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訪心理求助者

我開始涉足心理健康教育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事情，堅持至今，超過了30年，免費接待心理求助者萬余人次。通常，我對任職學校內(nèi)的心理求助者（主要是心理問題比較嚴重的），會進行回訪；而對學校外面的來訪者，心理咨詢結(jié)束后，通常不會再主動聯(lián)系。

1987年8月，九江師專新建圖書館大樓竣工，我的辦公室搬進圖書館一樓，沒想到我一待就是30多年。本人崇尚簡樸，書櫥、書架、書桌上全是書報雜志，堆得像小山。此外，工作室還有一寶——收藏有30多年各種信函數(shù)以千計。我每次收到來信，看一封處理一封，然后放進抽屜或柜子內(nèi)，慢慢全忘了。最近，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把保存30多年朋友的來信翻箱倒柜找出來，重新讀，集中讀，分門別類讀。舊信新讀，憶想光陰，別有風趣。不僅有視覺沖擊，有新奇沖擊，更有情感沖擊。

信，人言也，表示人說出的話要真實，要誠實可信。小時候，語文老師講解杜甫的《春望》，吟誦“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老師眼中含著淚花，讓我記憶深刻。長大后，我也慢慢養(yǎng)成了寫信的習慣。攤開信箋，我寫我話，我寫我事，我寫我情，我寫我心。收信讀信，分享快樂，分擔憂愁，分辨是非，分析問題，感受一種信任與責任。當新信變成舊信，時過境遷，字跡模糊，重新溫習時，大多一掠而過。也有少量的信，引起我的好奇或濃厚興趣。于是，我冒出一個“妙想”：穿越時空隧道，嘗試用手機來一次電話“回訪”，看看會碰撞出怎樣的火花。

一

第一封信寫于2008年5月25日，是一個叫紅的護理專業(yè)大專生的心理求助，她工整地寫了四頁紙。

開頭自我介紹：“我是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女孩。說實話，我本來不敢寫這封信，我怕被別人知道會嘲笑我。但我現(xiàn)在確實不知道該怎么辦，想來想去，還是硬著頭皮給您寫這封信，衷心感謝您的傾聽！”看來，缺少勇氣，缺少對收信人的信任，再想求助也不會寫信。

她的主要煩惱、主要痛苦是什么呢？

“不管在熟人還是陌生人面前，我都表現(xiàn)得很緊張。緊張到什么程度？第一，我不敢和異性交往。無論是交談，還是坐在一張桌上吃飯，我都表現(xiàn)得不自然，發(fā)抖，身體變得僵硬。第二，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和他們在一起時我感覺不自在。我不喜歡別人盯著我看，最擔心他們看我、嘲笑我。與別人一起吃飯，我連拿筷子、端碗的手都發(fā)抖。我只好低頭，但低頭又會頭痛、發(fā)暈。我一說話就緊張，面部表情很僵硬。第三，我走路或坐在教室里時，也會無緣無故地緊張、頭痛、頭暈?，F(xiàn)在，我一看見有人對我微笑，就認為是在嘲笑我。我總把事情往壞處想，注意力不集中。這些已深深地影響了我的生活和學習。我現(xiàn)在很怕，也很討厭自己這個樣子。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有心理問題？自己是不是得了‘緊張癥？要不要去精神病院住院治療？現(xiàn)在我快要去實習了，我很害怕這種現(xiàn)狀會影響我今后的工作和學習。所以，我才寫信，向您請求幫助?！比说囊磺谢顒樱鋵嵕褪且环N需要和需要的滿足。

紅把心理求助的“果”，描述得很清楚。那么，其“因”潛藏在何處呢？弗洛伊德學說強調(diào)童年體驗。社會行為理論，更看重父母言傳身教的影響力。孩子的問題常常不是孩子的問題，而是父母的問題。透過信中的蛛絲馬跡，不難發(fā)現(xiàn)，紅的“緊張癥”真的源于“童年體驗”。

“小時候，爸爸開手扶拖拉機，媽媽種田、做家務。爸爸以前喜歡喝酒，貪杯就醉，一醉就找媽媽吵架，吵起脾氣來就打人，把媽媽打得鼻青臉腫的，甚至把她趕到外面。記得有一次，醉鬼老爸借酒興發(fā)酒瘋，把煤油潑在墻上，點火燒房子。幸虧鄰居及時發(fā)現(xiàn)，把火撲滅，未釀成大禍。我一直目睹全過程，渾身發(fā)抖，極度恐慌。后來，我還是經(jīng)常提心吊膽，害怕爸爸鬧事?！薄皬男W開始，我又害怕老師。只要作業(yè)未按時完成，或者說錯話、做錯事，就會被體罰，在同學面前被羞辱。從此，小學、中學時，我一碰到老師就緊張、害怕、自卑，抬不起頭。”

