中心、手工業(yè)中心，促進了銅鏡的繁榮發(fā)展。揚州銅鏡在唐代銅鏡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其因精湛的制作工藝得以進奉宮廷，遠銷海內(nèi)外，其中名品江心鏡在中國銅鏡史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海獸葡萄鏡、打馬球菱花鏡等反映了文化大融合現(xiàn)象，展現(xiàn)了唐朝人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從瑞獸葡萄鏡到雀繞花枝鏡，植物紋樣擺脫了從屬點綴地位，成為銅鏡裝飾的主要題材，這與人主體意識的覺醒、中西文化的交流和社會文化的進步密切相關(guān)。揚州銅鏡品類多樣、數(shù)量豐富、紋飾靈動、工藝精湛，見證了唐代金屬工藝的輝煌，彰顯了大唐氣象下的民族自信、文化自信。文章結(jié)合近年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分析、闡述唐代揚州銅鏡紋飾及其蘊含的社會風(fēng)尚信息。

關(guān)鍵詞：唐代揚州銅鏡；江心鏡；海獸葡萄鏡；雀繞花枝鏡

中圖分類號：K875.2；K2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13-00-04

0 引言

銅鏡是古人不可或缺的日常用品，因精美的工藝以及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而具有重要的鑒藏價值。唐代銅鏡承襲漢代銅鏡規(guī)范，并突破前者定式，在開放包容的文化環(huán)境下，憑借多變的造型、新穎的設(shè)計、豐富的題材、精湛的做工，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制鏡高度。傳世的唐代銅鏡以揚州江心鏡為代表，其不僅被作為宮廷貢物，還曾在海外貿(mào)易中取得不俗的成績。

隋朝京杭大運河開通后，揚州憑借運河與長江交匯點的地理優(yōu)勢，商旅云集，物阜文興。唐天寶十年（公元751年），唐軍在中亞怛羅斯城戰(zhàn)敗于崛起的大食，導(dǎo)致陸上絲綢之路中斷，因此海路在中外貿(mào)易中的地位越發(fā)重要。該時期，揚州進一步鞏固了海路貿(mào)易口岸的地位，包括銅鏡在內(nèi)的手工業(yè)得到了空前發(fā)展。

1 揚州江心鏡

揚州銅鏡的工藝史貢獻突出?？紫樾恰⒁宦凇吨袊糯~鏡》一書中闡述了揚州為唐代鑄鏡中心的史實。陳燦平在《唐代揚州鑄鏡考實》中對揚州鑄鏡的工藝特征及鑄鏡業(yè)的發(fā)展概況進行了初步探討。《尚書·禹貢》中有揚州進貢青銅、白銅、赤銅（金三品）的記載［1］。雖然此時揚州的地域概念相較于后世要廣闊得多，但至少表明揚州的青銅冶煉早有盛名。隋煬帝時期，揚州鏡成為上貢的佳品?！堵尻栍洝吩疲骸八鍩巯采莩?，幸江都，王世充獻銅鏡屏，（煬）帝甚喜，擢（世充）江都（揚州）通守?！保?］到了唐代，揚州與并州并列為兩大最重要的貢鏡地?！缎绿茣さ乩碇尽份d：“揚州廣陵郡，大都督府……土貢金、銀、銅器、青銅鏡?！保?］《朝野僉載》記：“中宗令揚州造方丈鏡，鑄銅為桂樹、金花銀葉。帝每騎馬自照，人馬并在鏡中?！保?］桂樹、金花銀葉由金銀平脫法制成，這種制作方法對材料和工藝的要求都很高，說明當(dāng)時揚州銅鏡在皇室的助推下，工藝優(yōu)勢越發(fā)明顯。《舊唐書·韋堅傳》載：“堅預(yù)于東京、汴、宋取小斛底船三二百只置于潭側(cè)，其船皆署牌表之。若廣陵郡船，即于栿背上堆積廣陵所出錦、鏡、銅器、海味。”［5］可見當(dāng)時銅鏡已成為揚州的知名特產(chǎn)，通過京杭大運河銷往北方，頗受兩京地區(qū)貴族女子的青睞。

