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我站在椅上打開吊柜尋找東西,驀地看見角落里那一只手拎包。它是黑色的,革的,很舊的。拉鎖已經(jīng)拉不嚴了,有的地方已經(jīng)破了。雖然在吊柜里,竟也還是落了一層灰塵。
我呆呆站在椅上看著它,像一條走失了多日又終于嗅著熟悉的氣味兒回到了家里的小狗看著主人……
那是父親生前用的手拎包。
父親病故十余年了,手拎包在吊柜的那一個角落也放了十余年了。
十余年中,我不止一次地打開過吊柜,也不只一次地看見過父親的手拎包,但卻從沒把它取下過,我怕陷入不可名狀的親情的回憶。
然而這一次我的手伸出又縮回,幾經(jīng)猶豫,最終還是把手拎包取了下來……
我并沒打開它。
我認真仔細地把灰塵擦盡,轉(zhuǎn)而騰出衣櫥的一格,將它放入。我心情很內(nèi)疚,不該讓自己父親的遺物落滿了灰塵的啊!
我不必打開它,也知里面裝著一把刮胡刀。父親的絡腮胡子很重,刮時發(fā)出刺啦刺啦的響聲。父親死前,刮胡刀的刀刃已被磨得只有原先的一半那么寬了。因為父親的胡子硬,每用一次,必磨一次。父親的胡子又長得快,四十幾年的歲月里,刀刃自然耗損明顯。
手拎包里還有一個小小的牛皮套,其內(nèi)是父親的印章。父親一輩子只刻過那么一枚印章。木質(zhì)的,比我用的鋼筆的筆身粗不到哪兒去。父親一生離不開那印章。是工人時每月領工資要用,退休后每三個月寄來一次退休金,六十余元,一年僅用數(shù)次……
一對玉石健身球,是我花五十元為父親買的。父親聽我說是玉石的,雖然我強調(diào)我只花了五十元,父親還是覺得那一對健身球特別名貴。
他只偶爾轉(zhuǎn)在手里,之后立刻歸放盒中。其中一只被他孫子小時候非要去玩,結(jié)果掉在陽臺的水泥地摔裂了一條紋……父親當時心疼得直跺腳,連說:“哎呀,哎呀,你呀,你呀!真敗家,這是玉石的你知道不知道哇!……”
再有,就是父親身份證的影印件了。原件在辦理死亡證明時被收繳注銷了。我預先影印了,留做紀念。
除了以上東西,父親這一位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再就沒留下什么遺物了。
手拎包的拉鎖,父親生前曾打算換過。但那要花三元多錢?;ㄥX方面仔細了一輩子的父親舍不得花三元多錢。父親曾試圖自己換,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皮革已有些糟了,“咬”不住線了,沒換成。我曾給過父親一只開什么會發(fā)的真皮的手拎包。父親卻將那真皮的手拎包收起來了,舍不得用。他生前竟沒往那真皮的手拎包里裝過任何東西……
他那只舊拎包夾層的拉鎖卻是好的。既然仍是好的,父親就格外在意地保養(yǎng)它,方法是經(jīng)常為它打蠟。父親還往拉鎖上安了一個紐扣那么大的小鎖。因為那夾層里放過對父親來說極重要的東西——有六千元整的存折。那是父親一生的積攢。他常說是為他的孫子我的兒子積攢的……
父親逝前一個月,我為父親買了六七盒“蛋白注射液”,大約用了近三千元錢。我明知那絕不能治愈父親的癌癥,僅為我自己獲得到一點兒做兒子的心理安慰罷了。父親那一天狀態(tài)很好,目光特別溫柔地望著我笑了。
可母親走到了父親的病床邊,滿臉憂愁地說:“你有多少錢???買這種藥能報銷嗎?你想把你那點兒稿費都花光呀?你們一家三口以后不過了呀?”
仰躺著已瘦得虛脫了的父親低聲說:“如果我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就聽你媽的話,別浪費錢了……”
聽了父親的話,我心凄然。
我寫字的房間里,掛著父親的遺像,一位面容慈祥的美須老人。書架上擺著父親和我們兄弟四人一個妹妹青少年時期的合影,都穿著棉衣。
我也不怕死。只是覺得,還有些親情責任未盡周全。我是根本不相信另一個世界之存在的。但有時也孩子氣地想:倘若有冥間,那么豈不就省了投胎轉(zhuǎn)世的麻煩,直接地又可以去做父母的兒子了嗎?在我們這個陽世沒盡到的孝,我就有機會在陰間彌補遺憾了。這想法其實并不使我悲觀。恰恰相反,常使我感覺到某種樂觀的呼喚。
故我又每每孩子氣地在心里說:爸爸,媽媽,耐心等我……
(唐賢惠薦自《民族文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