當大致了解紅的“緊張癥”及由“果”索“因”后，我立刻回信了。信中寫了什么？我沒留底稿和復印件，十多年過去了，無從查考。但按我的行事慣例，我一定會鼓勵她，同時識別情緒、分析情緒，告訴她通常沒有壞情緒，只有壞體驗。糟糕的情緒體驗，本能地會讓她折騰自己，傷身傷心。那些緊張、抑郁、焦慮等等壞情緒體驗，是誰強加于她，還是她內(nèi)在的自我評價出了問題？所有的經(jīng)歷僅是一種體驗，所謂的對錯不是批判與自責自究，而應該是前進路上的耳朵與眼睛。

讀完紅的信，我真的好奇和感興趣的是落款處的時間——2008年5月25日?！?25”，吾愛吾，心理健康日。紅選擇在這個日子寫信，說明她具有心理健康意識。還有，落款處留有手機號碼。一般學生留號碼的很少；即使留有手機號碼，大多也因畢業(yè)、工作等原因發(fā)生變化。我按紅留的手機號碼撥過去，居然通了。接電話的正是我要“回訪”的人。面對陌生手機號、陌生人的聲音，對方警惕地問：“你是誰？”當弄清楚是“陳忠老師”時，她簡直難以置信。她興奮地對我說：“陳老師的回信幫我找回了自信。隨后，我專門去師專您的工作室，面對面咨詢了一次。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向老師請教。您熱情接待，請我坐，還給我沏茶，微笑著與我平等地討論心理問題，不斷地鼓勵我。您的平易近人讓我久久難以忘懷?！彪娫捓铮以儐査慕鼪r?！瓣惱蠋煟以谑欣镆患掖筢t(yī)院當護士，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三口之家，挺知足的?！蔽矣謫柫怂改傅默F(xiàn)狀?！鞍职謰寢屵€在農(nóng)村，見老了。爸爸不貪酒，對媽媽關心了，兩人相依為命?！薄瓣惱蠋煟Ｖ?！我找機會去看您?！?/p>

二

第二封信寫于1996年12月29日，就一頁紙，寄自南昌縣一個叫梅的青年女士。她剛剛畢業(yè)于中師，被分配在某鄉(xiāng)鎮(zhèn)的中心小學任教。

“老師，您知道嗎？我做夢都想當老師，當一名好老師?！笨梢?，年輕人步入社會時，激情滿滿。誰不想把自己所學好好運用，干出一番事業(yè)來？新老師的進取心像含苞待放的花朵，需要被欣賞、贊美和愛護。

樹立良好愿望是一回事，能否通過實踐將其變成現(xiàn)實又是另一回事?！皬慕毯?，我嘗試把學生當成弟弟妹妹來對待。學生也覺得我好像不那么可怕，我們在一起很隨便?；蛟S就是這個‘隨便，把課堂的師生關系沖淡了。課堂氣氛有時真是活潑有余、嚴肅不足，弄得我招架不住。我在想，當初我這樣做是否正確？”一名新老師，面對新的學生、新的教材、新的課堂環(huán)境、新的授課模式，走的又是新路，遇到困難，不適應，是再正常不過的教育現(xiàn)象。難能可貴的是，這位叫梅的新老師，沒有放棄，沒有逃避，沒有隨波逐流，而是反思，想要找到良方。她自問：“為什么我不能把師生關系處理妥當？”當她自己難以解開心結(jié)時，便把目光轉(zhuǎn)向外面求助。

“得知您是很多人的良師益友，我也很懇切地希望您能收下我這個‘編外學生，好嗎？”她看到我樂于心理施助的故事，很感動，便寫信請教?！袄蠋?，您能告訴我這是為什么嗎？我應該做怎樣的嘗試呢？”面對這樣好學的新老師，我必然給她回信了。寫了什么？沒留底稿，說不清楚。倘若有的放矢，面對新老師梅，我會表達三層意思：一是熱愛教師這個職業(yè)，樂于做一名好教師；二是盡快學會以教學大綱為綱、以教材為本，綱舉目張，把書教好；三是要及時幫助孩子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學習習慣、人際交往習慣。

兩年后，一個深秋的夜晚，我接到一位陌生女士的電話：“請問，您是陳忠老師嗎？”“是的。”對方顯得很興奮：“真是陳老師？您還記得我嗎？”我?guī)缀跆焯旖拥胶芏嚯娫?，聲音陌生，無法判斷，不可冒失亂猜，隨口一問：“你家哪里？”“南昌縣?！贝竽X像神奇的計算機快速運轉(zhuǎn)，結(jié)果出來了：“你是幽蘭中心小學的老師？”“?。〗淌诘挠洃浟μ珔柡α?！”梅用一種興奮的腔調(diào)說：“陳老師，我家里今天裝固定電話了，我要把第一個電話打給您，感謝兩年前您對我的熱情鼓勵和及時指導。衷心感謝！”20世紀末，中國農(nóng)村家庭能裝固定電話是一件大事、喜事。