揚州貢鏡，精美絕倫，其中以江心鏡（見圖1）最負盛名。《異聞錄》記：“唐天寶三載五月十五日，揚州進水心鏡一面，縱橫九寸，青瑩耀日。背有盤龍長三尺四寸五分，勢如生動。元（玄）宗覽而異之?！保?］1098唐李肇《國史補》載：“揚州舊貢江心鏡，五月五日揚子江中所鑄也?；蜓詿o有百煉者，或至六七十煉則已，易破難成。”［7］江心鏡，因五月初五鑄于揚子江心而得名，為揚州貢鏡名品。關(guān)于江心鏡，《太平廣記》記載了這樣一個傳說，鏡匠呂暉在鑄鏡時，一個自稱龍護的老人攜一呼為玄冥的小童前來鏡所，謂呂暉曰：“老人家住近，聞少年鑄鏡，暫來寓目。老人解造真龍，欲為少年制之，頗將愜于帝意。”于是讓玄冥獨自進入煉鏡室，緊閉門窗，三天三夜后，留下一張紙條，文字小隸云：“鏡龍長三尺四寸五分……開元皇帝圣通神靈，吾遂降祉。斯鏡可以辟邪，鑒萬物。”呂暉等遂移鏡爐置船中，以五月五日午時，乃于揚子江鑄之［6］2156-2157。龍護老人和玄冥小童助呂暉造鏡的故事，為江心鏡增添了神秘色彩，留下了五月初五江心造鏡的傳統(tǒng)。選擇五月初五午時這一特殊時間，與當(dāng)時信奉的陰陽五行觀念有關(guān)。五月五日對應(yīng)五行中的“火”，陽氣最盛，適合冶煉金屬。江心鏡的鑄造很可能受道家思想影響，“斯鏡可以辟邪，鑒萬物”，說明江心鏡可用作道士作法的法器，擁有呼風(fēng)喚雨的法力。天寶七年，秦中大旱，唐玄宗親自祈雨卻沒有降雨，昊天觀道士葉法善提出用真龍祈禱，則雨立降。法善于內(nèi)庫看到江心鏡曰“此鏡龍真龍也”，遂用此鏡作法祈雨，頃刻間，普降甘霖［6］2163。

遺憾的是，揚州江心鏡雖有文獻記載，但出土實物極少。《異聞錄》旨在記述詭奇神異，標榜江心鏡的與眾不同。現(xiàn)代冶煉技術(shù)表明，木船根本無法承受鑄鏡時的高溫，歷經(jīng)百煉方可成的江心鏡要想在五月初五一天內(nèi)完成，是不可能的。這種對時間、地點、工藝的特殊選擇，只是為了凸顯揚州鑄鏡的神秘性及其工藝的特殊性［8］58。難道大名鼎鼎的江心鏡只是一個虛無的傳說？1998年，隨著“黑石號”沉船的打撈，江心鏡的“真容”逐漸浮出水面①。這艘滿載中國貨物的唐代商船被發(fā)現(xiàn)沉沒于印尼勿里洞海域，在打撈出的珍貴文物中，有多面唐代銅鏡，其中一面圓形四神八卦鏡，飾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和八卦紋，外圈銘刻有“唐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戊戌十一月廿九日于揚州揚子江心百煉造成”，根據(jù)銘文、紋飾及鑄造時間，專家認定這就是傳說中的江心鏡［9］。但是，作為貢品、法器的江心鏡為何會流通海外？齊東方推測“黑石號”上的江心鏡很可能用于出海遠航祭祀。

作為老百姓日常梳妝打扮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揚州銅鏡具有重要地位。唐詩《途中逢少女》云：“市頭日賣千般鏡，知落誰家新匣中?！保?0］2174揚州銅鏡在人們心中享有極高的聲譽，出現(xiàn)在不少文人墨客的詩文中，如韋應(yīng)物的“鑄鏡廣陵市，菱花匣中發(fā)”［11］，張籍的“揚州青銅作明鏡，暗中持照不見影”［10］2652，劉禹錫的“把取菱花百煉鏡，換他竹葉十旬杯”［10］1969，白居易的“欲將珠匣青銅鏡，換取金尊白玉卮”等［10］4062。隋朝大運河開通后，揚州憑借在大運河沿線城市中的獨特位置，成為水陸運輸網(wǎng)絡(luò)的樞紐、海陸絲綢之路的連接點、對外貿(mào)易的重要口岸。北上和外來的貨物匯集揚州，再運往全國各地，大唐的商品也從這里運往海外各國。漢學(xué)家薛愛華稱揚州是一座錢貨流通、熙熙攘攘的城市［12］。

