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先生
路口的冷風里,一個男人站在一個烤爐車旁,賣紅薯,他不用叫賣,就能吸引到路人,有不少人應該都是順著紅薯香氣走到攤前的。我們買了一塊,一家三口分著吃,雖然不及記憶里的味道,還是脫口說了那句話:“紅薯是個好東西。”
這句話是父親說給我的。記憶里,父親一直并不愛吃紅薯,但他對紅薯的那份愛,或者說尊重,超過我們兄弟姐妹任何人。他不止一次說,紅薯是個好東西,紅薯救過他的命。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場景,此刻依然歷歷在目。
那天早上,小伙伴喊我上學,我把吃剩的半塊紅薯放到小盆里就往外跑,正好被父親看見,只聽他厲聲道:站住,把紅薯吃完。父親很少要求我們做什么,我驚得一下愣住了,隨即轉身拿起紅薯就吃,心卻是委屈的,為了半塊紅薯,值當這么兇嗎?淚水啪嗒啪嗒往下掉。
父親也許意識到自己有些反常,對著淚眼汪汪的我說了一句:紅薯是個好東西,不能浪費。
那天傍晚,我得到了獎勵——第一個選烤紅薯,也知道了父親為何對半塊紅薯那么耿耿于懷。
我們兄妹幾個都愛吃父親的烤紅薯,尤其是寒冷的冬天的傍晚。自從我們兄妹會幫忙做家務,燒鍋這種事情是不需要父親來做的,太大材小用啦。但母親新做了饅頭,在大地鍋里蒸,他便樂意做燒鍋的活兒,因為可以給孩子們烤紅薯。鍋還沒燒好,滿院子的紅薯香氣吸引得我們幾個都不往外亂跑,等著吃烤紅薯,那是先到先得、過時不候的。
今天適逢母親新做了一鍋饅頭,父親自然為我們烤了一膛紅薯。我和妹妹、弟弟還沒寫完作業(yè)就坐不住了,一會兒一問燒鍋的父親,“紅薯烤好了嗎?”
尤其是紅薯的香氣開始濃郁地襲擊五臟六腑的時候,我們仨趴在廚房門口,像三只等待投喂的小鳥,但等著父親說一聲:“來吧!”
終于,父親的聲音被紅薯的香氣帶出來:多多,過來。
喊我,那就是我先選了!我很開心,但作為姐姐,在父親面前,我很慷慨地讓妹妹和弟弟先拿了,自己才拿起一塊,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不停地吹氣,想把誘人的烤紅薯早點送到嘴巴里。正要去院子里跟弟弟妹妹比比誰的大,誰的烤得更好,卻聽父親說道:
“我小時候也愛吃紅薯。”
什么?我很少見父親吃紅薯,愛惜糧食和愛吃某種食物是兩碼事,我能理解,但他說他小時候愛吃紅薯,現在卻不怎么吃,我怎么能一下子理解得了呢?
“那您怎么不吃這么好吃的烤紅薯呀?”我咬了一口吸溜著嘴才問父親。
“我小時候吃得太多了。那年地里幾乎顆粒無收,家里除了紅薯就揭不開鍋。紅薯產得多,每家每戶都是變著法的吃紅薯,蒸著吃,烤著吃,曬成紅薯干磨成粉吃,每天都離不開紅薯,吃得多了,也就膩住了,但又沒有別的,只能繼續(xù)吃?!?/p>
我理解父親對紅薯的那種感情了,那是患難中的陪伴和深情。
父親攏了攏柴火,火燒得更旺了。
“紅薯救過我的命,也救過你爺爺奶奶的命,還有你叔叔姑姑的命,雖然我現在不怎么吃,但它的好,不能忘啊?!?/p>
我完全理解父親對紅薯的那種感情了,那是對救命恩人般的敬仰。也理解了經歷過饑餓淘洗的父親望著我家那兩個又高又大的糧倉,露出的高枕無憂的表情。
那一刻,望著手中的紅薯,好像它不僅僅是一塊紅薯,而是親人了。自此,我對紅薯的感情,超過萬千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