20多年過去了。舊信新讀，梅的故事依然鮮活?！八谀模俊蔽矣小盎卦L”的好奇與沖動。一個晚上，我撥通了梅的手機號。“回訪”帶給我們雙方的喜悅不言而喻。她早已調(diào)入另外一所學校，成為一名骨干教師；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在城里買了房子，一家人和美過日子?！瓣惱蠋煟兄x您幾十年的牽掛。您一定要多多保重！”

三

第三封信寫于1997年10月24日，字是字，行是行，特清爽，讀著舒暢。

“心煩意亂的時候，偶爾從《九江日報》上看見您的佳作，我頓時有了給您寫信的念頭。同時也想您來信，給我指點生活的迷津?！边@個叫平的男生，在九江師專讀了三年，我倆沒有私交，我并不認識他。

平為何心煩意亂呢？原來，大一下學期全省英語統(tǒng)考，同班的老鄉(xiāng)跟他打招呼，請他到時關照，他明確表示拒絕。第二天進入考場，巧了，老鄉(xiāng)坐他身后。考試過了一大半時間，有個小紙團丟在平桌上，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卻不去管它，依舊安心答題。可監(jiān)考老師發(fā)現(xiàn)了紙團，人證物證俱在，他們倆共同構(gòu)成舞弊，于是被趕出教室，接受處分。冤哉！他的態(tài)度明確，始終未參與舞弊。可是，作弊紙團在你面前，怎能逃脫干系？有口難辯呀！最后，平被給予嚴重警告處分。平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任教。兩年后，在一次公務員招聘考試中，他成績優(yōu)秀，卻被拒之門外。他不甘心，再考。在縣公安局招聘干警中，他以筆試第一、面試第一的成績?nèi)雵眢w檢查也達標。滿以為十拿九穩(wěn)改變命運時，又一次掉落深淵。為什么？經(jīng)多方打聽，是“政審不過關”，檔案里放入了“外語考試舞弊獲嚴重警告處分”的材料。

“陳老師，我很懊喪，同時也很后悔。當初我為什么鑄下大錯？這使我永遠不能把握人生的機會和命運，是嗎？”

心理施助，我首先得調(diào)查研究，弄清事實。我去了學校教務處，翻出他們當年的檔案，說法與平的描述吻合。處長說，考慮平的態(tài)度及實際情況，給他的處分是最輕的?！斑@是歷史檔案，教務處無法撤銷?！蔽矣秩チ似骄妥x的系里，系主任對此事不甚清楚，于是我找班主任了解詳情。班主任夏老師用了一個多小時，介紹平師專三年的表現(xiàn)：意外摔跤，出現(xiàn)短暫意志消沉；痛定思痛，脫胎換骨之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評上“學雷鋒積極分子”和“三好學生”……

“陳老師，我來信是想問問，我該如何看待檔案里的處分？也不知陳老師能否幫忙去掉檔案里的處分？能否幫我搞一份關于撤銷檔案里處分的材料？因為我明年還想?yún)⒓庸珓諉T招聘的考試?！睂W生的處境是令人痛心的，學生的求助是急切的。我表示同情，也愿意相幫。對于撤銷處分，或從檔案中拿掉當年的處分決定，這是無法做到的。于是，我請班主任夏老師對平同學師專三年的表現(xiàn)，寫個詳盡的材料；然后，請系主任閱后簽名，蓋上系里的公章；再請學校教務處就平同學被動的所謂“協(xié)同”外語考試舞弊情況，出具一份證明并蓋章。我想用這兩份材料，去證明平同學的清白。為穩(wěn)妥起見，我到郵局用掛號信寄出，并留言特別叮囑平：接到這封信后，先把兩份材料復印，自己留底保存；原始文件交學校領導，務必放進你的檔案卷宗內(nèi)。這樣再遇政審，有助于工作人員全面認識你的為人為事。我盡力爭取把事情做好，解決他的困難。

日光燈下，重溫這封舊信，心意難平。社會的觀念進步了嗎？學生的命運改變了嗎？平可還好？“回訪”的念頭萌生。我立即撥通了電話?！罢l？”“我是師專陳忠老師?！薄瓣愔依蠋?？”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因為我倆不熟悉。當提及25年前那封心理求助信，他恍然大悟，連聲說抱歉。電話里，我介紹那封掛號信的事，平卻再三否認，說從未收到我的掛號信，自然也未見到那兩份可以證明他清白的材料。怎么回事？那個年代的掛號信是不會丟失的，何況，寄出地與收件地很近，臨縣而已。開心的“回訪”，收到一個痛心的“歷史之謎”。平告訴我：“這塊人生的絆腳石一直阻礙著我。經(jīng)歷這么多年的磨煉，我終于走過來了，現(xiàn)在在縣城一所重點中學任教。我常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學生聽。讀書重要，做人更重要。”

（作者單位：九江學院）