前文提到的“黑石號”沉船，除了載有揚州鑄造的江心鏡，船上精美的金銀器也有著揚州制造的典型特征。推斷可知，揚州應(yīng)是“黑石號”到達的一個重要港口。筆者認為，既然這是一艘進行海外貿(mào)易的商船，那么船上的江心鏡很可能是售往海外的商品。唐代海外貿(mào)易發(fā)達，品牌意識開始萌芽，李白詩里就提到過舒州杓、力士鐺，當(dāng)時還有“李墨”和“徽墨”的品牌之爭。江心鏡之名除了強調(diào)制作時間、地點的特殊外，背后蘊含的可能是揚州鑄鏡私營以及技術(shù)保密的生產(chǎn)方式，是揚州所鑄優(yōu)良銅鏡品牌的代名詞［8］58。

2 銅鏡中的盛世煙華

古籍記載，揚州上貢銅鏡約為唐中宗至德宗時期，以開元、天寶年間最盛。目前，揚州遺存的唐代銅鏡以唐高宗、中宗和武則天時期居多。揚州銅鏡在唐代鑄鏡業(yè)中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孔祥星指出，“唐代兩京地區(qū)不同階段流行的鏡類，在揚州幾乎都有發(fā)現(xiàn)。而且兩京地區(qū)銅鏡所具備的一些特點，揚州銅鏡中也有表現(xiàn)”［13］175?？梢?，揚州銅鏡代表大唐日常器用的工藝水準，而研究揚州銅鏡上的經(jīng)典紋飾，可以一窺李唐王朝的社會信息。目前出土于揚州的唐鏡雖然并非揚州本土銅鏡，但基本也有揚州唐鏡的工藝特點。下文選取唐代經(jīng)典的瑞獸葡萄鏡、鳥雀花枝鏡、神仙人物鏡等唐鏡名品，探析唐代揚州銅鏡文化中的盛世煙華。

瑞獸葡萄鏡被《西清古鑒》稱為海獸葡萄鏡，被《博古圖錄》稱為海馬葡萄鏡，還有天馬葡萄鏡、禽獸葡萄鏡、鸞獸葡萄鏡等名稱?！昂！弊钟型鈦碇?，“海獸”原型為獅子，變形后稱為狻猊。瑞獸葡萄鏡于唐高宗時期逐漸發(fā)展成熟，在武則天時期最為盛行，是唐鏡名品，主要為圓形，還有方形、菱花形。鈕制以匍匐狀獸鈕為多，有伏姿蟾蜍，也有龜。其主題紋飾為瑞獸、葡萄蔓葉及蜂鳥。高線圈分為內(nèi)外兩區(qū)，內(nèi)區(qū)數(shù)只形態(tài)各異的瑞獸繞鈕奔跑，獸為高浮雕，其四肢、眼目、神態(tài)皆精雕細琢，看起來栩栩如生、靈動活潑。獸身四周穿插繁密的葡萄枝葉，有的枝葉突破邊界，伸展至頂端或蔓延至鏡緣。外區(qū)纏枝葡萄枝繁果碩，飾有幾只可愛的雀鳥、蜂蝶。紋飾華麗繁復(fù)，畫面生動活潑。揚州出土了多面此類銅鏡，其中1969年在邗江槐泗公社一座唐墓中出土的海獸葡萄鏡紋飾清晰，尺寸較大，當(dāng)數(shù)珍品［14］。

葡萄與瑞獸的圖像融合源自西漢。漢武帝時，張騫從西域帶回了葡萄。到了唐代，揚州有著“揚一益二”之美譽，胡商云集。胡商對葡萄紋的喜愛很可能影響了時人的審美趣味，而且葡萄的累累碩果象征多子多福，蔓延的枝條象征長命百歲，符合大唐百姓對美好生活的期許。葡萄紋與十二生肖鏡、四獸鏡、六獸鏡等結(jié)合，形成經(jīng)典的瑞獸葡萄鏡，是中外文化融合的經(jīng)典案例。

雀繞花枝鏡是花鳥紋銅鏡的一種，以菱花形居多，還有葵花形和圓形，圓鈕。其出土或傳世品較多，流行于盛唐時期。鏡背內(nèi)區(qū)四禽鳥同向環(huán)列繞鈕，其間飾以折枝花。禽鳥一般為鴛鴦、孔雀、喜鵲、鳧雁等。鳥紋活潑靈動，造型有別，有展翅飛翔狀，有站立狀，畫面動靜結(jié)合，細膩生動，趣味十足。外區(qū)一周為枝葉蜂蝶紋，與內(nèi)區(qū)相映成趣，自然氣息濃厚。鳥可傳遞信息，是男女愛情的使者，故此類鏡多作為愛情婚姻的信物、花好月圓的象征，也是女子出嫁必不可少的嫁妝之一。東漢《神異經(jīng)》記載：“昔有夫婦相別，破鏡各執(zhí)其半。后妻與人通，鏡化鵲飛至夫前。后人鑄鏡，背為鵲形，自此始也?！保?5］或許這就是此鏡式的來源。

唐代詩人王勃《上皇甫常伯啟》中的“鵲鏡臨春，妍媸自遠”［10］3754、薛逢《追昔行》中的“嫁時寶鏡依然在，鵲影菱花滿光彩”［10］6487、劉元淑《妾薄命》中的“飛鵲鏡前妝梳斷”［10］4190，描述的可能就是此類鏡子，特別是“鵲影菱花滿光彩”一句，形象地描述了這種鏡子的形狀和紋飾。從瑞獸葡萄鏡到雀繞花枝鏡，植物紋樣擺脫從屬點綴地位，成為銅鏡裝飾的主要題材。且二者存在一定演變關(guān)系，瑞獸葡萄鏡的外區(qū)已顯露了雀繞花枝紋樣的端倪，瑞獸鸞鳥鏡則可能是瑞獸葡萄鏡演變?yōu)槿咐@花枝鏡的過渡鏡型。有學(xué)者指出，植物紋樣在晉唐時期的大量出現(xiàn)，與人主體意識的覺醒、中西文化的交流和社會文化的進步密切相關(guān)［16］。

真子飛霜鏡，得名于鏡背上的銘文“真子飛霜”。主題紋飾來源于民間傳說，形制一般有圓形、菱花形、葵花形、方形、亞方形。中間趴坐一龜鈕，鈕座呈荷葉形，從下方荷花池伸出來，富有巧思、生趣盎然。鏡鈕左側(cè)竹林下端坐一人，膝上置琴，作撫琴狀，身前有一幾案，案上置有筆、書等物。鏡鈕右側(cè)樹下有一鳳鳥展翅起舞，正欲高飛。畫面上方祥云之中群山重疊，此圖式又稱云山半月圖，有的銅鏡于云層下方有一田字格，格中配有“真子飛霜”四字。真子飛霜鏡在揚州原存有兩面，近代揚州又出土一面［13］161。

打馬球菱花鏡（見圖2），菱花形，圓鈕。此鏡描繪了唐人騎馬打馬球的場景。四名騎士騎在馬上繞鈕均勻分布，動作各不相同，有的高舉鞠杖，作搶球狀；有的俯身向前，鞠杖向下，作擊球狀；有的持杖帶球，策馬向前，作傳球狀。人與馬連成一線，動感十足。中間以花枝、高山裝飾，生動活潑地再現(xiàn)了唐人打馬球的場景。漢代，打馬球運動由波斯傳入我國，到了唐代，作為一種運動消遣方式，在皇室貴族中風(fēng)靡一時，連后宮中的女子也愛上了這項運動，“自教宮娥學(xué)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17］形容的就是女子打馬球時的颯爽英姿。因此，打馬球成為當(dāng)時流行的圖像元素之一，被應(yīng)用于銅鏡裝飾。揚州出土的這面打馬球菱花鏡瑩質(zhì)良工、圖案清晰，是目前僅存的三面打馬球銅鏡中的精品。

3 結(jié)語

以江心鏡為代表的唐代揚州銅鏡品類多樣、數(shù)量豐富、紋飾靈動，是唐鏡中的精品。其使用、鑄造蘊含著唐代社會功能審美、技術(shù)工藝、社會制度、文化交流等諸多人文信息，值得關(guān)注。隨著相關(guān)考古信息的更新，對揚州唐鏡的研究將不斷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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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朱光耀（1973—），男，江蘇連云港人，博士，副教授，系本文通訊作者，研究方向：藝術(shù)史、藝術(shù)品鑒藏與市場。

袁敏（1998—），女，江蘇泰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美術(shù)史論、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